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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去,活來

  這把匕首是郭宰在她十五歲生日時送的,冷鍛鋼質,鋒銳無比,插進空乘的胸口,就如同插進一塊豆腐之中,甚至連血都沒來得及滲出來。

  空乘瞪大眼珠,難以置信地捂住胸口,片刻之後,一股股的鮮血從他指縫裡奔涌而出。他抬起一隻手指著綠蘿,口中嗬嗬地想說什麼,卻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沫子。

  「呵呵……貧僧……怎的……死在你的手中……」空乘慘然一笑,撲通一跤跌坐在了地上。頭顱抵在門框上,眼睛無神地凝望著天空。

  綠蘿渾身顫抖,想驚叫,嗓子里糾結成了一團,居然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這個小女孩雖然兇狠,至今為止卻還沒殺過人——不是她不想殺,殺了好幾次沒殺死。然而這種近距離的殺人所造成的恐怖卻遠遠超出她的心理預期,它完全不像自己想像中,有如殺死一隻鴨子或豬狗的感覺。

  人命關天!

  空乘慘死的一刻,她才感受到了這四個字的分量,身子哆嗦著往後一退,從台階上跌了下來,隨即連滾帶爬地跳起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踉踉蹌蹌地跑出了禪院……

  寂靜的寺院中,少女的尖叫有如划過天空的哨子,凄厲至極。綠蘿有如一隻沒頭的蒼蠅般亂撞,路過的僧人們一個個驚詫無比,看著這位發了瘋的小美女瞠目結舌。也不知跑了多久,混亂中,面前似乎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玄奘靜悄悄地站在她面前。

  綠蘿狂奔著一頭扎進他的懷裡,喃喃地道:「我殺人了……」眼睛一翻,頓時昏厥過去。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托住她的身體,波羅葉從後面鑽了出來:「法師,綠蘿小姐,怎麼了?」

  「不知道,先帶她回菩提院。」玄奘搖搖頭。

  「她方才說什麼?」波羅葉奇道。

  玄奘沉吟片刻,淡淡地道:「等她醒來再說。」

  玄奘和波羅葉參加完辯難會,和諸位高僧一起用過了晚膳,回禪院的途中碰到這個小魔女。此處已經是祖師殿一帶,比較寂靜,僧人們大都在用晚膳,周圍沒幾個人,玄奘只好和波羅葉兩人連背帶扛,把綠蘿弄回了菩提院。

  兩人把綠蘿放在床榻上,玄奘忽然看見她的臉頰和衣服上沾了幾滴鮮血,心中不禁一沉,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撩開被子蓋在她身上。

  「波羅葉,去沏一壺濃茶。」玄奘吩咐了一聲。

  波羅葉應了一聲,跑了出去。玄奘坐在床邊,思緒反覆,平靜的臉上露出濃濃的憂色。綠蘿只是因為心情過於緊張,奔跑得太急,血氣不濟造成的短暫性昏厥,平躺了一會兒,便幽幽地醒了過來。

  「好些了嗎?」玄奘柔聲道。

  綠蘿發了陣子呆,忽然一頭撲到玄奘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玄奘身子一僵,頓時瞪大了眼睛,恰好波羅葉提著茶壺進來,一瞥眼,哧溜又退了出去。

  玄奘尷尬無比,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把她推開:「阿彌陀佛,綠蘿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綠蘿驚恐地望著玄奘,獃滯地道:「我……殺人了……」

  玄奘皺了皺眉頭:「你把誰殺了?」

  「空……空乘!」綠蘿咬牙道。

  玄奘頓時呆住了,在禪房外偷聽的波羅葉也呆住了,幾步衝進房中,愕然看著她,彷彿見了鬼。綠蘿身子顫抖,看見他們的表情更是惶然不安:「你……我就知道你們不會幫我!我殺了人,怎麼辦?怎麼辦啊!」

  「你確定你殺了空乘法師?」玄奘回過神來,眸子里閃出疑惑。

  綠蘿坐起身,抱著膝蓋,獃滯地點頭。

  「在哪裡?」

  「後山……的一座禪院里。」綠蘿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我用匕首刺進了他胸口。」

  「什麼時候?」

  「就在方才……」綠蘿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大概有小半個時辰。你……你會怪我嗎?」她可憐兮兮地盯著玄奘,「我殺他……是因為……」

  忽然咬住了嘴唇,不再說話。

  玄奘搖了搖頭,憐憫地看著她:「綠蘿,空乘法師好好地活著。」

  「啊——」綠蘿瞪大了眼睛。

  便在這時,禪房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法師,綠蘿小姐回來了嗎?」

  綠蘿的臉頓時煞白,大叫一聲:「他來啦!他來索我的命了——」呼地掀起被子鑽進去,嬌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那聲音,竟然是空乘法師!

