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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鎮與卡-泰特

所屬書籍: 黑暗塔3:荒原

    1

    自從埃蒂把傑克從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中救上來以後,四天已經轉眼過去。那場生死搏鬥讓傑克損失了一條褲子和一雙運動鞋,但撿回了性命,書包也還在。清晨,傑克感覺到臉上有個熱乎乎、濕漉漉的東西正在舔他,即刻醒轉過來。

    如果是在前三天任何一個早上被這種感覺弄醒,他無疑會尖叫吵醒睡在身邊的每個人。這兩天他一直在發高燒,關於石灰人的噩夢不斷。在這些噩夢中,他沒能脫掉褲子,看門人把他緊緊抓住塞進恐怖的大嘴,城堡木柵般的尖牙利齒沖他砸下來。每次傑克都尖叫顫抖地從這些噩夢中驚醒。

    高燒是由他的頸後蜘蛛咬傷處引起的。第二天羅蘭檢查傷口時就發現傷口愈加惡化,他徵求埃蒂的意見之後給傑克吃了一顆粉紅藥片。「每天四片,連續服用一個禮拜。」他說。

    傑克當時疑惑地看著藥片問。「這是什麼?」

    「頭什麼孢的,」羅蘭回答,隨後求援似地看了看埃蒂。「你告訴他吧。我還是不會說這個詞。」

    「頭孢氨苄。你放心,傑克,這是從當年紐約一所政府批准的藥店拿來的。羅蘭吞下了一大把,他現在不是還壯得像頭牛嘛!而且你也會發現,他看起來已經像頭牛了。」

    傑克非常驚訝。「你們怎麼能從紐約弄到葯的?」

    「說來話長,」槍俠回答。「以後慢慢告訴你,不過現在趕快吃藥。」

    傑克吞下藥片。令人滿意的藥效很快顯示,傷口附近的紅腫在二十四個小時內慢慢消退,而現在他已經完全退燒了。

    熱乎乎的東西又舔了他一下,傑克猛地睜開眼,坐起身。

    一直在舔他臉的那個東西匆忙向後退了兩步。原來是頭貉獺,但傑克並不知道,以前他可從來沒見過這種動物。這頭貉獺比起羅蘭他們早先看見的要瘦一些,黑白相間的毛皮黯然無光,有些脫落,身體一側還掛著一塊乾涸的血漬。一對鑲金邊的黑眼睛焦慮不安地看著傑克,後臀充滿希望地前搖後擺。傑克鬆了口氣。他一直覺得搖尾巴的動物——或者試圖搖尾巴的——也許不會過於危險,儘管這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律。

    天際剛剛泛白,估計只有早上五點半的光景。傑克沒辦法更準確地判斷時間,因為他的精工電子錶已經壞了……或者說,運轉方式變得異常怪異。他剛剛穿越時空時曾瞥了一眼這塊精工表,當時數字顯示是98時71分65秒,可起碼就傑克所知,這是根本不存在的時間。後來他又更仔細地看過,結果發現數字居然在倒著走。假如時間能夠規律地倒行,那它可能還能派上些用場,但是事與願違。起先數字還能以比較穩定的速度倒退一會兒(這是傑克通過在每秒間默念「密西西比」這個詞兒計算出來的),然後他不得不停頓十秒、二十秒——在他以為這塊表終於報廢時——數字又擠在一起拚命跳了起來。

    他向羅蘭提過這個怪現象,也給他看過這塊表,以為羅蘭會驚訝一番,但羅蘭只是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不以為然地點點頭對傑克說,這塊表很有些意思,但無一例外所有鐘錶這些天來都走不準。這樣看來精工表已經報廢,但傑克仍然不願意把它丟棄……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他過去生活的一部分,而他過去的生活已經所剩無幾。

    現在精工表顯示的時間是四十小時六十二分,星期三、星期四、星期六,然後同時是十二月與三月。

    清晨的霧氣非常濃,整個世界在方圓五十、六十英尺之外就完全消失了。如果今天天氣與前三天沒大差別,那麼太陽將會在大概兩個小時後升起,像個慘白的圓圈一樣掛在天上。九點半左右霧氣就會散去,溫度升高。傑克向周圍掃視了一圈,他的旅伴們(他還不太敢把他們稱做朋友,至少現在還不敢)仍縮在獸皮毯下熟睡——羅蘭靠得最近,埃蒂和蘇珊娜睡在營火的另一邊。營火現在已經熄滅。

    他的注意力又轉向剛剛弄醒他的那頭動物。它看上去就像浣熊與旱獺雜交的品種,還帶一點達克斯獵狗的血統。

    「你好啊,小男孩兒?」傑克輕聲打招呼。

    「奧伊①!『註:由於貉獺會鸚鵡學舌,這裡傑克說「小男孩兒」(boy),這頭貉獺就模仿了最後一個音節「奧伊」(Oy)。後來傑克就給它起名為「奧伊」。』」貉獺迅速回答,仍舊警惕地看著傑克。它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沉,幾乎像是犬吠,又像是一個得了感冒啞了嗓子的英國足球運動員。

    傑克驚訝地後退一步。貉獺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也迅速後退了好幾步,彷彿要逃跑,但是最後還是站住了。它的後腿更賣力地前搖後擺,金黑的大眼睛繼續緊張地盯著傑克,拱嘴上的鬍鬚微微輕顫。

    「這東西能記人。」一個聲音在傑克肩膀後響起。他回過頭看見羅蘭正蹲在他背後,胳膊肘抵在大腿上,兩隻手在膝蓋間蕩來蕩去。他饒有興味地看著這頭動物,顯示出的興趣比對傑克手錶的更強烈。

    「它是什麼?」傑克輕聲問。他也被深深吸引,可不想把它嚇走。「它的眼睛真美!」

    「貉獺。」羅蘭回答。

    「獺!」這頭動物冷不丁冒出這個字,然後又向後縮了一步。

    「它會說話!」

    「並不完全是這樣。貉獺只能重複它們聽到的話——或者曾經能夠。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再聽到過它們鸚鵡學舌了。這頭看上去快餓扁了,它也許是過來尋食的。」

    「它剛剛還在舔我的臉呢。我能喂它點兒吃的嗎?」

    「如果你餵了它,我們就永遠擺脫不了這東西了,」羅蘭回答。說完他微微一笑著打了個響指。「嗨!比利②!『註:比利(Billy)是貉獺(billy-bumbler)的簡稱,有時它也被稱為bumbler。貉獺在模仿時會去掉第一個輔音,只叫出後面的音節。』」

    貉獺試圖模仿出打響指的聲音,就像用舌頭點了一下上齶,發出咯的一聲,然後它沙啞地叫道:「唉!伊利!」現在它毛茸茸的後腿搖擺得更加歡快。

    「去,喂它點兒吃的。我記得以前一個馬夫說過,一頭好貉獺會帶來好運氣。這頭看上去不錯。」

    「對,」傑克贊同地說。「它的確看上去不錯。」

    「以前它們是被馴化的,每個領地的城堡或莊園周圍都會有半打貉獺在附近。它們沒什麼大用,但是可以逗小孩兒、捉老鼠。而且它們挺忠誠——至少在以前——儘管我還從沒聽過貉獺能和狗一樣忠誠。野生貉獺專找腐肉吃。沒什麼危險,但可以讓人非常頭疼。」

    「疼!」貉獺叫出聲,眼珠子仍舊骨碌碌地在傑克和槍俠之間轉來轉去,眼神難掩焦慮。

    傑克慢慢伸手摸他的書包,生怕嚇著它,掏出了一塊吃剩的煎餅。他把煎餅向貉獺扔過去,貉獺驚嚇地向後一縮,轉過身露出螺旋狀毛茸茸的尾巴,嘴裡還輕輕發出孩子一般的哼聲。傑克以為它會逃跑,但它只是停下腳步,疑惑地扭過頭向回望望。

    「來吧,」傑克說。「吃吧,小男孩兒。」

    「奧伊。」貉獺喃喃模仿,但是一動不動。

    「別著急,」羅蘭說。「它會過來的,我猜。」

    貉獺身子前傾,露出非常優雅的長脖子,皺起細瘦的黑鼻頭嗅了嗅食物。終於,它趔趄地奔了過來,傑克發現它有些瘸。貉獺又嗅了嗅煎餅,然後伸出前爪把包裹鹿肉的樹葉剝下來,整個動作非常靈巧輕柔,同時還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莊重。等樹葉全剝開,貉獺一口把鹿肉吞下去,然後抬起眼看著傑克。「奧伊!」它叫了一聲。傑克哈哈笑了起來,它又向後一縮。

    「這頭貉獺皮包骨頭。」埃蒂在他們身後睡眼惺忪地說道。貉獺一聽見他的聲音,倏地轉身逃跑,消失在霧氣中。

    「你把它嚇跑了!」傑克責怪道。

    「天啊,對不起,」埃蒂伸手耙了耙亂蓬蓬的頭髮,回答道。「如果我早知道它是你親近的好朋友,傑克,我一定會給它帶來一塊該死的咖啡蛋糕。」

    羅蘭輕輕拍了拍傑克的肩膀。「它會回來的。」

    「你肯定?」

    「只要它沒死,肯定會的。我們喂它吃的了,不是嗎?」

    傑克還沒來得及回答,隆隆鼓點又響了起來。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聽到這鼓聲了:從遠處城市的方向傳來的微弱單調的擊打聲,前兩次都是在下午近黃昏時響起。現在鼓點更加清晰,但是同樣令人困惑。傑克非常討厭這個聲音,它就好像一顆巨大的動物心臟藏在晨霧織成的厚毯深處,怦怦跳動。

    「你還是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麼嗎,羅蘭?」蘇珊娜問。她已經套上寬鬆外套,頭髮束在了腦後,正疊著埃蒂和她晚上蓋的毯子。

    「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們會找到答案的。」

    「多麼令人安慰的回答哦。」埃蒂酸溜溜地說。

    羅蘭站起身。「走吧。別浪費時間了。」

    2

    一個小時後,霧氣開始散去。他們輪流推著蘇珊娜的輪椅。輪椅費力顛簸在埋著又大又粗鵝卵石的路上。快到中午時,天空放晴,雲霧散盡,氣溫也隨之升高,遠方城市的輪廓清晰地勾勒在東南方的地平線上。在傑克看來,這幅景象與紐約的遠景並無大差別,儘管他覺得眼前城市的建築也許沒有紐約的那麼高。即使這個地方也已經如同羅蘭世界的其它地方一樣坍塌成廢墟,起碼從這裡還看不出。和埃蒂一樣,傑克心中也暗暗升起希望,希望那裡有人能提供幫助……或者至少能招待他們一頓美味佳肴。

    寬闊的寄河在他們左邊三、四十里處奔騰流過,一群群飛鳥在寄河上空盤旋,時不時收起雙翅,一猛子扎進河裡,估計什麼魚又成了它們的獵物。大道與寄河逐漸越靠越近,儘管現在交界點太遠,肉眼還看不見。

    前方出現更多房屋,大多看上去像是農莊,但仍舊一派荒蕪景象。其中一些已經倒塌,但更像是因為年久失修而不是被外力摧毀。這點更加堅定了埃蒂和傑克各自暗藏的希望——只不過他倆誰都沒敢說出口,生怕招來他人嘲笑。平原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牲畜正在吃草,它們都遠離大道,偶爾必須穿過大道時,都像害怕車流的孩子似的迅速飛奔穿過。那些牲畜在傑克看來像是野牛……只不過他發現有些長著兩個頭。他向槍俠提出他的疑惑,羅蘭點點頭。

    「變異種。」

    「就像山腳下的那些嗎?」傑克聽見恐懼從自己聲音中泄露出來,心裡明白槍俠肯定也已聽出來,可他就是無法掩飾。他對坐在手搖車上的那段噩夢般的旅途仍舊記憶猶新。

    「我想這裡的突變株正在慢慢消除,但是我們在山腳下碰到的那些還在越變越糟糕。」

    「那麼那裡呢?」傑克指向遠處的城市。「那裡會不會有變種怪物,或者——」他發現自己差點兒脫口說出暗藏的希望。

    羅蘭聳聳肩。「我不知道,傑克。如果我知道,一定會告訴你。」

    他們經過一幢空房——幾乎肯定是一間農舍——而且部分已經燒毀。但是也可能是被閃電擊中的,傑克暗想。這時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想幹什麼——是要找個合理解釋,抑或只是在自欺欺人?

    羅蘭大概讀出了他的心思,伸臂環抱住傑克的肩膀。「不要嘗試去猜測,沒用的,傑克,」他說。「這裡的一切很久以前就發生了,」他指著前面。「那裡原來可能是畜欄,現在不過是插在草地上的幾根木樁而已。」

    「世界已經轉換了,是嗎?」

    羅蘭點點頭。

    「那人呢?你覺得他們還進不進城?」

    「有些可能還進,」羅蘭回答。「有些還在附近。」

    「什麼?」蘇珊娜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盯著羅蘭。

    羅蘭點點頭。「過去兩天我們一直在被監視。雖然這些建築里沒有住著很多人,但還住著一些。等我們離文明越近人會越多。」他頓了一下。「至少是曾經的文明。」

    「你怎麼知道他們在這兒?」傑克問。

    「我注意到一些蛛絲馬跡。我看見河岸旁的莊稼,外面特地圍了一圈雜草做掩護。而且樹林里至少有一架還能工作的風車。但是最多的還是直覺……就像你能感覺到照在臉上的不是陽光而是陰翳。這種感覺經常不期而至,我想。」

    此時他們來到一棟歪歪倒倒的建築物前,這兒以前大概是儲藏室或者廢棄的集市。「那你覺得他們危險嗎?」蘇珊娜問,不安地打量著這棟建築,手摸向戴在胸前的槍把。

    「陌生的狗會咬人嗎?」槍俠反問。

    「這是什麼意思?」埃蒂不解。「我最恨你每次都說些禪宗式的鬼話,羅蘭。」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羅蘭說。「禪宗這個人是誰?他和我有同等的智慧嗎?」

    埃蒂盯著羅蘭看了好長、好長時間,最終悟出,槍俠這回少有地開了個玩笑。「哎,我得離開這個鬼地方,」他說,轉身之前他瞟見羅蘭輕扯了一下嘴角。埃蒂去推蘇珊娜的輪椅,這時他注意到了另外一樣東西。「嘿!傑克!」他大叫。「我想你交了個好朋友了!」

    傑克向後望去,臉上立刻綻放出一朵歡快的笑容。距離他們身後四十碼,那頭骨瘦如柴的貉獺正辛苦地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們,時不時嗅嗅從大道上的鵝卵石縫中長出的雜草。

    3

    幾個小時以後,羅蘭讓大家暫停,並告誡他們要做好準備。

    「做好什麼準備?」埃蒂問。

    羅蘭瞥了他一眼。「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此時大概是下午三點,他們站的地方可以眺望見大道向遠方延展起伏,橫貫穿過平原,彷彿一道趴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塊床單上的褶皺。大道再延伸下去,穿過了他們遇見的第一座真正的城鎮。那裡看上去已經沒有人煙,但是埃蒂可還沒忘記早上的對話,當時羅蘭問的問題——陌生的狗會咬人嗎?——如今聽起來不再那麼玄了。

    「傑克?」

    「什麼?」

    埃蒂朝著戳出傑克的牛仔褲——他離開家前塞進包里的另外一條褲子——腰帶的魯格槍槍把,努努嘴。「你想讓我拿那個嗎?」

    傑克眼光投向羅蘭,槍俠只是聳聳肩,彷彿在說隨便你。

    「好吧。」傑克把槍遞過去,然後卸下書包,從裡面翻找出裝滿的子彈夾。他記得自己從父親書桌抽屜的文件下面摸出這個子彈夾,但感覺上一切已經非常遙遠。這些天來,回想起以前在紐約的生活和在派珀學校的學生生涯就好像對著拿倒了的望遠鏡向里看。

    埃蒂接過子彈夾檢查了一下,上好膛,又檢查一下保險栓,最後把魯格槍塞進自己的腰帶。

    「仔細聽,跟緊我,」羅蘭提醒道。「如果有人,那很可能都是些老人,只會更害怕我們。年輕人肯定早就離開了,那些剩下的也不大可能有武器——實際上,我們的武器他們中許多人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見,除非曾經從夾在舊書里的一兩張圖片上見過。不要做任何威脅性的手勢,小時候大人教的一條規矩也還適用:不要主動和陌生人說話。」

