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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熊與白骨1

所屬書籍: 黑暗塔3:荒原

    1

    這是她第三次實彈演習……也是羅蘭第一次幫她裝好槍套讓她練槍。

    他們的彈藥已經足夠多;羅蘭從埃蒂和蘇珊娜·迪恩之前一直生活的世界裡又帶回三百多發子彈。但是足夠多的彈藥並不代表他們可以浪費,事實正相反,老天爺也不會贊成浪費的。從小到大,先是他的父親,後來是他最偉大的導師柯特,都時常這樣教誨羅蘭,而且現在他也仍然相信。老天爺也許不會立即懲罰那些浪費的人,但是總有一天他們要為此懺悔……而且等待的時間越長,受到的懲罰越重。

    剛開始他們並不需要實彈。羅蘭的射擊生涯比這個坐在輪椅上的棕膚美女揣測的還要久得多。剛開始,他只是支起靶子,看她瞄準靶心發空彈,糾正她的姿勢。她學得很快。她和埃蒂都學得很快。

    他早就知道,這兩人都是天生的槍俠。

    今天羅蘭和蘇珊娜來到了樹林中一片空地,離他們的營地不到一英里。現在他們在那個營地裡面已經住了將近兩個月,營地對他們就像家一樣。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很快就溜走了。槍俠羅蘭的身體慢慢痊癒,與此同時他教給埃蒂和蘇珊娜種種必需的本領,他倆也在努力學習:如何開槍,如何打獵,如何清理乾淨那些獵物;如何拉展、鞣製、處理獵物皮毛;如何盡量不浪費地利用獵物的各個部分;如何通過古恆星識別北方,通過古母星找到南方;如何好好傾聽這片位於西海東北方六十多英里的森林裡的聲響。今天埃蒂沒跟過來,但是槍俠羅蘭也並沒有不高興。他一直知道,記得最牢的知識往往是自學得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知識仍然最重要:怎麼開槍、怎麼每發每中、怎麼致敵人於死地。

    空地邊參差不齊地長著半圈暗色冷杉,散發著甜甜的氣味,粗粗勾勒出空地的輪廓。南面不遠處地面突然斷裂,下陷三百多英尺。崖壁陡峭,頁岩層層突出,形成巨型的天然石階。一條清澈的山澗從樹林中潺潺流出,穿過空地中央。溪水在軟綿綿的土地上汩汩流過,所過之處形成一條深溝,隨後在斷崖處傾瀉而下。

    山澗沿著石階層層流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斑斕的彩虹在水霧中時隱時現。斷崖前面是一道雄偉的深谷,崖口密密地長著更多冷杉,中間夾著巨大的老榆樹。這些老榆樹好像生怕被擠走似的聳立在那兒,樹冠鬱鬱蔥蔥。當羅蘭家鄉的土地還很年輕時,這些樹木就應該已經有些年歲了。羅蘭看不出這片深谷有被火燒過的痕迹,雖然他覺得這片地方肯定什麼時候被雷電擊中過,而且威脅肯定不僅是雷電而已。這兒很久以前肯定有人住過。過去幾個禮拜,羅蘭找到過他們留下的遺迹,大部分是一些原始的器物,也有被火燒過的碎陶片。火真是個邪惡的東西,總是很樂於逃脫自己主人的掌控。

    洗鍊的藍天籠罩著這片如畫美景,間或幾隻烏鴉嘎嘎地划過天際,顯得焦躁不安,好像暴風雨即將來臨。但是羅蘭嗅了嗅空氣,卻沒有聞到一絲雨意。

    山澗左岸有一塊巨石,羅蘭在上面放了六塊夾著雲母絲的小石片兒,在午後的暖陽里熠熠發光。

    「最後一次機會,」槍俠說道,「如果你覺得槍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丁點兒,都告訴我。我們不是到這兒來浪費彈藥的。」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夾著些許嘲諷。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黛塔·沃克的影子像照在鐵棒上模糊的陽光似的一閃而過。「如果這東西我覺得不舒服卻沒告訴你,你會怎麼做?如果我六發全都沒打中呢?重重地敲我的腦袋,就像你的老師以前對你那樣兒嗎?」

    槍俠微微一笑。在過去五個禮拜里,他笑得比過去五年的總和都多。「我不會那麼做的,你心裡明白。我們以前是孩子,這是一方面原因——還沒有完成我們那裡的成人儀式的孩子。你可以打孩子來教導他,但是——」

    「在我們的世界裡,打小孩兒是被上等人不齒的。」蘇珊娜的聲音澀澀的。

    羅蘭聳聳肩,他很難理解那種世界——聖書里不是說「別節省木棍兒,別寵壞小孩兒」嗎?——但是他知道蘇珊娜也沒說謊。「你的世界尚未轉換,」他說,「在那裡很多東西都不一樣。我自己不是也發現了嗎?」

    「我想是的。」

    「不論怎麼樣,你和埃蒂都不是孩子了。如果我再把你們當做孩子也是錯的。如果說需要任何考驗,你們也都已經通過。」

    儘管他沒說出口,但當時海邊的情景在他腦海中浮現,她打飛了三頭大海怪,讓他和埃蒂免遭剝皮拆骨之苦。她回應地笑了笑,他猜她說不定也想起了同樣的畫面。

    「那麼,如果我槍打得一塌糊塗,你會怎麼著?」

    「我只會看著你。我想我只會這麼著。」

    她想了想,點點頭說:「也許吧。」

    她又試了試槍帶。槍帶緊緊地綁在她胸前,就像肩套一樣。(這是羅蘭的主意,活像碼頭工人的綁腰帶。)模樣看起來很簡單,但卻是花了好幾個禮拜時間試來試去——還有許多裁縫活兒——才能像現在這樣合身。一截磨舊的左輪槍檀木槍把從更破舊的塗油革槍套里露出。這槍帶和左輪槍以前都是槍俠的,槍套就掛在他的左臀。現在他用了快五個禮拜的時間才領悟到槍套再也不會掛在那了。那大海怪讓他現在完全成了個左撇子槍手。

    「怎麼樣?」他又問。

    這回她朝他笑笑,「羅蘭,這回這老槍帶可終於舒服了。現在你是想讓我開槍呢,還是我們就坐在這兒聽頭頂上的烏鴉唱歌兒?」

    他覺得全身毛毛的,像有小蟲子在身上爬。也許柯特時不時也會有相同的感覺,雖然他外表顯得強硬粗魯。他希望她能射好……她必須射好。但是如果他把這種強烈的願望表達出來的話,只怕會適得其反。

    「蘇珊娜,把我教你的東西再複述一遍!」

    她有點兒著惱地嘆了口氣,……但當她開口時,漂亮的黑臉蛋兒隱去了笑容,換上嚴肅的表情。從她的口中,他發現古老的問答教學又有了新的含義。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從一個女人的嘴裡聽到這些話,聽起來非常自然……同時卻又陌生而危險。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眼睛瞄準。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腦子開槍。

    「『我不用我的槍殺——』」

    她突然停下來,瞄準大石頭上閃著雲母光的石塊兒。

    「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殺死任何東西的——這不過是些碎石塊兒。」

    她說話的口氣——帶點傲氣,帶點淘氣——好像想讓羅蘭對她著惱、甚至生氣。但是羅蘭以前也曾經像她這樣,他還沒有忘記初學者總是暴躁易怒,情緒高漲卻又總在不恰當的時候發作……同時他也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的是,他喜歡教,他有時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他猜是的。

    更多烏鴉在他們身後的樹林里嘎嘎叫起來。羅蘭隱隱覺出這群烏鴉的叫聲不似平常,反而透著焦躁;聽上去就像被嚇得丟下食物驚飛出去。可是,比起琢磨這群烏鴉被嚇著的原因,羅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從腦海中驅走了這些想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蘇珊娜身上。對一個學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試著認真點兒射擊一次以外,別無他法。這該怪誰呢?除了怪老師還能怪誰?難道不是他教她攻擊嗎?訓練他們倆攻擊?難道這不就是一個槍俠經過所有的學習和訓練以後該有的樣子?他(或她)難道不就是訓練有素的照命令攻擊的獵鷹嗎?

    「不對,」他說,「這些不是石塊兒。」

    她輕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來。她現在發現他不再打算髮火了,像以前有時她動作慢或情緒暴躁時那樣(或至少還沒發火)。她眼睛裡又閃出了容易讓人想到的黛塔·沃克的嘲諷眼光。「它們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還算和善,但是他知道他能讓這種嘲弄變成尖酸。她已經有點兒激動了,獵鷹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不是,他們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應了她的諷刺,只是笑容僵硬,顯得一本正經。「蘇珊娜,你還記得那群混賬白鬼嗎?」

    她的笑容一僵。

    「牛津鎮的混賬白鬼嗎?」

    她的笑容隱去了。

    「你還記得那群混賬白鬼對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麼嗎?」

    「那不是我,」她說道。「那是另一個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來。他不喜歡這種黯淡,但他還能忍受。正是那種眼光,就像剛燃著的火焰,加上幾根木頭就會馬上燒得更旺。

    「不,那就是你。無論你願不願意承認,那就是奧黛塔·蘇珊娜·霍姆斯,薩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兒。不是現在的你。是過去的你。還記得那些滅火水龍嗎,蘇珊娜?還記得在牛津鎮你和你的朋友被滅火水龍澆時你看見的那口金牙嗎?他們笑的時候那金牙還發光來著?」

    這些事情、還有其他許多都是她在微微營火照亮的漫漫長夜裡告訴他的。槍俠當時並沒有完全明白,但是他聽得很仔細,而且全記住了。畢竟,傷痛是一種工具,有時候是最好的工具。

    「你有什麼毛病,羅蘭?你為什麼要提起那些無聊的事兒?」

    蘇珊娜盯著他,危險閃爍在原本黯淡的眼睛裡,讓他想起溫和的阿蘭被惹毛時的眼神。

    「那邊那些石頭就是那些人。」羅蘭輕聲說。「那些把你關起來任由你變得又臭又髒的人。那些帶著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他一個個指著石塊兒,從左移到右。

    「那個人捏你的胸部還淫笑。那個人說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麼東西。那個人說你是穿了五百塊錢裙子的黑猩猩。那個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輪椅,那聲音差點兒把你逼瘋。那個人說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戀。最後那個,蘇珊娜,就是傑克·莫特。

    「看那兒,那些石塊兒。那些人。」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胸膛在裝滿子彈的槍帶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從他身上移向了那些雲母石塊兒。突然,後面不遠處一棵大樹從中間裂開,斜斜倒下,烏鴉叫得更凶了。他們倆都沒注意到遊戲已經不再是遊戲。

    「是嗎?」她吸了口氣,「就這樣嗎?」

    「是的。現在,蘇珊娜·迪恩,說一遍我教給你的東西,說真話。」

    這回,冰塊兒一樣的字句從她唇間迸出。擱在輪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轉的引擎似的微微顫抖。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眼睛瞄準。』」

    「很好。」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腦子開槍。』」

    「就這樣,蘇珊娜·迪恩。」

    「『我不用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心殺人。』」

    「那麼殺了他們,看在你父親的分上!」羅蘭叫道,「把他們全殺了!」

    她的右手被輪椅扶手和左輪槍把兒擋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來,微微輕顫,就像蜂鳥的翅膀。突然,六聲清脆的槍聲響徹山谷,大石頭上放著的六塊小石塊兒中的五塊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有一瞬間,他們倆誰都沒有開口——甚至都沒有呼吸——槍聲還激蕩迴旋在岩石山壁間,漸漸沒了聲音。甚至連烏鴉都停止了鳴叫,至少在那一刻。

