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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於尾聲

  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回到霍邑,觸目便看見一處熊熊燃燒的宅院,一問,頓時驚呆了,法雅竟然被囚禁在那裡!

  「誰放的火!」李世民暴怒不已。崔珏死了,法雅若是死了,自己還如何能證明幽冥界是真實還是虛幻?

  守候的校尉苦笑:「陛下,這火就是法雅放的。」

  李世民怒不可遏,朝火場里嘶喊:「法雅,你這個懦夫,不敢面對朕!」

  火場中傳來一句佛偈:「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恰如覓兔角。阿彌陀佛!」

  隨即整座房屋坍塌下來,轟隆隆的聲音掩蓋了一切。李世民惘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證明幽冥界的真實與虛幻了。這些智者留在人間的一切痕迹都被毫不留情地抹滅了,連同他們的生命。

  李世民無心再巡狩河東,匆匆回到了長安,立刻以霹靂手段罷免了裴寂。削食邑之半,放歸本邑蒲州。經過這麼多年的辛苦,裴寂終於算體面地回歸故里。然而裴寂在這場計劃中的背叛之舉卻深深地得罪了法雅的信徒,一位名叫信行的僧人經常蠱惑裴寂的家僮,說道:「裴公有天分,是帝王之相。」

  管家恭命將信行的話告訴裴寂,裴寂驚恐不已,私下裡命恭命將那個家僮殺人滅口。恭命不敢殺人,只是把家僮藏匿起來。後來,恭命得罪了裴寂,就向李世民告發。

  李世民大怒,新賬老賬一起算,下詔曰:「寂有死罪者四:位為三公而與妖人法雅親密,罪一也;事發之後,乃負氣憤怒,稱國家有天下,是我所謀,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陰行殺戮以滅口,罪四也。我殺之非無辭。議者多言流配,朕其從眾乎。」

  這句話後來記載於《舊唐書·裴寂傳》中,成為裴寂的蓋棺論定之語。但李世民發布這四條罪狀中,終究沒有牽扯到他誅殺劉文靜之事,好歹算念及判官廟散盡家財之舉,留了他一命。裴寂被流放到廣西靜州,數年後李世民顧念舊情,將他召回長安,不久病故,終年六十二歲。

  與此同時,這場幽冥還魂的經歷深深地影響了李世民,雖然他一直固執地認為是人謀,可是卻止不住心中的恐懼,一生中廣建寺院,超度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並親自下詔悔過:「釋氏之教深尚慈仁,禁戒之科殺害為重。承言此理,彌增悔懼。今宜為自征討以來,手所誅剪,前後之數,將近一千,皆為建齋行道,竭誠禮懺……冀三途之難,因斯解脫。萬劫之苦,藉此弘濟。滅怨障之心;趨菩提之道。」

  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因早年殺兄除弟,內心驚懼,便向他一生中最欣賞的僧人玄奘詢問:「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貞觀二十三年,臨死之時,李世民仍不放心地向玄奘打聽因果報應之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會在這一年死去,哪怕身體極端衰弱,也堅持要服用印度巫師那羅邇娑婆寐煉製的丹藥。面對諸臣的反對,他告訴眾臣:「朕早已得天諭,還有十年壽命,豈會因胡僧之葯而亡?」服藥之後不久,他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溘然駕崩。

  貞觀三年夏天,玄奘回到長安,掛錫洪福寺,然後再次向李世民上表,請求允許自己西行天竺。貞觀元年那次是不理不睬,這次不同,李世民親自召見玄奘,詢問他西行的目的,玄奘一一陳述。

  李世民欽佩不已,感慨道:「與法雅相比,法師這求佛之路才是如來正道啊!法師願意遠涉瀚海,行走數百國,為我大唐求得如來真法,朕豈有不樂意之理?只是法師知道,如今西域不穩,東突厥雄踞大漠,鐵蹄時時入侵。從武德年間,為了嚴防密諜和借商旅的名義資敵,朝廷就下令封鎖關隘,所有人等以及鹽鐵布匹之物一律不準出關。」

  玄奘苦笑:「貧僧的來歷陛下清楚,絕非密諜,也不會攜帶鹽鐵布匹。」

  「朕當然知道。」李世民也笑了,但面容一肅,「但法師周遊全國,對大唐的各地虛實了解無比。朕是怕萬一法師被異族拿獲,那你就是一副活地圖啊!況且你是我國名僧,若落在夷狄之手,讓朕何以對天下人交代?法師的宏願朕知曉了,且靜待些年頭,待朕收復河西,擊敗東突厥,必定放法師西去。」

  玄奘無語了,等他收復河西,擊敗東突厥?那要等到什麼時候,說不定自己連鬍子都白了,床榻都下不了了。他再三懇求,李世民終是不允,玄奘只好怏怏地回到洪福寺。

  到了寺里山門處,忽然背後有個聲音低聲叫道:「玄奘哥哥……」

  玄奘渾身一顫,急忙回頭,卻見香客叢中俏立著一位靚麗的少女,竟然是綠蘿!