    「那弓箭呢?」蘇珊娜問。

    「這個他們有可能有。還有長矛和棍棒。」

    「別忘了石塊兒,」埃蒂望著山下的木屋群,陰沉沉地說。那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鬼城,但誰又能肯定?「如果他們沒有石塊兒,路邊的鵝卵石也夠他們用了。」

    「對,總會有東西,」羅蘭附和道。「但是我們自己不能惹麻煩——明白了嗎?」

    他們一齊點頭。

    「也許我們繞路會更簡單一些。」蘇珊娜說。

    羅蘭點點頭,並沒有把視線從前方簡單的景緻上移開。小鎮中央岔出另一條路與大道交叉,使路邊殘破不堪的建築看上去就像被鎖定在高能來福槍瞄準鏡中央的靶子。「的確,但我們不會繞路。繞路是個特別容易養成的壞習慣。筆直前進總是更好,除非有明顯充分的理由需要繞道而行。現在我可沒覺得有任何理由。而且如果真有人,呃,說不定還是件好事兒。起碼有人能和我們聊聊天了。」

    蘇珊娜發現此時的羅蘭看上去像變了個人,但她認為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幻聽消失。他原來就是這樣,當他還有仗要打、還有隊伍要領導、還有老朋友團結在身邊,就是這樣,她暗忖。世界轉換,他也隨之改變。追逐沃特、孤寒的曠野都讓他開始懷疑自己、舉止怪異。而現在不過是一切發生之前羅蘭的本色。

    「也許他們知道轟隆隆的鼓點聲是怎麼回事。」傑克提出。

    羅蘭再次點點頭。「他們知道的一切——尤其是關於這座小鎮的——我們遲早都會知道,但是現在沒有必要過多猜測,這些人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聽著,」蘇珊娜說,「如果是我看見我們,我都不會出來。一共四個人,三個都帶著槍?我們一伙人怎麼看都像以前你說的故事裡的亡命之徒,羅蘭——你怎麼叫他們來著?」

    「土匪。」他的左手握住僅剩的那把左輪槍的檀木槍把,從槍套里把槍稍稍抽出一些。「但是沒有土匪會帶著這些玩意兒,如果那兒的鎮子上真有老人,他們肯定會知道。我們走吧。」

    傑克扭過頭看見貉獺躺在路邊,鼻子放在兩隻前爪中間,正緊緊盯著他們。「奧伊!」傑克叫了一聲。

    「奧伊!」貉獺回了一聲,匆忙立起身。

    他們開始走下小山坡,向小鎮進發,奧伊趔趄地緊跟其後。

    4

    小鎮外圍的兩棟建築已經焚毀,其它地方看上去雖然陳舊骯髒,但起碼還勉強支撐著。他們一路向小鎮進發,左邊路過一個廢棄的畜欄,右邊路過一棟也許曾是集市的建築,然後最終到達了小鎮。小鎮中心穿過一條馬路,十幾幢搖搖欲墜的房屋林立兩旁,幾條小巷穿插其中。還有一條已經長滿雜草的濕泥馬道由東北向西南延伸。

    蘇珊娜順著馬道的東北方向望過去,腦海中暗自刻畫出一番景象:很久以前,河上曾開滿船隻,馬道前方某處也許是個碼頭,甚至還有一座簡陋的小鎮。小鎮周圍環繞著酒吧和棚屋,開到這裡的貨車會到那兒去轉轉。但那是多久以前了?

    她不知道——但這個地方的現狀表明肯定年代久遠。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生鏽門軸單調的吱呀聲,百葉窗也被草原大風來回吹著,孤獨地啪啪作響。

    房屋前面都建有單軌鐵道,大多已經報廢。以前這裡的人行道肯定由木板鋪成,但如今木板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只有片片雜草,密密匝匝地從地縫裡鑽出。房屋上的標誌牌已經褪色,但是有一些還稍能辨認。上面寫的英語錯誤百出,她猜,那估計就是羅蘭提過的低等語。一個牌子上寫著食物與穀粒,她琢磨著應該是飼料與穀粒。旁邊的一個牌子上寫著休息吃喝,上面還配有一幅畫,粗略地畫著一頭躺在草地上的平原野牛。牌子下面歪歪斜斜懸著兩扇門板,展開成蝙蝠翼的模樣,在風中微微晃動。

    「那是酒吧嗎?」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壓低聲音,可她無法用平常的語調說話,如同葬禮上你不能用曼陀林演奏「克林奇山樂隊①『註:克林齊山樂隊(ClinchMountainBoys),美國著名藍草音樂樂隊,主要成員拉爾夫·史坦利的吉他和曼陀林演奏快速、準確,技巧令人難以置信。多次獲得格萊美獎。』精選曲目」。

    「曾經是。」羅蘭回答。他並沒有壓低聲音,但聲音仍然低沉、思慮重重。傑克走在他旁邊,緊張地四處張望。奧伊從後面趕上來一點,大概只有十碼距離了。他加快步伐,左右張望著路兩邊的建築,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左搖右晃。

    現在蘇珊娜也感到有人在看他們,而且與羅蘭預言的一模一樣,就是那種陰翳代替陽光的感覺。

    「這裡的確有人,對不對?」她低語。

    羅蘭點點頭。

    十字路口的東北角矗立著一棟建築,她認出上面掛著的牌子上寫的字:旅館和住宿。除了前方那幢尖頂歪斜的教堂,這座建築已經堪稱小鎮第一高——整整三層樓。她抬起頭,驀然瞥見一道模糊的白影在一扇缺了玻璃的窗戶邊一閃而過,那肯定是一張臉。她突然非常想儘快離開這兒。羅蘭卻刻意放慢腳步,她猜原因是匆忙只會讓那些監視者認為他們害怕了……認為他們很容易抓。但無論怎樣,她仍然非常想儘快離開——

    十字路口處兩條交叉的馬路逐漸變寬形成了小鎮廣場,廣場地上爬滿了雜草。廣場中心豎著一塊石標,石標上空松垮地懸著一根腐蝕的纜索,上面掛著一個金屬盒。

    羅蘭和傑克並肩向石標走去,埃蒂推著蘇珊娜跟在後面。雜草打在輪椅的輪輻上啪啪輕響,一陣風吹過,撩起她頰邊的一綹頭髮。遠處仍舊有百葉窗噼噼啪啪和門軸吱吱呀呀的響聲。她身子輕輕一顫,捋了捋頭髮。

    「但願他能快點兒,」埃蒂小聲咕噥。「這地方讓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蘇珊娜點點頭,環視廣場,腦海中再一次試圖想像當初這兒的趕集日會是怎樣的一個熱鬧場面——人行道上人山人海,其中一些是鎮上的主婦,胳膊上挎著籃子。其他大多是車夫和衣著粗糙的船老大(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船和船老大這麼肯定,但就是如此);貨車穿過小鎮廣場,車夫揚起鞭子抽打馬背,車輪碾過之處騰起陣陣黃霧

    (公牛,是公牛)

    她真的能看見那些貨車,有的載著大捆布匹,上面蓋著灰濛濛的帆布條,還有的金字塔一般摞著塗上焦油的木桶;能看見一頭頭套了兩根車軛的公牛,耳朵不停扇動趕走繞著大腦袋嗡嗡打轉的蒼蠅;能聽見聊天、大笑,以及酒吧里鋼琴正演奏著《水牛姑娘》或是《親愛的凱蒂》這樣輕快的曲子。

    好像我前世就在這兒生活,她暗想。

    槍俠彎腰仔細看了看石標上的刻字。「大道,」他讀了出來。「剌德,一百六十輪距。」

    「輪距?」傑克問道。

    「一種古老的長度單位。」

    「你聽說過刺德嗎?」埃蒂提出他的疑問。

    「也許,」槍俠回答。「在我小時候。」

    「這個詞兒聽上去怎麼像垃圾,」埃蒂說。「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傑克看看石標東面。「濱河大道。字體很滑稽,但就是這幾個字。」

    埃蒂念出石標西面的字。「上面說吉姆鎮,四十輪距。那不是韋慰·牛頓①『註:韋恩·牛頓(WayneNewton),美國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手。』出生的地方嗎,羅蘭?」

    羅蘭斜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

    「好吧,我閉嘴。」埃蒂翻了翻眼睛,回答。

    廣場西南角坐落著鎮上惟一一棟石質建築——矮墩墩、灰濛濛的大石塊,窗戶上橫七豎八釘滿生鏽的鐵條。那裡是郡縣法院和監獄,蘇珊娜暗忖。她在南方見到過類似的建築;如果前面再有幾片停車場,你就看不出什麼差別了。房屋正面塗了幾個字,原本亮黃色的噴漆已經褪色。儘管她看不懂這幾個字什麼意思,但她想儘快離開這個小鎮的願望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陴猷布人①『註:陴猷布人(Pubes),原意是「青春期」,這裡音譯,在書中是指剌德城的原住民。他們住在剌德城的地上。』去死,上面寫道。

    「羅蘭!」她叫了一聲,手指著牆上塗的字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羅蘭看了看,搖搖頭。「不知道。」

    她又向四周望望,感覺周圍的建築物正向他們傾斜過來,廣場縮小了。「我們能不能離開這兒?」

    「馬上。」他彎下腰,從基座里拔出一塊小鵝卵石,在左手若有所思地掂掂,同時抬頭打量懸在石標上空的金屬盒,然後他彎曲左臂,等蘇珊娜意識到他打算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羅蘭!」她大叫,竟然被自己聲音中的恐懼嚇得向後一縮。

    他沒有理會她的阻止。石塊拋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條弧線,准准地擊中金屬盒的中心,砰地發出一聲空洞的金屬撞擊聲。盒子里傳出時鐘走針的聲音,一面破爛的綠旗子從金屬盒的開縫中掉出來。旗子完全展開時,清脆的鈴鐺叮地響起。旗面上用大黑字寫著「行」。

    「真該死,」埃蒂說。「這居然是個鬧劇警察式②『註:鬧劇警察(KeystoneKops),又譯「吉斯通式」,這是二十世紀初吉斯通電影公司一系列老式默片中塑造的愚蠢無能的警察形象,他們通常都會像沒頭蒼蠅一樣追趕逃犯。』的紅綠燈。如果你再砸一下,會不會有個『停』冒出來?」

    「有人來了。」羅蘭輕聲說,指向蘇珊娜以為是郡縣法院的建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建筑後面出現,沿著石階走過來。這回你可沒錯,羅蘭,蘇珊娜心裡說。他們可比上帝還老,兩人都是。

    那個男的身穿長袍,頭戴寬邊大草帽。女人一隻手搭在男人晒傷的肩膀上,身穿素色手織長衫,頭戴寬檐女帽。等他們靠近,蘇珊娜發現她居然雙眼全盲,而且那場讓她失去視力的意外肯定極度可怕,因為她臉上只剩下兩個空洞洞的眼窩,裡面爬滿疤痕,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害怕與困惑。

    「他們是土匪嗎,希?」粗嘎的聲音顫抖地大聲問。「你會讓我們兩個都喪命的,我肯定!」

    「不要說了,梅熙,」男的回答。和那個女的一樣,他的口音很重,蘇珊娜幾乎聽不懂。「他們不是土匪,不是。他們中間有個陴猷布人——沒有土匪會和陴猷布人一起趕路。」

    不知是不是真瞎,她想一把把他推開。他詛咒一聲,抓住她的手臂。「別這樣,梅熙!別這樣,我說!你會跌倒傷著自己的。該死!」

    「我們沒有惡意,」槍俠開口用高等語①『註:高等語(HighSpeech),是薊犁人所講的一種古老的語言,與低等語(LowSpeech)相對。』喊道。聽到這話,那個男人的雙眼瞬間閃爍出不信任的光。女的轉過身,盲眼循著他們的方向。

    「一個槍俠!」他大叫,興奮讓他嘶啞的聲音微微顫抖。「上帝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拽著那個女人,穿過廣場朝他們飛奔過來。她被拉著跑得跌跌撞撞,蘇珊娜只等她跌倒的那一刻。但相反,是那個男的先跌下去,重重跪在膝蓋上。她在旁邊也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大道的鵝卵石上。

    5

    傑克覺得腳踝處有樣毛茸茸的東西,低頭一看發現是奧伊蹲在旁邊,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傑克伸出手小心地拍拍它的頭,既像給予、也像尋求安慰。奧伊的毛非常柔軟光滑,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它會逃跑,但它只是抬頭看著他,舔舔他的手,然後回頭看看新來的兩個陌生人。那個男的正想扶那個女的站起來,但明顯有些困難。她伸長脖子,頭困惑懷疑地探來探去。

    那個叫做希的男人摔在鵝卵石上,割傷了手掌,但他毫不在意。他不再堅持扶那個女人站起來,而是一把摘下寬邊大草帽,把草帽舉在胸前。在傑克看來,那頂帽子大得簡直就像容量為一蒲式耳①『註:蒲式耳(Bushel),英美製計量單位,計量干散顆粒物的體積時用,一蒲式耳合八加侖。』的圓籃子。「我們歡迎你,槍俠!」他大叫道。「真心歡迎!我還以為你們族人都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

    「謝謝你們的歡迎,」羅蘭用高等語回答,伸手溫柔地扶住盲婦的上臂。她向後微微退縮,但很快就放鬆下來,任他扶她起來。「戴上帽子吧,老人家。日頭很毒呵。」

    他帶上草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羅蘭,眸光閃閃。過了一會兒,傑克才意識到那是淚光。希,哭了。

    「一名槍俠!我告訴你的,梅熙!我告訴你我看見了槍!」

    「不是土匪?」她彷彿還是不敢相信。「你肯定他們不是土匪嗎,希?」

    羅蘭轉身對埃蒂說:「檢查好保險栓,然後把傑克的槍遞給她。」

    埃蒂從腰帶里抽出魯格槍,檢查好保險栓,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槍放在了盲婦的手上。她倒抽一口氣,幾乎沒拿穩,接著開始感嘆地慢慢撫摩。她空洞的眼窩轉向那個男人,「一把槍!」她輕嘆。「我的上帝啊!」

    「唉,是一把槍,」老人漫不經心地回答,同時從她手裡接過魯格槍,還給埃蒂,「但是槍俠那兒有一把真正的槍,而且那邊還有個女人也有一把。她的皮膚是棕色的,就像我爸爸講過的伽蘭②『註:伽蘭(Garlan),中世界的一個王國,位於薊犁南部,傳說是具有魔力的國度。許多文明王國的人到那裡尋找真理與啟蒙,其中很多沒有回來,但是回來的都獲得了新生。據說伽蘭人的膚色都很深。』人的模樣。」

    這時,奧伊尖叫了一聲,傑克一轉頭,看見街上出現更多人——總共五、六個,他們都同希和梅熙一樣老,其中一名老嫗拄著根拐杖,佝僂的模樣就像從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巫婆。確實非常老。他們漸漸靠近時傑克發現其中兩個男人是雙胞胎,身穿打滿補丁的手織襯衫,一頭白髮披散在肩膀上。他們皮膚慘白,眼睛是粉紅色的。白化病人,他想。

    那名巫婆模樣的老嫗似乎是領導,她拄著拐杖朝羅蘭他們步履蹣跚地走過來,祖母綠顏色的眼睛銳利地打量他們幾個。她的牙齒已經全部脫落,乾癟的嘴深深內陷,草原輕風微微吹起她身上披著的舊披肩。最後,她的眼神落在羅蘭身上。

    「歡迎,槍俠!很高興見面!」她自己說的也是高等語,而且傑克同埃蒂、蘇珊娜一樣,完全明白她吐出的每個字,儘管他猜假如還在他自己的世界,這一切聽上去只會像胡言亂語。「歡迎來到河岔口!」

    槍俠摘下帽子,沖著她彎腰鞠了一躬,用殘疾的右手快速地輕拍喉頭三次。「謝謝您,老媽媽①『註:老媽媽(OldMother),即中世界最重要的兩顆星之一的「古母星」,這裡槍俠羅蘭用「古母星」稱呼來表達對老嫗的尊敬。』。」

