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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槍俠(一)

所屬書籍: 黑暗塔1:槍俠

    1

    黑衣人逃進了茫茫沙漠,槍俠也跟著進入了沙漠。

    這片沙漠堪稱所有沙漠中的完美典型,巨大無比,延及天際,朝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無邊無際。沙漠白茫茫的,十分刺眼,沒有水源,沒有生氣,惟有隱約閃現的群山的霧靄,只見群山散布在地平線上,那裡的鬼草讓人做迷夢、噩夢和死亡。偶爾出現的墓碑標記指明了道路,因為穿過厚厚鹼層的被覆蓋的路徑曾經是條公路,客運車和布卡(註:布卡,bucka,一種馬車。這是斯蒂芬·金的生造詞。斯蒂芬·金在「黑暗塔」生造了大量的辭彙表示他虛構世界裡的事物。有些生造詞的具體涵義令讀者琢磨不透,甚至成為不少「黑暗塔」迷熱烈討論的話題。在下文中這種情況還很多。)過去都走這條路。後來,世界滾滾向前。這個世界被騰空了。

    槍俠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所有的知覺似乎都發生了變化,甚至整個世界都突然顯得十分渺小,幾乎就能看穿盡頭。在暈眩過去後,他覺得整個世界就像只慢慢往前爬的動物,而自己則在動物的毛皮上繼續行走。他耐心地走了幾英里,不緊不慢。一隻皮質水袋懸掛在腰間,像根腫脹的香腸。水袋幾乎還是滿的。他練楷覆功(註:楷覆功,khef,是書中古老的世界使用的語言,它表示許多層含義,包括水、生命力量等。它暗示了所有對存在有重要意義的事物。槍俠練楷覆功大概到了五級,到了七或八級的人能夠使意志脫離軀體,能夠冷靜超脫地旁觀自己軀體的需要。)已經多年,差不多已經達到了第五級。如果他是曼尼聖人的話,他就不會有一點口渴的感覺,那樣他就能冷靜超脫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脫水,只有當邏輯告訴他必須補水時,他才會將水灌進體內的裂縫和深處的空洞。然而,他既不屬於曼尼一族,也不是耶穌聖人的門徒,他認為自己沒有一處是神聖的。他只是個普通的朝聖者,換句話說,他惟一能確定的便是自己已經口渴難耐。即便如此,他仍能剋制自己喝水的慾望。這讓他隱隱地感到滿意。這是一片乾旱的土地,耐渴便是在這裡生存下去所必需的本領,對槍俠來說,他的適應能力是讓他延續生命的法寶。

    水袋下面掛著的是他的兩把槍;槍的重量特別為他作了調整;槍俠的父親在身高和體重上都不及他,因此在把槍傳給兒子時特地在每把槍上加了塊金屬片。兩條掛槍的帶子在他的胯部交叉。他給手槍皮套上油時讓它們吃滿了油,就連這腓力斯的驕陽也難以把皮套曬裂。槍把是檀香木做的,黃色,木紋刻畫得十分精緻。他用牛皮繩將槍套鬆鬆地綁在大腿上,每走一步槍套就晃悠一下;兩個槍套已經把牛仔褲的藍色蹭去不少(甚至把布都磨薄了),形成了兩條弧形,就像一對笑臉。黃銅色的子彈插在槍帶上的彈孔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剩下的子彈不多了。他默默地向前方走去,皮套與褲子摩擦,發出輕微的「嚓嚓」聲。

    槍俠襯衣的顏色已經顯現不出雨水或塵土的痕迹,衣服在領口敞開,一條牛皮繩穿過手工打制的扣眼,鬆鬆地打了個結。他的帽子丟了,一直帶在身邊的號角也不知丟在了哪裡。這隻號角是一個夥伴臨死前留下的,而他已永遠失去了兩者。

    他翻過一個並不很陡的沙丘(這裡沒有沙子,因為整片沙漠屬於硬質地層。即使黑夜颳起的狂風也只能捲起一陣塵土,吹在臉上硬得就像擦洗除垢用的粉粒),看到在背風處(在背風處太陽最早落山)有燒過營火的痕迹,很顯然已經被人踩踢過。這類跡象再一次證明黑衣人有可能屬於人類,這總讓槍俠感到有些欣慰。他嘴唇微翹,臉上有些小坑,還有些地方皮膚脫落了。他的微笑看上去很痛苦,有些駭人。他蹲了下來。

    槍俠的獵物燒的是鬼草,當然這也是此地惟一能點著的東西。燒鬼草就像燃燒油脂那樣,燒時火光低平,而且燃燒過程緩慢。住在沙漠邊界的居民曾告訴他鬼草的火焰中就住著魔鬼。他們也燒鬼草,但從不會朝火光里看。他們說,若你朝火光里瞧了一眼,這些魔鬼就會將你催眠,伸手向你召喚,最後把你整個人都吸進去。而下一個傻子若還朝火光里看,那他看到的就會是你。

    燒過的草稈相互交叉,形成了同以前一樣的象形符號,槍俠伸手戳了一下,它們就都散成了灰燼。灰燼中只剩一塊燒焦的熏豬肉,槍俠撿起來放入口中,若有所思地嚼起來。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是這樣。槍俠在沙漠中追蹤黑衣人已有兩個月,他似乎在這片死寂無聲,煉獄般的荒地上走不到盡頭,而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發現黑衣人留下的營火痕迹:那些乾淨的消過毒似的象形符號。他從沒找到任何罐頭、瓶子或是水袋(槍俠自己就扔掉了四個水袋,現在它們都像死蛇皮那樣躺在荒地里)。他也沒看到任何糞便。他猜黑衣人把它們埋了起來。