    槍俠首先打破沉默,從嘴裡迸出四個字,聲調平穩卻帶著有些怪的重音:「幹得很好。」

    蘇珊娜盯著她手裡的槍,就好像從沒見過它似的。槍口還冒著一縷輕煙,在無風的寂靜中直直地飄上去。然後,她慢慢地把槍插回綁在她胸口下面的槍套里。

    「好是好,但還不是最好,」她終於開口,「我有一塊沒打中。」

    「是嗎?」他走到大石頭那兒,撿起剩下的那個石塊兒,看了一會兒,朝她扔了過去。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塊兒,右手仍然放在槍套邊,他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槍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這課學得沒有埃蒂快。假如當時她也在巴拉扎夜總會的槍戰現場的話,也許她會學得更快。此刻羅蘭看見她終於也學會了。她看了看小石塊兒,發現上角有一處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子彈剮中了小石塊兒,」羅蘭回過頭對她說,「但是有時候剮一下就足夠了。假使你剮中了一個人,讓他失了準頭……」他突然打住。「你為什麼那樣兒盯著我?」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讀不懂你的心思,蘇珊娜。」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防禦,蘇珊娜慍怒地搖搖頭。有時候她這種喜怒無常的脾氣真讓他有點兒受不了,但是他那種總是實話實說的方式也毫不遜色地讓她無法忍受。他真是她見過的最直白的人了。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訴你為什麼我這樣兒盯著你,羅蘭。因為你乾的整件事兒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戲。你說過你不會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亂髮火……但是你要麼是在撒謊,要麼就是個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們並不總是用手打人,這點每個男人、女人都能證明。我們那兒有一小段兒順口溜,『棍子石頭打斷你的骨頭——』」

    「『——可是嘲弄奚落從來傷不了我。』」羅蘭接著說。

    「呃,並不完全是,不過我猜這樣說也差不離。混賬話就是混賬話,不管你怎麼說。你乾的事兒就是大聲斥責我,用舌頭鞭打我。人們造這個詞兒不是沒有理由的。你說的話傷害了我,羅蘭——你還打算站在那兒說你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嗎?」

    她坐在輪椅里,仰頭看著他,明亮嚴厲的眼光還夾著一絲探尋。羅蘭想到——而且並不是第一次想到——蘇珊娜家鄉的那些混賬白鬼居然膽敢招惹她,他們不是勇敢到極點,就是愚蠢到極點。而他曾置身於他們之中過,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第一種。

    「我沒想過你會受傷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應。「我看見你已經露出你的牙,知道你要開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這樣做還挺有用,不是嗎?」

    她聽了之後又驚又怒,大叫道:「你這個混蛋!」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槍從她的槍套里抽了出來,用右手僅剩的兩根手指撥弄開槍膛,然後用左手重新裝上子彈。

    「你這個暴君,自大狂——」

    「你必須攻擊,」他的語氣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這樣,你就一個都打不中——你會用你的手和槍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頭腦、你的心。是把戲嗎?是自大狂嗎?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蘇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個,你才是那個喜歡玩把戲的人。不過這也沒讓我有什麼不高興,恰恰相反,不會攻擊的槍俠就根本不是槍俠。」

    「見鬼,我根本不是什麼槍俠!」

    他沒理會。他還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槍俠,那他就是個笨蛋。「如果我們是在做遊戲的話,我可能不會這樣做。但這不是遊戲,這是……」

    他那隻健全的手摸摸額頭,停了一會兒,手指正好放在左邊的太陽穴上。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羅蘭,你哪兒疼啊?」她靜靜地問道。

    羅蘭慢慢兒把手放下來,旋好槍膛,把左輪槍放回到她綁在胸前的槍套里。「沒什麼。」

    「肯定有什麼。我看見了。埃蒂也看見了。我們離開海灘以後就有了。你肯定有什麼事兒,而且越來越糟糕。」

    「沒什麼不對勁兒的。」他重複道。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剛才的怒氣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認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埃蒂和我……這裡不是我們的世界,羅蘭。沒有你,我們會死在這兒。我們有你的槍,我們也會開槍,你教得很好,但是我們還是會死在這兒。我們……我們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訴我到底怎麼了。讓我試試幫你。讓我們試試幫你。」

    他從來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種人,對此也從不在乎。對他來說,自我意識是一個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說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動——迅速地查問一下自己內在的神秘的構造,然後行動。在所有人當中,他是最完美的產物,感情的內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實用主義組成的外盒裡。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後決定告訴她實情。的確,他是有點兒不對勁兒。他的腦子出了問題,極度簡單卻也極度怪異,這快把他逼瘋了。

    他張開嘴正想說我告訴你哪兒不對勁兒,蘇珊娜,就四個字。我快瘋了。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樹林里又一棵大樹倒下了——發出東西被碾碎的巨響。這回這棵樹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們並不像剛才那樣沉浸在雙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現在他們都聽見了巨響,也都聽見烏鴉焦躁不安的叫聲,都意識到樹倒下的地方離他們的營地不遠。

    蘇珊娜順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突然她回頭睜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著槍俠的臉。「埃蒂!」她叫道。

    又一陣叫聲從他們身後遠處的樹林深處響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樹,好像一陣迫擊炮。干木,槍俠心想,死樹。

    「埃蒂!」她尖聲叫出這兩個字。「不管那是什麼,它離埃蒂很近!」她的雙手飛快地放在了輪子上,開始費力地轉輪椅。

    「沒時間了,」羅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來。以前有時路不好走,他也抱過她——兩個男人都抱過——但是她仍舊驚訝於他的神速。剛剛她還穩穩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紐約最好的醫療器材商店買的輪椅里,瞬間她就以拉拉隊長似的姿勢歪歪倒倒地騎在了羅蘭的肩膀上。她健壯的大腿牢牢卡住羅蘭脖子的兩側。他高舉雙手緊緊按住她的後腰,然後架著她跑起來,彈簧靴踏過滿地的松針,腳步落在蘇珊娜輪椅留下的軌跡之間。

    「奧黛塔!」他叫道,在關鍵時刻叫出了他們最初相見時她的名字。「千萬別把槍弄掉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他在樹林間大踏步飛奔,交錯的光影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們開始下坡。蘇珊娜舉起左手,撥開差點兒打著她的樹枝,同時放低右手握住羅蘭那把老槍的槍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這樣全速飛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這些滑溜的松針上不摔倒的話……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萬別有事兒,上帝——讓我親愛的埃蒂千萬別有事兒。

    好像是在回應她似的,那怪獸又吼了一聲,似轟轟雷鳴,似末日來臨。

    2

    這片樹林以前曾被稱做大西林,它就是這裡最巨大、最古老的生靈。羅蘭在山谷里看見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樹在巨熊來到這裡時不過是剛剛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兒。巨熊來自遙遠的外世界,一處未知的土地,如萬獸之王一般流浪到了這裡。

    曾經,大西林里住著最古老的原住民,(羅蘭在過去幾個禮拜常常發現的一些遺迹就是他們留下的)就是因為害怕這頭總是不死的巨熊,他們最終背井離鄉。當初,當他們發現在這片新領地還有這頭巨熊時,他們曾經試圖把它殺死,但是儘管它全身被插滿箭,暴怒狂吼,卻並沒有真正受傷。而且它非常清楚這些箭都是哪裡來的,與森林裡的其它野獸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窩產仔的兇猛山貓。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誰在用箭射它。它知道。為了報復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個、四個,也許是六個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婦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這是對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最終,原住民明白這頭熊到底是什麼,放棄了殺死它的一切嘗試。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們把它叫做「米爾」,在他們的語言中這個詞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這頭巨熊七十尺高,獨自統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現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許是因為它吃的東西里有什麼致命的生物,也許只是因為它年紀太大,但更有可能是兩者皆有。但是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大量的寄生蟲正在蠶食它的大腦。這麼多年來米爾一直清楚的神智終於崩潰,現在,它瘋了。

    巨熊知道,又有人來到了它的領地。它是這片森林的統治者,儘管森林廣袤,但是沒什麼事情能逃過它的注意。它並沒有和這些外來者打過照面,並非因為它害怕,而是因為他們沒犯著它,和它也沒什麼關係。可是寄生蟲繼續侵蝕它的神智,它變得更加瘋瘋癲癲,它開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來了。他們又會設陷阱,燒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詭計。當它每天躺在距離外來者露營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漸虛弱時,它開始相信這些原住民終於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藥。

    它要大肆報復,但不是為了什麼身上的小傷口,而是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徹底趕走這些人……可等它跑出來,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腦袋裡面一直響著生鏽機器的嗡鳴——這個聲音在它耳邊一直吵個不停,不給它片刻安靜——而且不知怎麼的,它的嗅覺突然變得特別靈敏,一絲不差地把它引到三個旅行者的營地。

    這頭巨熊的真名並不叫米爾,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廈、一座高塔,在樹叢間移動。它渾身長滿毛,雜亂地插著斷枝和針葉的大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頭頂紅棕色的眼睛裡噴出熾熱的癲狂。它時不時會打個雷轟轟的大噴嚏——阿嚏——這時鼻孔里就會噴出一團白蒙蒙的霧氣,其中全是蠕動著的寄生蟲。它的前掌上長著三寸長的曲爪,能毫不費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樹。體液和糞便混合的怪味兒從龐大的身軀散發出來,所過之處留下一串深陷的腳印。

    它頭頂上有個什麼東西,忽忽急轉,發出尖銳的聲音。

    巨熊的行進路線幾乎是一條直線,它要筆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腳的地方,他們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讓它的腦袋這麼痛苦。不管是原住民,還是什麼新來的人,他們全得死!它有時會為推倒一棵死樹偏離原來的路線,因為那種乾雷一樣的隆隆聲讓它興奮。大樹轟然倒在地上或者臨近的樹上,碎屑揚起,遮暗陽光。蒙蒙塵埃中,巨熊撥開歪歪斜斜的樹枝,繼續前進。

    3

    兩天以前,埃蒂又開始雕刻木頭——這是他十二歲以來第一次試著刻點兒什麼。他還記得小時候他很喜歡干這個,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幹得很棒。不過他已經記不大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證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別不喜歡看見他雕刻木頭。

    噢,看這個娘娘腔,亨利總是說,今天刻些什麼,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讓你小雞雞撒尿的小尿盆兒?噢……看呀,真是可愛呀!

    亨利從來不會直接告訴埃蒂不要做什麼事兒,從來不會直接對他說,你能不能不要再干這個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時候,總會讓我覺得緊張。因為,你瞧,我才應該是那個什麼事兒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說,我的小弟弟,我想我會一直戲弄你。我可不會直接告訴你「嘿,別去干那個,這會讓我心裡不舒服」,因為如果我這樣說,會顯得我該死地小氣。但是我會一直奚落你,因為這就是哥哥常乾的事兒,不是嗎?哥哥不都是這樣兒。我會戲弄你,嘲笑你,開你的玩笑,直到你……見鬼……別幹了!好嗎?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總是亨利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直到現在,看起來這仍然是對的——不好,但是是對的。如果你深究這兩個詞,你會發現其中細微的差別。說這是對的有兩個理由,一個是表面的,一個是私底下的。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時候總是照看埃蒂。他必須每時每刻看好埃蒂,因為以前迪恩家有個女兒。如果她還活著,比埃蒂大四歲,比亨利小四歲,但事實上,你瞧,她沒活下來。埃蒂兩歲的時候,她被一個喝醉酒的司機撞死了。當時她只是在路邊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埃蒂小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聽梅爾·艾倫解說揚基棒球隊比賽的時候。擊中球時梅爾會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們呆會兒再見!」呃,那個醉鬼撞倒了格洛麗亞·迪恩,上帝啊,我們呆會兒再見。現在,格洛麗亞已經在天堂安息,但並不是因為她不走運,也不是因為紐約州在那個醉鬼第三次答應改過後決定不弔銷他的駕駛執照,甚至也不是因為上帝一時大意;一切都得歸咎於(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訴她兒子的那樣)當時沒有人在旁邊照看格洛麗亞。

    亨利的職責就是要確保不會再有同樣的事兒發生在埃蒂身上。這就是他的職責,而且他也照做不誤。但這可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亨利和迪恩太太都這麼認為。他們倆經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麼大的犧牲來保護埃蒂的安全,讓他遠離醉酒的司機、強盜、癮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盤旋的外星人、那些會從不明飛行物上下來駕駛著核電發動噴氣式雪橇抓走小孩兒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讓亨利再有一絲不舒服,因為這個巨大的責任已經讓他精神緊繃。如果埃蒂做的事兒的確讓亨利緊張,那麼埃蒂必須立即停止。這是報答亨利的方式,以感謝他總是照看埃蒂。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比亨利優秀對亨利是多麼不公平。

