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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先野

所屬書籍: 白日提燈

    無論南都怎樣暗潮洶湧,百姓們依然過著自己的日子,街頭依然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玉藻樓也一如既往地賓客盈門。

    一夜未能好眠的方先野與僕人何知走出玉藻樓,何知拎著個雙層的食盒,食盒裡裝著玉藻樓剛剛出爐的點心,溫熱的食盒外壁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他們走出玉藻樓的大門還沒幾步,便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孩突然衝出來,搶走何知手裡的食盒抱著就往前跑。

    何知愣了一下,便怒喝道:「小兔崽子!」

    他氣憤地追出去,但那孩子沒走兩步手便一滑,食盒掉在地上盒子滑開,點心滾落在路邊沾上泥。但是那孩子抓住髒兮兮的點心就往自己嘴裡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

    何知和方先野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他看到這兩個人過來就立刻跪倒在地上,邊磕頭邊道:「貴人……我太餓了……別打我……可憐可憐我……」

    何知正準備擼起袖子,方先野卻制止了他。他蹲下去看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大概六七歲的年紀,正月的料峭寒風之中只穿了件破爛的單衣,凍得臉色發紫,手上腿上儘是凍瘡,還流著膿水。望著他的眼睛顫抖著,滿是畏懼。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問道:「你的父母呢?」

    小孩瑟縮了一下,小聲說:「死了……」

    「怎麼死的?」

    「我家是申州的……遭了旱災,逃荒來的……結果趕上皇城打仗……我爹有天出門……不知道怎麼就死在路邊了,前些日子我母親也病死了……我……大人我真的……我太餓了……」

    小孩說著說著就哭了,淚水從他皴裂的臉上流下去,他用生了凍瘡的手去擦眼淚,然後被面前的貴人握住了手腕,小孩滿面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方先野注視著這個孩子單純而柔弱的眼睛,他一瞬間想起來春風得意的林鈞,想起寧樂殿里穿著華貴衣衫高深莫測的年輕皇帝,他打了個寒戰,從心底里湧出一種恐懼。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都在想些什麼?他被什麼迷住了眼睛?

    在此刻權力漩渦突然變得遙遠,他想起南都內亂時,從街上走過時路邊殘缺不全,面容痛苦的屍體;想起來在雲洛兩州時,戰場上的煙火和為礦場、馬場服役的百姓。

    他彷彿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似的,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那道聖旨彷彿是一個詛咒,從接到聖旨開始他便墜入矛盾的深淵,以至於忘記了一些事情。

    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麼而入仕的。

    皇上和林鈞口中沒了段胥之後的「遲早收復」,便是遲一年、兩年,也是黃金萬兩,白骨森森,無數百姓肩上的重擔。座上之人或許不痛,可世界不止皇宮這麼大,也不止南都這麼大,三十六州,萬萬百姓中有多人付得起這個代價?

    大梁就付得起這個代價嗎?

    他在戶部時便見識過戰事燒錢之快,仗再打下去掏空了大梁,還有什麼盛世可言?他怎麼能堂而皇之地以「救人」之說辭,行殺人之事?因為這朝廷是個權力鬥爭的泥潭,動蕩之中人人皆為保全自己的榮華,他便也不知不覺也髒了嗎?

    方先野閉上眼睛,片刻之後長嘆一聲,他對何知道:「再去玉藻樓買兩份一樣的吃食,給他一份,然後把這個孩子帶回府上。」

    何知愣了愣,撓著頭道好,就轉頭跑進了玉藻樓里。

    方先野站起身來,在初春微寒的陽光里,他望向遠處那巍峨的宮殿,那宮殿披著一層金光,燦爛恢宏。他的目光慢慢冷下來,冷得彷彿寒冬臘月的冰面,最終悲涼地笑了笑。

    在這個時節,他不得不承認,段胥的命比他的重要。

    這是他惹出來的禍,他不能讓段胥因此而死。

    段靜元路過父親的書房時,便看見那扇深色的檀木大門緊閉著,一般都是她父親來客人才會如此。她想今日沒有聽說父親有什麼朋友來訪啊,便有些好奇地往那房門走過去,剛走沒兩步便看見父親的書房門打開,一個戴著帷帽的人從中走出。

    父親神色凝重,看見段靜元時面色一沉,剛想斥責便見那帶著帷帽的人伸出手來制止,道:「我正好要找段小姐。」

    段靜元便有些驚訝,這個聲音她最近太熟悉了——這是方先野啊。

    方先野朝她走過來,將手中的食盒遞給她,道:「多謝段小姐新年的餃子,我來還食盒。」

    段靜元觀察著父親的神情,從方先野手裡接過食盒,打開看了一眼便驚詫道:「哇!這……這是我最愛吃的……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方先野似乎輕輕笑了一聲,道:「帶我去見見你哥哥罷。」