  空乘步履匆忙,帶著兩名弟子來到房內,玄奘和波羅葉睜大眼睛盯緊他看,這老僧身體健康,氣色紅潤,哪裡像挨過一刀的模樣?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見玄奘和波羅葉都在,卻不見綠蘿,空乘不禁奇了:「咦,法師,綠蘿小姐呢?貧僧方才聽沙彌說她昏厥在路上,不會有什麼閃失吧?她人呢?」

  波羅葉側側腦袋:「那裡。」

  空乘見床榻上的被子高拱,像個小山丘一般,還在抖個不停,不禁啞然:「這……這綠蘿小姐怎麼了?」

  「見鬼了。」波羅葉悻悻地道。

  玄奘嘆了口氣,柔聲道:「綠蘿,出來吧!你看空乘法師好端端的。碰到你之前,我們在一起用晚膳,法師從未離開過,你認錯人了。」

  「我不會認錯人的!」被子呼地掀開,綠蘿滿臉淚痕,沖著他大聲吼道,然後一轉頭,看見了空乘,又獃滯了。空乘迷惑不解,朝她笑了一笑,這一笑在綠蘿看來比鬼還恐怖,哇呀一聲又鑽進被子里。

  眾人好說歹說,才讓綠蘿相信面前站著的老和尚不是鬼,勉強從被子里鑽了出來。她在被子里拱來拱去,頭髮蓬亂,滿臉淚痕,眸子里滿是驚悸,瞧得眾人又好氣又好笑。空乘忍不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波羅葉笑嘻嘻地道,「只不過,綠蘿小姐,殺了,個人,而已。」

  「啊——」空乘驚呆了,「她……殺了人?殺了誰?」

  波羅葉指著他的鼻子:「你。」

  空乘愕然:「老僧……」

  「波羅葉,不得放肆。」玄奘喝止他,朝著空乘合十,「師兄,方才貧僧回禪院的路上,遇到綠蘿小姐跌跌撞撞而來,說殺了個人,貧僧問她殺了誰,她說殺了師兄你。她用一把匕首刺進了你的胸口。此事……貧僧也……」

  玄奘一時不知該怎麼說,眾人面面相覷。

  「我就是殺了你!」綠蘿嘶聲道,「你們都不相信我,我就是以匕首刺進了他的胸口!」

  空乘皺了皺眉頭,和玄奘交換了下眼色,笑容可掬地道:「綠蘿小姐,你看老僧是人是鬼?」

  「是……人。」綠蘿遲疑地道。

  「那麼你將匕首刺進老僧的胸口,老和尚為何不死?」空乘道。

  綠蘿瞪了他半晌,最終茫然搖頭:「可是我真的殺了你,在山頂那座禪院里。」

  「哪座禪院?」空乘問。

  「我也說不出名字,在半山高處。」綠蘿的確沒注意那禪院的名字。

  「你既然不知道禪院的名字,如何去了那裡?」空乘問。

  「我是——」綠蘿幾乎要脫口而出,忍了半天,才勉強咽了回去,額頭冷汗涔涔,訥訥地道,「我是跟著一個女子去的!」

  空乘的臉色頓時冷冽起來,沉聲道:「女施主,請慎言!佛門清凈地,不容施主玷污!」

  「我怎麼?」綠蘿憤怒至極,掀起被子從床榻上跳將下來,叉著腰道,「難道我說謊么?我跟著那女子,進了一座觀音殿,觀音殿的基座里有密道,我跟著她進入密道,從出口出來,就到了那禪院……」

  這番話一說,所有人都臉上變色,寺院里藏有女人已然令人震驚,佛像下有密道,更是聳人聽聞!

  空乘臉色難看:「這幾日寺中做法會,也有女施主蒞臨,但都在前院與家人一起安歇,後院絕對禁止女施主入內。我興唐寺中,更無密道可言,想必你是精神恍惚,陷入幻覺了吧?」

  「你不信我?」綠蘿惱了,「我這就帶你們去看看!你可別後悔!」

  「施主請!」空乘毫不示弱,低聲告訴兩名弟子,「你們兩個跟隨我一同前去,此事切勿聲張。」

  兩名弟子合十稱是。

  「這便心虛了?」綠蘿冷笑,瞅了瞅玄奘,卻有些怕他責備,低聲道,「人家沒有撒謊。」

  玄奘表情平淡:「看看不就清楚了。」

  當下一行六人離開菩提院,跟著綠蘿去尋找那觀音殿。寺內殿閣林立,數不勝數,夜色中綠蘿怕摸錯了,就走白日間走過的路,東一繞,西一繞,在佛寺中穿行。她身後的幾人默不做聲,偶爾碰上有僧人來往,見後院居然有女施主光臨,不禁愕然。

  空乘的弟子道:「這位女施主在尋找緊要的物事,切勿聲張。」

  僧人們問:「可是白天丟了的?」

  綠蘿冷著臉點頭,自顧自朝前走。僧人們釋然,夜色昏暗,寺中更是陰森無比,有勤快的去找了幾盞燈籠,兩名弟子打上,又塞給波羅葉一盞,三盞燈籠的照耀下,綠蘿倒也不虞摸迷了方向。