    聽了這話,她嘎嘎大笑起來。埃蒂瞬間意識到羅蘭不僅開了個玩笑,而且還奉承了老嫗。剛剛蘇珊娜轉過的念頭也鑽進了埃蒂的腦袋:這就是他原來的模樣……也是他原來的行事風格。至少部分如此。

    「你可能是槍俠,但是你的衣服下面只是藏著一具蠢人的軀體。」她又恢復使用低等語。

    羅蘭又鞠了一躬。「美麗總會讓我變得愚蠢,老媽媽。」

    這回她絕對是放聲大笑起來,粗啞的笑聲嚇得奧伊直往傑克腿後躲。老嫗笑得身體猛顫,白化病兄弟中的一個衝上來扶住她以免她被自己的鞋子絆倒。但是她自己穩住了,女皇一般揮了揮手。白化病人退了下去。

    「你們在探索旅行嗎,槍俠?」她那雙精明的綠眼睛緊緊盯著他,乾癟深陷的嘴巴一張一合。

    「是的,」羅蘭回答。「我們要找尋黑暗塔。」

    其他人臉上只是露出迷惑的神色,但老嫗身子微微一縮,眼神轉了方向——不是轉向他們,傑克發現,而是轉向東南方,沿著光束的路徑。

    「我很遺憾!」她大聲說。「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去找黑暗塔的人能夠回來!我的祖父這樣說,他的祖父也這樣說!沒有一個!」

    「卡。」槍俠耐心地回答,彷彿區區一個詞就解釋了一切……而且傑克也慢慢意識到,對於羅蘭而言事實就是如此。

    「唉,」她附和道,「黑暗塔的卡!好吧,好吧,你們做你們要做的事,沿你們的路走下去,當走到樹林空地時就會死亡。你繼續上路前願意與我們一起吃頓飯嗎,槍俠?你和你的騎士團?」

    羅蘭再次鞠躬。「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與其他人一起用餐了,老媽媽。我們不能耽擱太久,但是願意——我們對您的邀請充滿感激與喜悅。」

    老嫗轉身對其他人用粗啞的嗓音響亮地說——但是讓傑克背脊發涼的不是她的語調,而是她說的每個字:「你們用心看,白界已經回來!在惡魔折磨的日夜之後,白界已經回來!帶著善心,仰起頭,因為你們已經活著看到卡的車輪再次啟動!」

    6

    那名老嫗被喚做泰力莎姑母,在她的帶領下一行人穿過小鎮廣場,來到那幢尖頂歪斜的教堂。雜草蕪生的草坪里埋著一塊褪色木板,上面刻著「永恆聖血教堂」。六個字上面還漆著一句話,已經褪成慘綠色:戈嫘人①『註:戈嫘人(theGrays),原意為「灰發人」,這裡音譯,在書中指剌德城的地下住民,是陴猷布人的死敵。』死。

    她腳步蹣跚地領著眾人沿著一排排已經破損的長凳中間的通道穿過殘破的教堂,走下幾級矮台階,最後來到一間廚房。這間房間與上面的破敗景象完全不同,以至於蘇珊娜驚訝得使勁兒眨眼。這裡雖然擺設陳舊,但是十分整潔,古舊的木質地板精細地上過蠟,由里向外泛出寧靜的微光。一塵不染的黑色爐灶佔據了整個牆角,幾捆木柴堆在一旁的牆壁上,可以看出所有木柴都經過精心挑選,完全晒乾了。

    又有三個老人加入進來,其中兩位老婦,還有一個撐著拐杖、裝著木頭假腿的老頭。這兩位老婦走到碗櫥前,開始忙碌起來。第三個人打開已經整齊地堆滿木柴的爐灶,劃燃一根長火柴。第四個打開另一扇門,走下幾級逼仄的樓梯,下面大概是冷藏室之類的地方。眾人忙碌的同時,泰力莎姑母領著其餘人來到教堂後部寬敞的房間。房間里放著兩張擱板桌,乾淨但破舊的罩布鋪在上面。她舉起拐杖朝桌子揮了揮,兩個白化病兄弟走了過去,開始費力地搬動其中一張。

    「來,傑克,」埃蒂說。「我們去搭個手。」

    「不用!」泰力莎姑母乾脆地說。「我們也許上了年紀,但是我們不需要客人幫忙!還不需要,年輕人!」

    「不用插手了。」羅蘭說。

    「這幫老傻瓜只會弄傷自己。」埃蒂小聲咕噥,但仍舊聽從別人的建議,不再試圖幫忙。

    埃蒂把蘇珊娜從輪椅里抱出來,抱著她穿過後門。繁茂的景象讓蘇珊娜忍不住驚嘆:呈現在眼前的不只是茵茵草坪,還有一片奼紫嫣紅。爭奇鬥豔的鮮花像火炬一樣怒放在柔軟的綠草上。其中有些花她認識——金盞菊、魚尾菊、夾竹桃——但還有許多從未曾見過。正在這欣賞的當口,一隻馬蠅停在一瓣亮藍色的花瓣上……那朵花倏地把馬蠅裹進去,緊緊閉上。

    「哇!」埃蒂驚訝地四處張望。「布希公園②『註:布希公園(BuschGarden),位於美國佛羅里達州坦帕市,是全美著名的野生動植物公園。』!」

    希說道:「這裡我們按照世界還沒轉換之前的原樣維護,而且我們保護著它,瞞過了經過這裡的所有人——陴猷布人、戈嫘人,土匪強盜。如果他們發現肯定會把這裡毀之一炬……而且會為了我們的隱瞞而要我們的命。他們痛恨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們所有人。這倒是這些混蛋的共同特點。」

    眼盲的老婦人捅捅他的胳膊,示意讓他別講了。

    「這段時間已經沒有人路過這兒了,」裝著木頭假腿的老人開口說。「很久都沒有了。他們一直待在那座城市裡,大概他們在那兒什麼都有。」

    白化病雙生兄弟費力地把桌子抬了出來,後面有一位老婦人手裡端著一個碩大的石水罐,緊催他們加快動作別擋著她的路。

    「請坐,槍俠。」泰力莎姑母朝草坪揮揮手,說道。「你們都坐下吧。」

    幾百種各不相同的香味鑽進蘇珊娜的鼻子,讓她霎時覺得有點頭暈,彷彿一切都在做夢。她實在無法相信寂靜死城的斷壁殘垣之後居然會隱藏著如此一隅伊甸園。

    另一位婦人托著一盤玻璃杯走了進來。玻璃杯樣式不一,但纖塵不染,陽光照射下就像精緻的水晶。她先走到羅蘭跟前,遞過杯子,然後是泰力莎姑母、埃蒂、蘇珊娜,最後是傑克。等每個人都拿到杯子後,她把一種深金色的液體倒進杯中。

    傑克盤腿坐在一塊橢圓形的綠色花床邊,奧伊伏在腳旁。羅蘭微微向傑克側身,低聲說:「喝一點點以示禮貌就行了,傑克,否則我們就得背著你出鎮了——這是格拉夫——烈性的蘋果酒。」

    傑克點點頭。

    泰力莎高舉起玻璃杯,羅蘭跟隨舉杯,埃蒂、蘇珊娜、傑克也紛紛舉起杯子。

    「其他人呢?」埃蒂悄聲問羅蘭。

    「前奏儀式結束以後他們會有的。現在別說話。」

    「開始之前你願意說點兒什麼嗎,槍俠?」泰力莎姑母問道。

    槍俠站起身,酒杯高舉過頭頂,接著微微垂下頭,彷彿在沉思。河岔口居民們尊敬地凝視著他,傑克覺得目光中還夾著一絲恐懼。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讓我們為大地乾杯,為逝去的光陰乾杯好嗎?」他提議,激動讓他嘶啞的聲音微微顫抖。「讓我們為過去的團圓、遠逝的朋友乾杯好嗎?讓我們為歡聚一堂的旅伴乾杯好嗎?這樣行不行,老媽媽?」

    傑克看見眼淚從她眼中流出,但整張臉龐仍然因為喜悅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霎那間,她幾乎變得年輕。傑克看著她,非常驚訝,自己也被強烈的喜悅感染。自從埃蒂把他從通道里拉出來,他第一次感到埋在心中的看門人的陰影真正消失了。

    「唉,槍俠!」她說。「說得好啊!這些話足以讓我們開飯了!」她舉起杯子,一口飲盡,羅蘭接著也乾杯。埃蒂與蘇珊娜緊跟其後,只是喝得沒那麼猛。

    傑克嘗了嘗杯中酒,沒想到自己挺喜歡這個味道——並沒他想得那麼苦,而是又酸又甜,有點像蘋果汁。但他幾乎立刻就感到酒勁上來,只好小心地把杯子放在了一邊。奧伊嗅了嗅,退了回去,鼻頭重新擱在傑克的腳踝上。

    圍在旁邊的老人——河岔口最後的居民——紛紛鼓起掌來。許多人和泰力莎姑母一樣,忍不住開始啜泣。接著他們輪流拿到其他的玻璃杯——不夠精緻,但堪堪能用。頭頂無垠的草原天空,在漫漫夏日的午後,聚會真正開始。

    7

    埃蒂覺得那天的飯菜是自從他兒時神秘的生日大餐之後最美味的一頓。小時候那次,他媽媽做了一桌子他最愛吃的菜——肉餡糕配烤土豆,甜玉米,旁邊配著香草冰淇淋魔鬼蛋糕①『註:魔鬼蛋糕(Devil'sFoodCake),一種甜點,相對於蛋白做成的較鬆軟的白色天使蛋糕,魔鬼蛋糕則有濃濃的巧克力或可可的香味和顏色,質地也比較密實。』。

    讓埃蒂興奮的當然是呈現在眼前的各式不同的佳肴——尤其是經過這麼好幾個月只能吃螯蝦肉、鹿肉以及一點羅蘭保證能吃的綠色植物之後——但還有另一個原因;他注意到傑克也吃得狼吞虎咽(還不忘時不時扔給蹲在腳邊的貉獺一塊吃的),而他來到這個世界還不到一個禮拜。

    大盆大盆的燉菜(野牛肉浸在濃稠的肉汁里配以蔬菜)、一盤盤新鮮出爐的餅乾、一罐罐白色甜奶油、還有一碗碗看似菠菜葉子的綠葉菜……但又不完全是菠菜。埃蒂從來不喜歡吃蔬菜,但僅僅嘗了第一口就好像打開了某個閘門,讓他感覺無法饜足。每道菜都極對他的胃口,但他對這種綠葉菜的喜愛已經變得近乎貪婪。他看見蘇珊娜吃著這些綠葉也是一碗接著一碗。最後他們四個人足足吃了三碗綠葉菜。

    老婦人和白化病兄弟把碗碟收拾乾淨後端上兩盤高高壘起的大蛋糕和一碗鮮奶油。蛋糕散發出甜膩的香味,讓埃蒂覺得自己已經來到天堂。

    「只有野牛奶油了,」泰力莎姑母不無遺憾地解釋。「再也沒有奶牛了——最後一頭也在三十年前被宰了。野牛奶油肯定不是最好的,但總比什麼也沒有強,上帝啊!」

    埃蒂發現原來蛋糕里夾滿藍莓,這比他以前吃的所有蛋糕都要美味。連吃了三塊以後,他身子向後仰了仰,一個飽嗝從嘴裡冒出來,他趕緊捂住嘴,內疚地向四周張望。

    梅熙,那位盲眼老婦,粗聲說,「我聽見了!有人對廚師表示了感謝,姑母!」

    「唉,」泰力莎姑母大笑道。「是嘛!」

    上菜的兩名老婦又回來,一個捧著一個冒氣的罐子,另一個托著盤子,幾個粗實的瓷杯子壘在托盤上,看上去搖搖欲墜。

    泰力莎姑母坐在桌首,羅蘭坐在她右手邊。羅蘭俯過身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仔細傾聽,笑容稍稍隱去,然後點點頭。

    「希,比爾,蒂爾,」她說。「你們三個留下。我們要與槍俠和他的朋友們談談話,因為他們今天下午就要離開。其餘的人帶著咖啡到廚房裡去,也不要說話了。走之前注意禮節!」

    比爾與蒂爾,這對白化病雙兄弟,繼續坐在桌腳。其他人排成一行,輪流從羅蘭他們身邊經過,每個人都和埃蒂、蘇珊娜握了握手,然後親吻傑克的臉頰。傑克有禮貌地接受了親吻,但是埃蒂看出他既驚訝,也有些尷尬。

    當眾人經過羅蘭時,他們都在他面前跪下,親手摸摸從他掛在左臀的槍套里戳出來的左輪槍檀木槍把。他雙手搭在他們的肩膀上,親吻他們的額頭。走在最後一個的是梅熙,她伸手環抱住羅蘭的腰,在羅蘭臉頰上印下一記響亮的濕吻。

    「上帝永遠保佑你,槍俠!假如我能看見你該有多好!」

    「注意禮節,梅熙!」泰力莎姑母厲聲說,但羅蘭沒有理會,他向盲眼老婦俯下身。

    他溫柔堅定地握住她的雙手,抬起到他的面頰。「用手看我吧。」他邊說邊閉上了眼睛,而她用刻滿皺紋、因為關節炎而變形的手指輕柔地撫過他的雙眉、臉頰、嘴唇和下巴。

    「唉,槍俠!」她微微嘆息,仰起空洞的眼窩對準他淡藍色的眼眸。

    「我看得很清楚了!你的臉很英俊,但也充滿哀傷與煩惱。我為你和你的夥伴憂慮。」

    「但是能有緣相見已經很讓我們高興了,不是嗎?」他說完在她光滑、寫滿憂慮的額頭上溫柔地印下一記親吻。

    「唉——是啊。是啊。謝謝你的親吻,槍俠。我從內心裡感謝你。」

    「走吧,梅熙,」泰力莎姑母的聲音稍稍柔和下來。「帶上你的咖啡。」

    梅熙站起身,那個拄拐杖、裝假腿的老人牽住她的雙手放到他褲子腰帶上。她對羅蘭和他的夥伴最後行了一次禮,然後由他牽了出去。

    埃蒂擦了擦眼睛,竟然發現有點濕潤。「她是怎麼瞎的?」他嘶啞地問。

    「土匪,」泰力莎姑母回答。「用燒紅的烙鐵乾的,他們乾的。他們說因為她眼神無禮。二十五年以前了,那是。喝咖啡吧,你們都喝!熱的時候味道不好,但冷下來就更像泥漿。」

    埃蒂把杯子舉到唇邊,嘗試性地小啜一口。雖然他不會很過分地將其稱做泥漿,但這也絕對不是什麼藍山拼配咖啡。

    蘇珊娜嘗了一口她的,顯出驚喜的樣子。「啊,這是菊苣!」

    泰力莎瞥了她一眼。「我知道那不是。我只知道這是道柯,道柯咖啡,自從我被那個女人詛咒之後就只有道柯咖啡了——那個詛咒很久以前就已經消失。」

    「您到底多大年紀了,夫人?」傑克突然問。

    泰力莎姑母詫異地看看他,然後嘎嘎大笑起來。「實際上,少年人,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記得也是在這裡慶祝了我的八十歲生日,但是當時草坪上坐了五十多個人,而且梅熙那時還沒瞎。」她的眼光落在伏在傑克腳邊的貉獺身上。奧伊並沒有從傑克的腳踝上挪開鼻頭,但他抬起鑲金邊的眼睛看著泰力莎。「一頭貉獺,上帝啊!我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過貉獺和人呆在一起了……以為它們已經忘記了過去與人同住同行的日子。」