    還有一個私底下的原因。那個原因(有人可能會說,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強有力,因為它永遠不能被說出口:埃蒂幾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許自己比亨利優秀,因為亨利實際上什麼事兒也做不好……當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亨利在他們家附近的操場上教埃蒂打籃球——那是紐約的郊區,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如同夢境一般聳立在天邊。埃蒂比亨利小八歲,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靈活。他對籃球有天生的直覺;只要他一到這坑坑窪窪的水泥場地上,只要他手裡有球,所有動作就像印在他的腦袋裡一樣流瀉而出。他跑得更快更靈活,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優秀。如果他沒在和亨利打球的過程中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總對他老拳相向也應該讓他有所領悟了。亨利號稱那些拳頭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縮縮,吃我兩拳!」亨利總會興奮地大叫,然後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兩拳——這拳頭感覺可不像開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彷彿亨利在說你可別給我裝樣兒,打球的時候可別讓我顯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記著,是我在照看你來著。

    讀書……棒球……捉迷藏……數學……甚至跳繩這種女孩子的遊戲,全都是這樣,他比亨利優秀,或者會比亨利優秀,這個事實無論如何必須得保密。因為埃蒂是弟弟。因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簡單的原因:所有這些都得保密,因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4

    兩天以前,當蘇珊娜在剝兔皮、羅蘭在做晚飯的時候,埃蒂在營地南面的樹林里看見一根樹枝從樹墩上很滑稽地戳出來,一瞬間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覺得這就是人們常講的似曾相識。他直勾勾地盯著這根看上去像是變形門把的樹枝,嘴巴剎那間變得很乾。

    幾秒鐘之後,他才意識到他眼裡看的是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腦子裡想的卻是以前他和亨利住處的前院——想著他屁股下面熱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發出的臭氣。他想起當時他左手握著一段木頭,右手拿著一把從抽屜里拿來的削皮刀。這根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勾起了他的回憶,讓他想起他曾經一度瘋狂喜歡雕刻,只不過持續時間很短。也許這段記憶被埋藏得太深,以至於一開始他沒有絲毫印象。

    雕刻最讓他著迷的地方在於可以看見,即使在動手之前。有時候,你可以看出一輛轎車或卡車,有時候是一隻狗或者一隻貓。還有一次,他記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臉——他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過的東島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樂趣就是你發現居然可以不損壞木頭也能把它變成另外一樣東西。也許你用不上所有木頭,但只要你足夠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埃蒂發現這個樹墩一側的突起里好像藏著什麼東西,他想他也許能借用一下羅蘭的刀,看個究竟——羅蘭的刀可是他用過的最鋒利、最堅硬的工具。

    木頭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像他一樣的人!——來開發,來釋放。

    噢,看這個娘娘腔!今天刻些什麼,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讓你小雞雞撒尿的小尿盆兒?一把小彈弓,好讓你假裝成大孩子去射兔子?哦……真是可愛呀!

    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恥,好像又做了錯事;他強烈地感到,一切秘密都必須不計代價地保住。他突然又想起來——又一次想起來——亨利·迪恩,那個後來吸毒成癮的傢伙,早已經死了。這層體認一直會讓他時不時地驚訝,只是每一次勾起的感情不盡相同,有時是悲傷,有時是內疚,有時是憤怒。而今天,在巨熊一路衝進綠色森林的兩天以前,擊中他的是最沒想到的一種感情。伴隨著飛揚的喜悅,他感到了解脫。

    他終於自由了。

    埃蒂向羅蘭借了刀子。他用這把刀仔細地割下樹墩的突起,把它帶了回去,然後坐在一棵樹下開始動手一刀一刀刻下去。他不是在看著這塊木頭,他是在看進去。

    蘇珊娜很快把兔子收拾好。兔肉放進鍋里煮,展開的兔皮用羅蘭的一束生牛皮綁在兩根樹枝上。等吃完晚飯,埃蒂會把它刮乾淨。蘇珊娜手和胳膊一起用力,輕鬆地把兔皮推到了埃蒂坐著的地方,他背靠著一棵古松,坐在樹下。營火旁,羅蘭撕碎了一些模樣奇怪——但是肯定非常美味——的野山菌,放進鍋里。蘇珊娜問道:「你在幹什麼,埃蒂?」

    埃蒂壓下想把木頭藏在身後的那股可笑的衝動,說道:「沒什麼。我想我大概可以,你瞧,刻點兒什麼。」他頓了頓,又說道:「只是我刻得不是很好。」他聽起來好像是在試圖打消她的疑慮。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間,像是話到嘴邊,可是她只是聳聳肩走開,什麼也沒說。她肯定不會明白埃蒂居然會對花時間雕刻感到羞恥——她父親可是整天都在干這事兒——但是如果真有什麼事情要談的話,她猜埃蒂肯定會自己過來。

    埃蒂知道這種內疚的感覺非常愚蠢,而且毫無道理,但他也知道只有羅蘭和蘇珊娜不在附近、獨自一人的時候才可以更放鬆。看來要改掉老習慣可不容易。比起與你整個童年抗爭,戒掉毒癮就如同兒戲。

    當他們去打獵、練射擊,或是羅蘭用他特殊的方式去教學,總之不在附近的時候,埃蒂就能夠專心地雕刻,發揮令人驚訝的技巧,享受其中的樂趣。輪廓在他指尖浮現;他一開始就看得很准。這個很簡單,而且羅蘭的刀讓過程更加順手。埃蒂覺得這次他可能幾乎不用浪費多少木料,也就是說,這次不會只是一把小彈弓,而能做出一件實用的兵器了。當然,比起羅蘭的左輪槍,這算不了什麼,但這是他自己的勞動成果。他自己的。想到這一點,他就特別開心。

    當第一隻烏鴉衝上天空驚恐地叫起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聽見。他已經在想像——在希望——能不久以後用弓箭射樹了。

    5

    比起羅蘭和蘇珊娜,埃蒂更早聽見巨熊的腳步聲,但是也早不了多少——他一心沉浸在創作的喜悅中,這股衝動如此強大,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無法影響他。他幾乎一直都在壓抑這種衝動,而現在他心甘情願地被完全控制。

    把他驚醒的並不是樹木倒下的巨響,卻是南方傳來的點四五手槍的槍響。他抬起頭,嘴邊帶著笑,用沾滿木屑的手捋了捋額前的頭髮。他背靠空地中的一棵古松,在那一瞬間,金色的光束穿過綠葉,斑斕地灑在他臉上,這樣子看起來帥極了——這個年輕人一綹不羈的黑髮總要滑下來遮住他高高的額頭,堅毅的嘴唇富有表情,栗色的眼睛裡閃著靈動。

    一轉眼,他瞥見了羅蘭的另一把槍,掛在附近的樹枝上。他開始在想,從什麼時候起羅蘭開始身邊不帶任何一件武器就離開。這個問題又引出了另外兩個:

    這個把埃蒂和蘇珊娜拖離原來世界和年代的人到底多大年紀?而且,更重要的,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蘇珊娜答應過會問問羅蘭……如果她射擊練得好,沒讓羅蘭氣得腦後頭髮倒豎的話。埃蒂卻覺得羅蘭不會告訴她——起碼一開始不會說——但現在是時候了,他明白,他們知道有地方不對勁兒了。

    「如果上帝願給你水,那裡就會有水出現。」埃蒂念叨著。他凝起心神,繼續雕刻,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他倆現在都學會了羅蘭的口頭禪……同樣,羅蘭也學會了他們的,就好像他們有一半已經融為一體。

    突然,附近樹林的一棵樹倒了下來,埃蒂猛地站起身,一隻手上拿著刻了一半的彈弓,另一隻手攥著羅蘭的刀。他順著巨響的方向望向對面樹林,心怦怦直跳,每一個器官都警覺起來。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現在,他聽見這東西沉重的腳步野蠻地踏過樹叢。他又悔又驚,居然這麼遲才聽見動靜。同時,他腦子裡一個細微的聲音告訴他,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一個證明他的確比亨利優秀、能讓亨利緊張的機會。

    又一棵樹倒下來,發出隆隆巨響。透過密密匝匝的冷杉,埃蒂望見木屑升騰,變成一團煙霧。那頭怪物突然憤怒地咆哮起來——那吼聲簡直讓人肝膽俱裂。

    不管是什麼,這怪物的個頭兒實在太大!

    埃蒂扔掉木塊,把羅蘭的刀朝左側十五英尺的大樹擲過去。刀在空中翻了兩圈,徑直插入樹榦,露出半截刀把不停地震顫。他抄起羅蘭的點四五手槍高舉起來。

    走還是留?

    但是他發現已經沒有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怪物身形巨大,而且移動迅速,他現在已經沒時間逃跑了。這時怪物的巨型身影出現在空地北面的樹叢中,幾乎和最高的樹一般高,隆隆地向埃蒂直衝過來,眼睛盯著埃蒂·迪恩,又咆哮起來。

    「老天,我完蛋了。」埃蒂輕聲說道,同時又一棵樹倒了下來,發出噼噼啪啪好似迫擊炮一樣的巨響之後轟隆一聲倒在地上,濺起地上的松針與塵土。這時,怪物開始朝埃蒂站著的空地衝過來。埃蒂發現它原來是一頭像巨猩猩金剛那麼大的黑熊,整個大地都隨著它的腳步抖起來。

    你該怎麼辦,埃蒂?羅蘭的聲音突然問道。好好想想。這是你惟一比那畜生強的地方。你該怎麼辦?

    他覺得他肯定沒法子殺死它。如果有火箭筒也許還行,可是他只有槍俠的點四五手槍。他可以跑,可是他又想到這個怪物可能跑得比他還快。估計大概有一半對一半的幾率他最終會被巨熊的腳趾踩成肉醬。

    到底應該怎麼辦?站在這裡開始開槍,還是像火燒屁股似的拔腿就跑?

    他突然想到,他還有第三個選擇。他可以爬樹。

    他急忙轉身跑向他剛剛倚著的那棵古松。這棵老樹十分巨大,很明顯是附近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樹枝斜斜插出去,茂密的針葉形成直徑約八英尺的綠色扇面,遮住樹下的土地。埃蒂扔掉了左輪手槍的帶子,把槍插進腰帶,隨後身子向上一縱,抱住樹枝,用盡全力吊起身子,攀上樹枝。就在他身後,巨熊咆哮著闖進這塊空地。

    如果當時不是巨熊突然要打噴嚏,它肯定就已經捉住埃蒂·迪恩,而且掏出他的腸子打個結兒掛在樹枝上了。巨熊踢了一腳營火的餘燼,激起一陣黑煙,然後它停住,立在那兒,巨大的前爪放在粗壯的前腿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身著皮衣得了感冒的老人。然後它接連打起噴嚏——阿嚏!阿嚏!阿嚏!——一團團的寄生蟲從它的鼻孔中噴了出來,順著兩腿流下一股熱尿,滴在營火的餘燼上,激起噝噝聲。

    埃蒂可沒有浪費這關鍵的空隙。他像樹上的猴子一樣爬了上去,只停下一次檢查槍俠的手槍是不是還牢牢別在他的腰間。他可被嚇壞了,幾乎相信已經半隻腳踏進了棺材,(他還能指望別的什麼嗎,既然現在亨利已經不在身邊照看他?)但是同時他感到有大笑一場的衝動。被趕上樹了,他想。這怎麼了,運動迷們?被一頭巨熊趕上樹了。

    這頭怪物抬起了頭,兩耳中間有一樣東西閃閃發光,接著它向埃蒂躲的這棵大樹沖了過來。巨熊伸出一隻前掌,重重拍打樹榦,想要把埃蒂像搖松果似的搖下來。埃蒂迅速攀向另一根樹枝,此時巨熊的前爪追過來,撇斷一根根樹枝,一爪抓下了埃蒂的一隻鞋,撕成兩半拋向半空。

    沒關係,埃蒂心想。兩隻鞋你都可以拿走,熊老兄,如果你想要的話。反正這該死的鞋已經快磨穿了。

    巨熊大聲咆哮,繼續拍打這棵大樹,老樹榦上被刻出道道裂口,瞬間清澈黏稠的樹液從裂口中淌了出來。埃蒂繼續向上爬,上面的樹枝逐漸變細。他冒險向下瞧了一眼,卻正好對上巨熊混濁的雙眼。巨熊仰著腦袋,而在它下面,整個空地就像一塊箭靶,散亂的營火灰燼像靶心一樣嵌在正當中。