  她記性挺好,居然真找到了那座偏僻的觀音殿。

  看著熟悉的大殿,綠蘿得意起來,翹著嘴角得意洋洋:「老和尚,待會兒就讓你啞口無言!」說著就雄赳赳地走進大殿。

  空乘和玄奘對視一眼,彼此搖頭,跟著她走進大殿。殿中有值守的僧人,急忙迎了上來:「弟子彗行,見過住持。」

  「罷了。」空乘道,「把大殿里的燈燭統統點燃。」

  彗行急忙把大殿內的蠟燭、油燈全部點燃,這座大殿除了正中供奉的觀音像,別無他物,殿中豁亮無比。綠蘿點了點頭:「就是這裡。」

  熟門熟路地繞到觀音像後面,綠蘿蹲下了身子:「過來,過來,都過來。本小姐讓你們見識一番。」

  眾人好奇地圍上去,綠蘿笑吟吟地看了看基座上栩栩如生的蓮花瓣,伸手揪住一擰,不禁怔住了,這浮雕蓮花瓣紋絲不動!

  「呃……」綠蘿乾笑一聲,「莫不是摸錯了?」

  她又試了試其他幾個,可無論怎麼擰,這些蓮花瓣都一動不動。玄奘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皺眉道:「綠蘿,這些蓮花瓣乃是和基座連為一體的,是整座岩石雕刻而成。」

  「不是!」綠蘿怒道,「白天我明明擰開了。」

  波羅葉也上前試了試,點點頭:「確實,是整塊。」

  綠蘿傻了。空乘看了看彗行:「彗行,下午你可是一直在這座殿中?」

  彗行合十:「住持有旨,命各殿需留一人值守,弟子不敢須臾或離。」

  「嗯,你可見過這位女施主?」空乘問。

  彗行看了看綠蘿,茫然搖頭。

  玄奘嘆了口氣:「綠蘿,咱們走吧!」

  「你——」綠蘿氣得雙眼通紅,「你也信不過我?」

  「非是貧僧不信你,只是……」玄奘看了看基座,搖頭不已。

  「哼!」綠蘿惱了,大聲道,「這是機關!自然可以鎖閉,鎖住了自然擰不動,有甚好奇怪的?波羅葉,你給我找一把鎚子,把這基座砸開!」

  波羅葉和空乘等人都嚇了一跳,玄奘皺眉道:「綠蘿,菩薩面前,休得無禮!」

  綠蘿也不知是顧忌玄奘還是菩薩,跺了跺腳,打消了砸基座的念頭,叫道:「還有那座禪院!我一定能找到它,老和尚,你的屍體還在呢!」

  空乘苦笑不已。

  大伙兒只好又跟著她四處亂找起來,綠蘿回憶自己碰到玄奘的地方,來到祖師殿後面,想了想,順著跑出來的路徑走。寂靜的幽野里,月光朗照,樹影婆娑,一行人默不作聲,跟著這個豆蔻少女轉悠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是這裡!」綠蘿忽然大叫一聲,急匆匆跑過去。

  她苦尋了半晌,但苦於沒有看那禪院的名字,一時也摸不著,這時路過一座名為婆娑院的地方,忽然看見門外的青石台階,第二階有一塊缺損,她頓時精神大振:「是這裡,我記得我出門之後,這台階缺損了一截,絆得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就是它!」

  綠蘿終於長出一口氣,挑戰地看著空乘:「進這門裡,院子正中是一座達摩面壁的雕像。禪堂有三間,左側的院牆上有佛字的浮雕。浮雕後面便是地道的入口,那浮雕會陷入地底。只是不知道,老和尚的屍體還在不在!」

  空乘無言以對,只好道:「阿彌陀佛。」然後命弟子打開門。

  門上有鎖,玄奘盯著那鎖若有所思。一名弟子開了鎖,打著燈籠先走進去,空乘朝玄奘道:「這婆娑院平日無人,乃是犯了戒的法師閉關的地方,也有僧人蔘悟佛法,嫌禪院難以安靜,就來此處閉關。」

  幾個人走了進去,果然看見院子正中是一座達摩面壁的雕塑。綠蘿歡呼一聲,猛然又想起台階上還趴著一具屍體,不禁又膽寒起來。朝著玄奘努努嘴,示意他先去看看。玄奘一笑,從容地走過去,卻見台階上空空如也。

  「綠蘿,屍體在何處呢?」玄奘問。

  綠蘿從雕塑後面探出頭來:「沒屍體?」這才慢慢地湊過來,果然,光潔的台階上乾乾淨淨,灰塵不少,別說屍體,連血跡都沒有。綠蘿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就算搬走,也清掃不了這麼乾淨啊!」