    段靜元探頭見父親也沒有阻止,便答應下來,帶著方先野去了段胥的皓月居。段胥的房間里燃著爐火十分溫暖,他仍在沉睡之中,蓋著厚厚的錦被,在昏沉的日光中面無血色而瘦削,像是個紙片人似的。

    段靜元站在段胥床邊,嘆道:「三哥時醒時睡,高燒不退,總是迷迷糊糊的。前國師大人介紹了有名的大夫來,說是有法子能讓哥哥好起來,不過還需要一些時日。」

    「一些時日是多久?」

    「大夫也沒有細說。」

    方先野點點頭,他道:「死不了就好。」

    這話過於直白,讓段靜元有些生氣,不過她還是壓下脾氣道:「三哥這次回來原本身體就不好,沉英戰死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他很疼沉英的。」

    方先野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

    明明也不期望什麼,卻總是把別人的命運或者不幸,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靜元觀察著方先野的神色,她好奇道:「你和我三哥……你們關係很好吧?」

    方先野抬眸看著段靜元,想了一會兒便道:「算是罷。你三哥在這世上只有別人虧欠他,他不欠任何人的,不過很快他就要虧欠我了。」

    以後的天色明,就留給他去看了。

    段靜元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她聽不懂方先野在說什麼。怔了一會兒之後,她還是決定先把埋藏在心頭的猜測問出來:「方先野……你是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啊?」

    方先野的平靜終於出現一絲裂縫,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靜元,若有所思道:「所以段小姐送我餃子,是覺得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段靜元噎了一噎,急道:「也不一定是同父異母啊!那或許,你也可能是我爹的乾兒子,義子之類的。」

    「你希望我是你的親哥哥,還是只是乾哥哥呢?」方先野問道。

    「……什麼我希望!你和我爹到底是什麼關係嘛!」段靜元瞪起眼睛,只可惜耳廓是紅的,看起來色厲內荏。

    方先野望著她的神情半晌,抿起唇有些悲傷又溫柔地笑了,他道:「大概算是義子罷。」

    段靜元聞言鬆了一口氣,她不知為何有些開心。

    方先野卻想到了什麼,喉頭動了動,望著段靜元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喊我一聲哥哥?」

    段靜元和方先野的目光對上,片刻之後她突然有些局促,拉扯著床幃喃喃道:「你又沒有認到我家去,你這是占我便宜。」

    方先野目光灼灼,他握緊了拳頭,只是沉默著定定地凝視著她。在他如有實質的目光下,段靜元撇開目光又移回來,望著他的眼睛小聲說道:「哥哥。」

    她的聲音彷彿玉珠落進瓷碗里。

    哥哥。

    方先野彷彿看見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她從小就愛漂亮,扎著糰子小髻,身上掛著鈴鐺。只要遠遠看見他就會張著胳膊跑過來,一路叮叮噹噹的脆響,然後脆生生地喊著——哥哥!抱我!

    ——哥哥你好厲害,你會寫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將來一定是狀元郎!

    那個小姑娘坐在他的膝頭,他給她扎著辮子,她玩著摺紙一邊說——靜元長大了,要嫁給哥哥!

    後來事隔經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聽見一個姑娘呼喊娘親的聲音,一轉頭便看見了長大的段靜元。她並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笑著提著裙子,沿著寬闊生了青苔的石台階一路跑上去,與他擦肩而過。她滿目笑意便如兒時般,跑進陽光爛漫的融融春日裡。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即便她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她總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記得他的人了。

    只不過她沒有認出他來。他還以為他這輩子也不會再聽見她叫他一聲,哥哥。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她拉住方先野的袖子,驚慌失措道:「你……你怎麼要哭了。」

    方先野輕輕一笑,他低下眼眸,說道:「突然很想我妹妹,你和她很像。」

    段靜元吶吶地點頭,小心地看著方先野的神情,卻見他紅著眼睛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道:「靜元,你要覓得良人,要子孫滿堂,幸福一生。」

    他的手心很暖,讓她一時間忘記了躲避。

    在不久之後她回想起來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她道別,只可惜那一天她沒有能領悟這些話其中的含義。

    她的領悟總是遲到。

    夜色已深,井彥對於方先野的來訪感到十分意外,方先野與他並不算非常相熟。他將方先野帶至書房,屏退眾奴僕之後便問道:「方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方先野與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望向井彥:「我聽說井大人十分賞識段帥。」