    「沒抓著我,你這個毛乎乎的混——」埃蒂剛開口,突然,仰著腦袋看他的巨熊又打了個噴嚏。剎那間,埃蒂被熱乎乎的鼻涕噴了個透,鼻涕裡面全是白乎乎的小蠕蟲,在他的襯衫上、胳膊上、喉嚨上和臉上不停地蠕動。

    埃蒂驚叫了起來,感到極度噁心。他趕緊撣他的眼睛嘴巴,卻突然一晃失去平衡,還好他及時鉤住身邊的一根樹枝。穩住身形後,他繼續撣,想趕緊抹掉一身黏乎乎的蟲子。巨熊又開始咆哮著猛力擊打這棵大樹,大樹就像狂風中的桅杆一樣劇烈晃動起來……幸好巨熊的前爪最高能夠到的地方離埃蒂棲身的樹枝還差七英寸。

    埃蒂發現,小蟲子死得很快——肯定是因為離開了怪物體內感染的傷口就開始死去了。他感覺好了一些,趕緊繼續向上爬,可是爬了十二英尺以後,他就不敢再向上了。這棵古松雖然樹榦下面樹枝伸出去有八英尺,但是到上面已經不到十八英寸。埃蒂盡量把體重分配到兩根樹枝上,但是他仍然感覺兩根枝丫都已經被壓得沉了下去。他現在已經可以看得很遠,一片片森林像起伏的綠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腳。若是在平時,這絕對是值得細細欣賞的美景。

    世界之巔,天哪,他思忖道。低下頭,他又看見了巨熊上仰的臉,剎那間,所有清晰的思考全被抽走,腦子裡剩下的只有驚嘆。

    巨熊的頭蓋骨後面長出了個什麼東西,埃蒂覺得就像小型的雷達盤。

    這個裝置急急轉動,反射出一道道亮光,而且埃蒂能夠聽見它發出的尖銳聲音。他以前有過幾輛舊車——就是那種在二手車市場、擋風玻璃上塗著特別推薦字樣的舊車——他覺得這個裝置發出的聲音就是那種如果不及時換掉就會僵住的軸承發出的聲音。

    巨熊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蠕滿小蟲的黃色泡沫滲出前爪,凝結成塊兒。如果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張完全瘋狂的臉,(他琢磨著他實際上看到過,他曾多次與那個十足的潑婦黛塔·沃克眼對眼接觸)那麼他現在就看著這樣一張……但是,感謝上帝,這張臉在他下面三十英尺,那對尖銳的前掌最高碰到的地方離他腳底也有十五英尺。而且,與其他那些被巨熊用來發泄的樹不同,這棵樹還活著。

    「一個僵局,誰都別想贏,親愛的。」埃蒂喘了口氣,用粘滿樹液的手擦了一把前額的汗,順手把黏乎乎的一團甩了下去,正好砸在怪物的臉上。

    這時,這個被原住民稱做米爾的大傢伙突然用前爪環抱住樹榦,開始拚命地搖晃大樹。埃蒂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緊緊抓住樹榦想保住小命。松樹開始像鐘擺一樣,左搖右晃。

    6

    羅蘭在空地的邊緣停了下來。蘇珊娜坐在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望向空地。這怪物站在一棵大樹的樹基那裡,四十五分鐘以前他們離開的時候埃蒂就坐在那棵大樹下面。由於視線被交錯的樹枝和深綠色的松針擋住了,蘇珊娜只能看到怪物身體的一部分。羅蘭的另一條槍帶落在它的腳旁。而槍套,她看見,是空的。

    「我的天哪!」她喃喃說道。

    巨熊像個瘋婦般不停地咆哮,發瘋似的搖晃大樹。樹枝像在狂風中來回甩動。她的視線向上滑去,突然發現在樹頂部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那是埃蒂正緊緊抱著樹榦,隨著大樹不斷搖擺。這時,他的一隻手突然滑了下來,狂亂地揮舞著試圖抓住一個支點。

    「我們該怎麼辦?」她對羅蘭大叫道。「它會把埃蒂搖下來的!我們該怎麼辦?」

    羅蘭試著想辦法,可是那種怪異的感覺又重新襲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只是緊張和壓力讓這種感覺更糟。他覺得就好像腦子裡有兩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互相爭吵、各自堅持自己的記憶才是對的。槍俠覺得自己快被分成兩半了。他拚命地努力調解這兩半兒,終於設法控制住了……至少暫時。

    「它是十二個中的一個!」他大叫道。「守護者中的一個!肯定是!但是我以為他們已經——」

    巨熊又開始對著埃蒂大吼,猛拍大樹,就像兇猛的拳擊手一樣。樹枝噼啪斷裂,紛亂地落在它腳下。

    「什麼?」蘇珊娜尖叫道。「什麼剩下的?」

    羅蘭閉上了眼睛。在他的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叫道,那男孩兒的名字叫傑克!有一個聲音回答道,根本就沒有什麼男孩兒!根本就沒有什麼男孩兒,你知道的!

    快滾,兩個都滾!他怒罵道,接著大叫起來:「開槍打它!打它的屁股,蘇珊娜!它就會轉身向這裡衝過來!那個時候找它頭頂的東西。它——」

    巨熊又咆哮起來。它停止擊打大樹,反而退後一步,開始搖晃樹榦。這時候樹榦的上部開始發出像是什麼東西被碾碎的爆裂聲,預示情況正變得越來越糟。

    等周遭的巨響稍微靜下來,羅蘭叫道:「我覺得那東西看起來應該像一頂帽子!一頂小鋼帽!朝它開槍,蘇珊娜!一定要打中!」

    她突然感到一陣驚慌——驚慌之外還有另一種感情,一種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感情:徹心的孤獨。

    「不!我肯定打不中!你來開槍,羅蘭!」她的手摸向別在槍帶里的手槍,想把它遞給羅蘭。

    「不行!」羅蘭叫道。「我這兒角度不行。必須你來開,蘇珊娜!這是一次真正的考驗,你最好通過!」

    「羅蘭——」

    「它要把樹冠部分搖斷!」他開始對她大吼。「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她看了看手中那把左輪槍,又望向空地的另一側,一陣陣塵土夾著松針飛揚起來,模糊了巨熊的輪廓。她再望向埃蒂,他就像節拍器似的來回晃動。埃蒂很可能有羅蘭的另一把槍,但蘇珊娜忖度,就他現在的處境,他不可能一面避免像熟透了的李子似的被晃下來,一面開槍射擊。而且,他也可能打不中應該打的地方。

    她抬起了手槍,胃部緊張地抽搐。「抱穩我,羅蘭,」她說,「如果你抱不穩——」

    「別擔心我!」

    她扣動扳機,用羅蘭教給她的方法連開兩槍,沉悶的爆炸聲穿透了巨熊搖樹發出的喀喀聲。兩發子彈都正中巨熊屁股的左側,中間不過差兩英尺。

    巨熊突然感到劇痛,暴怒地尖叫起來。一隻巨型前掌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枝和松針,拍打著受傷的地方。那隻手抬起的時候,蘇珊娜看見鮮血順著手掌滴了下來,不過很快手掌又隱到了巨熊身前。蘇珊娜可以想像,巨熊現在肯定在檢查血淋淋的前掌。緊接著,巨熊轉過身來,弄出沙沙拉拉的巨響,隨後彎下身軀,四肢著地,準備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她終於看見這怪物的臉時心臟瞬間被恐懼噬嚙。泡沫塗滿它的鼻孔,巨眼瞪得好似銅鈴,毛髮蓬鬆的大腦袋晃到左邊……又晃到右邊……然後對準了羅蘭的方向。羅蘭雙腿分開站立在那裡,蘇珊娜·迪恩騎在他的肩膀上。

    巨熊咆哮著猛衝過來。

    7

    說一遍我教給你的東西,蘇珊娜·迪恩,說真話。

    巨熊大踏步奔跑過來,發出隆隆的轟響,讓人想起一台全速奔跑的巨型機器,身上還披著被蟲蛀的破毯子。

    那東西看起來像一頂帽子!一頂小鋼帽子!

    她看見了……但是那東西在她看來可不像一頂帽子,反而更像一個雷達盤——不過比她小時候在那些說遠程預警線是如何保護大家免遭俄國人偷襲的新聞影片裡面看到的雷達盤要小得多。那東西比她先前練槍打中的小石塊兒要大一些,但同時距離也更遠。光影交錯,她看不真切。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不行!

    我不用手開槍。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肯定打不中!我知道我打不中!

    我不用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

    「開槍!」羅蘭大吼道,「蘇珊娜,開槍!」

    扳機輕輕一扣,子彈嗖地從槍口飛了出去,就好像被她強烈的願望指引著準確無誤地飛向目標。所有的恐懼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寒冷。這時她終於有時間思考:這正是他的感覺。上帝啊——他怎麼能受得了?

    「我用我的心殺人,混賬東西,」她說。槍俠的左輪槍在她的手裡還在嗡嗡作響。

    8

    那個銀色的玩意兒在一根插在巨熊的頭蓋骨里的鋼棍子上急急轉動。蘇珊娜一槍正中它的死穴,雷達盤瞬間碎成上百個閃閃發光的碎片。小鋼棍本身陷入一團藍色的火焰中,這團火焰一時間罩住了黑熊的半邊臉。

    黑熊發出痛苦的咆哮,身體直豎起來用後腿站立,前掌在空氣中亂舞。它瘋狂轉圈,蹣跚搖晃,同時開始扇動兩隻胳膊,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它試著想再大吼一聲,可是只能發出古怪的顫聲,聽起來好像空襲警報。

    「非常好。」羅蘭聽上去很疲憊。「射得很好,又快又准。」

    「我該再開一槍嗎?」她有點兒不確定地問道。巨熊還在跌跌撞撞地瘋轉著圈兒,只是它已經站不穩,開始左搖右晃。它突然撞到一棵小樹,彈回來幾乎摔倒,然後又開始轉圈兒了。

    「沒必要。」羅蘭回答。羅蘭的手抓住她的腰部,把她向上舉,然後讓她盤腿坐在了地上。埃蒂慢慢地爬下松樹,仍在不停顫抖,但是她還沒看見他,她無法把眼光從巨熊身上移開。

    蘇珊娜在康涅狄格州密斯蒂克附近的海洋館裡看到過鯨魚,肯定比這個怪物要大——可能還大得多——但是無疑,它一定是最大的陸地動物,而且很明顯,它馬上就要死了。它的吼聲變成了吐泡泡的聲音,而且儘管眼睛還睜著,它卻已經全瞎,什麼都看不見了。毫無目的地在營地上瞎轉的巨熊推翻了晾在架子上的獸皮,踩扁了她和埃蒂棲身的小帳篷,撞到了好幾棵大樹。她看見煙霧從那根插在巨熊後腦的小鋼棍周圍升騰起來,就好像她那一槍點燃了巨熊的腦袋。

    埃蒂慢慢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樹枝,跨坐在樹枝上。「聖母馬利亞,」他說。「我竟然正看著這東西,我還不敢相——」

    巨熊突然轉過身,向他衝過來。埃蒂靈活地從樹上跳了下來,朝蘇珊娜和羅蘭的方向飛奔過來。巨熊沒有發現,仍然踉踉蹌蹌地向那棵埃蒂藏身的松樹衝過去,它想抓住樹榦,但沒抓住,一下子跪倒下來。這時他們聽見巨熊身體里發出其它的一些聲響,讓埃蒂聯想起大卡車引擎里的壞掉的齒輪。

    巨熊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它弓起背、伸出前掌,開始瘋狂地抓自己的臉,蠕滿小蟲的血立刻噴了出來。隨後它轟地跌倒在地上,大地同時顫了一下,然後它就躺在那兒不動了。經過了這麼多世紀之後,這頭被原住民稱做米爾——世界下的世界——的巨熊,死了。

    9

    埃蒂一把抱起蘇珊娜,黏乎乎的手緊緊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他身上散發出汗和松油混合的味道。她摸著他的雙頰,頸子,他濕漉漉的頭髮。她瘋狂地想要撫遍他的全身,直到完全確定他是真的。