  「沒有清掃過。」玄奘淡淡道,「地上灰塵很厚。」

  綠蘿挪開腳一看,果然如此,燈籠照耀下,自己的鞋子在條石上踩出一個清晰的腳印。她從波羅葉手裡奪過燈籠,鑽進竹林,竹林的白牆上,果然有一面佛字浮雕:「啊哈,這裡有浮雕!」

  她伸出小拳頭砸了砸,發出沉悶的聲響。

  「施主說的地道,就在這浮雕後面么?」空乘笑道。

  「沒錯。」綠蘿理直氣壯。

  「法師請看,」空乘把玄奘拉過來,指著牆壁,「這處牆壁厚不過一尺,如何能掏空做地道口?女施主,莫非要把這牆破開了才算明白么?」

  綠蘿頓時呆住了,這牆和浮雕與自己所見一模一樣,厚度的確不會超過一尺,可是……我明明就是從牆裡面鑽出來的啊!

  她茫然看了看院子,是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連竹林里唯一的那棵花樹都不差。可是地道口呢?她走回台階,空乘示意弟子開門,綠蘿推開門,燈籠的照耀下,禪房內陳設很簡單,中間是阿彌陀佛的像,左右兩側堆滿了蒲團,沒有床榻,沒有衣物架子……

  她又回到窗外,窗欞上也沒有刀子捅出來的小洞,整個窗欞紙不是新糊的,陳舊且積滿了灰塵……

  眾人憐憫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只有微微的夜風吹拂竹林,沙沙作響,只有明月留下斑駁的影子,在腳下不停晃動。

  「我……我……」綠蘿忽然怒氣攻心,身子一軟,當場栽倒。禪堂草木,佛影青燈。月光在庭前屋後,氤氳在輪迴夢裡。

  少女渾身熱汗,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玄奘坐在床榻邊,拿著濕毛巾給她擦拭額頭的汗水,一盆水早已經涼了,波羅葉端出去嘩地倒在庭院里,明月便在地面上蕩漾。

  「惡僧……你這壞人,為何不相信我……我沒有騙你……」

  綠蘿雙眼緊閉,在夢中兀自是咬牙切齒的模樣,但語調卻透出無比的輕柔之意。玄奘怔了怔,眉頭深鎖,悠悠一聲嘆息。

  「玄奘……玄奘哥哥……別走,有鬼,有鬼……咬我……」綠蘿驚悸地挺直了身子,渾身僵硬,彷彿經受了極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靜靜地凝視著少女潮紅的面頰,古井無波的禪海深處,似乎有些東西微微一動。他微微閉住雙眸,隨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這歷經億萬劫的佛,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命運。佛到了至境,終歸是一個無。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掌,按在綠蘿的額頭,單掌合十,低聲誦念《大悲咒》。低沉而富於穿透力的聲音震蕩在禪房,震蕩在少女的耳鼓,心海,靈台。

  通天徹地的,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恭恭敬敬地來聽你誦咒,一切鬼,都要合起掌來,跪在那兒靜聽你誦大悲咒。在地獄裡,有一個孽鏡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兒都顯現出來。誦了大悲咒,他可以用孽鏡給你一照,你的孽都消滅了,所造的業都沒有了。那麼在地獄裡,就給你掛上一塊招牌,說:「名喚綠蘿的少女啊,你們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個受持大悲咒的人。」

  綠蘿漸漸恢復了平靜,口中呢喃著,緩緩沉睡。

  波羅葉長嘆了一聲:「今天的,事情,有些,詭異。」

  「何來的詭異?」玄奘淡淡道,「道家養空,虛若浮舟;佛法雲空,觀空入門。世事萬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師這話,來得,深奧。」波羅葉撓撓頭皮,「咱,不懂。法師,你覺得,這事是,綠蘿小姐的,幻覺?」

  「不是。」玄奘道。

  「哦?」波羅葉精神一振,「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廟裡,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殺死了?那活著的,空乘,是誰?死了的,空乘,是誰?為何,那禪房,沒有,任何線索?」波羅葉一迭聲地問。

  玄奘不答,露出濃濃的憂慮。

  「法師,我有,大膽的,推測。」波羅葉道,「會不會,您的兄長,長捷,根本沒有,離開,霍邑。他就在,這寺里?」

  玄奘長嘆一聲:「貧僧還沒有長出一雙能夠看透紛紜浮世的眼。」

  但波羅葉見他聽了自己大膽的推測毫不驚異,顯然心裡也想過這種可能,不禁大感振奮:「法師,要不要,我,查查?去,觀音殿,婆娑院?」

  「不用查。」玄奘搖搖頭。

  「為啥?」波羅葉急了,「您來,不就是,找長捷,嗎?整日在這,禪房,打坐,念經,長捷他,能自動,出現,嗎?」

  玄奘看了他一眼:「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無窮世界,這興唐寺就彷彿一片龜裂的大地,裂紋縱橫交織,溝壑遍地。我只要站在這裡,這裂紋里的風,溝壑中的影,就會傳入我的腳下。禪心如明鏡之台,本無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會越來越大,遲早要將我的腳陷進去,何必要費心尋找?」