    也許這些營火就是條訊息,每次都暗示著一個字母。它也許想告訴槍俠「保持距離,我的同伴」,或是「終點就在咫尺之外」,甚至可能是「過來捉住我」。但它們究竟表達了什麼意思並不重要——即使它們的確是些暗號,槍俠對它們也沒有興趣——重要的是這些遺迹和以往的一樣冰冷。然而他還是有收穫,不斷縮短著與黑衣人的距離。槍俠知道自己更接近黑衣人了,卻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感覺到的。也許,是一種氣味。這也不重要。他會繼續走下去直到有些變化,如果沒有任何改變,那他也會一直走下去。老人們說過,若上帝願意給你水,那裡就會有水出現。只要上帝願意,即使在沙漠中也會有水。槍俠站起身來,擦了擦手。

    黑衣人沒留下其他痕迹;即使這片硬地上曾留下些許模糊印跡,也早被這刀子般的風給磨平了。沒有糞便,沒有垃圾,甚至連填埋這些東西的痕迹都見不到。什麼都沒留下。留下的只有這條向東南延伸的古路沿途的一些冰冷的營火遺迹,以及槍俠腦中不斷進行的距離測量。當然,對槍俠而言並不僅止於此:東南方不光是一個方向,更是一個強大的磁場。

    他坐下來,縱容自己喝了一些水。他想到這天早些時候經歷的片刻眩暈,那種遊離於世界之外的感覺十分奇怪,不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那陣眩暈會讓他想到自己的號角和最後一個夥伴?兩者多年前就消失在界礫口山了。父親留下的槍,他還完好地保留著,當然它們比號角,甚或朋友都更重要。

    難道不是嗎?

    這個問題讓槍俠有些不安,但除了這個明顯的回答外似乎再沒有其他答案,他將這個問題拋至腦後,也許以後再做思考。他環視了一圈,抬頭看了看太陽。「火球」正慢慢地滑向遠處的天際。讓他擔憂的是那並不是正西方。他站起來,從皮帶上摘下快磨穿的手套戴上,開始拔鬼草生火。他把草堆在黑衣人留下的灰燼上。他覺得這是對他的嘲諷,就像口渴一樣,既痛苦又令他欲罷不能。

    暗色的天幕只剩下一絲橘紅色的光,像張正冷笑的嘴;地面的餘熱也幾乎散盡。這時槍俠才拿出燧石和打火鐮。他坐下來,把槍帶擱在膝上,望著東南方出神。他望著遠處的群山,並不奢望會看到大漠中一縷營火的直煙,也知道不會見到跳竄著橙色火星的火焰,但是他還是專註地看著,因為看這一動作本身就具有意義,它給人一種苦澀的滿足感。小子,你若不看的話,你就什麼都看不到。柯特會這麼說。睜開神賜給你的眼睛,行不行?

    但是他什麼也沒看到。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黑衣人,但也只是相對而言。他還沒到如此近的距離,能讓他在黃昏看到煙火,或是營火橙色的火苗。

    他在打火鐮上猛擦了一下燧石,點燃了已撕碎的乾草,同時口裡念叨著古老但有魔力的歌謠:「火花—啊—黑暗,我的祖先在哪兒?我能睡這兒?我能住這兒?賜給我營帳火花兒。」奇怪的是,童年時的有些歌謠和習慣早已被扔在路旁拋到腦後了,而有一些卻牢牢紮根於腦海,跟隨人一生,而且年歲愈長它們的分量就愈重。

    他頂風生起火堆,讓煙朝著荒地的方向涌去。除了偶爾捲起旋風似的塵暴,這裡的風向基本還是持續不變的。

    頭頂上的繁星一眨都不眨,也是恆定不變的,它們看上去渺小,卻是百萬個太陽和地球。這些耀眼的星座,就像發著白光的冰冷火焰。在他仰望星空這當口,天空已從淡紫色變得漆黑。在金星下方,一顆流星划過,刻出一條短暫卻炫目的弧線,然後消失在夜空。鬼草慢慢地燒出一個新的形狀,火光投在地上的影子非常怪異。這形狀不像黑衣人留下的象形圖案,卻是明白無誤的交叉圖形,彷彿暗示著某種確定性,讓人有些心驚。槍俠搭乾草燒火時並不講究藝術性,只要能燒起來就足夠了。這是一個做事乾淨利落的人的習慣。槍俠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住旅店時都會把房間里揉皺的畫弄平整。火堆緩慢地燃燒著,火焰白熾的中心彷彿有鬼魅群舞。槍俠沒有看見。兩個圖案,如藝術品一樣,在他熟睡的時候緊密地連在了一起。風開始呻吟,就像個腹中滿是癌細胞的巫婆在哀嚎。時不時會有一陣邪惡的下行風捲起濃煙刮向槍俠躺著的地方,他在不知不覺中吸進去了一些。就像一個很小的刺激物在牡蠣體內生成珍珠一樣,這股煙讓槍俠做起了夢。槍俠不時隨著風的哀嚎發出呻吟。面對這一切,繁星一如往常般無動於衷,就像它們面對戰爭、酷刑、復活那樣。若讓槍俠知道,這種冷酷勁兒肯定會得到他的欣賞。

