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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年底了,綜合類總結性節目更多,助理跑題材去了,於是她自己下樓去拿幾分資料。拿了帶子出來又等電梯,卻久久等不到,無所事事,低著頭只管看地磚上的花紋。

  電梯「叮」一聲響了。

  雙門緩緩打開。

  易長寧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電梯門緩緩打開,視線越來越寬闊,而她慢慢抬起頭來,彷彿電影中的慢鏡頭,徐徐地,從容不迫地,如同被命運雙手捧上,他最秘密的記憶珍藏,就那樣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她穿件白色的短袖毛衣,底下是黑色的開司米長褲,黑色鏤花平底鞋,顯得身姿楚楚,剪了短髮,彷彿還是學生樣子。其實氣質不同,穿衣的風格也有變化,以前她從不穿這類衣服,現在卻很有女人的嬌麗嫵媚了。彷彿一朵菡萏,從前只是箭簇般的含苞,如今已經綻放開來。

  有暗香浮動,他神色恍惚,只不過三年,那朵蓮花卻悠然綻開,原來躲不過忘不了,一直在那裡。

  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裡,走廊里光線明亮,她周身彷彿都籠著一團光暈,他看不清她的臉龐,而她的整個人都顯得並不真實。

  「小葉,你上去還是下去?」

  電梯里的同事問她。她終於說:「我上去。」

  同事按著開門鍵只管催:「那快進來。」

  她走進電梯里去,同事替她介紹:「這位是易長寧先生,我們這期節目的訪談對象。」

  她沖他點一點頭,非常禮貌地說:「你好。」

  她從來沒有想過再見面的情形,彷彿這個人早已經從這世上消失掉。連江西跟她提起來,她都覺得沒有什麼,因為痛到了極處,唯有選擇遺忘。正如當人體遭到巨大的痛苦時,就會失去意識昏厥過去,因為負荷不了那樣的刺激,所以選擇了讓神經元暫時罷工,那是大腦的本能保護機制。

  她面朝電梯門站著,易長寧站在她身後,只能看到她一截雪白的脖子,有絨絨的碎發浮在上頭,彷彿只要輕輕呼口氣,那些碎發就會滲入五臟六腑,再難拔除。

  不過片刻他就有窒息的感覺,幸好電梯停下來,她走出去,禮貌地轉過身來說:「再見。」

  不知是對同事說,還是對他說。

  守守幾乎沒有表情的走進辦公室,電腦旁放著一盒小小盆栽,是江西送給她的滴水觀音。冬天裡綠葉好像有點發蔫,她拿了小噴壺洒水,仔細地往葉子噴營養液。

  然後坐下來,泡杯杏仁茶。這是宋阿姨在家替她做好的,只一衝就可以了。一勺糖,兩勺糖,她很愛吃甜,幸好外婆從小按時帶她看牙醫,出國後葉慎容管她管得更緊。長智齒的時候她痛的死去活來,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疼起來不要命,眼淚汪汪地去拔智齒,喝了整整三天的粥,但三天後立刻生龍活虎,重新做人。

  這世上什麼傷都可以痊癒。

  她喝完杏仁茶,又跟另一個編導交流意見,然後看片子,選資料,幾乎把一周的事情都做完了。

  走出大廈的時候,才發現天色早已經黑下來。

  路燈已經亮了,無數盞射燈影燈投映在大廈上,勾勒出建築偉岸的輪廓,而不遠處就是主幹道,車聲呼嘯,隱約如輕雷。

  她走出西大門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打電話叫司機來接,剛拿出手機來,卻看到路邊有部再熟悉不過的車子。

  黑色的道奇,他開慣了的美國車。

  守守沒有停,接著往前走。冬天的夜晚很冷,她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他的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頭。守守走出了一身汗,給紀南方打電話,他的手機卻關機。