  「我還是,不懂。」波羅葉搖搖頭,「您就,不能不,打機鋒?」

  玄奘笑了:「參佛久了才能頓悟,你不參,自然悟不了。」

  波羅葉終於受不了了,瘋狂地揉著頭,煩躁地跑了。

  這一夜,霍邑縣的後衙也是燈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對坐在坐氈上,空氣沉悶。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災的勘察和屍體勘驗都需要耗費時日,雖然今晚結果能出來,卻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郭宰憐惜地看著李優娘。

  「妾身怎麼能睡得著?」李優娘哀嘆一聲,「這事也太過蹊蹺,一百多口子人,說沒就沒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間斷了。我這心裡……」

  郭宰搖搖頭:「夫人,你想這些也沒用。來,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優娘手邊,見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這幾天你太過焦慮了,你也莫要擔心。晉州刺史趙元楷大人雖然發下公文下令嚴查,但是天災還是人禍誰也說不準,對我也沒有特別大的壓力。嗯,一切有我。」

  李優娘勉強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儘是柔情。郭宰頃刻間醉了,為了這個女人和這個女兒,再難不都為這醉人的一笑么?

  「大人。」正在這時,客廳外響起匆忙的腳步聲,馬典吏帶著兩名差役抱著一大摞公文走了進來,到門口放下燈籠,進了客廳。

  郭宰霍然站了起來:「都勘驗完了么?」

  「是,大人。」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氈上,擦了擦汗,道,「兩名縣尉帶著仵作還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屍體,每一具都填寫了屍格,有詳細的勘驗記錄。另外附有卷宗,對屍體勘驗結果進行了綜合,供大人過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屍格和卷宗,心裡忽然便是一悸,這每一張紙,都是一條人命!

  他頹然坐下,擺了擺手:「罷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說說吧!你們兩個也辛苦了,」他朝兩名差役擺了擺手,「本官備了點心,在旁邊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這都三更了,不讓你們吃飽,回去還把婆娘們叫起來做飯么?」

  兩個差役笑了:「謝大人賞。」

  「大人。」馬典吏卻顧不上吃,拿過卷宗翻起來,「經勘驗,除了三十五具屍體燒成焦炭難以辨認,五十九具屍體的口鼻之內皆是煙灰,深入氣管,雙手雙腳皆蜷縮,可以確定是活著被燒死或者嗆死,並非被殺後放火。大半屍體表面除了燒傷,沒有別的傷痕,更無利刃損傷,剩下的屍體因為房屋倒塌被砸壓,頭顱破損,肋骨及四肢折斷,亦造成致命傷。」

  陰森的夜晚,沉黯的縣衙,一百多具屍體的勘驗,即使說起來也是陰風陣陣,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渾然不覺,皺眉道:「那就是說,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為這場大火了?沒有其他人為的痕迹?」

  「不好說。」馬典吏道,「有些屍體很怪異,確切地說是被燒死的屍體很怪異,要說人身處火場,渾身起火,劇痛之下勢必翻滾掙扎,這樣會導致身體各處都被燒傷,且傷勢大體均勻,最終死亡之後身子不動彈,火勢才會在其中一面燒得最旺。」

  「對,常理的確如此。」郭宰想了想,「這些屍體里有古怪?」

  「有。被燒死的不少都是胸腹處被燒傷嚴重,幾乎成了焦炭,但脊背處的肌膚卻沒有遭到一點火燒的痕迹。」馬典吏道,「這種情況在四十七具屍體身上都有。」

  「這是什麼緣故?」郭宰駭然色變,他看了夫人一眼,李優娘的眼中也駭異無比,「難道說,這些人是躺著被火活活燒死,一動都不動彈?」

  馬典吏臉上露出凝重之色:「沒錯,從道理上判斷,的確如此。他們就那麼躺著,被火燒死,連身子都不曾翻過。」

  「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難道是這些人在起火時都處於昏迷狀態?」

  「朱、劉兩位縣尉大人推斷了一下,說是有兩種可能。」這點太重要,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結論,引用縣尉大人的話,「要麼這些人死前已經被濃煙嗆暈,活活被燒死;要麼是中了迷藥,於沉睡中被燒死。第一點是常有的事,至於第二點,兩位大人和仵作還有爭議,因為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一種迷藥能讓人在烈火焚燒的時候仍舊沉睡不醒。」

  「沒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優娘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裡的恐懼。

  「還有什麼?」郭宰強打精神問。

  馬典吏翻閱著卷宗,也不抬頭,說道:「還有一點,現場勘察,周宅儲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舊是滿的,也就是說,火起之後,周家竟沒有任何人想著去提水滅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沒有人動用。鄰居也沒有人聽見周宅內有人示警和驚叫、慘叫,這點大人之前已經查訪過,不過兩位縣尉大人認為這是最值得懷疑的一點。難道這些人就一言不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火燒死?」