    2

    他牽著騾子朝山下走,這山看來是這片山丘的最後一座。騾子已經受不了這樣的熱氣,眼睛十分腫脹,顯得死氣沉沉。三個星期前他途經最後一個小鎮,自那以後就再沒見到過一個人影,只有荒棄多年的車道和偶爾可見的沙漠邊界居民的泥草棚子。棚子已經衰敗了,只剩下可憐的一間半間,住著的多是麻風病人或是瘋子。他覺得瘋子倒更好相處。曾有一個瘋人交給他一個不鏽鋼的林用指南針,求他帶給耶穌聖人。槍俠鄭重其事地收了下來。如果見到耶穌聖人,他會把指南針交給他的。他並不指望自己真能見到他,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有一次他看到個長著人身烏鴉頭的獺辛(註:獺辛,taheen,是種奇怪的混種生物,它們部分是人,部分是動物或鳥類。),聽到他打招呼,這個畸生的東西竟然嚇得逃跑了,口中發出鴉叫,像是在說話。但更可能是在詛咒槍俠。

    自上次看到泥草棚子已過了五天,槍俠開始懷疑他不會再遇到這些邊界居民了。當他爬上最後一座山的山頂時看到了熟悉的低矮的泥草棚頂。

    屋主是個年輕得讓人吃驚的男人,他一頭亂蓬蓬的草莓色長發幾乎觸及腰際。他正在給一片稀疏的玉米地除草,專註而入神,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騾子發出一聲喘息,這讓屋主抬起了頭,藍色的眼睛定神瞪著槍俠。屋主沒有武器,至少槍俠沒有看到弩弓弩箭。他向陌生人舉起雙手草草地行了個禮,然後又彎腰繼續除草。他弓著腰飛快地走過緊鄰棚子的一排玉米,把鬼草和乾癟的玉米扔到身後。他的頭髮在風中彈跳飛舞。這風直接從沙漠刮來,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槍俠慢慢地走下山,騾子背上馱的水袋裡的水不斷發出晃動的聲音。在毫無生氣的玉米地旁,槍俠停下來,從水袋裡倒了一口水喝。他口中有了些唾液,朝著乾裂的土地吐了口口水。

    「給你的莊稼一些生命。」

    「給你自己生命吧。」屋主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他直起身子時背部發出咔啦的響聲。他毫無畏色地觀察著槍俠。他的臉被頭髮和鬍子遮掉大半,可以看見的一小塊皮膚上並沒有腐爛的痕迹,而他的目光雖然有些狂野,但看上去卻也神志清楚。「陌生人,祝天長,夜爽。」(註:薊犁的問候語。)「祝你收成增倍。」

    「不可能了,」屋主回答說,似笑非笑。「我只不過種了些玉米和豆子,」他說,「玉米倒好種,但豆子就需要肥料了。這裡過段時間便會有個人帶肥料來賣。但他待不了幾日。」他笑了笑。「這個人怕鬼。還怕鳥人(註:birdman,指獺辛。)。」

    「我看到過它。我說的是鳥人。它見到我就逃了。」

    「對,它迷路了。它說它要找個叫哀古仙都的地方,有時候它也管那地方叫『藍天堂』或者『天堂』,我不知道到底叫什麼。你聽說過那地方嗎?」

    槍俠搖搖頭。

    「反正它不傷人,也不會老待在這裡,隨它去了。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活人,」槍俠說,「你講話就像曼尼人一樣。」

    「我在他們那兒待過一段時間,那可不是我能過的日子;他們太喜歡粘在一起了,而且總是在滿世界找洞穴。」

    槍俠想,這確實不假。曼尼族人總是居無定所。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屋主伸出手:「我叫布朗。」

    槍俠和他握了握手,報上自己的名字。在他說話時,一隻精瘦的烏鴉在低矮的泥草屋頂上發出嘶啞的叫聲。布朗指了指烏鴉:「這是佐坦。」

    聽到自己的名字,烏鴉又叫了一聲,向布朗飛來。它落在屋主的頭上,爪子緊緊地抓住布朗稻草般的頭髮。

    「詛咒你,」佐坦高聲叫道,「詛咒你和你騎著的馬。」

    槍俠友好地點點頭。

    「豆子,豆子,音樂的果實,」烏鴉突然受了啟發似的大唱道,「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

    「這是你教它的?」

    「我猜它只想學這個,」布朗說,「我試過教它《主的頌歌》。」他的目光向遠處移去,越過了他的棚子,停在滿是沙礫,無趣的沙漠上。「我猜這裡不是唱《主的頌歌》的地方。你是個槍俠。對嗎?」

    「是。」槍俠蹲下去,拿出些煙葉和紙。佐坦從布朗頭上飛起來,一掠而過,飛到槍俠的肩上。

    「我以為你這一族已經不存在了。」

    「難道你見過其他族的槍俠?」

    「你是從內世界來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槍俠點點頭。

    「那裡還剩下些什麼嗎?」

    槍俠沒有對此作出回答,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這是個不該涉及的話題。

    「我猜,你在追一個人。」

    「是的。」他接著問了那個無法避免的問題:「他離開這裡有多久了?」

    布朗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時間這東西在這兒很怪。同樣,距離和方向也很奇怪。他走了至少兩星期,不到兩個月。自他離開後,賣肥料的來過兩次。我猜有六個星期,但也許是錯的。」

    「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佐坦唱。

    「他在這裡歇腳了嗎?」槍俠接著問。

    布朗點點頭。「他留下來吃了晚飯,我猜你也會一樣。我們一起消磨了些時間。」

    槍俠站起來,烏鴉飛回到房頂上,粗聲大叫。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渴望,讓他全身有些顫抖。「他說了些什麼?」

    布朗斜蹙著眉,看看他。「沒說什麼。他問這裡有沒有下過雨,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裡的,我的妻子還在不在世。他問我,她是不是曼尼族人,我說是,因為看起來他早已知道。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說話,這倒是十分反常。」他頓了頓,周圍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他是個巫師,對不對?」