    白化病兄弟中的一個彎下腰拍拍奧伊,奧伊倏地躲開。

    「以前他們還能牧羊,」比爾(或者也許是蒂爾)對傑克說。「你知道嗎,年輕人?」

    傑克搖搖頭。

    「他會說話嗎?」白化病人又問。「過去有些貉獺會說話的。」

    「是的,他會。」他低頭看看這頭貉獺,陌生人的手一離開他就回到了傑克腳邊。「說你的名字,奧伊。」

    奧伊只是愣愣地盯著他。

    「奧伊!」傑克又叫了一聲,但奧伊還是一聲不吭。傑克有些懊惱地看看泰力莎姑母和白化病兄弟。「呃,他的確說話……但是我猜他大概只有想說的時候才會開口。」

    「那個男孩看上去並不屬於這裡,」泰力莎姑母對羅蘭說。「他的穿著很奇怪……他的眼睛也很奇怪。」

    「他來這兒還沒多久。」羅蘭沖著傑克微微一笑,傑克遲疑地回應了一個笑容。「一兩個月以後,就不會有人覺得他奇怪了。」

    「噢?我懷疑,真的懷疑。他從哪裡來?」

    「很遙遠的地方,」槍俠回答。「非常遠。」

    她點點頭。「那麼他什麼時候回去?」

    「永遠不回去了,」傑克回答。「這裡就是我的家。」

    「那麼上帝憐憫你,」她說,「因為在這個世界太陽已經落下,永遠不再升起。」

    這句話讓蘇珊娜感到一陣不安,一隻手按住腹部,彷彿她胃裡難受。

    「蘇希?」埃蒂問。「你還好吧?」

    她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非常虛弱;平時的信心與沉著就好像在此刻棄她而去。「是的,當然。只是起了些雞皮疙瘩,沒什麼。」

    泰力莎姑母投給她一記長長的、評估的眼光,弄得她幾乎不舒服……然後泰力莎笑了出來。「『雞皮疙瘩』——哈!我還是猴年馬月聽過這說法。」

    「我爸爸以前一直這樣說。」蘇珊娜投給埃蒂一記笑容——這回更加有力。「但無論如何,已經過去了。我沒事兒。」

    「關於遠方的城市以及從這兒到那兒的行程,你知道些什麼?」羅蘭邊問邊端起咖啡啜飲起來。「有沒有土匪?其他這些戈嫘人和陴猷布人又是什麼人?」

    聽罷,泰力莎姑母深深嘆了一口氣。

    8

    「你們肯定聽說過很多,槍俠,而我們知道得很少。我知道的一件事就是:那座城市是個邪惡的地方,尤其對這個年輕人來說。任何年輕人。你們有沒有辦法繞道而行?」

    羅蘭抬起頭仰望天空,白雲順著光束的路徑匯聚成直線,他們對這樣的形狀已經習以為常。在無垠的草原天穹,這條直線就像穿過天空的河流,讓人根本無法忽視。

    「也許,」他最終開口,但聽上去不知為何十分猶豫。「我猜我們可以向西南方走,繞過剌德,在遠一些地方重新回到光束的路徑。」

    「你們是沿著光束前進的啊,」她說。「唉,我也是這麼猜的。」

    埃蒂發現,伴隨著對這座城市的想像的是與日俱增的希望,他希望如果他們到達那裡,可以獲得幫助——對他們行程有用的廢棄的貨品,或者也許有什麼人能告訴他們更多關於黑暗塔的信息,以及他們到那裡以後應該怎麼辦。比如那些叫做戈嫘人的——這名字聽上去就像一些睿智的長須精靈。

    鼓點聲令人毛骨悚然,這沒錯,讓他也想起那種低成本的叢林探險電影(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和亨利一道吃著爆米花在電視上看到的),裡面探險者尋找消失的城市,當找到時這些神秘城總是變成了廢墟,裡面的居民則個個成了嗜血的食人族。但是埃蒂堅信這種可怕的事情在看上去,至少從遠處看,這麼像紐約的城市裡絕對不會發生。即使那裡沒有睿智的長須精靈或者能用的舊貨品,肯定會有書,至少;他聽羅蘭說起過這裡紙張異常稀有,但埃蒂到過的所有城市裡都堆滿書。也許他們還能找到一些能用的交通工具,如果有越野車之類的當然最好。這一切可能不過是些白日夢,但是面對前方几千里的未知行程,一些愚蠢的白日夢無疑沒有壞處,起碼可以讓你精神振奮。而且那些東西至少也有些可能性,不是嗎?見鬼。

    他想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但是傑克搶先開口了。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繞道。」他說。眾人的視線都投向他,傑克的臉微微一紅。奧伊挪了挪腳。

    「不應該?」泰力莎姑母說。「你為什麼這麼想,請說說看。」

    「你知道那些火車嗎?」傑克問。

    大家都沒有說話。比爾與蒂爾不安地對視一眼,泰力莎姑母只是定定地望著傑克,這回傑克並沒有迴避。

    「我聽說過一輛,」她說。「也許我親眼見過。就在那裡。」她指著寄河的方向。「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孩子,世界還沒有轉換……起碼不像現在這樣。你是不是說布萊因,孩子?」

    一絲驚訝從傑克眼中閃出,隨後他露出瞭然的神色。「對!布萊因!」傑克的表情都落在了羅蘭眼裡。

    「你怎麼知道單軌火車布萊因的?」泰力莎姑母問。

    「單軌火車?」傑克一臉茫然。

    「對啊,就叫單軌火車。你怎麼會知道這個的?」

    傑克無奈地望望羅蘭,又把視線轉回到泰力莎姑母。「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

    事實就是這樣,埃蒂驀地悟出,但這卻並不是全部事實。他知道的比他願意說的還多……而且我感覺出他很害怕。

    「這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了,我覺得。」羅蘭硬邦邦的口氣聽起來像個長官。「你得讓我們自己來解決,老媽媽。」

    「哦,」她立即同意。「你們可以保留自己的觀點。我們也最好不要知道。」

    「那麼那座城市呢?」羅蘭又問。「關於剌德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完她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

    9

    事實上,大部分時間是那對雙生兄弟比爾和蒂爾在說,一個說完後另一個會接過話茬,其間泰力莎姑母做些補充或更正,那時那對兄弟就會尊敬地等她說完才繼續。希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那裡,一根根拔掉草帽邊上毛刺刺的稻草,放在身前的咖啡一動未動。

    他們的確所知甚少,羅蘭很快就意識到這點,甚至對於他們自己小鎮的歷史都不大清楚(不過他並不奇怪;最近幾年記憶力衰退得很快,除了最近發生的事,其他一切彷彿都不曾存在),但是他們所知的那些也讓人十分困擾。不過羅蘭同樣並不感覺奇怪。

    在他們高曾祖父的時候,河岔口的確與蘇珊娜的想像差不多:是大道上一個中等發達的貨物中轉站,偶爾會銷售貨品,但大多只是交換。這兒名義上屬於河濱領地的統治,儘管那時土地領地或所有權這類概念都已經消失。

    那時還有野牛獵人,儘管這個行當也已經慢慢衰落;野牛群都很小,而且變異嚴重。這些變種野牛的肉雖然談不上是毒藥,但是又臭又苦。可無論如何,河岔口處在碼頭和吉姆鎮之間的地理位置讓這個小鎮還小有名氣。它坐落在大道邊,距離剌德城走陸路只需三天,水路只需六天。「除非河水水位太低,」雙生兄弟中的一個說,「那就會需要更多時間。我的祖父曾經提過,有一次貨船全部擱淺,一路堵到了河道上游。」

    當然,這群老人對於城市最早的創立者一無所知,更不用說曾經用來建造塔樓和城堡的技術;中土先人創立了那座城市,但是那段歷史即使在泰力莎姑母高曾祖父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完全遺失。

    「那些屋子還沒有坍塌,」埃蒂說,「我倒想知道那些先人們用來建造屋子的工具是不是還能用。」

    「也許,」雙生兄弟中的一個回答。「即使是這樣,年輕人,現在那裡的居民也不會有人知道怎麼運轉那些機器了……我是這麼猜,就是這麼猜的。」

    「不對,」他的兄弟爭辯道,「我懷疑這些古老的方式在戈嫘人和陴猷布人中並沒有完全失傳,即使現在。」他看看埃蒂說。「我爸爸說過以前城市裡有電蠟燭,有人說現在還有。」

    「難以想像。」埃蒂驚訝地插口道,蘇珊娜重重擰了一下他桌底的腿。

    「是的。」另一個兄弟說。他根本沒察覺出埃蒂的諷刺,態度仍舊十分嚴肅。「你撳一個按鈕,燈就會亮——明亮的蠟燭,不發熱、不用油,也沒有燈芯。而且我還聽說,以前,流亡王子奎客,乘著一隻機器鳥飛上了天空。但是一隻翅膀折斷,他跌下來摔死了,落得與伊卡洛斯①『註:伊卡洛斯(Icarus),古希臘神話中巧匠狄德勒斯的兒子,他憑藉一對蠟做的翅膀飛上天空,但是因為飛得太高,離太陽太近,蠟被烤化而墜落摔死。』同樣的下場。」

    蘇珊娜驚訝得下巴都掉了下來。「你們也知道伊卡洛斯的故事?」

    「唉,女士,」他明顯地對於她的驚訝很困惑。「他和他那對蠟做的翅膀。」

    「都是些孩子的故事,」泰力莎姑母哼了一聲。「我知道長明燈的傳說不假,因為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曾親眼見過,那時那些燈還時不時會點亮,唉;也有人說他們在晴朗的夜裡見過,我相信他們的話,儘管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但是從來沒有人能飛,即便是中土先人。」

    無論怎樣,城裡的確有機器,功用詭異甚至危險,其中一些甚至還能運轉,但這對兄弟深信城裡不再有任何居民知道如何啟動那些機器,因為已經很多年沒再響起機器聲了。

    但是也許會有不同,埃蒂眼眸一亮,心中暗想。換句話說,倘若恰好一個年輕人路經此地,而他又恰好有膽量、有魄力,還有一些關於怪機器和長明燈的知識,那麼其實一切問題也許只要需要找到「開啟」鍵就能解決。我是說,真有可能就是那麼簡單。甚至或許只是一捆保險絲——想想啊,朋友們,鄰居們!只要換上四百安培的銅絲就能照亮整個城市,變得像賭城的夜晚一樣燈火通明!

    蘇珊娜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聲問他什麼事兒這麼好笑。埃蒂只是搖搖頭,手指放在嘴唇上,結果只招來蘇珊娜惱怒的眼神。與此同時,白化病兄弟還在繼續你來我往地說著他們的故事,也許只有當一輩子的孿生兄弟才能培養出兩人之間的那種默契。

    四、五代人以前,他們說,城裡還有很多人,文明程度也頗高,儘管那裡的居民只是以運貨為生,沿著當初中土先人為自己並非用馬拉的交通工具而建造的寬闊大道駕駛馬車。住在城裡的都是些手工藝人,以及被雙生兄弟稱做「製造者」的人,他們在河上買賣磚塊。

    「河上?」羅蘭問。

    「寄河上有一座橋,」泰力莎姑母解釋說,「起碼二十年以前還在。」

    「唉,十年前老比爾·馬芬和他的兒子還親眼見過。」希附和道,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講話。

    「什麼樣的橋?」槍俠又問。

    「那種用金屬管建造的橋,」兄弟中的一個說。「就像巨型蜘蛛網一樣懸在空中。」接著他又羞赧地加了一句:「在死之前,我還想再親眼見一次。」

    「也許那時候橋已經塌了,」泰力莎姑母不以為然地說。「一大解脫。魔鬼的傑作。」她轉向雙生兄弟。「告訴他們後來發生的事情,以及為什麼現在那座城市這麼危險——除了那些可能還時不時出沒的魔鬼,我是說,我肯定那裡還有魔鬼的力量。那些人也想改變,太陽已經更偏西方。」

    10

    剩下的部分是薊犁的羅蘭曾經多次聽過的故事,只不過是另一個版本,其中大部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是他自己的經歷。故事支離破碎、殘缺不全,無疑混雜了神話傳說與以訛傳訛,本應線性發展的過程被這個世界正在經歷的詭異變化——時間上與空間上的同時變化——扭曲,所有一切可以總結成一個複合句:曾經我們明白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已經轉換。

    河岔口的這些老人對薊犁的所知不比羅蘭對河濱領地的所知多多少,而約翰·法僧,這個將羅蘭家鄉顛覆毀滅的傢伙,他的名字對他們來說不具有任何意義。但是所有關於過去世界逝去的故事都十分相似……如此相似,羅蘭想,以至於不可能僅僅是巧合。

    大概在四百年前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內戰——也許在伽蘭,或許在更遠的叫做坡臘的地方。內戰的餘波緩緩向外釋放,混亂與戰爭也隨之波及其他各個王國。很少有王國能夠抗拒這種緩釋的餘波,而無政府的混亂就像日落後黑夜來臨一般降臨到了這片土地。有一段時間路上滿是軍隊,他們有時行軍,有時撤退,沒有理由也沒有長久目標。後來軍隊分裂成小集團,小集團最後墮落成了流竄各地的強盜土匪。剛開始貿易衰退,後來乾脆就完全消失,而外出旅行由不便變成危險,最終成了不可能的任務。與城市之間的通訊越來越少,在一百二十年以前最終完全消失。

    就如同羅蘭經過的幾百個其他城鎮一樣——起初他與庫斯伯特以及其他被逐出薊犁的槍俠一起追逐黑衣人,後來變成孤身一人——河岔口與外界斷了一切聯繫,自生自滅。

    這當口,希站了起來,嘶啞的聲音與抑揚頓挫的語調一下子攫住槍俠的注意力。他就像講了一輩子故事的說書人——介於聖人與蠢人之間,天生就能融合記憶與謊言,編織出的夢境如同輕盈絢麗的蛛網,還掛著串串晶瑩的露珠。

    「最後一次我們向領地的城堡進貢是在我曾祖父那時候,」他說。「二十六個男人推著貨車,上面載滿獸皮——那時已經沒有任何貨幣,當然,我們最多就只有這些。漫長危險的旅程幾乎有八十輪距,六個人死在了路上。其中一半死在土匪的手上,另一半因為疾病或鬼草而喪命。

    「當他們最終到達城堡時,他們發現那裡雜草覆蓋了前庭,只剩下烏鴉和黑鳥盤旋在斷壁殘垣上。西面的田野發生過大屠殺,遍野是累累白骨與紅銹鐵甲,這就是我曾祖父的描述。撒在地上的下頜骨里叫喊出魔鬼的聲音,呼呼如同東風。城堡遠處的村莊已經被付之一炬,城牆上掛滿了成百上千的骷髏。我們的人只好把獸皮丟在碉堡殘破的大門外——因為沒人有膽量踏入這個鬼魂游弋、魔聲回蕩的地方——然後踏上了歸途。一路上又有十個人丟了性命,最終出發的二十六個人中只有十個平安歸來,我的曾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他脖子上和胸前染上了癬,直到死都沒有消失。他們說那是輻射病。自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鎮子。我們自給自足。」

    他們漸漸習慣了土匪的燒殺搶掠,希用嘶啞但悅耳的嗓音繼續說下去。他們派人站崗,當發現土匪逼近——幾乎從來都是沿著大道和光束的方向朝東南方去,去那座戰火連連的剌德城——鎮上所有的人都躲進挖在教堂下面的避難洞。他們不去修復鎮上星星點點的損壞,以防勾起土匪的好奇心。不過大多數土匪都沒什麼好奇心,他們只是一路揮著弓箭、斧頭,向遠方的殺戮地帶策馬狂奔。

    「你說的戰爭指的是什麼?」羅蘭問。

    「對,」埃蒂也說,「還有那鼓點聲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白化病兄弟迅速交換了一下幾乎迷信的眼神。

    「我們並不知道上帝之鼓,」希開口解釋。「沒聽過,也沒看過。城裡的戰爭,現在……」

    起初戰爭在強盜土匪與住在城裡的手工藝人、「製造者」問爆發。那些匪徒燒殺搶掠,燒毀城裡居民的店鋪,把倖存者扔在曠野中等死。剌德住民決定奮起反抗,他們成功地抵抗了試圖從橋上或從水路攻城的侵略者。就這樣雙方對峙了許多年。

    「剌德住民用的是以前遺留下來的武器,」雙生兄弟中的一個說,「他們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土匪的弓箭、釘頭錘、斧頭可招架不住這些武器。」

    「你是不是說他們有槍?」埃蒂問。

    雙生兄弟中的一個點點頭。「唉,槍,但是不只槍,還有一種武器射程有一里多遠,爆炸起來就像火藥,只是威力更大。那些亡命之徒——就是現在的戈嫘人,你們肯定已經知道——沒有其它辦法,只能在河邊駐紮圍攻,這就是他們的所為。」