  「本官知道,當初向州里遞送的案卷中也詳細寫明了。」郭宰看來疲憊無比,小山般的身軀軟綿綿的。他打了個呵欠:「太晚了,今日勞煩你們到這個時辰,本官也深感慚愧,早些休息吧!這些屍格你還是帶了回去,卷宗留著,明日本官帶到衙門即可。」

  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氣了幾句,抱著厚厚的屍格走了。

  大廳里一片寂靜,夫妻兩人對坐無語。李優娘垂著頭,一縷青絲散在額頭,看起來憔悴無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頭髮,喃喃道:「夫人……沒事,一切有我。」

  李優娘凄然一笑:「相公,你不必瞞我。你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對不對?」

  郭宰愕然片刻,臉上露出一絲哀痛:「你在說甚呢?別胡思亂想了。」

  「別人不知道,你不會不知道,這個世上,當真有那能夠令人火燒水淹也無法掙扎的迷藥。」李優娘凝視著他,「當初玄奘法師中了迷藥,險些在水中淹死,波羅葉說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場的!」

  郭宰臉上的肌肉抖動了片刻,嘆息道:「第一,現在還無法證明周家是被迷倒,然後被火燒死;第二,縱是真的如此,也還沒有證明迷昏了周家一百多口的藥物,和玄奘法師中的是同一種。」

  「可是那能夠扯得脫嗎?」李優娘精神幾乎要崩潰了,嘶聲道,「你做了十幾年的縣尉,查案你再清楚不過!到底和綠蘿有沒有關係,難道你心裡真的不知嗎?」

  「優娘!」郭宰板起臉喝道,「你昏了頭么?」

  這嗓音頗大,郭宰見夫人的身子一抖,心裡又歉疚起來,這麼多年來,自己可從不曾這般疾言厲色地和夫人說過話,他急忙告罪:「夫人,是我不好,不該這麼和你說話。可這事你怎麼能和綠蘿扯上關係呢?如果讓外人聽見,咱們撇也撇不清!」

  「你以為在外人眼裡,綠蘿便能撇得清么?」李優娘凄然道,「先是周公子刺殺玄奘,意外淹死;隨後周家大宅失火,全家滅絕。周公子和玄奘有什麼冤讎?他為何要刺殺一個素不相識的僧人?這在外人看來處處疑點,聯繫到周夫人和周公子一向喜歡綠蘿,咱們家,真能撇得清么?幾日前,周老爺還來咱們家不依不饒,要求見綠蘿,她倒好,躲到興唐寺連面都不露,這本就授人以柄。結果……結果周家居然盡數死絕了……這盆污水潑到她頭上,如何能洗得清?」

  郭宰默默地聽著,見夫人說完,才道:「這一點我並不是沒想過,所以事發當日,我就派了差役前去興唐寺,取了空乘法師的證詞,證明無論綠蘿還是玄奘,都不曾離開寺里半步。我保證,這件事不會牽涉到綠蘿的!夫人,」郭宰溫和地道,「我以一個父親的名譽保證,綠蘿絕不會有事!」

  李優娘獃獃地看著他,忽然伏到他懷裡失聲大哭。

  郭宰內心揪得發疼,大手拍著夫人的脊背,喃喃道:「夫人莫怕,一切有我。」

  他眼睛望向牆邊架子上的雙刃陌刀,寬厚的刀刃閃耀著藍汪汪的光芒,這把五十斤的陌刀已經多年未曾動用了,遙想當年,自己手持陌刀殺伐疆場,連人帶馬高達兩丈,有如戰場上的巨神,即使面臨最兇悍的突厥騎兵,一刀下去對方也是人馬俱碎。那時候殺人如麻,九死一生,卻何曾有過畏懼。然而此時,郭宰的心頭卻湧出了濃濃的恐懼,這個家,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女兒,這是上蒼賜給自己的最珍貴的東西,我能夠保護她們嗎?

  「死便死吧,反正我什麼也沒有,只有她們了……」郭宰喃喃地道,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夫妻倆就這樣相擁而卧,彷彿凝固了一般。