    「他還有其他許多身份。」

    布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就知道。他從袖子里抖出一隻兔子,內臟已經掏空,隨時都能下鍋。你是不是?」

    「巫師?」槍俠笑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你永遠也趕不上他。」

    「我會追上他。」

    他們互相對視著,感到他們之間突然有種很深的感情交流。槍俠伸手去拿打火鐮。

    「給你。」布朗拿出一根火柴,尖頭上塗著硫磺。他用一根粘滿灰的釘子猛擦了一下。槍俠把煙捲伸向火柴,長吸了一口。

    「謝謝。」

    「你大概想灌些水吧,」布朗說,轉過身去。「屋後房檐下有口泉。我來做晚飯。」

    槍俠小心翼翼地跨過幾排玉米,轉到棚子後面。在一眼手挖的井底有口泉水,為了防止鬆土坍陷下來,周圍堆著石頭。槍俠沿著鬆動的梯子下到井底,看到這麼多石塊,他心想要把它們背到這裡再一塊塊鋪好,絕非易事,至少要兩年的工夫。泉水很清,但是流得非常慢,要把所有水袋灌滿倒是件費時的活兒。當他灌完第二個水袋時,佐坦飛來停在了井沿上。

    「詛咒你和你騎著的馬。」它說。

    槍俠抬頭往上看,不由心生畏懼。井穴約莫有十五英尺深:布朗若朝他扔塊石頭,准能輕而易舉地砸破他的腦袋,然後偷走他所有的家當。換成麻風病人或是瘋子,都不會這樣做;但是布朗既不是麻風病人也不是瘋子。不過他挺喜歡布朗,於是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裡擠出去,繼續用神賜給他的水灌滿了水袋。至於神還賜予了其他什麼,那是命運的安排,他就無能為力了。

    槍俠穿過棚屋的門,沿著階梯向下走(棚屋真正能住人的部分要低於地面,這樣即使在白天也能保持較涼爽的溫度)。布朗正用一把粗糙的硬木製成的鏟子將幾穗玉米向火堆的餘燼里推。兩個快裂開的盤子分放在一條暗褐色毯子的兩端。火堆上方掛著一個鍋正在燒水準備煮豆子,水已經開始冒泡。

    「那些水,我也會付你錢的。」

    布朗沒有抬頭。「這些水都是神的禮物,我以為你知道呢。帕帕·多克(註:帕帕·多克,PapaDoc,名字和海地總統杜瓦利埃的別名PapaCoc一樣。此海地總統靠持有特權的私人衛隊和將其神化的巫術實行獨裁統治。)給我們帶來了豆子。」

    槍俠笑了笑,他靠著牆邊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合上雙眼。過了一會,一陣玉米烤熟的香味飄到他鼻孔里。當布朗把一捧干豆子倒進鍋里時,他聽到水翻滾的響聲。他還聽到屋頂上傳來嗒嗒的聲音,知道那是佐坦在不安地踱步。他覺得很累;自他離開了沙漠邊上最後一個村落特嶴以後,自他把那裡發生的駭人的一切拋開以後,他每天要走十六到十八個小時。過去十二天他都是自己步行的,因為騾子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它之所以還活著只因這是習慣而已。他曾認識一個叫錫彌的男孩,他也有頭騾子。錫彌已不在人世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兩個人:他自己和黑衣人。他曾聽人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許多綠地都在一個叫中世界的地方,但這讓人難以置信。在這裡,綠地似乎只存在於孩童的幻想中。

    嗒、嗒、嗒。

    兩星期,布朗說過,也可能是六個星期。這不要緊。在特嶴,人們有日曆;他們都記得黑衣人,因為他路過村子時治好了一位老人。老人因吃鬼草上癮而瀕危;他被叫做老人,但才不過三十五歲。如果布朗沒記錯時間,那麼離開特嶴後他和黑衣人之間的距離已經大大縮短了。但是前方就是沙漠,像地獄般的沙漠。

    嗒、嗒、嗒……

    把你的翅膀借給我吧,烏鴉。我要展翅飛過那片火熱的土地。

    他睡著了。

    3

    一小時後布朗把他叫醒。天已經黑了。惟一的亮光是餘燼的暗紅色。

    「你的騾子死了,」布朗說。「我為你難過。晚飯做好了。」

    「怎樣的?」

    布朗聳了聳肩。「烤的和煮的,還能怎麼燒?你挑剔嗎?」

    「不,我是問騾子是怎樣死的。」

    「它倒下了,就這樣。看上去是頭老騾子了。」他有些歉意:「佐坦把它的兩隻眼睛啄來吃了。」

    「哦。」這似乎在意料之中。「沒關係。」

    當他們在用做桌子的毯子旁邊坐下時,布朗又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簡短地做了禱告:祈求雨水,健康和靈魂的成長。

    「你相信有來世嗎?」槍俠問他。

    布朗把三穗玉米放到他的盤子上,點點頭。「我想這就是來世了。」

    4

    豆子硬得像子彈,玉米也硬得難以下咽。外面,嗚咽的風聲不斷。槍俠吃得很快,一陣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喝了四杯水。吃到一半的時候,一陣機槍一般的敲門聲響起。布朗起身開門讓佐坦進來。這隻鳥飛過整間屋子,在另一端的角落裡停下。