  聽筒里的女聲一遍遍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在撥。」

  中文說完,又是一遍英文,英文說完,再重複中文……守守覺得腳發軟,再也走不動,而手也發軟,終於掛掉電話,轉過身來。

  他已經下了車,站在車旁。

  路燈的顏色是橙黃,撒下來似細細的金沙,而他穿灰色大衣,領帶是銀色,整個人彷彿一棵樹,挺拔地立在那裡。

  守守覺得臉上笑的很僵,可是還是笑出來了:「你好。」

  這是他們見面,她第二次說「你好」了,沒有在電梯里那般從容。

  也許是因為天氣冷,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澀,像是小提琴的弦突然走了音。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一切都已經無從說起,這城市冬季的冷風嗆進他鼻子里:「守守,我送你。」

  守守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要不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館裡很安靜,燈光明亮而溫暖,適合說話。一杯拿鐵喝完,他都沒有開口,守守反倒說了很多:「這幾年我挺好的,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工作也挺順利的。媽媽本來還想讓我讀書,但我不想再念了。

  我爸爸跟我開玩笑,已嫁從夫,南方要是答應你不讀了,你就不讀了吧。南方—他是我丈夫,做投資管理的,在一家外資公司任董事。

  他爺爺是我爺爺的戰友,原來我們兩家關係不錯,小時候還曾住在一個衚衕里,常常在一塊兒玩……」她笑了笑,「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那麼早結婚,江西她老說我沒出息,只曉得玩。江西跟我一個學位,她現在可比我風光,不過她一直比我努力,又比我能幹。你這次回來幾天?要不我叫江西出來,咱們一塊兒吃頓飯吧,原來你老請我們兩個吃飯,這次我和江西請你吃飯。對了江西有男朋友了,叫孟和平……」

  「守守。」他終於打斷她的話,語氣十分溫和地問,「你有沒有吃晚飯?」

  晚飯?

  她有些發怔,好像還沒有,但他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她馬上說:「我都是回家吃飯,差點忘了,我沒給司機打電話,家裡肯定著急了。」

  她打電話回家去,叫司機來接自己。然後放下電話,看了看腕錶:「司機過來大約半個鐘頭就夠了,我們還有半小時。」

  話一出口,她才悟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趕緊又笑了一笑,幸好他在低頭喝咖啡,似乎有點充耳未聞。

  她又陸陸續續講了一些事,不外是工作中的笑話,跟朋友在一起的趣事。他一直不說話,她覺得有點不安,幸好沒過多久司機就給她打電話,說自己已經到了。

  「我馬上出來。」她掛了電話就拿起包包,有點歉疚地對他說:「我要走了。」

  他按鈴叫來侍者結賬,剛剛取出錢包,正準備打開,忽然動作又頓住,對她非常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你有沒有零錢?我想起來,我的卡出了點問題,刷不了。」

  「沒關係,我有。」

  走出咖啡館,他開車先走了。她朝前走找自家的車,迎面而來的寒風嗆得她有點呼吸困難,她按著胸口茫然地走著,因為找不到方向。最熟悉的街道彷彿一下子全然陌生,寥寥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她走了又走,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都是黑乎乎的建築,錯落的燈光,就像陡然墜入一個迷亂的時空,她辨不出來,車子明明就應該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她。

  她站在人行道上給司機打電話:「周師傅,你在哪兒?」

  司機有點詫異:「守守,你不是叫我在路口等你?我就在路邊。」

  「我找不到」她只覺得自己連聲音都發顫,「你按下喇叭。」

  這裡整條街應該都是禁鳴,但她不管了。不遠處響起汽車喇叭聲,她回頭看,果然是家裡的車子。原來不過三五十米,近在咫尺。

  熟悉的一切都回來了,一切一切都回來了,建築,燈光,方向……她熟悉的整個世界都重新出現在面前。

  司機早已下車朝她跑過來:「守守你怎麼了?」

  她全身發抖,一進竟說不出話來,司機著急了:「守守!你沒遇上什麼事吧?要不要我給家裡打電話?守守,你怎麼了?我給周秘書打電話好不好?你這是怎麼了?」

  「我想回家。」

  司機不敢再說什麼,接過她手裡的包,她只覺得筋疲力盡,上了車後才知道自己原來在抽泣。她把臉埋在掌心裡,她以為三年過去,一切都有不同,她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她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控制一切。