  天沒多久就亮了,莫蘭和球兒做了早膳,夫妻倆用完早膳,郭宰叮囑優娘回房休息一會兒,自己還得去衙門點卯。正要走,忽然門外響起咚咚咚的拍門聲,在寂靜的凌晨分外清晰。

  球兒兼任廚子和門子的差事,跑過去開了門,只見門口是一個胖胖的僧人,那僧人合十:「哎喲,阿彌陀佛,原來是球兒施主,大人在家嗎?」

  「在在。」球兒認得他,是興唐寺里的知客僧,慧覺。

  慧覺進了院子,郭宰正在廊下準備去衙門,一見他,頓時愣了:「慧覺師父來了?有事嗎?」

  「阿彌陀佛,哎喲……」慧覺道,「大人,住持派小僧來給大人傳訊,說是綠蘿小姐病了。」

  「什麼?」郭宰嚇了一跳,「什麼病?找大夫診治過了沒有?重不重?」

  「哎喲,阿彌……那個陀佛……」慧覺搖搖頭,「住持並未跟小僧詳細說,只說請大人儘快將小姐接回來,好好診治。」

  「阿彌陀佛……」郭宰被他的口頭禪唬得不輕,額頭的汗頓時就下來了,無力地擺了擺手,「你……你先回寺里吧!本官馬上就去。」

  慧覺點點頭,轉身走了。

  郭宰遲疑了片刻,本想悄悄地去把綠蘿接回來,卻終究不敢瞞著夫人,只好回內宅說了。李優娘一聽也急了:「趕緊去……我,我也去。」

  「不用,夫人,你一夜沒睡,還是好好休息一下。我騎著馬快,到了寺里再雇一頂轎子。如今寺里有法會,轎夫肯定多,你乘著轎子去一來一回,還不知要耽擱多久。」郭宰道。

  李優娘一想,的確如此,女兒的病情可耽擱不得,只好應允。

  不料正要出門,又有衙門裡的差役過來了:「大人,縣衙里來了欽差。」

  「欽差?」郭宰怔住了。這時候也來不及多問,急急忙忙地趕到衙門。

  果然,在二堂上,縣丞和主簿正在陪著晉州僧正園馳法師和一名身穿青色圓領袍服、軟翅襥頭的中年男子說話。

  園馳法師也是熟人了,身為晉州僧正,負責晉州境內寺院的管理和僧人剃度,這幾日就一直在興唐寺,怎麼一大早和這位欽差坐在一起?

  郭宰心裡納悶,縣丞見縣令來了,急忙起身迎接並介紹:「大人,這位乃是來自京城的欽差,鴻臚寺崇元署的主事,許文談許大人。」

  鴻臚寺崇元署?鴻臚寺是掌管四方使節事務的,怎麼跑到霍邑縣來傳旨了?郭宰有些納悶,卻不敢怠慢,急忙見禮:「許大人,是否需要下官擺上香案跪迎?」

  許主事一怔,笑了:「不必,不必,郭大人,這個是我崇元署的任命告身,可不是傳給您的。下官只是到了霍邑,來跟您這父母官打個招呼而已。」

  「大人,」園馳法師笑道,「聖旨是皇上傳給玄奘法師的,因此老僧才來縣裡迎接上差。大人有所不知,崇元署是專門管理佛家事務的衙門,皇上給僧人們下的旨意,大都通過崇元署來傳達。」

  「哦。」郭宰這才明白。

  自北魏以來,歷代都為管理全國佛教事務設置有官吏和機構,佛教事務一般由接待賓客朝覲的鴻臚寺掌管。後來北齊開始建立僧官制度,讓名望高的僧人擔任職務,管理佛教事務。唐代沿襲隋制,天下僧尼隸屬鴻臚寺,中央設置有昭玄大統等僧官,州里則設置僧正,管理各地的寺院和僧尼。

  對郭宰這種由軍職入文職的雄壯武夫而言,也只是知道個大概,一時好奇起來:「許大人,不知陛下有什麼旨意要傳給玄奘法師?」

  「這可說不得。」許主事哈哈大笑,「下官哪裡敢私自瞧陛下的聖旨。」

  郭宰哈哈大笑。這許主事雖然是長安里的官員,但品級比郭宰要低得多,只不過是鴻臚寺的八品主事,面對一縣父母官,也不至於太過放肆。雙方談笑幾句,郭宰也正要去接女兒回家,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直奔興唐寺。

  到了寺里已經是午時,人山人海,法會還在繼續。郭宰令差役們在香客中擠開一條道,空乘早就聽說長安來了欽差,急忙領著玄奘等人出來迎接。

  許主事見周圍人太多,皺了皺眉,讓空乘找一座僻靜的大殿。空乘急忙把大雄寶殿里騰了一下,讓欽差傳旨。許主事也是信佛的,見是大雄寶殿,急忙先在如來的佛像前叩拜上香,禮畢,才打開聖旨。

  聖旨這玩意兒眾人也難得一見,連郭宰都沒見過,一時瞪大了眼睛。只見這聖旨是雙層的絲綢捲軸,長達五尺,精美無比,宮中自產的絲綢民間可織不出來。

  眾人跪下聽旨,許主事高聲道:「門下,朕聞善知識玄奘法師者,法門之善知識也。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包四忍之行。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不能方其朗潤,故以智通無累,神測未形,超六塵而迥出……今,莊嚴寺住持慧因法師圓寂,經尚書右僕射、魏國公裴寂表奏,敕命玄奘為莊嚴寺住持,望其探求妙門,精窮奧業……」

  前半截文風古奧,聽得絕大多數人云里霧裡,但後面最關鍵的一句話眾人都聽懂了:皇帝親自任命玄奘為長安莊嚴寺的住持!眾人又是羨慕又是崇敬,莊嚴寺乃是大寺,而且位於帝京,皇帝居然親自下旨任命,這可是古往今來罕見的殊榮啊!