    「音樂的果實。」它咕噥著。

    「你從沒想過吃了它嗎?」槍俠問。

    布朗笑了。「說話的動物肉太粗。」他說。「像鳥,貉獺(註:貉獺,billybumblers,書中也以bumbler形式出現。這是種由浣熊、旱獺和達克斯獵狗混交產生的動物。它們有黑灰相間的毛皮,眼睛四周長著金色的毛。它們會像狗那樣搖尾巴,但要比犬類更為聰明。在世界發生變化之前,每個領地的城堡里都養著一些貉獺,它們還被用來牧羊。它們和人一起生活時,會鸚鵡學舌,講人話。),還有人類。這些都不能吃。」

    晚飯後,槍俠遞上煙草,布朗迫不及待地接過來。

    現在,槍俠想,現在他要開始提問了。

    但是布朗什麼也沒問。他抽著來自數年前種在伽蘭(註:伽蘭,Garlan,地名,遙遠的王國,位於薊犁的西部。)的煙草,盯著慢慢熄滅的餘燼。入夜後,棚子里明顯變得涼快起來。

    「引導我們遠離誘惑。」佐坦突然說,彷彿是先哲給人啟示似的。

    槍俠大吃一驚,像中了槍子一樣。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象,是黑衣人施了咒語,試圖用這種象徵性的方法告訴他些什麼。

    他突然問:「你知道特嶴嗎?」

    布朗點點頭:「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得經過那裡。有一次去那兒賣過玉米,還喝了杯威士忌。那一年這兒下過雨,大概下了十五分鐘。整片土地似乎都張開了嘴,把雨水吞了下去,但一小時之後,這裡又像以前一樣乾燥,白茫茫的。但是這些玉米——哦,上帝,玉米。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在長高。那可真讓人高興。但是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彷彿雨水給了它們嘴巴。那聲音可不會讓你覺得愉快,它們像是在不斷地唉聲嘆氣,要掙脫出土地似的。」他吸了幾口煙。「我有了多餘的玉米,就拿去村裡賣了。帕帕·多克要幫我去賣,但是我怕他詐我,就自己去了。」

    「你不喜歡那個村子?」

    「不喜歡。」

    「我幾乎在那裡喪了命。」槍俠說。

    「你說的是真的?」

    「我拿我的手錶擔保。我在那兒殺了一個被上帝賜福過的人。」槍俠說。「當然那不是上帝,而是那個從袖子里掏出兔子的人。黑衣人。」

    「他給你設了陷阱。」

    「你說得沒錯。我得謝謝你。」

    他倆在黑暗中看著對方,這一刻彷彿暗示著終結。

    現在他要提問了。

    但是布朗還是沒有問問題。他手裡的煙只剩快熄滅的煙蒂了,但是當槍俠拍拍放煙的袋子時,布朗卻搖了搖頭。

    佐坦不安地跳來跳去,好像要開口講話,但又忍住了。

    「要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嗎?」槍俠問,「通常我不習慣多講話,不過……」

    「有時候講出來會好受些。我聽著。」

    槍俠在腦海中搜尋開場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說:「我得去方便一下。」

    布朗點點頭:「請到玉米地里去。」

    「當然。」

    他順著台階走進黑暗中。頭頂上繁星閃爍,風一陣陣拂過。他的尿射出去,被風吹得搖擺著落到玉米地里。是黑衣人把他引到這裡來的。布朗就是黑衣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他可能就是……槍俠把這些讓人懊惱的想法拋到一邊。他至今沒學會面對的意外就是他自己可能會發瘋。他回到屋內。

    「我到底是不是妖人,你想好了?」布朗問,一副被逗樂的神情。

    槍俠在台階最後一格止住了腳步,心裡一顫。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這個想法是出現過。你到底是不是呢?」

    「即使我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回答沒有任何幫助,但是槍俠決定不再追究下去。「我們剛才講到特嶴。」

    「那兒有發展嗎?」

    「村子死了。」槍俠說。「我毀了它。」他突然想說:現在我要殺了你,我可不想睡覺時睜著一隻眼睛,就算這理由不夠充分,我也不能留你。難道他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已變得和他追蹤的人一樣了,那他繼續這樣走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布朗說:「我不乞求從你這兒得到任何東西,槍俠,我只希望當你離開這兒時,我還活著。我從不苟且偷生,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想多活些時日。」

    槍俠閉上眼。他的思路一片混亂。

    「告訴我你是誰。」他粗聲說。

    「只是一個人。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惡意的人。而且你若肯講的話,我還是樂意聽的。」

    對此,槍俠沒有回答。

    「我猜,若我不請你講,你心裡不好受。」布朗說,「那我現在就請你講。你能告訴我特嶴發生了什麼嗎?」

    槍俠非常吃驚地發現這次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合適的詞。他的話突然迸發出來,慢慢地變成了平緩的敘述。他感到莫名的興奮。他一直講到深夜。布朗一次都沒打斷他,那隻鳥也很安靜。

    5

    他在菩萊斯鎮買了那頭騾子,當他們到特嶴時,騾子依然生龍活虎。太陽已經落山一個小時了,但是槍俠決定繼續走下去,遠處村落的燈光為他指明了方向。走了一會兒,他聽到一段《嗨,裘德》的樂曲,音符異常清晰,但彈奏用的鋼琴十分低級。腳下的路在幾條小路交匯處變寬。天上有幾顆星格外亮,但它們在若干年前就毀滅了。