    剌德實際上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座避難堡壘,附近鄉村裡聰明能幹的人三三兩兩地結伴去那裡。他們需要通過一道道智力測驗,而秘密穿過城外錯綜的營地、圍城軍隊的前線變成了這些新成員最後的考試。大多數人能夠徒手過橋穿過真空地帶,能走這麼遠的人都被留了下來。也有一些沒及格被趕走,當然,那些有一技之長的人(或者那些足夠聰明能現學一門技藝的)也能被留下。會種地的特別受到青睞,因為據說剌德城裡每片公園都變成了菜地。城市與鄉村的聯繫被切斷,他們要麼在城裡種糧食,要麼就只能在水泥森林裡活活餓死。中土先人離開這裡時只留下了神秘的機器,但是這些沉默的奇蹟可不能當飯吃。

    時間流逝,戰爭的性質也隨之改變。攻城的戈嫘人漸漸佔了上風——被稱做戈嫘人是因為他們比城裡的住民年紀大得多。當然後者年齡也漸漸增長,不過他們仍被稱做「陴猷布人」,儘管他們的青春韶華早已遠逝。最終他們要麼是忘記古老的武器如何使用,要麼已將炮彈用盡。

    「也許兩者都是。」羅蘭喃喃地說。

    大概九十年以前——在希和泰力莎姑母的有生之年——最後一隊亡命之徒經過這個小鎮。他們人數非常多,以至於先頭部隊日出時策馬踏過河岔口,斷後的部隊直到日落時才離開。他們是這裡見過的最後一隊人馬,頭領就是一名叫做大衛·奎克的王子——後來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的就是他。他組織了混跡在剌德城外的烏合之眾,對任何反對他的人格殺勿論。奎克領導的戈嫘軍團並沒有試圖通過水路或橋攻陷剌德城,相反他們在離城十二里的地方另建了一座浮橋,從側翼攻城。

    「從那以後,戰火蔓延,」泰力莎姑母總結道。「時不時會有人從城裡逃出來告訴我們零星的消息,唉,零星的消息。現在更加頻繁,因為他們說,浮橋已經無人守衛,我以為戰火幾乎已經熄滅。城裡陴猷布人和戈嫘人為了戰利品還在相互爭鬥,只不過我覺得當初跟隨奎克王子造浮橋的那些人的後代如今才是真正的年輕人了,但他們仍然被叫做戈嫘人。而最初剌德住民的後代一定已經與我們一樣老,儘管他們中間還是有些年輕人,被古老的傳說和可能仍存在的知識吸引而加入陴猷布人的隊伍。

    「兩派人馬宿怨未解,槍俠,所以他們都會想要你稱做埃蒂的那個年輕人。如果那個深色皮膚的女人能生養,即使她被截去雙腿,他們也許不會殺她,因為他們會讓她養孩子。現在孩子已經越來越少,因為儘管過去的疾病已經消失,但有些孩子還是天生畸形。」

    聽到這話,蘇珊娜激動起來。彷彿要說什麼,但卻只是喝完最後一口咖啡,重新坐回原處,繼續以剛才的姿勢聽下去。

    「但如果他們想要這個年輕人和女人,槍俠,我想他們更會想要這個男孩。」

    傑克彎下腰,又開始輕輕撫摩奧伊的毛。羅蘭看見他的臉,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麼:當初山腳下的情景又出現了,只不過緩型突變異種變成了另一個版本。

    「而你,他們只會立刻殺死,」泰力莎姑母又說,「因為你是一名槍俠,脫離時代,遠離家鄉,對兩邊都沒用處。但是他們可以捉住男孩,利用他,教育他,讓他記住一些而忘記其他。至少他們自己已經忘記當初打仗的原因;況且自那以後世界也已經轉換,現在他們只為了可怕的鼓點殺戮。其中一些可能還年輕,但是大多數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像我們一樣。他們所有人都變得愚蠢,活著只是為了打打殺殺。」她頓了一下。「現在你們已經聽完了所有故事,你們確定不要繞道而行,不要打擾這些人?」

    還沒等羅蘭回答,傑克清晰堅定地說,「說說你知道的單軌火車布萊因,還有工程師鮑伯。」

    11

    「工程師誰?」埃蒂問,但是傑克只是盯著那群老人。

    「軌道就建在那裡,」最後希開口回答。他指著遠處的河流說。「只有一條軌道,人工石柱支撐。中土先人造的馬路和牆壁都是那樣。」

    「單軌火車!」蘇珊娜高聲說。「單軌火車布萊因!」

    「布萊因帶來一切煩惱。」傑克喃喃地說。

    羅蘭看了他一眼,但什麼都沒說。

    「現在這輛火車還開嗎?」埃蒂問希。

    希慢慢地搖搖頭,一臉緊張不安。「不,年輕人——但是在我和姑母年輕的時候,它還運行。當我們還年輕、城裡戰火正興時。它在出現前總會先傳來——低沉的嗡鳴聲,就像預示著夏日午後的暴雨即將到來——那種雷電交加的暴雨。」

    「唉。」泰力莎姑母神情迷茫,就像在做夢。

    「接著它就呼嘯駛來——單軌火車布萊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突起的鼻子就像你的子彈,槍俠。車身大概兩個輪距。我知道聽起來不可能,也許的確不可能(我們當時還很年輕,你得記住,而且這點非常重要),但我仍然覺得它就是這麼長,因為當它開過來時,整輛車似乎遮住了地平線,然後在你看真切之前就飛速開過!

    「有時如果天氣糟糕、氣壓很低,它就像哈羅皮埃①『註:哈羅皮埃(Harpy),希臘、羅馬神話中身是女人,而翅膀、尾巴及爪似鳥的怪物。』一樣尖嘯著從西方開過來。有時在夜晚它開過時會在前方投下一道長長的白光,尖嘯聲能把我們所有人吵醒,那聲音簡直就像傳說里在世界末日能把死人從墳墓里喚醒的號角,就是這樣。」

    「告訴他們爆炸聲,希!」比爾或者蒂爾驚恐地顫聲說。「告訴他們每次隨之而來的爆炸聲,那是地獄裡的巨響!」

    「唉,我這就要說,」希的聲音透出一絲責怪。「火車經過以後總有幾秒鐘會很安靜……甚至有時會隔上一分鐘,也許……之後就是地動山搖的大爆炸,地板震動,杯子從架子上震下來,有時甚至窗玻璃都會震碎。但沒有人見過任何火光,就彷彿這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爆炸。」

    埃蒂用手指輕輕碰了碰蘇珊娜的肩膀,等她轉過身,他的嘴唇吐出兩個字:音爆。這很瘋狂——他從沒聽說過任何火車能趕上音速——但只有這樣解釋才說得通。

    她點點頭,背回身去。

    「這是惟一一件我親眼見過的中土先人製造的機器,」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如果這不是魔鬼的傑作,那這世上就沒有魔鬼了。我最後一次親眼看見它是在我和梅熙結婚的那個春天,那已經是六十年前了。」

    「七十年。」泰力莎姑母權威地更正。

    「而那列火車開進城裡,」羅蘭說。「從我們來的方向……從西方開來……從森林開來。」

    「唉,」一個新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響起,「但是還有一列……一列從城裡開出的……而且也許那列還在運行。」

    12

    他們回頭看見梅熙站在教堂與餐桌間的花壇邊,正伸出雙臂,慢慢循聲走來。

    希連忙慌張地站起身,奔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臂挽住他,兩人站在那裡就好像世上一對年紀最大的新人。

    「姑母讓你在裡面喝咖啡的!」他說。

    「早就喝完了,」梅熙回答。「味道太苦,我可不喜歡。而且——我也想聽聽你們聊天。」她顫悠悠地抬起手,指向羅蘭。「我想聽聽他的聲音。清亮動聽,他的聲音。」

    「我乞求您的原諒,姑母,」希稍顯恐懼地望著這名老嫗。「她一直神不守舍,這麼多年從未好轉。」

    泰力莎姑母瞥了一眼羅蘭。羅蘭微微點點頭。「讓她過來加入我們吧。」她說。

    希邊責備邊牽著她走過來。梅熙只是倔強地抿著嘴,扭過頭,空洞的眼神越過他的肩膀投向遠方。

    等希扶她坐穩,泰力莎姑母傾過身子問道,「現在你要說些什麼,女士,或者剛剛你只是隨便說說?」

    「我聽得一清二楚。我的耳朵就像從前一樣敏銳,泰力莎——更加敏銳!」

    羅蘭伸手摸摸腰帶,從裡面掏出一個彈藥筒,手一揮向蘇珊娜擲過去,蘇珊娜正好接住。「是嗎,女士?」他問。

    「當然,」她扭身面向他回答,「足夠敏銳,能聽見你剛剛扔了個東西。扔給那個女人,我猜——那個棕色皮膚的女人。一件小東西。是什麼,槍俠?餅乾嗎?」

    「差不多,」他微微一笑。「你的確聽得清楚。現在跟我們說說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還有另外一列單軌火車,」她說,「除非這是同一列火車,運行不同線路。要麼就是另外一列火車運行不同的線路,兩者都有可能……無論如何,那是七、八年以前了。我以前一直能聽見火車呼嘯地開出城市,開向遠處的荒原。」

    「胡扯!」白化病兄弟中的一個脫口而出。「沒有任何東西開去荒原!那兒什麼都活不成!」

    她轉過臉面向他。「火車是活的嗎,蒂爾·塔德貝里?」她反問。「機器會生病、咽痛、嘔吐嗎?」

    埃蒂想說,呃,有一頭這樣的巨熊……

    但他又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暫時不要插嘴為妙。

    「那麼我們一定也能聽見,」另一個兄弟仍舊激動地堅持。「那種希一直說的巨大爆炸聲——」

    「這列火車沒有爆炸聲,」她承認道,「但是我能聽見另一種聲音,就好像霹靂在近處閃過後傳來的低沉嗡鳴。當勁風從城市裡吹過時我就能聽到這個聲音。」她抬起下巴,又補充道:「我也的確聽到過一次爆炸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就是那天晚上查理暴風來襲,差點兒掀翻了教堂的尖頂。當時那爆炸肯定距離這裡有兩百輪距,也許兩百五十輪距也說不定。」

    「瞎說!」雙生兄弟齊齊反駁。「你肯定吃錯藥了!」

    「如果你再不閉上你的臭嘴,比爾·塔德貝里,我會把你吃了。而且你怎麼能對女士這樣說話?怎麼——」

    「好了,別說了,梅熙!」希大聲阻止,但是埃蒂並沒有在意鄉野草夫間的口角,梅熙說的一切在他聽來還有些道理。當然不會有音爆,起碼一列從剌德城裡開出的火車不會有;確切的音速他記不大清,但是大概在每小時六百五十里左右。一輛剛剛啟動的火車不可能達到這個速度,而等它加速超過音速時,肯定已經離得很遠,超過耳力所及了……除非條件恰好適宜,好比梅熙說的查理暴風什麼的——不管是什麼——襲來的晚上。

    這一切是有可能的。單軌火車布萊因不是什麼蘭德·羅孚越野車,但說不定是……說不定……

    「那你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聽到過這列火車了是嗎,女士?」羅蘭問。「你肯定不會更久嗎?」

    「不可能,」她回答,「因為最後一次聽到時正好是老比爾·馬芬生重病的那一年。可憐的比爾!」

    「那幾乎是十年前了。」泰力莎姑母說,聽上去異乎尋常的溫柔。

    「那你為什麼從來不說你聽到過這聲音?」希說完後眼光投向槍俠。「你千萬別相信她所說的一切,主啊——永遠想站在舞台中央,這就是我的梅熙。」

    「為什麼,你這個愚蠢的男人!」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大叫道。「我不說只是因為不想推翻你一直引為自豪的那套說辭,但是現在我聽到的一切非常重要,我不能再隱瞞下去!」

    「我相信你,女士,」羅蘭說,「但是你肯定打那以後就再也沒聽見過那列單軌火車經過了嗎?」

    「沒有,再沒有了。我只是以為它最終已經到達終點,僅此而已。」

    「我很奇怪,」羅蘭又說。「確切說,非常奇怪。」他低頭盯著桌子陷入沉思,瞬間彷彿離所有人都很遠。

    小火車,這個詞從傑克腦中冒出,他頓時打了一個寒戰。

    13

    半個小時之後,一行人再次來到小鎮廣場。蘇珊娜坐在輪椅裡面,傑克調節了一下書包肩帶,奧伊則伏在他腳邊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看。看來只有鎮上的老者參加了藏在永恆聖血教堂後的伊甸園一隅的聚會,因為當他們回到小鎮廣場時,又已經有十多個人等在那裡。他們的眼光掃過蘇珊娜,落在傑克身上稍微停留了一會兒(顯然他們對他的年輕比對她的膚色更感興趣),但毫無疑問,羅蘭是吸引他們到此的原因;他們好奇的眼神中溢滿古老的敬畏。

    過去的歷史只是口耳相傳的傳說,而他卻是一段活歷史,蘇珊娜暗忖。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彷彿信徒凝視著一名決定在禮拜六的晚上和他們一道用晚餐的聖人——彼得、保羅或是馬修①『註:彼得、保羅與馬修都是隨同耶穌傳教的十二聖徒之一。』——而且他會順便在餐桌上聊起過去在加利利湖②『註:加利利湖(SeaofGalilee),位於以色列北部,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淡水湖。湖畔景色優美,周圍到處流傳著耶穌早期傳教的故事。』湖畔同耶穌一起閑庭信步的感受。

    眾人又開始重複剛剛晚餐結束時的儀式,只是這次河岔口鎮上所有居民都加入其中。他們列隊站成一條直線,一一同埃蒂與蘇珊娜握手,親吻傑克的臉頰或額頭,最後跪在槍俠面前祈求他的觸摸與祝福。梅熙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羅蘭的腰,臉龐深深埋入他的腹部。羅蘭也報以擁抱,對她提供的消息表示感謝。

    「你難道不留下來過一宿嗎,槍俠?太陽很快就要落山,而且我肯定你和你的人一定很久沒有在屋檐下過夜了。」

    「確實如此,但我們最好還是出發。謝謝您,女士。」

    「如果有可能你會再回來嗎,槍俠?」

    「會的,」羅蘭回答,但埃蒂不需要看他老朋友的臉就明白這回答實在言不由衷。「如果有可能。」

    「唉,」她最後一次擁抱了他,然後把手移到希晒傷的肩膀上。「祝你們一路平安。」

    最後一個是泰力莎姑母。她正要跪下,羅蘭一把扶住她的雙肩。「不要,您不要這樣。」接著,出乎埃蒂的意料,羅蘭跪在她面前,跪在了小鎮廣場的泥土上。「您能祝福我嗎,老媽媽?您能祝福我們所有人一路平安嗎?」

    「唉,」她的聲音中並沒有驚訝,眼中也沒蓄著淚水,卻仍然因為深沉的感情而微微悸動。「我看見你真誠的心,槍俠。你秉承了你族人的傳統,唉,你是忠實的繼承人。我祝福你和你的旅伴,會一直祈禱保佑你們免遭災難。現在請你接受這件禮物。」她伸手從褪色裙子的胸袋裡掏出一個銀色十字架,十字架末端拴了一根銀鏈。她把鏈子抖開。

    這回輪到羅蘭驚訝了。「您肯定嗎?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取走屬於你們的東西,老媽媽。」

    「我非常肯定。一百多年來,我日日夜夜都戴著它。現在我要你戴上,然後把它放在黑暗塔的腳下,在世界的另一端念出我的名字,泰力莎·昂溫。」她把銀鏈套過他的脖子,十字架落在鹿皮襯衫的開領處,彷彿天生就屬於那裡。「現在出發吧。我們已經一道用餐,也聊過、互相祝福過。我想說,一路平安,堅持到底。」她的聲音輕顫,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變得喑啞。