  「綠蘿小姐,」玄奘又驚又喜,「你怎麼在這裡?那日興唐寺地下一別,隨即寺廟坍塌,貧僧還以為你已經遭了不測。」

  「我遭了不測你很高興嗎?」綠蘿冷著臉道,「從此不再糾纏你了,你很舒爽吧?」

  玄奘啞然苦笑。

  綠蘿臉上現出哀戚之色,喃喃道:「那日你帶著陛下跳進還陽池之後,我與父親見面,然後他就安排人把我連夜送到了晉州,直到三日後,我才知道霍邑發生的變故,興唐寺坍塌了,爹爹死了,娘死了,連繼父也死了……這個世上我孤零零的,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幸好得了馬典吏幫助,我才在霍山的判官廟後面,安葬了雙親和繼父。後來聽說你來了長安,便一路迢迢來尋你,好容易才打聽到你住在這洪福寺。」

  玄奘滿是憐憫,這個少女的身世真是凄慘,他嘆了口氣:「以後綠蘿小姐打算怎麼辦?」

  綠蘿搖搖頭,一臉茫然:「既然找到了你,我就還跟著你吧!」

  玄奘傻了,可綠蘿說到做到,從此就跟定了玄奘。她無法住到洪福寺里,就在對面租了房子住下,崔珏對她的未來安排得極為妥帖,生活用度根本不用考慮。這小姑娘日日便跑到洪福寺里,名曰上香,其實就盯著玄奘。

  到了秋八月,長安一帶、關東、河南、隴右等沿邊各州受到霜災和雹災的襲擊,莊稼絕收,饑民四齣,朝廷無力救濟,只好赦令道俗可以隨豐就食,哪裡有吃的到哪裡去。

  這日玄奘聽說有大批災民往西去隴右,心中一動:「混在災民中,豈非可以混出邊關、西去天竺?」

  他說動就動,收拾好行囊,辦好離寺的手續,就離開洪福寺,沒想還沒到山門,綠蘿提著食盒迎面而來。見他背著行囊,一副出遠門的打扮,不禁大吃一驚:「玄奘哥哥,你要去哪裡?」

  玄奘無奈,只好將自己打算混出邊關,西行天竺的計劃說了一番。綠蘿頓時淚水滂沱,無力地委頓到了地上,哭道:「玄奘哥哥,你告訴我,在這人世間找個可以依託的人,為何這般艱難?」

  玄奘長嘆一聲:「你過執了。人世間的精彩你根本不曾領略,只是把懵懂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僧人的身上,無疑在緣木求魚,覓兔尋角。綠蘿小姐,你往貧僧的身後看,世間斑斕,你根本沒有看到啊!」

  「我不看!」綠蘿暴怒,跳起來跺腳道,「我就是要等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她仰頭盯著玄奘,忽然從懷中抽出一把冰藍色的彎刀,冷冷地道,「這是波羅葉的那把彎刀,我一直隨身帶著,若是我得不到你,就會用這把彎刀結束我自己的生命。我殺了波羅葉,用他的刀,給他償命!」

  玄奘一頭是汗,卻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貧僧這一去,十有八九就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來啊!」

  「我不管!」綠蘿堅決地道,「你決意要去,我也無法阻攔,但你跟我說你幾時回來,我便等你到幾時!若是到了時候你不回來,我就用這把刀,割斷我的脖子!」

  玄奘實在無可奈何,忽然看見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樹,枝葉西指。他指著松樹斷然道:「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

  綠蘿看了看那松樹,冷靜地點點頭:「玄奘哥哥,我記住了。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著枝頭向東的那一天……」

  玄奘無言,背著行囊茫然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綠蘿仍舊痴痴地站在松樹下,翹首而望……

  玄奘身負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這一日,路過秦州的一處鄉下,忽然看見村頭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樹下,正圍著一群村漢聽一個男子講變文。變文這些年剛剛興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講,可以唱,內容大多是佛經故事為主,深受底層百姓的歡迎。一群村漢將那男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人雖然多,但大家都屏氣凝神,聽著那漢子講唱。