    森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單調低坦的平原:一望無垠、荒無人煙的田野長著梯牧草和低矮的灌木;荒棄了的住宅令人毛骨悚然,在那些高聳、陰暗的宅第里說不定有不少鬼魂穿梭著;空蕩蕩的棚屋斜眼看著路人,裡面的居民或是已經搬走,或是已經逝去;偶爾會出現一座低矮的泥草屋,但只有在黑夜裡出現一點搖曳的燈火,或是白天一個陰沉的農夫在田裡無聲苦幹時這泥草屋才會被注意到。玉米是主要的莊稼,當然也看得到豆子和商陸(註:商陸,Pokeberry,估計是一種莊稼。)。偶爾會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站在兩株剝了皮的榿木之間遲鈍地看著他。客運車從他身邊經過四次,兩次過來,兩次過去;當客車從身後開上來經過槍俠和騾子時,幾乎是空的,而當車返回朝著北方的森林開去時,載的客人明顯增加了。有輛布卡經過,坐在上面的農民兩腳擱在擋泥板上,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朝帶槍的路人張望。

    這一帶的天氣糟透了。自他離開菩萊斯鎮後只下過兩次雨,而且每次只有吝嗇的幾滴。就連梯牧草都發黃了,看上去奄奄不振。這裡可不是久留之地。沒有看到一點黑衣人的蹤跡。也許他搭了班客車。

    道路轉了彎,緩緩地向下延伸。過了彎口,槍俠喚停了騾子,向下俯視著特嶴。村子坐落在一塊環狀,碗形的凹地上,就像一個劣質的底座上鑲嵌著的廉價珠寶。村裡還有些燈亮著,大多數都圍繞著音樂聲傳來的地方。看起來村子裡有四條街,三條都向右匯合到客運車通行的大路上,這條大概就是村子裡的主幹道了。也許能在下面找到家咖啡店。他不那麼確定,也許吧。他輕輕拍了一下騾子。

    越來越多的房子散落在路的兩旁,多數都廢棄了。他經過一個很小的墓園,發霉的木質墓碑歪歪斜斜,成列的鬼草密布在墓碑上,似乎纏得它們透不過氣來。大約又走了五百英尺,他見到一塊路牌,上面的字依稀可辨:特嶴。

    路牌上的漆脫落了大半,導致路牌難以辨認;幾步開外又有塊路牌,但槍俠卻根本看不清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

    當他走進村子時,聽到一群醉鬼瘋瘋癲癲地大聲合唱著《嗨,裘德》的尾聲疊句——「吶—吶—吶,吶—吶—吶—吶……嗨,裘德……」。就像風吹在一棵腐爛大樹的空洞中一樣,歌聲沉悶壓抑。要不是低級的鋼琴上發出的捶擊敲打聲,他真的會以為黑衣人施法讓一群鬼魂住在了這陰森的村落里。他對自己的想法微微一笑。

    街上還有些人,但不多。對面街道走來三位女士,穿著黑色寬鬆的長褲和一模一樣的高領短外套,她們瞪著槍俠,但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感。她們裹著黑色衣服的軀體在黑夜中彷彿隱了身,而她們的臉龐就像蒼白的球體漂浮著。一位板著面孔的老人戴著頂顯得過緊的草帽,坐在已關門的店鋪台階上看著槍俠。一個瘦削的裁縫正在接待最後一位顧客,他停下手中的活兒注視著槍俠;他舉起窗檯邊的燈想看個究竟。槍俠朝他點了點頭。裁縫和顧客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他感到他們的目光都牢牢地盯在他掛在胯間的槍套上。一個街區開外的岔口,一個大約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後面跟著個女孩,看上去像他的妹妹或是他的小相好,兩人看到槍俠時微微停了停步,腳下捲起了一陣塵雲。村子裡多數的路燈還管用,但都不是用電的;凍住的油讓燈罩的魚膠部分看上去像充滿了霧氣。有些燈被砸碎了。街邊有個破落的馬車出租行,一副苦苦營生的樣子,也許全靠著這條客運路線才勉強存活著。張著大口的牲口棚一側,有個半陷在土裡的大理石環,三個男孩悄無聲息地蜷縮在它旁邊,抽著玉米皮卷的煙。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一個男孩在帽檐上插了根蠍子的尾巴;另一個男孩左眼腫脹,無神的眼球凸出在眼眶外。

    槍俠牽著騾子經過三個男孩,他朝牲口棚裡面望去。一盞昏暗的燈搖晃著。一個陰影跳動著,忽隱忽現,原來是個穿著工裝褲的瘦高個老人正呼哧呼哧地用大耙子把成堆的梯牧草叉進草料庫里。

    「嗨!」槍俠向他喊。

    耙子停下來,馬夫轉過身,泛黃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嗨。」

    「我這兒有頭騾子。」

    「你真走運。」

    槍俠將一塊沉甸甸,打磨不平的金幣向昏暗處拋去。金幣落在陳舊,積滿細秣的砧板上,閃著光,發出清脆的響聲。

    馬夫彎腰揀起金幣,眯眼看著槍俠。他的目光落在槍帶上,陰慍地點點頭。「你要把騾子留在這兒多久?」

    「一晚到兩晚。也許再多幾天。」

    「這金幣,我可沒那麼多零錢找給你。」

    「不用找。」

    「殺人掙來的錢。」馬夫低聲自語。

    「你說什麼?」

    「沒什麼。」馬夫接過騾子的韁繩,牽它進去。

    「把它徹底洗刷乾淨!」槍俠跟在後面大聲說。「聽好了,等我回來,我可要聞到它是乾乾淨淨的。」

    老人沒有轉身。槍俠走到外面那三個蜷在大理石環旁的男孩身邊。他們始終以一種輕蔑的神態看著交易的全過程。

    「祝天長,夜爽。」槍俠問候道,想和他們交談幾句。

    沒有回答。

    「你們幾個住在村子裡嗎?」

    沒有回答,只有蠍子尾巴的動作算是回答了:它看上去像在點頭。

    一個男孩從嘴裡吐出一片嚼得稀爛的玉米皮,他抓起一顆綠色的貓眼石,朝土堆里斜扔過去。石頭打中一隻青蛙,呱呱叫著跳到遠處。他揀起貓眼石準備再次射擊。

    「村子裡有咖啡館嗎?」槍俠問。

    他們中最小的一個抬起頭。他的嘴角邊有粒大得嚇人的皰疹,但是他的兩隻眼睛倒大小一致,充滿著孩童的單純,但在這鬼地方,純真恐怕不會長久。他看著槍俠,滿是好奇,但分明使勁地剋制住了,看上去讓人憐愛,又令人恐懼。