    羅蘭站起身,深深鞠躬,連著三次擊打喉頭。「謝謝您。」

    她鞠回一躬,但什麼也沒說,此時臉頰上已經印下兩道淚痕。

    「準備好了嗎?」羅蘭問。

    埃蒂點點頭,他不敢開口,生怕自己也忍不住。

    「好吧,」羅蘭說。「我們走。」

    傑克推著蘇珊娜的輪椅,與眾人一起沿著小鎮中心的馬路啟程。當他們經過小鎮最後一幢建築時(褪色的牌子上寫著:貿易與交換),傑克忍不住回了頭。那群老人,最後一群被孤零零遺留在這片廣袤空曠平原腹地的住民,還聚集在石碑周圍。傑克舉起手努力揮了揮,直到此刻他還能忍住淚水。但當幾名老者——希,比爾,蒂爾他們——揮手回應時,他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埃蒂環抱住他的肩膀。「繼續向前走,勇敢的孩子,」他聽上去也有些哽咽。「這是惟一的辦法。」

    「他們年紀這麼大了!」傑克抽泣道。「我們怎麼能就這樣把他們丟下不管?這是不對的!」

    「這就是卡。」埃蒂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

    「是嗎?那麼,我討……厭卡!」

    「是呀,真麻煩。」埃蒂附和道……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傑克同樣,而且沒有再回頭,因為他害怕看見他們仍然站在被遺忘的小鎮上,會一直等到羅蘭和他的朋友從視線里消失。而且他知道肯定會如此。

    14

    他們又趕了不到七里路,此時天色漸漸變暗,落霞把西方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焰般的橙紅。傑克與埃蒂走進附近的桉樹林,想找些木頭生火紮營。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留一晚,」傑克開口道。「那位盲眼老婦已經邀請了我們,反正我們也趕不了多少路。況且我肚子還很飽,幾乎都走不動。」

    埃蒂笑起來。「我也是。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好朋友埃德華①『註:埃德華(Edward)是埃蒂的全稱。』·坎特·迪恩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兒就是要在樹林里拉泡屎。你肯定不會相信我已經多厭煩再吃一口鹿肉、再嚼一口難吃的兔子肉。倘若一年前你告訴我大便會是我一天最高興的事兒,我肯定會對你嗤之以鼻。」

    「你的中名真的是坎特嗎?」

    「是啊,但如果你不到處宣揚我會很感激的。」

    「我不會的。但是為什麼我們不留下,埃蒂?」

    埃蒂嘆了口氣。「因為我們會發現他們柴火用光了。」

    「啊?」

    「等我們幫他們找到柴火,我們又會發現他們還需要新鮮肉,因為昨天晚上為了款待我們,他們用光了所有儲備。如果我們不為他們準備些補給,我們就真是群混蛋,不是嗎?尤其是我們有槍,而他們最好的武器不過是一堆五十歲、一百歲上下的弓箭。所以我們就會去為他們打獵。然後就又到晚上,等我們第二天早上醒來,蘇珊娜就會說我們至少應該在出發前幫他們修修破牆——哦,當然不是小鎮外面的,那太危險,但也許房屋裡面或其它一些地方需要修繕。只需要幾天,幾天時間沒什麼大不了,對不對?」

    羅蘭從暮靄中鑽出,動作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輕巧,但他看上去疲憊不堪、心事重重。「我還以為你們倆掉進流沙里了呢。」他說。

    「沒有,我只是告訴傑克一些事實。」

    「那麼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傑克繼續問。「黑暗塔已經存在很長時間了,不是嗎?它也不會搬家挪窩,對不對?」

    「幾天,再過幾天,然後再過幾天。」埃蒂邊說邊看了看自己剛剛撿起的樹枝,一臉不屑地把它扔到一邊。我說話已經開始像他了,他暗想,但同時他也明白他說的全是實情。「也許我們會發現他們的泉眼堵上了,如果我們不幫他們疏通好就離開會顯得太沒禮貌。但既然已經做了,我們為什麼不再留下來幾個禮拜幫他們造一架水車,對不對?他們都一大把年紀,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他瞟了一眼羅蘭,聲音中夾了一絲責備的口氣。「實話告訴你——我一想到比爾和蒂爾捕獵野牛的情景就忍不住渾身顫抖。」

    「他們一直都這樣過來,」羅蘭說,「我猜他們還是有一兩手的。他們自己會處理。同時,我們得多砍點兒木柴——今晚會很冷。」

    但顯然傑克還不願意結束對話。他緊緊盯著埃蒂——眼神幾乎是肅穆的。「你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幫盡忙,是不是?」

    埃蒂伸出下唇,吹了吹前額盪下來的頭髮。「也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所有離別總是會像今天一樣令人難過,也許只可能更困難,而決不會變得更輕鬆。」

    「但是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對。」

    他們走出樹林,來到空地,這兒只要生上營火,就會變成前往黑暗塔的旅途上又一個露營地。蘇珊娜已經從輪椅里爬出來,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躺在地上,望著頭頂點點繁星。一看見他們回來,她就坐起身,開始用羅蘭幾個月前就教會她的辦法撐起火堆。

    「對,就是這樣,」羅蘭說。「但假如你只注意到一棵樹,傑克——眼前最近的一棵樹——很可能你就看不見遠處的森林。一切事情都已經脫離原先的軌道——甚至每況愈下。我們身邊發生的一切的答案仍舊在前方。當我們在幫助河岔口二、三十個人的同時,或許另外兩、三千人正在其他什麼地方受苦受難、垂死掙扎。倘若這宇宙之中有什麼地方能改變這一切,那麼那個地方就是黑暗塔。」

    「為什麼?該怎麼辦?」傑克問。「這座塔到底是什麼?」

    羅蘭蹲在蘇珊娜剛剛支起的柴堆旁,掏出打火石,喳喳摩擦出火花,很快小火花開始在嫩枝與乾草堆中跳躍起來。「我無法回答那些問題,」他回答。「但願我能知道答案。」

    埃蒂心中暗自叫好,這真是個聰明的回答。羅蘭說的是我無法回答……這與我不知道絕對是兩碼事。差得遠了。

    15

    晚餐就是清水與蔬菜。他們的胃口還沒從河岔口那頓盛宴中恢復,甚至連奧伊在吃了一兩口傑克喂的東西後都拒絕再吃。

    「你在那裡為什麼不肯說話?」傑克開始訓斥這頭貉獺。「你讓我看上去像個白痴。」

    「白痴!」奧伊重複道,鼻頭摩了摩傑克的腳踝。

    「每次它開口都有進步,」羅蘭發現。「它聽起來甚至已經有點兒像你了,傑克。」

    「傑克!」奧伊沒有移開鼻頭,它雙眼周圍的金邊讓傑克很是著迷;映著搖曳的火光,金邊彷彿在緩慢流轉。

    「但是它不願意對那群老人說話。」

    「貉獺有時候很挑剔,」羅蘭說。「它們這種動物很奇怪。如果要我猜,我會說這頭貉獺是被它的同伴趕出來的。」

    「你怎麼會這麼想?」

    羅蘭指了指奧伊身側的傷口,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傑克清理乾淨(奧伊並不喜歡這個過程,但仍然忍受下來),儘管它還有點兒瘸,但傷口已經癒合。「我敢打賭這是另一頭貉獺咬的。」

    「可是為什麼他自己的同伴——」

    「也許他們受不了他的聒噪,」埃蒂漫不經心地打斷傑克。他摟著蘇珊娜的肩膀,躺在她身邊。

    「也許,」羅蘭說。「尤其如果它是它們中惟一還想說話的一個的話。其它貉獺大概認為他聰明得過了頭——也許過分傲慢——而不符合它們的口味。動物間的嫉妒心肯定比不上人類,但也不能就說它們完全無辜。」

    此時這段討論的對象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睡著……但傑克發現當他們繼續說下去時他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它們到底有多聰明?」傑克問。

    羅蘭聳聳肩。「我提過的那個老馬倌——就是說好貉獺會帶來好運氣的那個——發誓說他年輕的時候有一頭會算術的貉獺。他說它能在馬廄的地上抓出數字,或者用鼻頭擺出石頭表示總數。」他微微一笑,笑容頓時照亮了整張臉龐,驅散了自從他們離開河岔口以後一直停留的陰霾。「當然,馬倌和漁夫天生就愛說謊。」

    眾人陷入一陣沉默,傑克感到倦意襲來。他覺得趕快得睡覺了。但就在此時,規律的鼓點聲又從遠處東南方傳來,他立刻直起背,大家誰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傾聽。

    「那是搖滾樂的節奏,」埃蒂突然打破沉默。「我知道肯定是。去掉吉他聲,剩下來就是這樣的。老實說,聽上去很像ZZ托普合唱團①『註:ZZ托普合唱團(ZZTop),美國七十年代得克薩斯州著名的布魯斯搖滾樂隊。』。」

    「ZZ什麼?」蘇珊娜問。

    埃蒂露齒一笑。「在你的時代他們還不存在,」他說。「我是說,他們也許存在,但是在一九六三年他們不過是得克薩斯州的一群小學生。」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說,「如果說這聲音不像『時裝男人』或『尼龍飛蟲』的背景鼓聲,我寧願被天打雷霹。」

    「『尼龍飛蟲』?」傑克說。「這個歌名可夠蠢的了。」

    「不過也挺滑稽,」埃蒂說。「你差了十年,孩子。」

    「我們現在最好睡覺了,」羅蘭說。「天亮得很早。」

    「這鬼聲音不停我可睡不著,」埃蒂說。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出了自從把驚嚇尖叫的傑克從兩個世界的通道中拉出以後就一直縈繞在腦中的問題。「難道你不認為現在我們該交換一下各自所知的故事了嗎,羅蘭?也許我們能找到更多信息。」

    「是的,差不多是時候了,但不是在晚上。」羅蘭拉上毯子,翻了個身,做出要休息請勿打擾的樣子。

    「上帝,」埃蒂說。「你總是這樣!」他忿忿地輕聲吹了一記口哨。

    「他沒錯,」蘇珊娜說。「快來,埃蒂——睡覺吧。」

    他咧嘴笑了笑,親了一下她的鼻頭。「遵命,媽媽。」

    五分鐘以後他和蘇珊娜就完全進入夢鄉,即使鼓點聲仍在繼續。但傑克卻發現自已的睡意被偷走了。他只好躺著仰望陌生的星星,耳邊回蕩著遠方黑暗中傳來的規律的敲擊聲。也許那是陴猷布人正在祭祀,瘋狂屠殺犧牲的同時吆喝出這首叫做「尼龍飛蟲」的曲子。

    他想起了單軌火車布萊因,它風馳電掣地穿過空曠無際的世界,音爆緊隨其後。這幅畫面又讓他很自然聯想到小火車查理,嶄新的伯靈頓西風號使它被迫退休,從此停在被遺忘的側軌上。他想起了查理臉上的表情,表面上興奮歡欣,實際卻正相反。他想起了中世界鐵路公司,聖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間的寬闊平原。他想起了當馬丁先生有急事時查理如何整裝待發、如何自己鳴笛添煤。他再次忍不住懷疑是工程師鮑伯故意破壞了伯靈頓西風號,好讓他心愛的查理獲得第二次機會。

    最後——正如它突然開始一樣——規律的鼓點聲又突然停止,傑克慢慢墜人夢鄉。

    16

    他又做夢了,但是這回夢見的倒不是石灰人。

    他夢見自己站在密蘇里西部曠野中的一段柏油馬路上,奧伊蹲在腳旁。鐵路警示燈——白色X形標記,中心還有多盞紅燈——在路旁閃爍,同時鈴聲大作。

    與此同時,低沉的嗡鳴聲從東南方傳來,就像一串隆隆的悶雷越逼越近。

    它來了,他對奧伊說。

    來了!奧伊重複。

    突然一個足足兩個輪距長的粉紅色身影划過平原,向他們駛來。子彈形狀的車身很低,單單一眼就讓傑克覺得極度恐懼。車頭上兩塊玻璃窗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就像一對眼睛。

    不要問它傻問題,傑克對奧伊說。它也不做笨遊戲。只是一列小火車,名叫煩惱布萊因。

    突然奧伊躍上鐵軌,身體蜷成一團,金色的眼睛發出灼人的光彩,耳朵緊緊貼著腦後,咬緊的牙齒縫擠出絕望的吠哮。

    不要!傑克尖叫起來。不要,奧伊!

    但是奧伊沒有理他。粉紅色的子彈頭現在向貉獺渺小的身形軋過來,嗡鳴聲彷彿爬滿傑克身上每一寸肌膚,讓他鼻子流血,牙齒碎落。

    他向奧伊跳過去,此時單軌火車布萊因(抑或是小火車查理?)已經沖他們倆飛馳過來。千鈞一髮之際,他突然醒過來,剛剛的噩夢讓他渾身冷汗、不停顫抖。黑夜重重地向他身上壓下來,他翻過身急切地尋找奧伊。剎那間他驚駭地以為貉獺走丟了,緊接著他的手指碰到了絲滑的皮毛。奧伊驚叫了一聲,睜開睡眼,好奇地盯著他。

    「沒事兒了,」傑克乾澀地低聲說。「沒有火車。只是一個夢。回去睡覺吧,奧伊。」

    「奧伊。」貉獺重複了一聲,然後又閉上眼。

    傑克翻身仰面平躺看著天上點點繁星。布萊因可不僅僅是煩惱,他想。它很危險。非常危險。

    是的,也許。

    沒有也許!他瘋狂地堅持。

    好吧,布萊因帶來一切煩惱。但是他的期末作文也提到了其他一些關於布萊因的東西,不是嗎?

    布萊因就是事實。布萊因就是事實。布萊因就是事實。

    「噢,上帝啊,真是一團亂麻,」傑克喃喃自語,然後合上了雙眼。幾秒鐘後他再次進入夢鄉。這回一夜無夢。

    17

    第二天中午他們來到了又一個山丘頂,第一次看見了寄河大橋。大橋在寄河河道變窄處橫跨兩岸,河水正流向正南方,恰恰從城市的前方經過。

    「上帝啊,」埃蒂輕聲說。「你覺得眼熟嗎,蘇茲?」

    「嗯。」

    「傑克,你呢?」

    「是的——看上去有些像喬治·華盛頓大橋①『註:喬治·華盛頓大橋(GeorgeWashingtonBridge),位於美國紐約市休斯敦河上,連接紐約市與新澤西州,全長一公里。該橋建於一九三一年,是當時世界上第一座懸掛式索橋。』。」

    「絕對像。」埃蒂附和道。

    「但是喬治·華盛頓大橋怎麼會在密蘇里州?」傑克問道。

    埃蒂看看他。「你說什麼,孩子?」

    傑克顯出困惑的表情。「中世界,我是說。你知道。」

    埃蒂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盯著他。「你怎麼會知道這裡是中世界?我們路過那個界標時你還沒加入我們。」

    傑克雙手插入褲袋,低頭看看自己的鹿皮鞋。「我夢見的,」他簡略地說。「你不會以為我找我爸爸的旅行社預訂了這個行程吧,啊?」

    羅蘭碰碰埃蒂肩膀。「現在先別問了。」埃蒂草草瞥了羅蘭一眼,點點頭。

    一行人站在山頂眺望大橋。遠處城市的輪廓已經讓他們逐漸習慣,但這座大橋還是全新的景物。遠處天地交界處的輪廓十分朦朧,彷彿被畫在晌午碧藍的天空幕布上似的。羅蘭可以隱隱看見橋上矗立著四座無比高的鐵塔——橋的兩頭各一座,中間兩座。鐵塔之間拉起一條條巨型纜索,長弧懸盪在空中。鐵索和橋基間又見許多豎線——要麼是更多纜索、或者是金屬柱,他無法確定。但是他也看見多個裂口,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悟出,原來大橋已經下陷、不再水平。

    「那座橋很快要沉到河裡了,我想。」羅蘭說。

    「呃,也許吧,」埃蒂猶豫地說,「但我覺得大概還沒那麼糟。」

    羅蘭嘆口氣。「別抱太大希望,埃蒂。」

    「你這是什麼意思?」埃蒂聽見自己聲音里的敏感,但已經來不及掩飾了。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埃蒂——別無他意。我的家鄉有一句諺語:『夢醒之前只有傻瓜才相信自己在做夢。』你明白什麼意思嗎?」

