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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所屬書籍: 波月無邊

她怎麼可能對一隻鳥有想法, 況且還是只有家室的鳥

「仙君說笑了,碧梅人手不夠, 青娘子不便前來才託付我上鳳凰台的。春天不是到了么,鳳凰窩裡要孵蛋, 總得保持潔凈」她頗有些委屈,纏綿的語調和眼波幽幽迴轉,「可是那對鳳凰好像誤會我了, 看見我就大打出手。我不敵它們, 才被它們吊了起來。」

紫府等級最高的仙,有種可望不可即的氣度。即便是大司命, 也難以和他相提並論。大司命其人,總有種殺氣騰騰的暴怒感,彷彿隨時可能將你手刃。而這位府君, 更多的是俯瞰人間的平和澹寧。也許活得太通透, 看破了一切,沒有什麼能讓他焦躁, 也沒有什麼能令他不安。

他目光如水流淌過來, 「能和鳳凰交手的凡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有這樣的身手, 卻進紫府做雜役, 大材小用了。」

她說不, 「我是一介凡人, 花拳繡腿哪裡配入仙君的眼。不瞞您說,我進山是為拜師學藝,可昨日問過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紀太大,不願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來繼續做雜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紀太大大司命是這麼說的」

難道還有轉機么崖兒心下驀然一喜,「是,大司命確實是這樣告訴我的。」

她當時就懷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脫,看來果不其然。眼前這位大人物,終究已經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來,應當有更加廣博的胸懷,願意幫助凡夫俗子超脫。

結果在她滿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靜地點了點頭,「他說得對。」

所以呢神仙就是這麼說話的是不是因為山中時光難以消磨,喜歡把一句話拆成兩句來說還好她這些年在波月閣受訓,已經歷練得水火不侵,否則大概要把一團怒氣頂在腦門上了。

這個話題談不下去,只好另闢蹊徑。她探首看了他身後的鳳凰一眼,「這對鳳鳥的脾氣真烈,剛才我還在想,要是沒人搭救,我得在這兒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來了。檀芽峰離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來看鳳凰蛋的」

紫府君掖著兩袖,不置可否。鳳凰台上火光衝天,別人看不見,他那裡瞧得分明。本以為是鳳凰在捕獵邪祟,誰知一上鳳凰台就看見這個挾裹了滿身野性的人,頭下腳上地吊在烏桕樹上。晚風搖曳,火紅的葉片嘩嘩顫動,她也隨之款擺。要不是他視力好,乍一見還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終究魚龍混雜,紫府雖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對於正統的仙府,還是有區別的。既然立在紅塵中,就難以跳出三界外,來往都是血肉之軀,入門的弟子是這樣,自願進碧梅的雜役也是這樣。只不過這次的雜役里,出現了個身手不凡的凡人,雖然有些稀奇,但還不足以令他詫異。

抬頭看看,日與月完成了交替,月華下的鳳凰台籠罩在一片稀薄的藍里,他說:「時候太晚,不便打掃,你回去吧」

他轉身要走,卻發現腰上的穗子被她牽住了,不得已站住腳,「做什麼」

崖兒揚眼微笑,「也沒什麼,只是想討要個說法。」

難道是敗在鳳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氣和告訴她:「要錢,去瓊山館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內不收新門徒,這事大司命已經同你說了,求到我這裡也沒用。碧梅的雜役每年能得一顆靈珠,靈珠只對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會壞事,你想要,也絕不會給你。」說罷輕輕抬了抬手,「好了,請講。」

崖兒眨巴了兩下眼,生平頭一遭被人抄了後路,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聽見和悅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轉,他闡述自己的觀點,一字一句不驕不躁。那平穩的語調,平緩的吐納,即便是驚飆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鎮定的力量。

不過太涼,叫人感覺疏離。可她喜歡這種味道,有些人對面不識,有些人卻一見如故。奇怪么,面對如此來歷的人,居然沒有半點敬畏之心,因為她從來不懼鬼神。在她眼裡人沒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統統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話柄重新拾了起來,「我同鳳凰打鬥落敗,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仙君來得巧,看見了我赤身裸體的樣子。我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就像畫好的字畫兒沒人落款,既然仙君鈐了印,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總得給我個交代。」

果然是這樣啊,紫府君不由嘆氣。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見得多了,對人之常情有先見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來做擋箭牌沒起作用,人家還是打算深究到底了。當然姑娘的清白是應當捍衛的,這是三途六道統一達成的共識,但有時候具體情況還需具體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這是鳳凰台,是本君豢養鳳凰的地方,你以這種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來不及,怎麼能怪本君呢」

崖兒自有她的說法,「可將我吊起來的,也正是你的鳳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若是你百般推脫,我就不得不懷疑,這雙比翼鳳是受人指使的了。」

對付男人的手法其實多種多樣,譬如大夫對症下藥,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手段。目前看來以色惑人這套,在他身上暫且不好用。一本正經的人,先得一本正經地胡攪蠻纏,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覺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兒說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許。」

也許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單刀直入,連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過是來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竟沾上了麻煩。這是個沒有修行,但能駕馭劍靈的女人,說平常也平常,說複雜又有點複雜。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麼來歷,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則就壞了九州的規矩。

紫府君輕嘆:「你想要什麼說法」

本以為她會問他能不能娶親,畢竟男人對女人負責,無非就是那些。但她沒有,月光下一道清麗的剪影,極具嫵媚的風味,柔聲道:「今天是我與仙君第一次見面,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但彼此終歸還不熟悉,貿然說嫁娶,實在太兒戲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聽說過一些關於仙君的傳聞,對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雜役貼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處的機會