    「它差點兒就抓著我了,」他說。「整件事兒就像瘋狂的狂歡節遊行。那一槍!老天啊,蘇希①『註:Suze,蘇希是蘇珊娜(Susannah)的昵稱。』——那一槍!」

    「希望我永遠不用再那樣做。」她說,但是她心底深處一個小小的聲音反駁她,她等不及再來一次。這個聲音很冷。很冷。

    「那是——」他又問道,同時轉向羅蘭,可是羅蘭已經不站在那兒了。他正慢慢地向巨熊走去。巨熊弓著膝蓋躺在原地,隨著內臟逐漸衰竭,一陣陣氣團汩汩地從它身體里冒出來。

    羅蘭看見他的刀深深地插在附近那棵救了埃蒂一命的松樹上。他把刀拔了下來,用柔軟的鹿皮襯衫擦乾淨。自從他們三個離開海灘以後他就穿上了這件襯衫。他靜靜地站在巨熊身旁,看著它,臉上的表情夾雜著遺憾與驚嘆。

    你好,陌生人,他暗想。你好,老朋友。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阿蘭一直相信,庫斯伯特也相信——庫斯伯特什麼都相信——但是我一直很固執。我原來以為你只是傳說中的……只是照顧我的老保姆一時興起臆想出來的東西。但是你一直獨自在這裡,從古老的年代一直存留至今,就像車站的那些水泵,或是山下的那些機器。那些崇拜破碎遺迹的緩型突變異種是不是就是那些曾經住在森林裡、後來逃走的原住民的後代呢?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但我就是這麼覺得。是的。後來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我的新朋友,可是他們已經越來越像我的那些舊朋友了。我們一路走過來,團結一致,歷經磨難,魔力讓我們聯合在一起。現在,你就躺在我們的腳下。世界繼續前進,而這回,老朋友,你是被留下的那個。

    巨熊的身體仍然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熱氣。大團的寄生蟲從它的嘴巴和鼻孔中逃出來,但幾乎立刻就死了,白色蠟狀屍體在巨熊的腦袋兩側堆得越來越高。

    埃蒂抱著蘇珊娜,就像母親抱孩子那樣,慢慢靠過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羅蘭?你知道嗎?」

    「我想他把它稱做守護者,」蘇珊娜回答道。

    「對。」羅蘭緩慢的聲音里透著驚奇。「我以為他們都已經死了,應該已經死了……如果他們不是老媽媽們編出來而是真的存在的話。」

    「不管如何,肯定是一個瘋媽媽編出來的。」埃蒂說道。

    羅蘭淡淡一笑。「如果你活了兩三千年,你也一定會是個瘋媽媽。」

    「兩三千年……上帝啊!」

    蘇珊娜又問道,「這真是一頭熊嗎?咦,那是什麼?」她指著一塊方形金屬標籤一樣的東西,它藏在黑熊的一條粗壯的後腿上部。雜亂的黑毛幾乎蓋住了這東西,但是午後的陽光在不鏽鋼表面反射出的光點暴露了它的存在。

    埃蒂雙膝跪下,猶豫地伸手去摸那個標籤,這頭巨獸的身體深處繼續發出悶悶的噼啪聲。他望向羅蘭。

    「繼續啊,」槍俠對他說。「它已經死了。」

    埃蒂把一撮熊毛撩到一旁,身體前傾靠近,發現金屬標籤上面刻著一些字。這些字腐蝕得很厲害,但是他還是努力辨認了出來。

    ┌──────────────────┐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

    │花崗岩城│

    │東北走廊│

    ││

    │設計4守護者│

    │序列號:AA24123CX755431297L14│

    │類型/種類:熊│

    │沙迪克│

    ││

    │注意:亞核電池不可替換│

    └──────────────────┘

    「老天啊,這玩意兒是個機器人!」埃蒂輕聲說道。

    「不可能,」蘇珊娜說。「我朝它開槍的時候它流血的。」

    「也許是這樣,但是普通熊可不會從腦袋裡面長出一個雷達盤。而且,就我所知,那種普通熊絕對不會活上兩三千——」他突然打住,望向羅蘭。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話音里透著厭惡。「羅蘭,你在幹什麼?」

    羅蘭沒有答話;他也沒有必要答話。他正在做的事情——用他的刀挖出巨熊的一隻眼睛——不言自明。整個過程非常快,乾淨利落。當他把熊眼挖出來以後,他將這個軟塌塌像果凍一樣的棕色小球平放在刀刃上,停了一會兒,然後彈了出去。又有一些蠕蟲從空洞洞的眼窩裡面爬了出來,掙扎著向熊鼻子方向蠕動,很快也死了。

    槍俠身體前傾,仔細地打量這頭巨大的守護者、巨熊沙迪克的眼窩,向裡面看進去。「你們倆都過來看看,」他說。「我會讓你們見識一下近代的一個奇蹟。」

    「把我放下來,埃蒂。」蘇珊娜說道。

    埃蒂照做,蘇珊娜撐著手靈巧地向槍俠盤坐的地方移了過來,湊近巨熊寬闊鬆弛的臉龐。埃蒂也加入進來,從他們的肩膀中間看過去。他們三個靜靜地凝視了好幾分鐘,惟一的聲音就是天空中盤旋的幾隻烏鴉的鳴叫。

    幾股濃血從眼窩中流了出來,但是埃蒂發現,流出的不僅是血,還摻著一種透明的液體,散發一股容易辨認的味道——香蕉味。而且他還看見一個看起來像繩子一樣的網狀物深嵌在眼窩周圍的軟組織裡面。在那上面,眼窩的後部,有一個紅色光點,一閃一閃,照亮了焊有銀色花體字的方形小板。

    「它根本不是熊,而是該死的索尼隨身聽。」他咕噥道。

    蘇珊娜看了他一眼。「什麼?」

    「沒什麼。」埃蒂瞥向羅蘭。「你覺得把手伸進去安全嗎?」

    羅蘭聳聳肩。「我想安全。如果這怪物身體里真藏著什麼魔鬼,它也早已經逃跑了。」

    埃蒂伸出小指掏了進去,繃緊神經,只要感到即使一丁點兒電流,他都隨時準備縮回手指。他在眼窩裡面摸到了一塊冰涼的肉,幾乎有棒球那麼大,然後又摸到了一根繩子。其實那並不是繩子,而是蛛絲一樣細的鋼線。他抽回手指,看見那點紅色的光點最後亮了一下,然後就永遠熄滅了。

    「沙迪克,」埃蒂小聲說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了。你想起什麼了嗎,蘇希?」

    她搖了搖頭。

    「這東西是……」埃蒂無奈地笑笑。「我聯想到了兔子。是不是很瘋狂?」

    羅蘭站起身來,他的膝蓋砰砰作響,像是開槍一樣。「我們必須換營地了,」他說。「這兒的土地已經毀了。我們練習射擊的那塊空地可以——」

    他踉蹌地走了兩步,突然跌跪在地上,頭垂下來,雙手按住腦袋兩側。

    10

    埃蒂和蘇珊娜驚恐地對望一眼,埃蒂連忙跳到羅蘭身邊。「怎麼了?羅蘭,出什麼事了?」

    「曾經有一個男孩兒,」槍俠說道,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緊接著他又說道:「曾經沒有男孩兒。」

    「羅蘭?」蘇珊娜問道。她走近他,伸手環抱住他的肩膀,發現他在顫抖。「羅蘭,到底怎麼了?」

    「那個男孩兒,」羅蘭眼神飄忽迷茫地看著她說道。「是那個男孩兒。總是那個男孩兒。」

    「什麼男孩兒?」埃蒂狂暴地大叫。「什麼男孩兒?」

    「我們走,」羅蘭說道,「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說完之後,他暈了過去。

    11

    那晚埃蒂與蘇珊娜在那塊被埃蒂戲稱做「射擊場」的林間空地上升起了營火,他們三個就圍坐在營火旁。這片空地對著山谷,在冬季時分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露營場所,但現在這個季節還可以。埃蒂猜想此時羅蘭的世界一定還仍然是夏末時分。

    籠罩大地的蒼穹上面好像鑲嵌著整個銀河。幾乎在正南方,漆黑的山谷的另一邊,埃蒂看見古母星緩緩升到了遠處的地平線上。他瞥向羅蘭,看見他肩膀上披著三層獸皮,坐在火堆旁縮成一團,儘管晚上很暖和,火堆也很熱。羅蘭身旁放著一碟沒碰過的食物,手裡還拿著一根骨頭。埃蒂的視線又轉回到天空,腦海里浮現出槍俠以前告訴過他和蘇珊娜的故事。那段日子,他們從海灘一路跋涉過來,翻山越嶺,終於到達這片能夠暫時為他們提供庇護的深林。

    在時間開始之前,羅蘭告訴他們,古恆星與古母星是一對年輕熱情的新婚夫婦。有一天,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古母星(在那時候,人們都用她的真名麗迪亞稱呼她)發現古恆星(他的真名叫做阿波恩)和一個叫做卡西歐庇亞①『註:Cassiopeia,卡西歐庇亞意為「仙后座」。』的漂亮姑娘在一起。為此,他們倆大吵一架,兩人彼此廝打,互扔東西。一個人扔出的陶片後來就變成了地球,小一點兒的碎片變成了月球,從他們廚房火爐里飛出的木炭變成了太陽。最後,眾神介入了他們的爭吵,以防阿波恩與麗迪亞在盛怒之下毀掉剛剛開始發展的宇宙。卡西歐庇亞,這個惹出整個事端的漂亮姑娘(「噢,是的——總是女人的錯。」講到這兒的時候蘇珊娜插嘴道)被永遠流放到一把由星星做成的搖椅上。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解決矛盾。麗迪亞願意試著和好,但是阿波恩卻傲慢固執。(「是呀,總是責怪男人。」講到這兒的時候埃蒂抱怨)最終他們倆還是分開了,現在他們在失敗的婚姻鑄成的星河兩邊遙遙相望,各自品嘗交織的怨恨與渴望。三十億年過去,阿波恩與麗迪亞分別變成古恆星與古母星,鎮守南方與北方。兩顆星互相渴慕,卻又因為過於驕傲而無法尋求和解……而卡西歐庇亞則坐在一旁的搖椅里,一邊搖、一邊嘲笑他們倆。

    有人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埃蒂嚇了一跳。原來是蘇珊娜。「過來,」她說。「我們得讓他說說話。」

    埃蒂抱著她走到營火旁,細心地把她放在羅蘭的左邊,他自己坐在了羅蘭的右邊。羅蘭先看了看蘇珊娜,然後又轉向埃蒂。

    「你們倆坐得離我真近,」他說道。「就像戀人一樣……或者說像監獄裡的看守。」

    「是你該說點兒什麼的時候了,」蘇珊娜的嗓音低沉清透,如音樂般悅耳。「如果我們是你的夥伴,羅蘭——而且無論你喜不喜歡,看起來事實正是如此——那麼現在你應該開始把我們真正當成夥伴對待。告訴我們到底哪裡不對勁兒……」

    「……而且我們應該怎麼做。」埃蒂接著說道。

    羅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說。「我已經太久沒有夥伴了……也太久沒有說故事了……」

    「那就從巨熊說起吧。」埃蒂提議。

    蘇珊娜微微前傾,碰了碰羅蘭握在手裡的那根顎骨。她很害怕,但是她還是摸了摸這根骨頭。「而且聊聊這個。」

    「好吧。」羅蘭把骨頭舉到與視線平齊,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回到腿上。「我們得談談這個的,不是嗎?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但是他們還是先從巨熊開始。

    12

    「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羅蘭說。「混沌初開之時,那些中土先人——他們並不是神,但他們幾乎擁有神的知識——創造了十二守護者,守護進出這個世界的十二個入口。我聽有些人說這些入口是自然景物,就像我們看見的天上的星座或者是地球上的無底裂谷,人們把這些裂谷稱做惡龍之墓,主要是因為每隔三、四十年它會噴氣。但是其他一些人——我特別記得其中一個,是我父親城堡里的廚師長,他叫哈可斯——卻說這些入口並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中土先人創造的,只是後來中土先人因為驕傲而滅亡,入口也從此消失。哈可斯以前還說過,中土先人懊悔對彼此和對地球做過的錯事,想要做一些補償,這十二守護者就是他們最後的創造。」