    諷刺的反駁已經竄到埃蒂的舌尖,但經過一陣短暫的掙扎,他還是忍住沒說。這只是羅蘭的方式——他絕對不是故意的,他肯定,但是這並沒讓一切變得容易接受——他讓他自己覺得異常幼稚。

    「我想我明白,」他最終回答。「這和我媽媽最愛講的話意思一樣。」

    「她最愛說什麼呢?」

    「希望最好的,準備最糟的,」埃蒂語氣很酸。

    微笑點亮了羅蘭的面孔。「我想我更喜歡你媽媽的說法。」

    「但它仍然還跨在河上!」埃蒂忍不住說。「我承認它狀況並不很好——估計一千年以來也沒人給它做過全面保養——但是它仍然還在。整座城市也是!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在那兒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或者有人會給我們吃的、像河岔口那兒的老人一樣告訴我們一些消息,而不是朝我們開槍,難道這樣想就那麼錯誤嗎?難道我希望我們能夠從此轉運就那麼錯誤嗎?」

    話音落下,眾人陷入沉默。埃蒂尷尬地意識到剛剛自己說得太多了。

    「不是。」羅蘭的話音里透出和藹——那種總讓埃蒂驚訝的和藹。「希望永遠不是錯誤。」他彷彿剛剛睡醒似的,環視了一圈。「今天我們不趕路,我想現在是我們該好好聊聊的時候了,估計需要的時間可不短。」

    槍俠離開大道,頭也沒回地徑直向路邊的高草走去。片刻之後,其他三個也跟了上去。

    18

    在他們遇到河岔口的那群老人之前,蘇珊娜眼中的羅蘭一直是她很少看的電視節目中的硬漢形象:夏安族人,來福槍手,當然還有所有形象的原型,槍煙①『註:夏安族人(TheCheyenne),來福槍手(Rifleman),槍煙(Gunsrnoke),都是美國五、六十年代流行的電視劇集。』。最後一部在被搬上銀屏之前先在廣播里播出,有時她和她父親會一塊兒聽聽(想到廣播劇這個名詞對埃蒂和傑克兩人肯定非常陌生,她不禁微笑起來——看來轉換的不僅僅是羅蘭的世界)。她還記得每集廣播劇開始時播講人說的話:「這讓一個男人變得警覺……同時有些孤獨。」

    直到河岔口之前,這些角色都能精妙地勾勒出羅蘭的形象,他肯定不像馬歇爾·迪龍②『註:馬歇爾·迪龍(MarshalDillon),電視劇集《槍煙》中的主人公,身高六尺七寸,是堪薩斯州道奇市的警官,劇中他與一切犯罪分子無畏鬥爭,把法律與秩序帶到這座西部小城。他的朋友道克、凱蒂也是劇中人物。』一樣體形彪壯、身材魁梧,他的面孔更像是一位疲倦的詩人,而不像西部警察。但他儼然就是文學虛構的堪薩斯執法者,把掃除一切犯罪看做此生惟一使命,當然除了偶爾在長枝酒吧與朋友道克、凱蒂喝上兩杯。

    但現在她發現羅蘭絕對不只是一個在世界盡頭開著越野車的警察,他更是一名外交家、一名調停者,甚至是一名老師。最重要的,他是一名戰士,代表了眾人口中的「白界」,這大概指的是一種能夠阻止互相殺戮、促進某種進步的高度的文明力量。在他的時代,他始終更像一個流浪俠客,而非賞金獵人,而且從眾多方面看來,現在仍然是他的時代;起碼河岔口的住民就是這麼想的,否則他們為什麼要跪在泥地上接受他的祝福?

    悟出這點以後,蘇珊娜隨後明白在通話石圈那個驚悚的早晨以後,槍俠一直在巧妙地引導、管理他們。每次當他們開始對話、想要對發生的一切交換意見時——當然,鑒於每個人加入到這個隊伍的過程簡直都是無法言明的世界末日,有什麼比這種方式更自然呢?——羅蘭總會迅速介入,然後不著痕迹地把話題引開,而他們中沒有一個(甚至連她自己,儘管她已經參加了將近四年的民權運動)識破他的計策。

    蘇珊娜覺得她明白原因——他這樣做是為了給傑克更多的時間恢復。但是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並不能改變她自己明白了羅蘭巧妙敷衍的感覺——驚訝、有趣、委屈。她記得她的司機安德魯在羅蘭把她拉進這個世界之前不久提起過肯尼迪總統是西部世界最後一位槍手。當時她對此嗤之以鼻,但現在她終於明白,羅蘭身上J.F.肯尼迪的影子絕對比馬特·迪龍③『註:馬特·迪龍(MattDillon)即上文提到的馬歇爾·迪龍。』來得更深更重。儘管她懷疑羅蘭也許沒有肯尼迪的想像力,但說到浪漫……奉獻……領袖風采……

    和偽裝,她想。別忘記偽裝。

    念及此,她撲哧笑了起來,把她自己都嚇一跳。

    羅蘭已經盤腿坐下來,聽到笑聲他轉過身,眉毛一挑。「什麼這麼好笑?」

    「非常好笑。問問你——你會說多少種語言?」

    槍俠沉吟了一會兒。「五種,」他最後回答。「我以前還能說塞廉語,但是我想現在除了粗話別的我都已經忘了。」

    蘇珊娜又笑了起來,笑聲愉快清脆。「你真是頭老狐狸,羅蘭,」她說。「貨真價實的老狐狸。」

    傑克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那你說一句塞爾蘭的粗話吧。」他說。

    「塞廉。」羅蘭更正道。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很快咕噥了一句——在埃蒂聽來就好像他嘴裡含著什麼濃稠的液體,比方說,擱了幾個禮拜的咖啡。羅蘭說完,咧嘴笑了起來。

    傑克回應地笑笑。「什麼意思?」

    羅蘭伸出手臂環抱住男孩的肩膀。「意思是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談談。」

    19

    「我們屬於同一個卡-泰特,」羅蘭娓娓道來,「這個詞的意思是一群被命運綁在一起的人。我故鄉的智者曾經說過,只有死亡或背叛才能打破這種同盟。可我偉大的導師柯特卻認為,由於死亡與背叛也是卡車輪的輪輻,所以實際上這樣的同盟是永遠無法被打破的。這麼多年以來我經歷了很多,我越來越傾向於柯特的解釋。」

    「每個卡-泰特的成員就像一塊拼圖。單獨看只是一個難解的謎團,但如果湊在一起就能拼出一幅圖畫……或者一部分圖畫。完整的圖畫也許需要多個卡-泰特才能拼成。如果你發現某種迄今無法理解的方式影響了自己的生活,你也不需要驚訝。其一,你們三個人都能夠明白各自的想法——」

    「什麼?」埃蒂脫口而出。

    「是真的。你能夠自然地分享各自的想法,也許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一切,但這的確就在發生。無疑我看到這一切沒什麼困難,因為我並不完全屬於這個卡-泰特——抑或是因為我並非來自你們的世界——所以我也不能完全擁有這種分享思想的能力。但是我可以發出。蘇珊娜……你還記得我們在石圈的時候嗎?」

    「記得。你告訴我當你叫我放開魔鬼時我就放開。但當時你並沒有大聲說出來。」

    「埃蒂……你還記得我們在巨熊的老巢、機器蝙蝠襲擊你的時候嗎?」

    「記得。你讓我趴下。」

    「他從沒有張過嘴,埃蒂。」蘇珊娜說。

    「不對,你張嘴的!你大叫出聲!我親耳聽見的,老天!」

    「我大叫的,好吧!但我只是用我的思想大叫。」槍俠轉身對傑克說:「你記不記得?在鬼屋時?」

    「當時我拚命拉的那塊木板怎麼都不動,你告訴我去拉旁邊那塊。但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思,羅蘭,你又怎麼知道我當時遇到的是什麼麻煩?」

    「我能看見。我什麼都沒聽見,但我能看見——很模糊,就好像中間隔了一層污漬斑斑的窗玻璃。」他的視線掃過眾人。「這種親密和思想共享就叫做楷覆功,這個詞在舊世界古老的語言中還有許多別的意思——水,誕生,生命的力量,這只是其中三個。儘力理解我說的一切,因為這就是現在我想要你們做的。」

    「你能明白你自己不相信的東西嗎?」埃蒂反問。

    羅蘭笑笑。「只要敞開心扉,嘗試去接受。」

    「這個我能做到。」

    「羅蘭?」傑克問道。「你覺得奧伊會不會是我們卡-泰特的一員?」

    蘇珊娜笑了起來,可是羅蘭沒有。「現在我甚至不願意去猜測,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傑克——我一直在想你這個毛茸茸的朋友。卡並不統治一切,巧合也的確存在……但突然出現一頭仍舊記得人類的貉獺在我看來並不完全是巧合。」

    他環視著眾人。

    「我來開頭,然後埃蒂從我停下的地方接下去,再下面是蘇珊娜。傑克,你最後講。可以嗎?」

    大家齊齊點頭。

    「很好,」羅蘭說。「我們是卡-泰特——眾多同盟中的一個。談話現在開始。」

    20

    談話一直進行到太陽落山,中問只休息了一會兒填了填肚子。當談話結束時,埃蒂感覺彷彿自己和拳王雷歐納德①『註:拳王雷歐納德(SugarRayLeonard),美國拳擊明星,生於一九五二年,是繼拳王阿里之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明星拳擊手。』苦戰了十二回合。現在他對羅蘭所說的「分享的楷覆功」不再心存任何懷疑;他和傑克的確在夢中經歷過對方的生活,彷彿他倆是從一個整體劈成的兩半。

    羅蘭從山腳下發生的事情開始說起,傑克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次生命就在那裡結束。他說到自己與黑衣人的對話,以及沃特隱晦提起的野獸、永生的陌生人。他也說到一直困擾他的怪夢,夢裡整個宇宙被一束奇異的白光吞噬,當最後一切歸於平靜時只剩下一片紫色草葉。

    埃蒂眼角瞥到了傑克,男孩眼眸中的瞭然神色讓他驚訝萬分。

    21

    羅蘭曾經在囈語時斷斷續續對埃蒂提起過故事的片斷,但這一切對蘇珊娜來說卻是全新的。她睜大眼睛,聽得全神貫注。當羅蘭重複沃特與他的對話時,她腦海中走馬燈似地閃現她自己世界的片斷,看上去就像是破碎鏡面上的倒影:汽車,癌症,登月火箭,人工授精。她不知道野獸指的是什麼,但是她意識到永生的陌生人應該指的是梅林,那個傳說中協助亞瑟王的魔術師。她的好奇心愈燃愈烈。

    羅蘭說到當他再次清醒時,沃特已經死去多年——不知為何時問向前跳躍滑動了也許一百年,也許五百年。槍俠又說起他是如何到達西海海邊,在那裡他怎麼丟了右手的兩根手指,同時在遇見黑暗的第三人傑克·莫特之前,他是如何把埃蒂與蘇珊娜拉進這個世界的。整個過程中傑克一言不發,聽得幾乎著了迷。

    說到這兒,槍俠對埃蒂示意,埃蒂開始講述自那以後發生的一切,直到巨熊出現。

    「沙迪克?」傑克突然插口。「可這是一本書的名字!我們世界裡的一本書!作者就是那個寫了著名的兔子故事的——」

    「理查德·亞當斯①『註:理查德·亞當斯(RichardAdams),著名現代作家,其關於動物的著名小說《海底沉舟》(WatershipDown)在一九七八年被翻拍成動畫片,成為動畫片經典。』!」埃蒂脫口而出。「那本關於兔子的書叫做《海底沉舟》!我就知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這怎麼可能,羅蘭?怎麼可能你的世界裡的人知道我們那兒的事兒?」

    「門有許多扇,對不對?」羅蘭回答。「我們不是已經見過四扇了嗎?難道你覺得它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嗎?」

    「但是——」

    「我們都在這個世界裡見過來自你們世界的痕迹,而當我在你們的紐約市裡時,我也看見了我們世界的標誌。我看見了許多槍俠,他們許多很放鬆、動作也慢,但是他們仍然都是槍俠,明顯仍然屬於他們自己古老的卡-泰特。」

    「羅蘭,他們只是些警察。你弄錯了。」

    「起碼最後一個錯不了。當傑克·莫特和我一起在地鐵站里時,那個警察差點兒就抓住我了。要不是運氣——莫特的打火燧石——他肯定就得手了。那個警察……我看見了他的眼睛。他記得他父親的臉,我相信他記得。然後……你還記得巴拉扎的夜總會叫什麼嗎?」

    「當然,」埃蒂不安地回答。「斜塔夜總會。可這也許只是巧合;你自己也說過卡並不統治一切。」

    羅蘭點點頭。「你真的像極了庫斯伯特——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他說過的話。當時我們正計劃午夜去墓地探險,但是阿蘭不願意,他說他害怕冒犯他祖先的神靈。庫斯伯特就嘲笑說除非讓他親手捉住鬼魂,否則他可不相信怪力亂神的那一套。」

    「說得好!」埃蒂大聲歡呼。「太妙了!」

    羅蘭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好了,現在我們放下鬼魂的事兒。你繼續說你的故事。」

    埃蒂說起當時羅蘭把下頜骨投進火堆時他看見的幻象——鑰匙與玫瑰的幻象。他說起他在夢中走進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來到玫瑰怒放的花田,花田中央的煙灰色高塔統治一切。埃蒂瞥見傑克神情驚愕、聽得入迷,索性轉過身直接對著傑克講下去。然後他說起夢中汩汩濃煙從黑塔窗戶里冒出,在天空形成層層怪圈。言詞間他努力營造出瀰漫夢境的恐怖氣氛,結果眾人的眼神——尤其是傑克的——證明他要麼是乾的比預期要達到的效果更好……要麼就是他們也做過類似的夢。

    他接下去說起大家沿著沙迪克的足跡來到巨熊守候的入口,當他把頭湊近金屬盒時,那段他說服哥哥帶他去荷蘭山看鬼屋的記憶毫無預兆地跳回他的腦海。他又說起杯子和鋼針。當他們意識到光束對身旁一切事物、甚至天上的飛鳥的影響清晰可見時,就不再需要指南針指明方向。

    從這裡開始蘇珊娜接過話茬,緩緩說起埃蒂如何開始雕刻他自己的那把鑰匙。這時傑克仰面躺下,雙手交疊枕在腦後,仰望天空上的流雲徑直向東南方的城市慢慢飄動。雲朵整齊的形狀表明了光束的存在,如此明顯,就好像煙囪里冒出的濃煙表明了風的風向。

    她說到他們如何把傑克拉進這個世界,而在埃蒂關上通話石圈的那扇門的剎那,傑克和羅蘭分裂的記憶瞬間合而為一。她惟一沒有提的那件事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事——至少現在還不是。畢竟她早上沒有嘔吐,而且月經遲來一個月本身並不代表什麼。就像羅蘭曾經說過的,這樁事情最好放在以後再說。

    當她結束時,她發現自己希望能夠忘記當傑克告訴泰力莎姑母這裡就是他的家時老人家的回答:上帝憐憫你,因為在這個世界太陽已經落下,永遠不再升起。

    「現在輪到你了,傑克。」羅蘭說。

    傑克坐起身,眼睛望著遠方的剌德城,已近黃昏的陽光灑在城西幢幢高塔的窗戶上,反射出大片的金色。「非常瘋狂,」他喃喃低語,「但是我幾乎能夠明白。就像你剛醒來時還記得片斷夢境。」

    「也許我們能幫你再明白。」蘇珊娜說。

    「也許你們能。至少能幫我想想那列單軌火車。我自己一個人實在弄不明白布萊因。」他嘆口氣。「你們已經知道羅蘭同時有兩套記憶的經歷,所以這段我就跳過去了。反正我也不確定我能解釋其中的感受,我也不想解釋,這一切都幾乎讓我噁心。我猜我最好還是先說說我的期末作文,因為就在那時我不再認為這一切瘋狂會結束。」他嚴肅的眼神掃了一圈。「就在那時我決定放棄。」

    22

    傑克一直說到太陽下山。

    他說出他能記得的每個細節,從《我對事實的理解》開始,一直到鬼屋中脫出牆壁攻擊他的恐怖看門人。另外三個專心致志地聽著,從頭到尾沒有打斷過他一次。

    傑克說完,羅蘭轉向埃蒂,眼神中透出複雜的感情,埃蒂剛開始以為是驚訝,接著意識到實際上是強烈的興奮……還夾雜深沉的恐懼。念及此,他的嘴巴變得很乾,因為如果羅蘭害怕了——