    「在席伯那兒大概能買到漢堡。」

    「彈鋼琴的地方?」

    男孩點點頭:「對。」兩個同伴的目光變得可憎,充滿敵意。也許他會為自己好心答話而付出代價。

    槍俠碰了碰自己的帽檐。「我很感激。至少這個村子還有人沒笨到不會說話。」

    他離開三個男孩,沿著街邊朝席伯酒吧走去,聽到身後傳來小男孩同伴鄙夷的聲音,但也不過是孩童的尖叫:「草包!查理,你真混賬。草包!」然後傳來一陣擊打和哭叫聲。

    席伯酒吧門口掛著三盞煤油燈,房檐兩端各一盞,破舊的蝙蝠翅膀式的酒吧門上方也掛了一盞。燈影在風中搖曳。《嗨,裘德》的合唱聲漸漸變弱,鋼琴漫不經心地彈起另一首民謠。幾個稀拉的聲音和著音樂哼唱,就像斷了的線。槍俠在外面站了一會,朝里張望。地上有些木屑,歪斜的桌腿旁放著痰盂。鋸木架上擱著塊木板。在它後面放著一面油膩的鏡子,鏡子里看得到鋼琴手,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鋼琴正面的蓋板已被移為他用,因此可以看到木製琴鍵隨著手的移動而上下彈跳。女招待一頭稻草色頭髮,穿著條骯髒的藍色長裙。一條肩帶用別針固定著。房間角落裡坐著大約六個村民,灌著酒,麻木地玩著「看我的」(註:「看我的」,watchme,是中世界的一種紙牌遊戲。通常,人們玩這種遊戲進行賭博,甚至不少人命喪牌桌。有人贏牌時就叫「看我的」。)賭博遊戲。鋼琴邊上稀稀拉拉地站了半打人,吧台邊還有四五個。一個白髮叢生的老者趴在門邊的桌上。槍俠推門進去。

    所有的頭都齊刷刷地轉向門口,看著槍俠和他的槍。那一刻幾乎鴉雀無聲,除了忘我的鋼琴手還在繼續敲擊琴鍵。女招待開始擦拭吧台,氣氛又恢復如初。

    「看我的。」角落裡一個人叫起來,把湊齊的三張紅桃和四張黑桃扔在桌上,攤開空空的雙手。手上還握著紅桃的人罵了句,把賭金推了過去。片刻工夫,另一輪牌已發好。

    槍俠走到女招待跟前。「有肉嗎?」他問。

    「當然。」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也許她剛出道時還是個美人,但歲月無情。現在她的臉疙疙瘩瘩,前額上赫然一條扭曲的青黑色疤痕。她在疤上厚厚地塗了層粉,但正由於這層粉,她試圖掩飾的疤痕反而更扎眼。「有牛肉。可不是變異的種。不過很貴。」

    哼,變異動物,槍俠思忖,你冰箱里的肯定是三隻眼,六條腿的怪物身上的肉——女士,我可心裡有數。

    「請給我三個漢堡和一杯啤酒。」

    酒吧的氣氛再一次改變。聽到漢堡二字,每個人都開始流口水,再貪婪地咽下去。三個漢堡!這裡從沒見過有人一次吃三個漢堡的。

    「這要花你五誇。你有誇嗎?」

    「美金?」

    她點點頭。她的「誇」就是指「塊」。反正他是這麼猜的。

    「包括啤酒嗎?」他微微一笑。「還是啤酒另算?」

    她對槍俠的微笑沒有反應。「我會給你啤酒,不過要在我看到錢以後。」

    槍俠在檯子上放了塊金幣,所有的目光刷地一下都落在金子上。

    在吧台後面,鏡子的左方有只用來熏烤的木炭爐子。女招待消失在爐子後面的小房間里,回來時手裡捧著用紙包著的肉。她擠出三塊肉餅,放到烤架上,頓時散發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槍俠漠然地站在那裡,似乎對香味沒有反應,但卻隱約感到鋼琴聲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紙牌遊戲速度慢了下來,吧台旁醉鬼們貪婪地注視著烤架。

    一個壯漢快走到槍俠身後時,槍俠從鏡子里瞥到了他。這個壯漢幾乎完全禿頂了,一把巨大的屠刀插在腰帶間,他的手緊緊握著刀柄。

    「回去坐下,」槍俠說。「算幫你自己一個忙,獃子。」

    壯漢的腳步凍住了。他的上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像狗那樣。一片寂靜。他回到自己的桌子邊,氣氛又恢復了正常。

    啤酒盛在一個開裂的大玻璃杯中。女招待粗暴地說:「我可沒錢找你。」

    「不要找錢。」

    她生氣地點點頭,似乎槍俠的慷慨是種炫耀——儘管對她有利,卻還是激怒了她。然而她還是把金幣放進了口袋。片刻之後,她端上來一個油膩的盤子,盛著三個漢堡,肉餡的邊緣仍是鮮紅的。