    井彥有些驚訝,探究道:「閣下從哪裡聽說的?」

    「段舜息。」方先野沉默一瞬,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當年的馬政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發的,感謝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賬。」

    井彥舉著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時忘了該放下還是拿起。

    方先野彷彿鬆了口氣,玩笑般道:「我沒想到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面對井大人。我來見井大人,是有事相託付。

    「而我今天對您說的這些,將會是我的遺言。」

    第二天晨曦初現之時,方先野望著那朝陽許久,然後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進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樣隱沒在群臣之間,座上年輕的皇上與百官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之後,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這一道聖旨,並且將那御筆親批的聖旨給百官傳閱。

    得知聖旨的內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時間滿堂震動。而方先野只是拿著芴板,八風不動地站在原地。

    「先皇遺詔,方先野護駕有功,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又說段舜息救駕不及,有謀逆之心,需將其誅殺。」皇上悠悠地重複了一遍這段話,面露為難之色:「段帥是國之重臣,戰功赫赫,朕向來器重他,如今他正在養病,朕實在不願誅殺功臣。但是先皇遺詔在此,父皇屍骨未寒,朕豈能枉顧他的遺願?」

    方先野並不搭腔,便有摸得著皇上脾氣的臣子出聲:「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亂了兩個多月段將軍在前線必定知情,卻並未動一兵一卒勤王,足見其早有異心。此刻若不誅之,恐怕養虎為患啊!」

    朝堂上便熱鬧了起來,百官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自然也有為段胥說話的,但是形勢還是被引導著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傳閱的聖旨在群臣的討論聲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無嘲諷地笑了笑。帝王**裸的猜忌和殘忍總要包裹上一套溫情脈脈的戲碼,真相不過是皇上忌憚段胥,故而動殺心罷了。

    只不過皇上也要求個名正言順,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這屠刀便還要在空中懸一陣子。若是鬧大了,戲演得過於荒唐了,收拾殘局且要一陣,屠刀便要懸得更久了。

    便足夠段胥逃脫了。

    方先野的手攥緊了聖旨,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突然捧著聖旨出列,跪於殿中朗聲道:「臣方先野,斗膽稟告一事,請皇上降罪。這份詔書,乃是臣矯詔。」

    滿庭嘩然,林鈞和皇上震驚之餘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過,口中道:「方卿……」

    方先野卻不給皇上說話的機會,叩拜於地大聲道:「臣與段舜息有積怨,是多年宿敵。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後局勢有變,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記恨段舜息軍功累累歸來必有重賞,仿先皇筆跡偷印璽以得此詔。」

    「然而先皇自龍馭歸天后,便時時入臣夢境,痛斥臣不忠不義之心,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稱膽敢陷害段帥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敗名裂,不得好死。臣日夜驚懼肝膽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詔矇騙皇上。」

    方先野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鈞沒料到有此變故,面色一時鐵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鈞,道:「前幾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偽詔,便威逼利誘於臣,獻於聖上以求榮華,臣不得已而從之。然臣立於殿上,先皇怒斥之聲不絕於耳,想來是魂魄在此不肯遠去。臣實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

    林鈞氣得臉都紅了,指著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瘋了!」

    方先野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眼眶發紅道:「臣大逆不道,妄圖陷害忠良,罪無可恕。先皇英靈在此,臣無地自容,唯死而已!」

    他的聲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蕩時,他便出其不意地沖著離他最近的柱子衝去,紅色的衣袖飄飛,彷彿乘風的朱雀鳥般撞在合抱粗的紅漆大柱上。

    一聲脆響,鮮血四濺,滿庭寂靜。

    他的身體落在地上,血從他的身下極快地擴散開來,污糟了他手裡的聖旨,斑駁了字跡。

    井彥在遠處看著這一幕,抓緊了芴板,不忍地移開眼睛。

    ——我要把這份詔書坐實成偽詔,把髒水全潑出去。但是破綻太多,定然招架不住細問探究。

    ——我既然認下這份偽詔,便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如果我死在金鑾殿上,死無對證,便沒有破綻了。

    ——待我死後,井大人會接手此案,我以我的性命懇請井大人,不要翻案。

    方先野的臉上染了血跡,他的眼睛睜著,光芒從眼裡一點點褪去,最後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容,很淺很淺,和所有的溫熱一起變成寂靜。一盞只有鬼才能看見的明燈從他的身體中緩緩升起,升到看不見盡頭的湛藍天空中去。

    天元九年的狀元郎,清雋文雅,寫的一手錦繡文章,最終觸柱死在金鑾殿上。

    他一生伶仃父母早亡,唯有知己一人,和一個喜歡多年卻從未讓她知道的姑娘。

    方先野,先野。

    先行者,終橫屍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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