  卻原來,都是枉然。

  司機從後視鏡里望了她一眼。

  「我……跟紀南方吵架……」她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告訴爸爸媽媽。」

  「是。」

  司機專心地開車,再不注意她。她覺得很累,胃也疼,彷彿像是感冒了,渾身都發軟。已經快到家了,最後一個路口是紅燈,車子停下來等,她卻說:「掉頭吧,還是回西邊去。」

  她和紀南方婚後的房子位於葉家與紀家的西邊,所以總用西邊來代替。司機於是掉了頭,又往回開。

  房子很大,紀南方很少回來,所以其實很冷清。家裡的阿姨還有睡,看到她回來有點意外,連忙迎出來:「守守,吃了飯沒有?」

  「吃過了。」她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步沒一步往二樓走。

  阿姨說:「那我放水給你洗澡吧,看你的樣子好像有點累,泡個熱水澡好了。」

  她確實很累,泡了澡出來,更覺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時間,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有人將她抱起來,她才醒了,原來天已經這了。窗帘被拉開了一半,太陽正曬進來。她覺得頭很疼,身體發軟,連聲音都沙啞了:「怎麼了?」

  紀南方有點吃力地想替她穿上大衣:「你發燒,我們去醫院。」

  「我睡會兒就好了。」

  「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你還想睡到什麼時候去?今天阿姨要不給我打電話,說你發燒了,你是不是就打算病死在家裡?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連自己生病都不知道?你怎麼總是這樣幼稚?」

  她沒有力氣跟他吵架:「我就是幼稚又怎麼樣?我願意病死也跟你沒關係!」

  他把她那件大衣摜在床上,氣得走掉了。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會兒,阿姨忽然來叫醒她,說是章醫生來了,守守倒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請章伯伯先到客廳坐會兒,我馬上起來。」

  「沒事,你是病人先躺著。」章醫生未見其人,已聞其聲,笑呵呵帶著護士走進來,「你從小一生病就這樣,難道在章伯伯面前還害臊?」

  護士給她量體溫,果然還在發燒。章醫生說:「應該只是感冒,你從小就這樣,感冒的時候先嗓子疼,然後發燒,最後咳嗽。嗓子疼的時候你就應該吃點葯啊,怎麼弄到發燒?」

  她有點不好意思:「這兩天趕節目,嗓子有點干,我以為是累的。」

  「年輕人工作忙,也應該注意身體。」

  章醫生讓護士從藥箱里取了板藍根與銀翹片,然後說:「洗個熱水澡吧,洗澡前記得喝杯維C水。要是還不退燒,就吃點糖漿。」接著笑著說:「老三樣,別看外面這個葯那個針的,沒我這老三樣管用。」

  她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其實盛芷說得對,感冒並不需要藥物,只要到了時間也會自然而痊癒。阿姨天天給她燉雞湯,每次吃得她一身大汗,很快就好起來了。

  上班後去另一頻道,找同事幫忙查份資料,無意間在他們的編導室看見那天的採訪內容。財經人物專訪,主持人對面的沙發上,坐著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氣質從容優雅,好年者一如當年。正說到:「不,我不那樣認為。成功對我而言,仍舊是最大的誘惑。」

  這男人說「不」的時候最帥,彷彿一把刀,鋒芒畢露,寒氣逼人。

  捅進了你心裡,好一會兒才能覺得痛。

  同事見她看屏幕,於是笑著跟她開玩笑:「很帥吧?EZ的執行官,才貌雙全,又幽默風趣,難得一見的極品啊。」

  「他有太太了。」守守也笑,「莫非你想當第二個鄧文迪?」

  同事很意外:「啊?他已經結婚了?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無聊,時常看作卦周刊。」

  同事果然哈哈笑起來。守守覺得欣慰,她已經可以若無其事拿他來開玩笑了,是真的痊癒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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