    「入口,」埃蒂沉思。「你的意思是門。我們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了。這些可以進出這個世界的門在我和蘇希來自的世界也能開啟嗎?就像我們沿著海灘找到的那些門一樣?」

    「我不知道,」羅蘭答道。「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百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們——你們兩個——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我們說,這個世界已經轉換了。它轉換的方式就像退潮,只留下殘骸……這些殘骸有時看上去就像地圖。」

    「呃,你猜猜好了!」埃蒂叫道,他聲音里明顯的熱切讓槍俠明白,埃蒂從來沒有放棄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即蘇珊娜的世界——的願望,即使是現在。並沒有完全放棄。

    「算了吧,埃蒂,」蘇珊娜說道。「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去猜測。」

    「不對,有時這個男人會的,」羅蘭的話讓另外兩人都很驚訝。「當猜測是惟一的選擇時,這個男人會的。但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認為——我猜想——這些入口並不像海灘上的門一樣。我猜想它們並不通向任何一個我們知道的時間或空間。我認為海灘上的門——通向你們倆的世界的那些門——就像是孩子玩兒的那種兩邊平衡的長木板的中心支點。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

    「蹺蹺板嗎?」蘇珊娜問道,她的手揮來揮去地示範。

    「對。」羅蘭贊同地說,看上去很高興。「就是這樣。在板板蹺的一端——」

    「蹺蹺板。」埃蒂微笑著更正道。

    「對,蹺蹺板。在一端,是我的卡。另一端是黑衣人——沃特——的卡。兩個對立的卡之間的張力創造了這些門,它們就位於中心。而那些入口比沃特、我,或者我們的三人聯盟都要偉大得多。」

    「你是不是說,」蘇珊娜猶豫地開口,「這些由守護者看守的入口都是命運之外的、超越命運的?」

    「我只是說我這麼相信。」他微微一笑,這種特有的表情讓人想起火光中的一把彎鐮刀。「我這麼猜測。」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撿起一根枝子,撣去上面的松針,在地上畫了一幅圖。

    附圖:P37

    「這就是我小時候聽說過的世界。這些×就是入口,在世界的邊緣圍成一圈兒。如果我們畫六道線,把這些入口兩兩連接起來——就像這樣——」

    附圖:P38

    他抬起眼。「看見這些線交叉的中心點了嗎?」

    埃蒂感到雞皮疙瘩爬到了他的背上、手臂上,嘴巴突然變得很乾。「是這個嗎,羅蘭?是——?」

    羅蘭點點頭,爬著皺紋的長臉上表情嚴肅。「這個中心就是最大的入口,叫做第十三道門,它不僅統治著這個世界,也統治著所有其他世界。」

    他敲了敲圓圈的中心點。

    「這兒就是我一生都在尋找的黑暗塔。」

    13

    槍俠接下去說:「在這十二個入口處,中土先人都設置了一個守護者。小時候我的保姆——還有廚師哈可斯——教給我的童謠中都有守護者的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其中有熊,這不用說,但是還有魚……獅子……蝙蝠。還有烏龜——它很重要……」

    槍俠抬起頭,望向星空,眉毛在沉思中擰成一團。突然,他臉上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背誦道: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思想遲緩卻善良;

    世上萬人心裡裝。

    誓言在它背上立,

    洞悉世情卻不幫。

    愛大海也愛大地,

    甚至小兒就像我。

    羅蘭輕聲笑出來,帶些困惑。「這是哈可斯教給我的。他在攪拌蛋糕糖霜的時候總會唱這個,他還會把勺子邊的那點兒糖塞進我的嘴巴。我們的記憶真是驚人,不是嗎?不管怎樣,我長大以後就開始相信其實這些守護者並非真的存在——它們至多是符號象徵,而非實體。現在看來我錯了。」

    「我覺得它是機器人,」埃蒂說,「但也不完全是。蘇珊娜也沒錯——惟一被擊中會流血的機器人是奎克州10-40,我們那兒的人把它稱做電子人,羅蘭——就是那種一半是機器一半是血肉的東西。我看過一部電影……我們跟你提過這部電影的,對吧?」

    羅蘭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呃,這部電影叫做機器戰警,裡面的主角和蘇珊娜殺死的巨熊沒什麼太大差別。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朝那個地方開槍?」

    「我還記得哈可斯曾經跟我講過的故事,」他說。「要是我只有保姆的話,埃蒂,你早就進了熊肚子了。你們世界裡的大人是不是常常會叫有問題的孩子戴上他們的思考帽?」①『註:putontheirthinkingcaps,意為動腦筋想,此處為直譯。』

    「是呀,」蘇珊娜回答。「他們都這樣說。」

    「我們這兒也這麼講,這種說法就來自於守護者的故事:每個守護者都應該有一副外腦,長在他們自己腦袋的外面,在一頂帽子里。」羅蘭頓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微笑起來。「看上去那玩意兒並不特別像帽子哦,是嗎?」

    「的確,」埃蒂回答,「但故事已經足夠真實,救了我們的命。」

    「我覺得我從一開始在找的就一直是一個守護者,」羅蘭說。「當我們找到這個沙迪克守護的入口時——我們只需要沿著它的蹤跡走回去——我們肯定能找到一條路線。我們只需要穿過入口一直向前走。在圓圈的中心……黑暗塔。」

    埃蒂張開嘴想說,好吧,就讓我們聊聊黑暗塔。終於我們可以聊聊這件事兒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它是什麼,它意味著什麼,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到達那裡會發生什麼。但是他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片刻之後,他閉上了嘴。還不是時候——現在不是時候,羅蘭明顯很痛苦,而且他們此刻只有星星點點的營火驅走夜的黑暗。

    「現在我們來說說另一件事兒,」羅蘭嗓音沉重。「我終於找到了路線——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找到了路線——但是同時我好像正在失去理智。我能夠感受得到,我的理智正在崩潰,就像陡峭的堤壩被大雨沖鬆了一樣。這是對我的懲罰,我讓那個從未存在的男孩兒丟了性命。這也是命運。」

    「這個男孩兒是誰,羅蘭?」蘇珊娜問道。

    羅蘭的眼光掃向埃蒂。「你知道嗎?」

    埃蒂搖搖頭。

    「但是我提起過他,」羅蘭說。「實際上,我叫過他的名字,在我感染最嚴重、差點兒快死的時候。」槍俠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開始模仿埃蒂的聲音。他模仿得非常像,讓蘇珊娜忽然感到一陣詭異,毛骨悚然。「『如果你再不閉嘴還要叫那天殺的孩子的名字,羅蘭,我會用你自己的襯衫堵上你的嘴!我再也不想聽見你叫他了!』你還記得你這樣說過嗎,埃蒂?」

    埃蒂仔細想了一會兒。當他們倆在海灘上跋涉、離開刻有「囚犯」的那扇門到刻有「影子女士」那扇門的路途中,羅蘭說了無數的事情。而且在他發燒說胡話的時候,他叫了不下一千個名字——阿蘭,柯特,傑米·德卡力,庫斯伯特(這個名字出現得更頻繁一些),哈可斯,馬丁(或者有可能是馬藤②『註:馬藤(Marten)英文意為貂鼠。』——居然是一種動物的名字),沃特,蘇珊,還有一個叫佐坦的,這甚至不是個名字。埃蒂實在煩透了,他根本沒見過這些人,(他也根本不想見)但是當然,當時埃蒂自己也有很多問題,停止服用海洛因和時空旅行引起的時差反應只是其中兩個。公平點兒說,估計羅蘭聽埃蒂斷斷續續地講自己的故事——他和亨利如何一起長大,後來又如何一起吸毒——感到的厭煩與埃蒂的感受差不多。

    但是他記不起來自己曾經說過如果羅蘭不停止叫什麼孩子的名字他就會用他自己的襯衫堵他的嘴。

    「什麼都沒想起來嗎?」羅蘭又問。「一丁點兒也沒有嗎?」

    真有什麼嗎?一些隱隱約約的片段,如同他把老樹樁的突起想像成彈弓時經歷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埃蒂想要抓住這點印象,但是它轉瞬即逝。他覺得肯定根本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印象;他倒是希望有這樣的印象,因為羅蘭現在這麼痛苦。

    「沒有,」他回答。「對不起,夥計。」

    「但是我的確告訴過你。」羅蘭的語調很平靜,但是催促與緊急像一條紅線般奔騰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這個男孩兒叫傑克。我犧牲了他——殺死了他——這樣我才能最終趕上沃特,讓他說話。我在山腳下殺死了他。」

    在這一點上埃蒂比較確定。「呃,有可能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但是並非你說過的發生的事情。你說你是獨自一個人到山下去的,瘋狂地開著一輛手搖車。我們從海灘一路上來的時候你一直在說這個,羅蘭,你一直說獨自一人是多麼可怕。」

    「這個我記得。但是我也記得我肯定跟你說過那個男孩兒,他是如何從高架橋跌落深崖的。正是這兩套記憶間的差距快讓我崩潰了。」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蘇珊娜顯得憂心忡忡。

    「我想,」羅蘭說。「我也開始糊塗了。」

    他朝火堆里又扔了幾塊木頭,紅色的火焰騰地竄上黑暗的夜空。隨後他又坐回到另兩人中間。「我將給你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然後再給你們講一個並非真實……但應該發生的故事。

    「我在菩萊斯鎮買了一頭騾子。當我最終到達沙漠前最後一個城鎮特嶴的時候,它還很精神……」

    14

    就這樣,槍俠開始對他們娓娓說起他漫長經歷中最近發生的故事。埃蒂斷斷續續聽過一些,但他現在仍然聚精會神。蘇珊娜也同樣,只是所有這些都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起街角上那家永遠在玩「看我的」牌戲的酒吧,名叫席伯的鋼琴手,額頭長著道疤、名叫愛麗的女人……還有食草人諾特,黑衣人救了他,起死回生。他還說起那個癲狂的信徒希爾薇婭·匹茨頓,以及那場世界末日般的大屠殺。當時他,槍俠羅蘭,殺死了城裡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我的老天爺!」埃蒂顫抖著低聲說。「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開槍了,羅蘭。」

    「安靜點兒!」蘇珊娜呵斥道。「聽他說完!」

    羅蘭繼續平靜地敘述。他告訴他們,他走進沙漠後,經過了最後一個原住民、一個長著一頭及腰草莓色長發的年輕人的棚屋。羅蘭的騾子最終死了。他甚至說起那個原住民的寵物鳥,佐坦,叼去了騾子的眼睛。

    他說起那些沙漠中漫長的白日及短促的黑夜,他如何順著沃特生起的營火餘燼向前趕路,以及他如何最終又干又渴、步履蹣跚地到達了那個驛站。

    「小站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猜從很久以前,甚至那頭巨熊還年輕的時候開始,這個小站就已經空了。我在那兒蹲了一宿,然後又繼續趕路。這就是實際發生的事兒……但下面我要告訴你們另一個故事。」

    「那個並非真實但應該發生的故事嗎?」蘇珊娜問。

    羅蘭點點頭。「在這個杜撰的故事裡——編造的故事——一個叫做羅蘭的槍俠在驛站遇到了一個名叫傑克的男孩兒。這個男孩兒來自你們的世界,你們的紐約市,時間大概處於埃蒂的一九八七年和奧黛塔·霍姆斯的一九六三年之間。」

    埃蒂急切地探過身子,問道:「故事裡是不是也有一扇門,羅蘭?刻著『男孩』字樣的一扇門,或者類似的東西?」

    羅蘭搖搖頭。「男孩兒的那扇門是死亡。當時他正在去上學的路上,一個男人——我相信就是沃特——把他推向馬路中間,他當場被汽車撞死。他聽見那個男人說:『別擋路,讓我過去,我是牧師。』傑克看見了這個人的樣子——只是一瞬間——之後,他就到了我的世界。」

