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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所屬書籍: 波月無邊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會讓人死無全屍, 會天崩地裂么看來要進那道門, 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沒有訣竅很難做到。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極有規律的陣法, 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這樣陣仗, 摸不準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簍子來。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複雜, 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

解不開, 眼花繚亂的布排,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她不由泄氣, 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再回頭看一眼,忽然打算試一試, 伸出手去觸那結界。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像點擊水面,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 她的整個人被定住, 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吸住她的指尖, 像機關的拖拽, 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

她大驚, 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一條手臂淹沒進去,熱辣地席捲起劇痛。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不單吸人,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

這下子糟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慌亂四顧,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里出現個龐大的身影,尾鰭一甩,仰首奮鱗俯衝下來,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替她製造逃跑的機會。

崖兒發急,揮手讓他走開,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去得也快。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身形逐漸淡化,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氣,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柳色的蟬衣,白玉的發冠,眉間有隱隱的愁色。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

心頭頓時一松,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搶先大哭起來。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皺著眉頭把「你想幹什麼」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麼」。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她大肆哽咽,「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是六爻盾,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會惹你,你鬼叫什麼」

她根本不聽他的,跺著腳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兩隻鳳凰一樣蠻不講理。」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她在墳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兩行熱淚。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明明做錯的事,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等到哭聲停止時,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紅紅的鼻子,瀲灧的淚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廢了。」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要不是他來得快,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厲害,徹底變成了醬紫色。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大抵脫臼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聽「咔」地一聲,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但算計之餘也有倦足後的懶散,人總有累的時候。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拿姑娘的行為準則來衡量,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相遇是緣分,離開也沒關係,全看她的。只要不動情,一切好說。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剛才的龍王鯨,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

崖兒愣了下,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狡辯就沒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龍王鯨大善,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著說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宮。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後,琅嬛失去了防禦,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是他煉出來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顛盪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雙環旋轉著,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先前的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如果被吸進六爻盾,還能活著回來么」

紫府君負手前行,淡聲道:「不能震懾闌入者,立在那裡有什麼用,當裝飾吸入盾里有去無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離它遠點兒,琅嬛不必打掃,本來就沒人敢接近。」

她喏喏稱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氣。回到屋裡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涌動,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從頭至尾沒人提防她,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開始怒不可遏。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是人就有弱點,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

,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涼氣,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以前奉命東奔西跑,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勉強坐了起來。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約有四五寸長。

崖兒愕然,「還有血光之災」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勉強施救一回。這些囤積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癒,時間久了還會腐爛。究竟是治還是不治,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都這麼說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心頭瑟縮了一下。怯怯伸出手,「會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說不痛你信嗎但比起剁手剁腳,扎針根本不值一提。」

她長長吁了口氣,「那就來吧,但要輕點兒。」說著靠過去,偎進他懷裡。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無以為報。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謝你。」

果然生肉餵養的就是不一樣

右攝提狠狠看了眼樹枝,復轉過頭,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為那小崽子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會被狼群養大。只要逮住他,帶回波月閣,閣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訪,其實已經不單是立功那麼簡單了,更是心裡的執念。發現岳家遺孤,簡直和發現寶藏的入口沒什麼兩樣。二人翻身上馬,順著浩蕩的腳印追出去,這片雪域太廣袤,跑了很遠,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蹤跡。當然雪狼的皮毛在這種環境下偽裝得很成功,他們只看見高高飄起又重重跌落的黃羊,原本是那樣大的一個整體,現在被衝散,變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數。

不能再靠近了,右攝提比了個手勢,在谷口的岩石後隱藏。向外探看,混亂中那孩子的頭髮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認。他參加了這場捕獵,所以有權分享獵物。從狼背上下來,像狼一樣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頭埋下去啃食,再抬起頭來,那張臉上沾滿了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左右攝提交換了眼色,來人間一場不易,這孩子正處在生命的荒年裡,卻錘鍊出了適於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數量不少,他們現在出手沒有勝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單,到時候不必驚天動地,就把事辦了。

狼群在那裡大快朵頤,吃飽了,把剩下的整羊埋進雪裡,作為食物儲備。地面上的殘羹也一併打掃乾淨,以免引來別的肉食者分搶。天氣不錯,晴空萬里,日光下的狼群閑適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鬧一番,這才不急不慢收兵迴轉。

大概是太鬆懈了,誰也沒有發現被跟蹤,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頭便睡。當初那個僥倖活下來的孩子,在這雪狼群里過得很滋潤,雖然母狼後來又生過幾窩,但那些小狼長大後便離開母親自立門戶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愛。母狼一直把她帶在身邊,陪伴她,教她狩獵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護,連狼都知道這個道理。

六年前母狼從那塊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體凍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頭,沒命地吮吸,喝下頭一口狼奶時,她就已經成為這狼群的一員。雪狼個頭大,蜷起身子把她裹進懷裡,可以很好地溫暖她。她就這樣,在狼媽媽的庇佑下長到了六歲。

六歲的狼是成狼,六歲的孩子卻依舊還是孩子。她睡醒後閑不住,從洞穴里爬出來,眯覷著眼睛,蹲在懸崖邊上曬太陽。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動了動耳朵回頭看,忽然發現了生人,驚得一躍而起,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身後是萬丈深淵,不能後退,她急起來,齜牙咧嘴發出警告式的嗚咽。左攝提舉著兩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輕聲安慰著:「不要亂動我不會傷害你。」

可惜她聽不懂,一雙黑濃如墨的眼睛,眈眈盯著來人。

陌生人逼過來,她倉惶退縮,腳踩到崖邊碎石,只聽見簌簌的墜落聲呼嘯千里。她驚懼,弓起肩背發出更大聲的警告,一雙眼睛卻不停向身後飛瞥,大有縱身而下的意思。

左攝提心頭大跳起來,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費了。他手忙腳亂,一指抵在唇前,「噓噓跳下去會死的,你可別亂動」

林子里傳來大片枯枝折斷的聲響,伴隨沉沉殺機和敲骨裂肉的悶拳忽然一個雪白的身影被拋擲出來,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見狀,受傷般嗚咽一聲橫撲過去,正好被左攝提截住了。畢竟六歲的孩子,空手白刃難以抗衡,於是張嘴便咬。左攝提痛得大叫,待手從她嘴下掙脫,肉已經少了一大塊。

他氣極,照準後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沒命掙扎的孩子癱軟下來,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種」

那廂護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對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攝提聯手。波月閣在江湖上是排得上號的,閣中護法和長老也都不是等閑之輩,合兩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強悍,最終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結果,無非是獵殺。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動,只能眼睜睜看著母狼被擰斷了脖子。

從雪域帶回一個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遺腹子年紀相仿,如果這個消息走漏,那麼波月閣就會成為下一個岳家。

左右攝提秘密將人帶回了王舍洲,很奇怪,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鬧,對比之前的乖張,安靜得竟像個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齜牙,所以那身破衣爛衫無法更換,就這樣穿進了波月閣金碧輝煌的大堂。

空蕩蕩的大堂里,坐著那個眉眼如畫的男人,他偏頭打量了很久,最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和她母親長得很像,是女孩兒嗎」

左攝提說是,「屬下等發現她時,她正騎在狼背上狩獵。這孩子有過人的臂力,一根樹枝就能刺穿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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