    「你對我們兩個世界互相重合仍舊懷疑嗎,埃蒂?」

    他搖搖頭。「當然不。我在同一條街上走過,而且還穿著他的衣服!但是……傑克,我能看看那本書嗎?《小火車查理》?」

    傑克伸手摸書包,但是被羅蘭攔住。「先不要,」他說。「回到空地的那段,傑克。再跟我描述一遍,別漏掉任何細節。」

    「也許你應該對我催眠,」傑克有些猶豫地說。「就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在驛站。」

    羅蘭搖頭。「沒必要。在空地所發生的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傑克。你所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你肯定能記得一切的。」

    傑克又開始回憶那一段。大家都清楚他在曾經是湯姆與格里風味熟食店的空地里的這段經歷是他們共同分享的卡-泰特的核心秘密。在埃蒂的夢中,風味熟食店還沒有倒塌;而在傑克的現實生活中它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兩種情況下這個地方都散發出強大的避邪力量。羅蘭也相信這個碎石、玻璃碴滿地的空地其實就是蘇珊娜提過的抽屜,同時也是他從一堆白骨中看見幻象的地方。

    傑克第二次講述他的故事,語速很慢,此時他發現槍俠說得沒錯:他的確能夠記得一切,回憶讓他彷彿重新經歷這一切。他提起那塊牌子,上面寫著海龜灣豪華聯排別墅,牌子斜斜插在原來是湯姆與格里風味熟食店的空地上。他甚至記得胡亂塗在牆上的那首打油詩,隨口就背出來: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遊戲,

    跟著光束向前去。

    蘇珊娜低聲接下去,「思想遲緩卻善良,世上萬人心裡裝……是這麼說的吧,羅蘭?」

    「什麼?」傑克問。「什麼這樣說的?」

    「這是我小時候學過的一首詩,」羅蘭回答。「又是一個聯繫,真正告訴了我們一些東西,儘管我不確定這是否是我們需要知道的……當然,你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這些信息能派上用場。」

    「六道光束連接十二個入口,」埃蒂說。「我們從巨熊入口出發,目的地只是中心——黑暗塔——但是假設我們一直走下去,另一端就會是烏龜入口,對不對?」

    羅蘭點點頭。「我肯定。」

    「烏龜入口。」傑克若有所思地讓這四個字在舌尖滾動,彷彿細細品味。接著他繼續回憶當時聽見的美妙的合唱,他愈發相信他無意中發現的事物就是萬物存在的核心。最後,他再次說起找到鑰匙、看見玫瑰花。回憶到最後,傑克忍不住哭泣起來,儘管他彷彿沒有意識到。

    「當它開放時,」他說,「我看見了此生中見過的最明亮的黃色。起初我以為是花蕊,看上去明亮不過是因為空地里一切都很明亮。舊糖紙和啤酒瓶看上去都像是經典油畫。但是後來我發現那是太陽。我知道聽上去不合情理,但是就是這樣。而且不止一個太陽,而是——」

    「全是太陽,」羅蘭低聲說。「一切都是真的。」

    「對!就是這樣——但是有點兒不對勁。我沒辦法解釋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就是有問題。好比兩瓣心臟,一瓣在另一瓣的裡面,其中裡面的那瓣生了病,或者是感染了。然後我就暈了過去。」

    23

    「你的夢裡也出現同樣的景象了吧,羅蘭,對不對?」蘇珊娜輕聲問,嗓音里透出一絲敬畏。「就是在夢快結束的時候那片紫色草葉……你以為草葉的紫色只是沾上了油漆。」

    「你不明白,」傑克說。「真的就是紫色。當我看見它真正的模樣時,就是紫色的,同以前見過的所有草都不一樣。油漆只是表面偽裝,就像看門人把自己偽裝成廢棄的老房子一樣。」

    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羅蘭讓傑克現在趕快給大家看看《小火車查理》,讀給他們聽聽。傑克拿出書,給其他三個人傳閱,埃蒂和蘇珊娜的視線都在封面上停留了很久。

    「我小時候有過這本書,」最後埃蒂緩緩說道,語氣十分肯定。「後來我們從皇后區搬到了布魯克林——我那時甚至還不到四歲——我把書弄丟了。但是我記得封面上的這幅圖畫,而且我和你感覺一樣,傑克,我不喜歡它,一點兒不信任它。」

    蘇珊娜抬眼看看埃蒂。「我也有過——我怎麼會忘記裡面跟我同名的小女孩兒……雖然當時這只是我的中名。而且我也不喜歡這列火車,不信任它。」她用手指敲了敲封面,然後遞給羅蘭。「我覺得它臉上掛的絕對是假笑。」

    羅蘭草草掃了一眼,然後轉向蘇珊娜。「你的書也丟了嗎?」

    「是的。」

    「我敢打賭我知道是什麼時候丟的。」埃蒂說。

    蘇珊娜點點頭。「你肯定知道。就是那個人把磚塊砸在我頭上的時候。我們北上去參加藍阿姨的婚禮時這本書還在,我在火車上還在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一直問我爸爸是不是小火車查理在拉著我們。我不願意查理拉我們,因為我們要去的是新澤西的伊麗莎白市,而查理會把我們帶到別的地方。他不是最後載著一車人繞著玩具村這種地方行駛了嗎,傑克?」

    「是遊樂場。」

    「當然是遊樂場。而且書里還有一幅他載著滿車的孩子的圖畫,不是嗎?他們都在開心地笑,但是我總覺得他們是在尖叫要求下車。」

    「就是!」傑克大聲附和。「就是這樣!的確就是這樣!」

    「我覺得查理會把我們帶到他自己的住處——無論他住在哪裡——而不是去我姨媽的婚禮,而且他永遠都不會讓我們再回家了。」

    「你永遠都不能再回家了。」埃蒂喃喃說道,緊張地抓抓頭髮。

    「我們在火車上時我一直都緊緊抓著這本書。我甚至記得當時我在想『如果他要偷偷帶我們去其它地方,我就把書一頁一頁撕下來,直到他停下。』但是當然我們順利到達了目的地,而且也很準時。爸爸甚至把我抱到車頭前面讓我看看發動機,那是個柴油發動機不是蒸汽機,我記得親眼看見以後我很開心。後來婚禮結束以後,那個叫莫特的男人把石塊砸在我頭上,我昏迷了很久。自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小火車查理》了。直到現在。」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這有可能就是我的那本——或者是埃蒂的那本。」

    「對,很有可能。」埃蒂慘白著臉,嚴肅地說……隨後他像孩子一樣咧嘴笑開了。「『看那熱心大烏龜,一切為光束服務。』」

    羅蘭眼光飄向西邊。「太陽就要落山了。趁著還沒天黑趕緊給我們讀讀這本書吧,傑克。」

    傑克翻到第一頁,給大家看了看工程師鮑伯坐在小火車查理的駕駛室里的插圖,然後開始讀:「『鮑伯·布魯克斯是中世界鐵路公司的工程師,負責聖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間的路段……』」

    24

    「『……而且孩子們時不時地還可以聽見查理用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吟唱他的老歌兒。』」傑克讀完了。他又給大家看了看最後一幅插圖——開心的孩子,但也許實際上正在尖叫——然後合上書。太陽已經落山,餘暉在天空灑下一片紫色。

    「呃,也許並不完全一樣,」埃蒂說,「更像那種水會倒流的夢境——但是相似的地方也足夠讓我嚇傻了。這裡就是中世界——查理的地盤,惟一不同的是在這裡它不再叫查理,而變成了單軌火車布萊因。」

    羅蘭盯著傑克問:「你怎麼想呢?我們應不應該繞過城市,避開這列火車?」

    傑克低頭沉吟片刻,撫摸著奧伊厚實光滑的皮毛,然後說:「我是想避開,但是如果我對這個卡理解正確的話,這不是我們應該做的。」

    羅蘭表示同意。「如果這是卡,那麼這類我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的問題根本就不用考慮。如果我們試圖繞道,也會發生一些意外迫使我們回去。與其想方設法推遲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不如乾脆立刻讓步。你覺得呢,埃蒂?」

    埃蒂同樣沉思了一會兒。他可不願意和一輛會說話、自己會發動的小火車有什麼瓜葛,不管它是叫做小火車查理、還是叫做單軌火車布萊因。而且傑克告訴他們的一切都顯示它很可能是個壞東西。但是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在旅途盡頭的某處有他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想到這裡,埃蒂驚訝地發現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和需要。他抬起頭,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栗色的眼眸幾乎第一次牢牢凝視羅蘭暗淡的藍色眼睛。

    「我想要站在玫瑰花田中,我想要親眼看見矗立在那兒的塔。我不知道接下去會怎麼樣。也許會有人為我們哀悼,不過鮮花就不需要了。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站在那裡。我猜我根本不在乎布萊因是不是魔鬼、是否會開進地獄。我投票,我們應該去。」

    羅蘭點點頭,轉向蘇珊娜。

    「好吧,我可從來沒做過什麼黑暗塔的夢,」她說,「所以我可以從另一個方面說說——估計你會說,慾望的方面。但是我已經開始相信卡了,而且我也沒那麼傻感覺不到有人敲我的腦袋說『那個方向,白痴』。你怎麼樣,羅蘭?你怎麼想?」

    「我想我們今天已經說得夠多了,不如等明天再談吧。」

    「那《謎語大全》怎麼辦?——」傑克問道,「你們想現在看看那本書嗎?」

    「過幾天會有時間再看的,」羅蘭說。「我們現在先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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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羅蘭很長時間都無法入睡。當規律的鼓點節奏再次響起時,他乾脆爬起來走回到路上,站在那裡遙望遠處黑暗中的索橋與城市。他的確像蘇珊娜想的那樣是個外交家,徹頭徹尾的外交家。一聽到小火車的事,他就知道這是他們旅途下一個必經的磨難,但是他覺得說出口不是很明智。特別是埃蒂,他痛恨被人指使;一旦他產生這種感覺,他就會開一些愚蠢的玩笑,然後像頭驢子一樣倔強、不肯再向前挪一步。這回他和羅蘭的目標一致了,但是他仍舊很可能唱對台戲,羅蘭說東他會說西。所以還是慢慢來更安全,先詢問而不是先吩咐。

    他轉身走回去……驀地看見一個黑影站在路邊看著他,他的手立刻握住槍把,差點兒就把槍抽出來。

    「我還在想一番做戲以後你能不能睡得著,」埃蒂說,「看來答案是否定的。」

    「我一點兒都沒聽見你過來。你學得很快……只是這次你的肚子上差點兒就多了顆子彈。」

    「你沒聽見是因為你心事太重。」埃蒂向他走過來。借著星光,羅蘭發現他絲毫沒能唬住埃蒂,他對埃蒂的敬重繼續加深。埃蒂總讓他想起庫斯伯特,但是在很多方面埃蒂已經超越了庫斯伯特。

    如果我看輕了他,羅蘭暗忖,我肯定要付出代價。如果我讓他失望,或者做了什麼會讓他以為我出賣他的事情,他可能連殺我的心都有了。

    「你在想什麼呢,埃蒂?」

    「你。我們。我想告訴你,我猜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明白。但現在我不是很確定了。」

    「那麼就告訴我。」他邊說邊想:他簡直太像庫斯伯特了!

    「我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們不得不——都是你那該死的卡。但是我們和你在一起也是因為我們願意。我知道我和蘇珊娜都這麼想,而且也很肯定傑克也同樣。你腦袋很聰明,我的楷覆功老朋友,但是我覺得你肯定把它藏在地洞里了,因為該死的我從來想不通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要看它,羅蘭。你能幫我挖出來嗎?我想看到塔。」他湊近羅蘭的臉,仔細打量,顯然並沒有找到希望看見的東西。他惱怒地舉起手。「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讓你放過我的耳朵。」

    「放過你的耳朵?」

    「是的,因為你不需要再死拖硬拽,我是心甘情願的。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如果今天你在睡夢中死了,我們也會葬了你之後繼續前進。也許我們也撐不了太久,但是至少我們死也要死在光束的道路上。現在你明白了嗎?」

    「是的。現在我明白了。」

    「你說你了解我,我猜的確是的……但是你也相信我嗎?」

    當然,他心中暗想。你還能去哪兒,埃蒂,在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你還能做些什麼?要種田耕地的話你肯定水平糟透了。

    但是這麼想很促狹,也不公平,他心裡知道。把自由意願和卡混為一談是對前者嚴重的褻瀆,比瀆神還糟糕。很累人,也很愚蠢。「是的,」他說。「我相信你。用我的靈魂起誓,我相信你。」

    「那麼別再裝做我們是一群羔羊、你是跟在後面揮舞鞭子保護我們不至於迷路掉進什麼流沙沼澤的牧羊人了。對我們坦白一些。如果我們會在城裡或火車上丟掉性命,至少我希望死時我們不是你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已。」

    羅蘭感覺憤怒騰地燒紅了臉頰,但是他極好地掩飾住了。他的憤怒並不是因為埃蒂說錯了,而是因為埃蒂看透了他。羅蘭親眼看見他一路穩穩噹噹地走過來,把他的監獄遠遠甩在了後面——當然蘇珊娜也是,畢竟她曾經也被監禁——但是他內心裡從沒有真正接受他的理智,明顯他的內心還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看做與自己不同的低級生物。

    羅蘭深吸一口氣。「槍俠,我乞求你的原諒。」

    埃蒂點點頭。「我們正沖著災難的風暴中心走去……我可以感覺到,而且我也嚇得半死。但是這不僅僅是你的災難,也是我們的。對不對?」

    「對。」

    「你覺得進了城會有多糟?」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必須儘力保護傑克,因為老姑母說過兩邊人馬都會想要他。這一部分取決於我們多長時間能找到那列火車,更多地則取決於我們找到火車之後會發生什麼。如果我們能再多兩個人,我們就可以每人一把槍把傑克圍在中央。但是既然沒有人手,我們只好直線行進——我第一個,傑克推著蘇珊娜跟在後面,你斷後。」

    「會有多危險,羅蘭?猜猜看。」

    「我不能。」

    「我覺得你能。你雖然不了解那座城市,但你了解自從一切開始崩潰後這個世界上的人行動的方式。告訴我,到底有多危險?」

    羅蘭轉身,面向鼓點聲的來源,沉思了一會兒。「也許不會太多,我猜仍然健在的士兵也應該都上了年紀,士氣已散。甚至有可能他們中的一些會願意幫助我們,就像河岔口那兒的卡-泰特一樣。也許我們根本見不到人影——他們會看見我們,看見我們荷槍實彈,然後就裝做沒看見放我們走了。如果這身裝備還嚇不住他們,我想只要我放幾槍他們就會像老鼠似地四散逃開。」

    「如果他們決定挑起戰鬥怎麼辦?」

    羅蘭擠出一絲殘酷的微笑。「那麼,埃蒂,我們都要記住我們父親的臉。」

    黑暗中埃蒂的眼睛亮了一下,這再次勾起羅蘭對庫斯伯特的回憶——那個曾經說過除非親手抓住一個否則絕不相信鬼魂的庫斯伯特,那個曾經在絞刑架下面撒麵包屑的庫斯伯特。

    「我是不是已經回答了所有問題?」

    「沒有——但是我覺得這次你已經很坦率了。」

    「那麼晚安,埃蒂。」

    「晚安。」

    羅蘭目送埃蒂轉身走回去。現在如果他仔細聽,他可以聽見他了……但仍舊很困難。他向回走去,卻又轉身順著剌德城的方向望去,眼前一片黑暗。

    他是老婦人口中的年輕人,她說過兩邊人馬都會想要他。

    這回你不會讓我掉下去了吧?

    不會,這次不會,永遠都不會。

    但是他心裡明白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也許,在他與埃蒂剛才的對話之後,他應該告訴他們……但是他還是選擇暫時緘默。

    在這個世界古老的通用語中,大多數詞,例如楷覆功、卡,都有多重含義,但是這個詞查——小火車查理的查——只有一個。

    查的意思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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