    槍俠頓了頓,視線轉向火堆。

    「現在我想把這個從未存在的男孩兒的故事暫時擱一擱。讓我先說說實際發生的事情。行嗎?」

    埃蒂和蘇珊困惑地對望了一眼,然後埃蒂做了一個「你先請,阿方索」的手勢。

    「就像我說過的,驛站已經廢棄了,但是那兒還有一台抽水機繼續工作著,就在驛站的馬廄後面。我是聽見它的聲音找到它的,但是即使它不聲不響,我也找得到,因為我聞到水的味道,你知道。在沙漠里待長了,當你快渴死的時候,你真的就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喝飽了水,然後大睡一覺,醒了以後又繼續喝水。當時我想立刻上路——這種願望就像熱病一樣濃烈。埃蒂,你從你的世界給我帶來的葯——阿司丁①『註:阿司丁是羅蘭對阿斯匹林的錯誤讀法。』——很管用,但是仍然有一些熱病什麼葯都沒法兒治,我這種熱病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我的身體需要休息,但是即使在那裡多呆一個晚上,都需要動用我每一分意志力。到了早上,我覺得已經休息好了,灌滿了皮水袋之後就上路了。我從那地方只拿了水,其他什麼也沒動。這就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部分。」

    蘇珊娜隨後開口,嗓音理智悅耳,聽起來像奧黛塔·霍姆斯。「好吧,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你灌滿了皮水袋,然後就繼續趕路。現在跟我們說說那些實際沒有發生的事情吧,羅蘭。」

    槍俠把那塊顎骨放在了膝蓋上,雙手攥成拳不停地摩擦眼睛——真是個非常孩子氣的舉動。然後他好像是為了鼓起勇氣,重新抓起顎骨,接著說下去。

    「我對那個並不存在的男孩兒實施了催眠術,」他說道,「只要一個貝殼就行了。這個伎倆我很早就會,是從馬藤——我父親的宮廷巫師——那裡學來的。這個男孩兒是個很好的實驗對象。他在恍惚之中告訴我他死時的情況,正如我剛剛告訴你們的那樣。當我覺得我已經知道得足夠多、又不想他被太長時間的催眠傷害時,我就命令他醒來,那時他應該沒有任何關於他已經死了的記憶。」

    「沒人願意記得這樣的事兒。」埃蒂小聲嘀咕。

    羅蘭贊同地點點頭。「實話實說,誰會願意呢?那個男孩兒從恍惚狀態直接轉為自然睡眠。跟著我也睡著了。等我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告訴那個男孩兒,我本來打算捉住黑衣人。他知道我說的是誰;沃特也來到了公路小站。傑克非常害怕,試圖躲開他。我確定沃特也知道他在這裡,但是他假裝不知道,這符合他的目的。他留下了這個男孩兒,設下一個陷阱。

    「我問男孩兒那兒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他看上去臉色很好。我覺得那兒肯定有,沙漠的氣候特別適合保存食物。他說他有一些干肉,而且那兒還有一個地窖,只是因為他太害怕還沒進去看過。」槍俠看著他倆,表情嚴肅。「他的恐懼是對的。我找到了食物……也找到了一個會說話的魔鬼。」

    埃蒂瞪大眼睛,看向那塊顎骨。「會說話的魔鬼?你是說那玩意兒?」

    「對,」他說,「也不對。聽我說下去你應該會明白的。」

    他告訴了他們,他聽見魔鬼的呻吟從地窖那一邊的地底下傳來,看見沙子從地窖兩面的牆縫中湧出。他走近去看見有一個洞,正在那時,傑克大叫起來,讓他趕快上去。

    他命令魔鬼說話……魔鬼張嘴卻發出了愛麗的聲音,就是那個額頭上長著疤、在特嶴開了一家酒吧的女人。慢慢走過抽屜②『註:原文為Drawers,《槍俠》一書中譯為「廢墟」。』,槍俠。當你和那個男孩同行時,黑衣人將你的靈魂裝在他的口袋裡。

    「抽屜?」蘇珊娜顯然嚇了一跳。

    「是的。」羅蘭盯著她答道。「這個對你來說有些含義吧,不是嗎?」

    「是的……也不盡然。」

    她的口氣非常猶豫。羅蘭意識到,她只是不願意談起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但他也想到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再引起任何混亂,不想說一些實際她並不清楚的話攪亂整件事。他很欣賞這一點。他也很欣賞她。

    「說你確定的部分好了,」他說。「其他的就不用說的。」

    「好吧。抽屜是黛塔·沃克知道的一個地方,是她臆想出的地方。這是一個俚語,她從大人們在前廊喝酒聊天的閑談中聽來的一個詞。它指的是一塊損壞,或者無用的地方。抽屜裡面——抽屜這種想法裡面——有一些黛塔惦記的東西。不要問我是什麼東西;我以前可能知道,但現在已經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黛塔偷了我藍阿姨的瓷盤子——那可是親戚送給她的結婚禮物——她拿著瓷盤子到了抽屜——她的抽屜——把盤子摔得粉碎。那個地方是一個堆滿垃圾的碎石坑、一個垃圾場。後來,她時不時和路邊客棧的男孩子勾三搭四。」

    蘇珊娜低下頭,嘴唇緊閉。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接著說下去。

    「白人小夥子。她跟著他們去停車場,挑逗誘惑他們,然後一走了之。那些停車場……也是她的抽屜。那是個很危險的遊戲,但是她年輕、敏捷,也足夠卑鄙,所以她玩得得心應手、樂在其中。她到了紐約以後開始在商店裡偷東西,這個你們倆都知道。她總是去那些大商場——梅西百貨、金倍爾百貨、布魯明戴爾百貨——偷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當她想要開始進行這些瘋狂的舉動時,她腦子裡會想:今天我會去抽屜那裡。我會從白人那裡偷點兒東西,弄點兒藏品,然後摔個粉碎。」

    她停了下來,雙唇顫動,眼光投向火堆。當她再次抬起眼看向四周時,羅蘭和埃蒂在她眼睛裡看見淚花閃動。

    「我是在哭,但是你們別被這些眼淚騙了。我記得我做過這些事兒,我也記得我很享受。我猜我哭是因為我知道假如條件允許我會重新再這麼干一次。」

    羅蘭看起來好像恢復了一些神智,身上透著古怪的寧靜。「我家鄉有一句古話,蘇珊娜:『聰明的小偷才發達。』」

    「我可不覺得偷一大堆人造珠寶有什麼聰明的。」她尖銳地回答。

    「你被抓住過嗎?」

    「沒有——」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瞧,這正是你聰明之處」的手勢。

    「那麼對黛塔·沃克來說,櫥櫃不是好地方,對不對?」埃蒂問道。「因為感覺上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又好又壞。那地方很有魔力,在那兒她……她可以重新改造她自己。但我想你們會說……那裡也是迷失的地方。所有這些都已經脫離羅蘭剛才關於男孩兒的話題了,對吧?」

    「可能並不是,」羅蘭回答。「在我的世界裡,你知道,我們也有抽屜。這個詞對我們來說也是俚語,而且意思非常相近。」

    「那麼你和你的朋友是怎麼理解這個詞的?」埃蒂問道。

    「在不同地點不同情況下的理解會有些偏差。它可以指垃圾堆,也可以指妓院,或是男人賭博吸毒的地方。但是就我所知,最普遍的意思也是最簡單的。」

    他看著其他兩個。

    「抽屜指的就是荒蕪的地方,」他說。「抽屜就是荒原。」

    15

    這回蘇珊娜朝火堆里扔了更多木頭。古母星在南面的天空熠熠發光。她以前在學校學過一些:它並非恆星而是一顆行星。是金星嗎?她思忖。或者這個世界所位於的太陽系與其他所有東西一樣都是全然不同的?

    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彷彿一切都是一場夢——又一次襲上她的心頭。

    「繼續說,」她說。「那個聲音警告你關於抽屜和男孩兒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遵照從小受的訓練,一拳伸進那個向外流沙的洞里。從洞里我掏出一塊顎骨……但並不是眼前這塊。我從公路小站的牆裡掏出的那塊比這塊大得多。幾乎不用懷疑,這是原來那些中土先人留下的。」

    「那塊骨頭到哪裡去了呢?」蘇珊娜平靜地問道。

    「在某天晚上,我把它送給了那個男孩兒,」羅蘭答道。火焰在他的兩頰映出橙色的亮光,影子像跳舞似地一閃一閃。「想保護他——就像護身符。後來我覺得它已經完成任務,就把它扔了。」

    「那麼羅蘭,你現在這個顎骨又是從哪兒弄來的?」埃蒂問道。

    羅蘭打住話頭,定定地看著這塊骨頭,片刻之後,又把它放了回去。「後來,在傑克……在他死了以後……我終於趕上了我一直在追的那個人。」

    「沃特。」蘇珊娜介面。

    「是的。我們倆談了很久,他和我……漫長的談話。我後來睡著了,等醒過來時沃特已經死了,至少死了一百年,有可能更長。他除了一堆骨頭外什麼也沒留下。這倒也符合當時的情況,我們所在的地方本來就堆滿累累白骨。」

    「噢,好吧,這談話可真夠長的。」埃蒂澀澀地說。

    蘇珊娜聽到這句話,眉頭一皺,可羅蘭只是點點頭。「真是漫長。」他說,眼光投向火堆。

    「你是早上醒過來的,然後在當天傍晚到了西海,」埃蒂說。「大螯蝦就是那天晚上攻擊你的,對嗎?」

    羅蘭又點點頭。「對。但是在我離開我和沃特談話……或者做夢……不管幹了什麼……的地方之前,我從他的頭蓋骨中撿了這個玩意兒。」他舉起了這塊顎骨,牙齒那兒再一次划過一道橙色的火光。

    沃特的顎骨,埃蒂想到這兒,感到後背爬上一陣涼意。黑衣人的顎骨。記住這點,埃蒂,羅蘭可能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竟然到處都帶著這玩意兒就像……就像食人族部落里的戰利品。上帝啊。

    「我還記得拿這骨頭時的想法,」羅蘭說。「我記得一清二楚;當我記憶中的時間還沒有重疊之前我就記得這麼多了。我當時想,『既然我想找到男孩兒,扔掉手頭的東西只會帶來霉運。』只是那個當口,我聽到了沃特惻惻的笑聲——那種卑鄙的陰笑,以及他的說話聲。」

    「他說了些什麼?」蘇珊娜問道。

    「『太遲了,槍俠。』」羅蘭回答。「他這麼說。『太遲了——從今以後,你會一直走霉運,直到永恆的盡頭——這就是你的命運。』」

    16

    「好吧,」埃蒂最終開口說。「我明白這個基本的矛盾了。你的記憶被分裂成兩半兒——」

    「不是分裂,是疊加。」

    「好吧;兩個都差不多,不是嗎?」埃蒂抓起一根小樹枝,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附圖:P49

    他用手指點了點左邊那條線。「這是你到達公路小站之前的記憶——一條單行線。」

    「是的。」

    他又點了點右邊的那條線。「當你離開堆滿骨頭的山腳……就是沃特等你的地方,也是一條單行線。」

    「是的。」

    接著,埃蒂指了指中間那部分,在外圍粗粗畫了一個圈。

    附圖:P49

    「這就是你必須得做的事,羅蘭——關閉這段雙行線。在你腦海中封鎖住這段記憶,徹底把它忘掉。因為它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一切已經過去了,已經結束了——」

    「但是它並沒有。」羅蘭舉起這塊骨頭。「如果關於那個男孩傑克的記憶是錯誤的——我也知道是錯誤的——那我又怎麼會擁有它呢?我用這段記憶替代我扔掉的那一段……我扔掉的那一段關於驛站地窖的記憶是真實的,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地窖!我從來沒有和魔鬼說過話!我只帶了水一個人上路,其他什麼也沒拿!」

    「羅蘭,聽我說,」埃蒂急切地說道,「如果你拿著的那塊顎骨的確來自於驛站,這可能是一回事。但是也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你的幻覺——驛站,那個孩子,會說話的魔鬼——然後有可能你拿了沃特的顎骨誤以為——」