  尤其是空乘,激動得滿面紅光,佛門又要出一位大德高僧了。

  「阿彌陀佛,貧僧拜謝聖恩。」玄奘叩拜。

  許主事笑吟吟地道:「恭喜法師,接旨吧!」

  玄奘站起了身子,沉吟片刻,卻搖了搖頭:「大人,貧僧不能接旨。」

  「呃——」許主事當即啞巴了。

  人群頓時大嘩,空乘、郭宰等人臉色大變,露出驚恐的神色——這和尚瘋了。且不說這種天大的好事居然不要的愚蠢行為,單單是抗旨,就能讓他丟了性命。皇上好心好意敕封他為莊嚴寺住持,這和尚居然不知好歹,拒絕了皇帝。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

  「法師——」郭宰急得一頭冷汗,捅了捅玄奘的腰眼。

  玄奘淡淡地一笑:「阿彌陀佛,主事大人,請您回京稟奏皇上,貧僧將上表備述詳情。」

  「備述?」許主事臉色難看至極,冷冷道,「有什麼理由能讓法師抗旨?且說說看!」

  「貧僧的志向,不在一寺一地,而在三千大世界。貧僧自二十一歲起便參學四方,窮究奧義,至今已經有十年。然而我東土宗派甚多,各有師承,意見紛紜,莫知所從。貧僧志在闊源清流,重理傳承,不敢竊居佛寺,白首皓經。」

  「好……好志向,可是法師難道不知道抗了陛下的旨意是什麼後果嗎?」許主事一直做的就是僧尼的工作,這時見到一個這麼不開竅的和尚,心中惱火得很,一想到自己的差事辦不成回到京里還不知會受到什麼責難,額頭也是汗如雨下,語氣更強硬了。

  玄奘默然不語,他看了看眾人擔憂的臉,嘆道:「貧僧的生命與理想,豈能受這皮囊所限制?若因為抗旨而獲罪,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讓諸位掛心了。貧僧這就去修表章,勞煩大人帶回。」

  說完,合了合十,轉身離去。

  大雄寶殿里鴉雀無聲,許主事跺了跺腳,大聲道:「今日之事諸位高僧也是看見了的,陛下對佛門愛護如此之深,可這和尚卻不領情,他日陛下雷霆震怒,諸位也別怪了。」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空乘等人急忙跟了出去好言撫慰,其實許主事不拿著玄奘的表章也不敢走遠,在眾人的勸慰下,就在禪院里候著。

  郭宰緊緊跟了玄奘出來,一路苦勸:「法師啊,您不可如此啊!您這番得罪了陛下,如果真的有什麼閃失,這幾十年的修行,豈不是毀於一旦了嗎?」

  玄奘也嘆息不已,但他禪心牢固,有如磐石,性子堅韌無比,一旦確立了西遊的志向,哪怕是雷轟電掣、刀劈火燒也不會動搖。兩人一路回到菩提院,郭宰急忙去看女兒,波羅葉在一旁照顧,這時候綠蘿的意識仍舊是昏昏沉沉,額頭髮著高燒。

  郭宰不禁傻了眼:「怎麼會這樣?」

  這麼粗壯的漢子,心痛之下,幾乎掉了淚。

  因為綠蘿對興唐寺的指控涉及到佛門聲譽,玄奘也不好明說,就看綠蘿自己吧!她清醒過來,若是願意說,大可以說得明明白白,當下打了個含糊略了過去。

  郭宰急不可待:「不行,不行,下官得把小女接到縣裡診治。法師,您的事情下官就不多問了,只是希望法師自己再考慮考慮,莫要誤了自家性命。」

  「貧僧曉得。」玄奘道。

  郭宰也不再多說,低聲在綠蘿耳邊道:「綠蘿,咱們回家。」

  綠蘿昏迷之中仍在夢囈:「爹爹……爹爹……」

  郭宰身子一顫,環眼之中頓時熱淚縱橫,幾乎要哭出來。把女兒裹在被子里,環臂一抱,居然連人帶被子抱了個嚴嚴實實。綠蘿本來就嬌小,給這兩米一的巨人一抱,幾乎就是抱著一隻小狗。郭宰怕她見風,連腦袋都給蒙住,告罪一聲,大踏步走了出去。

  玄奘默默地站在台階上,雙掌合十:「綠蘿小姐,一路走好。願你再莫踏進這是非地。」

  「哈哈,是與非,不是佛家菩提。」忽然有一人介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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