  那漢子講的變文故事玄奘居然從未聽說過,只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皇帝驚而言曰:「憶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煙塵,朕自親征,無陣不經,無陣不歷,殺人數廣。昔日罪深,今受罪猶自未了,朕即如何歸得生路?」憂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煙塵,這豈非說的便是當朝天子嗎?他駐足靜聽,卻聽那漢子一直講唱:「皇帝到了蕭門前站定,有通事高聲道:「今拘來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門口設拜,皇帝不施拜禮,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聲而言:「向朕索拜禮者,是何人也?朕在長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慣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閻羅王是鬼團頭,因何向朕索拜?」閻羅王被罵,乃作色動容。皇帝問:「那判官名甚?卿近前來輕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聽到這裡,頓時大吃一驚,這漢子講的,竟然是李世民遊覽幽冥界的那一段!連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聽得津津有味的漢子,問:「敢問施主,你們在聽什麼?」

  那漢子頭也不回,急忙道:「《唐王入冥記》,這是最新的變文,說的就是當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名姿容端莊的少婦牽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兩三歲男孩兒從遠處村裡走了過來,到了人群外,笑道:「陳郎,該回家吃飯啦!」

  「哎喲,陳家娘子來啦!」周圍的漢子一起笑道,紛紛讓開路,正在講變文那漢子走出人群,拉著娘子和兒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為止,回家吃飯去!」

  夫妻倆牽著孩子,一路歡笑著朝村裡走去。

  玄奘看著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轟雷擊中一般,整個人都傻了。就是十年百年,整個世界如何變幻他也不會忘記那張面孔,因為那張面孔是他十歲以後最美好的記憶,陪伴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時光,帶著他走上佛家之路,並和他的身體里流著同樣的血!

  ——那是他尋找已久的哥哥,長捷!

  「那個少婦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個孩子,就是我的侄兒……」一瞬間,玄奘淚水奔流,感激和喜悅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時候,他想起崔珏臨死前的話:「若是回頭見到長捷,告訴他,我謝謝他,從此不再恨他了。」有如醍醐灌頂,忽然便明白了那話中的含義——正是長捷與裴緗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處境極為艱險。為了防止被朝廷窺察到自己的模樣,保守秘密,他竟然將自己臉皮整個剝下,然後製作成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臉上!

  正是這種被迫毀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長捷。可偏偏正是他幾年前便毀了容,李世民最後抓獲了他,也無法確定他真實的身份。幽冥還魂,在帝王的心中永遠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法雅和崔珏險之又險地獲得了成功!也正因為如此,崔珏對長捷的憎恨才最終釋懷,臨死前原諒了他。

  李世民滿含威懾的話在玄奘的耳邊響起:「至於你那二哥,一則急流勇退,還算知趣,二則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遠別讓朕找到吧!」

  「二哥,」淚眼迷濛中,玄奘凝望著長捷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遠別讓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聲長笑,擦乾淚水。滿目風沙中,孤單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時光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強盛一時,長安城也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睞的少女如今已滿臉憔悴,白髮早生,她卻依舊守著洪福寺,守著寺里那株蒼老的古松。她日日來到松下,眺望著松樹上斜指向西的枝葉,不住口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應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你就回來。如今兩個五七年已經過去了,你為何還不回來……」

  樹下的行人與香客惶然注視著這個瘋癲癲的女人,一個個繞行而走,竊竊的私語不停傳來:「這個瘋女人又來了!」

  「她為何每日都到這松樹下轉圈?」

  「你還不知道啊?據說這個女人在這樹下轉悠了十六年了,聽寺里的僧人說,她從貞觀三年就日日在這樹下徘徊,如今已經是貞觀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么?」

  「她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究竟怎麼回事?」

  「沒人知道,她從不和人談話,只是自己每日在樹下徘徊,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忽然人群喧嘩了起來,眾人紛紛仰頭:「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樹上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只見那女人手中握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彎刀,爬到樹榦之上,朝著斜指向西的樹枝死命劈砍。那彎刀上帶著奇異的花紋,看起來極為鋒銳,一刀劈下,手臂粗細的枝幹應聲而落。那女人彷彿瘋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為何還不回來——」

  她邊哭邊砍,眨眼間將那根樹枝砍得七零八落。隨即從樹上一躍而下,痴痴地望著古松:「玄奘哥哥,你說過,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你看,松枝頭向東了……」

  眾人驚訝地望去,果然見那根最粗大的枝幹被砍斷之後,只剩下一根向東的松枝……

  那女人抱著樹榦慢慢地委頓到了地上,仰望著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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