,也方便咱們多了解彼此,你看怎麼樣」

她做雜役做得執著,這個不怎麼樣的提議,紫府君認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盤弄手裡的玉菩提,「琉璃宮裡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爐鼎、洒水除塵,沒別的事可做,你願意就來。」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沒有外人打攪,她可以專心完成她的目標,總比一直隔著山嶽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宮和琅嬛同在九重門之上,只要進入那裡,就再沒有關隘可過,至多花點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離成功便是一步之遙。

她心裡稱意,嘴上也說得動聽:「仙君一個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反正沒有人能在九重門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個月,她就會被無邊的寂寞逼走,所以他並不擔心她有毅力堅持到最後。

他們這頭摸黑說話,兩隻鳳凰有點看不過去了,觀諱叼來枯枝,君野點火,夜色里的鳳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來,月光下隱隱綽綽的面目,才重新變得清晰。

他到這時方看清她的長相,美與不美不過是種表象,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別。很少有人能長出這樣一雙眼睛,可能浸泡過兇險,老辣下卻依舊保有樸拙和天真。像一面稜鏡,從每個不同的角度看,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讀後感。所以當她專註地凝視你,如此精準的鎖定,會給人一種上天入地都無門的錯覺。

他斟酌衡量,崖兒也落落大方,自信經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換了弱眼橫波,含笑問:「仙君是天上的仙,還是人間的仙我小時候常聽師父說起那些半仙,仙君執掌紫府,應該是天上的吧」

他轉身朝遠處望,淡聲道:「方丈洲雲集了很多不願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願升天,那就不能稱之為仙。天帝在蓬山設琅嬛,我不過是琅嬛的看門人,沒什麼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來歷不簡單的人,越喜歡輕描淡寫。雖然他把自己說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績她還是有耳聞的。

據說歷劫飛升之後,諸仙可以按照個人的喜好選擇身體年齡,崖兒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紀受太玄生籙的」

紫府君說:「就在這個年紀,二十七。你是不是還要問至今多少年不用問,記不清了。」

活到蛻殼,人還不及一棵樹,樹有年輪,人卻什麼都沒有。所以這裡沒誰費心去記年齡,該生時生,該滅時滅,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滅間,半面臉頰在細碎的芒中陰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兒倒不計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現在這個年紀剛剛好,到了不得已時,發生點什麼她也不吃虧。

她低頭揉搓衣角,「說了半天,還沒自報家門,我叫葉鯉,從煙雨洲來。仙君有俗家名字沒有叫什麼」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啟了啟唇道:「聶安瀾。」

夜垂八荒,朔風如刀,每一片風的絲縷划過臉畔,都是鑽筋斗骨的凌遲。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牆上的燈太遙遠,無法照亮腳下的路。先前絳年還在慶幸:「就快到了,咱們有救了」。可是越平靜,暗處蘊藏的風暴便越洶湧。

巨大的雲翳飄散後,天上露出一彎小月。有清輝灑落下來,曠野上隱約浮起微茫,連綿起伏,星羅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韁繩,拔轉馬頭,向唯一的開闊處狂奔而去。幾乎是一霎,身後響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別讓他們跑了」

馬馱著兩個人,即便是名駒,此刻也疲於應對。他奮力揚鞭,希望快點、再快點。一手背過來,扶住妻子的腰,彷彿這樣能減輕她的負擔。

風聲在耳邊低徊幽咽,他偏過頭問:「絳年,堅持得住嗎」

月下的嬌妻雙眼灼灼,她說:「我沒事,孩子也沒事。」

是的,絳年臨盆在即,如果不是父喪不得不出城,她現在應該在溫暖的香閨里,執著於她的那點小細膩,小瑣碎。可是一切早有預謀,從煙雨洲到長淵,一夜間似乎整個雲浮大陸都在追殺他們。隨行的扈從死光了,最後只剩他們。蒼梧城就在眼前,卻有家不能回。

身後的雙臂緊緊抱住他,「鳴鏑1發出去了,城裡接到消息會來救我們的。」

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追殺他們的兩路人馬匯合,戰線越拉越長。絳年回頭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馬隊如鷹張開的兩翼,在暗夜下凶相畢露。

身後箭嘯聲四起,點燃的雁翎噗噗落在兩側,幾次三番追趕上來,終還是棋差一著。他囑咐絳年放低身子,「你有沒有受傷」

她說沒有。

他鬆了口氣,「前面是雪域,到了那裡就能想辦法甩掉他們。」

絳年嗯了聲,鼻音裡帶著哭腔。

他心頭髮沉,往日叱吒風雲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來不及唏噓這從天而降的逼仄和兇險,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顯現的銀色山巒上。

絳年的十指對扣著,暖袖早就丟了,一雙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凍得皮肉腫脹。他什麼都做不了,唯有緊緊覆蓋在那裸露的皮膚上,試圖溫暖她。

她的臉在他背上輾轉,倚靠的力量越來越沉重,隔一會兒就問他:「刃余,還要多久」

他只說快了,她懷著孩子,在馬背上這樣顛躓,對她是怎樣的傷害,他心裡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經許她的安定靜好,都成了空談。他說:「對不起,我害了你。」

馬蹄濺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儘力氣平穩氣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註定生死相依。」

他心頭反倒平靜下來,這些天經歷過無數場戰鬥,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長淵岳家創立門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時代他經歷過。以一己之力迎戰追兵,不說退敵,替她爭取時間總還可以。

他下意識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們,你帶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顫抖著喘息:「我不會生火,就算先走,最後也是凍死,倒不如夫妻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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