    「有鹽嗎?」

    她從檯子下拿出一個小瓦罐。槍俠不得不用手指把結成了塊的鹽巴捻碎。「有麵包嗎?」

    「沒有。」他知道她在撒謊,不過也知道為什麼,所以就不再追問。禿頂壯漢瞪著他,眼睛發青,擱在開裂又凹凸不平桌面上的雙拳捏緊又鬆開。他的鼻孔一張一合,像脈搏那樣有規律,貪婪地呼吸著漢堡的香味。至少,這是免費的。

    槍俠開始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他不像是在品味食物,只是機械地把肉切成小塊,再用叉子送進嘴裡。他努力剋制著不去想那頭變成漢堡肉的牛原來到底長什麼樣子。她說過,這不是變異的牛。也許吧。在夏夜的月光下,連豬都會跳起考瑪辣(註:播種節上人們跳的輕快交誼舞。)呢。

    三個漢堡就快下肚了,他準備再叫杯啤酒,還想卷根煙抽。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房間里已是一片寂靜,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他轉過身,看到原本癱睡在門邊的老人就站在背後。他的臉奇醜無比,一陣污穢的鬼草瘴氣令人作嘔。他有雙被詛咒過的眼睛,它們瞪著你,但卻什麼都看不到,似乎這雙眼睛曾見到過地獄般的噩夢,從人們無法想像的惡臭沼澤中升騰出來的狂野的夢。

    女招待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破裂的雙唇慢慢地張開,露出一口綠色、苔蘚似的牙齒。槍俠一驚:他不是抽鬼草卷的煙,而是在嚼。他真的是在嚼鬼草。

    槍俠意識到:他是個死人。一年前他就應該已經死了。

    槍俠又意識到:是黑衣人乾的。

    他們瞪著對方,似乎整個房間就只有槍俠和這個瘋癲的老人。

    讓槍俠驚呆的是,老人開始講話,而且講的是薊犁(註:薊犁,Gilead,是新伽蘭的統領城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牆,被人們頌為「綠色世界」。)的高等語(註:高等語,high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語言,按照傳統,這是槍俠的語言。與之相對的是低等語,low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語言。高等語的語詞中反映了槍俠社會的傳統和生活哲學。這是槍俠羅蘭與他的族人,他的王國之間的一種無形的聯繫。)。

    「金子換歡心,槍俠先生。能給我一個金幣嗎?就施捨一點吧。」

    高等語。那一剎那,槍俠的腦子甚至都反應不過來。已經有好多年,天啦,幾個世紀,幾千年,他沒有聽到過高等語了;高等語已經不存在了;他是最後一個說高等語的人,是最後一個槍俠。其他人都……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幣。一隻長滿疥癬,皮膚開裂結痂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金幣,舉起來對著油膩的煤油燈看。它反射出令人興奮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紅,血一般的。

    「啊……」一種無法言表的喜悅。老人搖晃著轉過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幣舉到眼前,轉著金幣,讓它朝各個方向反射著金光。

    酒吧很快變得空蕩蕩的,蝙蝠翅膀式的搖門瘋狂地前後搖擺著。鋼琴手重重地合上琴蓋,邁著滑稽的大步,隨其他人離開了酒吧。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後尖叫,叫聲中夾雜著恐懼和兇悍。「席伯,你回來!該死的!」槍俠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現在沒有時間細想,沒有心思去回憶。

    這時,老人已經回到了他的桌邊,在凹凸的桌面上轉著金幣。他那雙非死非活的眼睛跟著金幣轉,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卻又是空空的。他轉了兩次,三次,眼皮漸漸合上了。第四次,金幣還沒停止轉動,他的頭已經靠在了檯子上。

    「你,」她細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現在你滿意了?」

    「他們還會回來。」槍俠說。

    「今晚不會。他們不會來了。」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誰?」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槍俠耐著性子,「他——」

    「他跟你說的話好奇怪。」她說,「諾特一輩子也沒那樣講過話。」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該認識他。」

    她瞪著他,怒火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繼而是眼睛裡濕漉漉的微光。鬆動的房子發出若有所思的開裂聲。遠處,一隻狗粗聲狂吠。槍俠等著。她意識到槍俠知道內情,眼裡的微光開始顯得無助,她似乎有種需要,但又無法表達。

    「我猜你應該知道我的價錢。」她說,「我有種渴望,以前是能剋制的,但是現在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鎮定地看著她。黑暗中她前額上的疤痕不那麼明顯。她的腰身還不算臃腫,看樣子這沙漠、硬渣和狂風還沒有奪去一切。而且,她也許曾經也標緻過,說不定還是個美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即使墓蟲已經移居到她乾癟乏味的子宮裡,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註定。冥冥中,命運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寫下了這一筆。

    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體內還有足夠的液體——讓她哭泣。

    「別看著我。你不用那樣刻薄地看著我。」

    「對不起。」槍俠說,「我沒一點惡意。」

    「你們沒有一個是說真話的!」她朝他哭喊。

    「把酒吧關上。把燈熄了。」

    她抽泣著,手捂著臉。他寧願看她捂住自己的臉的樣子。倒不是因為疤痕給遮住了,而是這姿勢讓她有種少女的風韻——儘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龐。在油膩的燈下,固定著肩帶的別針閃著光。

    「他會偷東西嗎?如果他會,我還是把他弄到門外去。」

    「不會。」她輕聲說,「諾特從不偷人東西。」

    「那,把燈熄了吧。」

    直到她走到槍俠身後時才肯把手從臉上挪開,她調低燈芯,吹滅火焰,燈一盞盞滅了。然後,她拉著他的手,感覺非常溫暖。她帶他上樓。一片漆黑中,他們沒有做任何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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