    「沒有幻覺,」羅蘭打斷了他,用他那淡藍色士兵的眼睛盯著他倆。突然,他做了一件誰都沒有想到的事兒……埃蒂發誓羅蘭自己都不知道他會這麼做。

    他把顎骨扔進了火堆。

    17

    一瞬間,那塊白色的殘骨就躺在火里,看起來好像半抹鬼笑。突然,它開始發出耀眼的紅光,照亮了整塊空地。埃蒂和蘇珊娜大叫一聲,連忙舉起雙手遮住眼睛。

    骨頭開始產生變化。不是融化,而是變化。原先像墓石一樣齜在外面的牙齒開始慢慢聚成一堆,上顎柔和的曲線開始變直,然後在尖端處塌了下去。

    埃蒂雙手撐著大腿站在旁邊,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塊已經不是骨頭的東西。此刻它看上去像燒紅的烙鐵,牙齒變成了三個倒寫的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一些。突然,埃蒂看見了它將會變成的形狀,就像他看見樹樁的突起會變成彈弓那樣。

    他覺得是一把鑰匙。

    你必須記住這個形狀,他興奮地想。你必須記住,必須記住。

    他的眼光緊緊鎖住這件東西——三個V字,中間那個比兩端的略大略深。三個凹槽……最靠邊的那個凹槽有點弧度,彎曲的樣子有點像小寫的字母s。

    接著火焰中的形狀又發生了改變。已經變成鑰匙模樣的骨頭開始向中心收緊,聚合成重疊的亮色花瓣,褶皺的地方黑絲絨般,如同無月的仲夏夜。一瞬間,埃蒂看見了一朵玫瑰——勝利地綻放在世界初創第一天的晨光里,散發出的美麗穿透時間與空間。此刻他敞開了心門,貪婪地享受眼前的幻象,彷彿所有的愛與生命都從羅蘭這件死人的物件里突然散發出來;燃燒的火焰迸發出勝利與挑戰,似乎在宣稱所有的絕望不過是海市蜃樓,所有的死亡不過是黃粱一夢。

    玫瑰!他的思維有些不連貫了。先是鑰匙,然後是玫瑰!仔細看!仔細看進入黑暗塔的入口!

    火堆中突然傳出一陣咳嗽聲,一簇火焰向外竄出。蘇珊娜尖叫跑開,不停拍打裙子上的橙色火星。火焰騰得更高,躥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埃蒂卻一動不動仍然沉浸在幻覺中,完全被這華麗又恐怖的幻象驚呆了,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火花在他的皮膚上跳躍。接著,火焰黯淡下去。

    骨頭消失了。

    鑰匙消失了。

    玫瑰消失了。

    記住,他想。記住這朵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蘇珊娜又驚又怕,輕輕啜泣起來,但他根本沒在意,而是拿起了剛才他和羅蘭都用過的小棍子,顫抖地在地上畫出了這幅圖:

    附圖:P51

    18

    「你為什麼這麼做?」蘇珊娜最終開口問道。「為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畫的是什麼?」

    十五分鐘以後火焰慢慢減弱,四散的火星要麼被踩滅,要麼自己熄滅。埃蒂環抱著身前的妻子坐在一邊。羅蘭坐在另一邊,雙膝抱在胸前,激動地看著橙紅色的火堆。在埃蒂看來他們倆誰都沒有發現骨頭的形狀發生改變。他們都看見骨頭燒得通紅,而且羅蘭看見它爆炸(或者是內爆?起碼就埃蒂所見更像是後者),但沒有其他了。至少他是這麼認為;但有時候羅蘭實在是個悶葫蘆,當他決定守口如瓶的時候,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一個字兒,埃蒂早已從以往的經驗中吸取了這個教訓。他想要告訴他們他所看見的——或者認為他看見的——可是他決定這回他也要守口如瓶,至少暫時。

    顎骨本身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記——甚至連裂紋都沒有。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必須這樣,」羅蘭回答。「那是我父親的聲音;我所有先輩的聲音。當你聽到這樣的聲音時,你不可能不立即照做。我一直受的也是這樣的訓練。至於這是什麼,我不好說……至少現在不行。我只知道這塊骨頭已經吐完最後一個字,我一路帶著它就是為了用耳朵聽這個。」

    或者是用眼睛看,埃蒂再一次想到:記住。記住玫瑰。記住鑰匙的形狀。

    「它差點兒就把我們烤熟了!」她聽上去又疲憊又憤怒。

    羅蘭搖搖頭。「我覺得這更像歲末晚會上有錢人放的焰火。明亮、令人驚訝,但是一點兒不危險。」

    埃蒂突然想起了什麼。「羅蘭,你腦子裡的雙重記憶——它消失了沒有?剛才爆炸的時候,不管那是什麼,它有沒有離開你?」

    他幾乎可以肯定它已經消失;他看過的所有電影裡面都是這樣,粗暴的震驚總是很管用的療法。但是羅蘭卻搖了搖頭。

    蘇珊娜移開埃蒂的胳膊。「你說你已經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羅蘭點點頭。「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我是對的,我擔心傑克。不論他在哪裡,無論在哪裡,我擔心他。」

    「這是什麼意思?」埃蒂問道。

    羅蘭站起身,走向他那捆獸皮,把它展開。「好了,今晚故事說得夠多,也夠令人興奮了。現在該睡覺了。明天一早我們就沿著巨熊的足跡走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守護的入口。在路上我會告訴你們我知道的和我相信發生過的事情——我相信仍然在發生的事情。」

    說完,他裹上一條舊毯子和一張新鹿皮,翻了個身,離開火堆遠一點兒,然後就什麼也不說了。

    埃蒂和蘇珊娜躺在一起。他們確定槍俠睡著以後就開始做愛。羅蘭其實並沒有睡著,他躺在那兒,聽著他倆的動靜,也聽到他們後來的說話聲,大多在談論他。很快他倆不說話了,發出一致的呼吸聲,但過了很久,羅蘭還是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望向黑暗的夜空。

    他想,年輕和戀愛的感覺真不錯。即使這個世界都成了墳墓,這種感覺還是很好。

    趁著你們還能,好好享受吧,他想,因為前面有更多死亡的威脅。我們正過鮮血的小溪,前面等著我們的是鮮血的河流,我對此毫不懷疑。再前面就是鮮血的海。在這個世界,墳墓開裂,死人都不安寧。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他終於闔上雙眼,小睡了一會兒,而傑克出現在了他的夢境里。

    19

    埃蒂也做夢了——夢見他回到了紐約,手裡拿著一本書,走在第二大道上。

    在夢裡是春天。天氣溫暖,整個城市繁花似錦,思鄉之情從心底深處被勾了出來。好好享受這個美夢,儘可能地做下去,他想。好好品嘗……因為這是你能離紐約最近的地方了。你已經不能回家了,埃蒂。已經不可能了。

    他低頭看了看書,居然一點兒也不驚訝地發現書的名字恰恰是《你不能再回家》,作者托馬斯·沃爾夫①『註:托馬斯·沃爾夫,ThomasWolfe,1900—1938,美國小說家。』。深紅色的封面上印著三個圖形:鑰匙,玫瑰和門。沃爾夫寫道,黑衣人穿過沙漠,槍俠緊隨其後。

    埃蒂合上書,繼續向前走。他判斷時間大概是早上九點或九點半。此時第二大道上面的車輛還不算多。計程車鳴著喇叭,在車道間躥來躥去,擋風玻璃和漆成黃色的車身沐浴在春日暖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的街口坐著一個乞丐,伸手向埃蒂討東西,埃蒂順手把那本深紅封面的書扔在了他的腿上。他發現(同樣毫不驚訝地)那個乞丐居然是那個毒販子恩里柯·巴拉扎,他盤腿坐在一家魔術商店前面。商店窗戶上寫道:棋牌屋,裡面的陳列是一座塔羅牌搭起來的小塔。塔頂立著一個巨猩金剛的模型,它的腦袋後面還長出一個小小的雷達盤。

    埃蒂繼續朝市中心閒蕩過去,一個個路標從身邊掠過。突然一家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六街交界處的小店躍入他的視線,他一看見就意識到他要找的正是這家小店。

    太好了,他想,感到一陣寬慰。就是這個地方,正是這兒。小店的窗戶上掛滿了肉和乳酪,招牌上寫道: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

    他正站在外面看的時候,一個他認識的人從街角走了出來。那是傑克·安多利尼,他穿著一身香草冰淇淋色的西裝三件套,左手拄著一根黑色拐杖,被大螯蝦抓得只剩下半邊臉。

    進去吧,埃蒂。傑克經過的時候說道。畢竟,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而那該死的火車會穿過所有的世界。

    我不能,埃蒂回答。門被鎖上了。他不曉得他怎麼會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就是知道;非常肯定地知道。

    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傑克頭也沒回地說道。埃蒂低下頭,發現他的確有一把鑰匙,模樣很原始,就是三個V字形的凹槽。

    最後一個凹槽處的S形是一個秘密,他想。他走進「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的門篷,把鑰匙塞進門鎖。毫不費力,門打開了。他推開門,走進一塊空曠的空地。他扭過頭,看見身後第二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車流,隨後大門就砰地關上,倒了下來,此時它後面的街景卻全然消失。一切都消失了。他又轉過身繼續審視這個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驚。整塊空地被染成猩紅色,就好像這裡剛剛發生了一場殘酷的戰鬥,鮮血遍地,土壤沒法兒很快吸收。

    突然,他意識到他看見的並不是鮮血,而是鋪了一地的玫瑰。

    一種夾雜著喜悅的勝利感在他體內升騰、澎湃,直到他感覺心臟都要爆炸。他握緊拳頭,高高舉過頭頂,擺出勝利的姿勢……然後就定格在那兒。

    空地向前伸展了好幾里,爬上一個緩坡,而聳立在地平線交界處的正是一座高塔,就像一根巨大的石柱,直衝雲霄,如此之高以至於他幾乎都看不見塔頂。巨大的塔基周圍開滿了鮮紅欲滴的玫瑰,而越向上越細的塔身卻透著一股子詭異的優雅。建造塔樓的石頭並非埃蒂想像中的黑色,而是煙灰色。窄窄的窗戶沿塔身螺旋狀地開上去;窗戶下面建有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樓梯,一圈圈繞上去。從遠處看去這座高塔就如同一個巨型的深黑色驚嘆號,植根於大地,矗立在無盡的血紅玫瑰中央。藍天籠罩在上方,棉花似的白雲輪船一般飄浮其上,無窮無盡地繞著黑暗塔的塔尖打轉。

    太壯觀了!埃蒂驚嘆道。太壯觀、太奇偉了!但是突然他原來那種喜悅與勝利混合的感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種忐忑的情緒,好像世界末日正在逼近。他向四周望了望,恐懼地發現自己居然站在塔樓的陰影裡面。不,不是站在裡面,而是被活埋在裡面。

    他大聲呼叫起來,但是他的叫聲被一陣洪亮的號角聲淹沒了。警告的號角聲來自塔頂,轟轟隆隆好像填滿了整個世界,在他站著的玫瑰花田上空回蕩。與此同時他看見濃重的黑煙從塔身窗戶里冒出,向天空散發開去,染了薄薄一層。漸漸黑煙越聚越多,形成一塊巨大的黑斑,看起來一點兒不像雲朵,反而更像一塊腫瘤,籠罩著大地,遮住天空。接著他又發現它既不是黑雲也不是腫瘤,而是一個龐大的黑色形狀,野獸的形狀,在這片玫瑰花田上空慢慢成形,朝他站著的地方直衝過來。拔腿逃跑根本無濟於事;它肯定會一把抓住他,然後把他帶走,帶進黑暗塔,到那時,他就永無見光之日了。

    緊接著黑煙中裂開幾道縫,就像惡魔的眼睛,每一個都有死在樹林里的巨熊沙迪克那麼大,沖著他俯看凝視。那些惡魔的眼睛紅通通的——像玫瑰一樣紅,像鮮血一樣紅。

    傑克·安多利尼死神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撞擊著他的耳膜:一千個世界,埃蒂——一萬個世界!——那列火車穿越其中的每一個,如果你能讓它開動。如果你確實能讓它開動,你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因為這個裝置絕對是個混賬,你將沒有辦法關閉它。

    傑克的聲音慢慢變成了機器單調的嗡鳴。絕對是個混賬,埃蒂夥計,你最好相信,這個混賬——

    「——即將關閉!關閉程序將在一小時零六分鐘以後完成!」

    在夢中,埃蒂舉起了雙手,遮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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