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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拾玉鐲 (四)

所屬書籍: 狀元媒

許多年以後我才鬧明白這門婚事的來龍去脈。

我們家老五作伐,真是一點兒沒錯的。說是赫鴻軒的自找,還不如說是老五把他推進了火坑。

是老五還沒有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天到晚瘋瘋癲癲不著調,也是父親對這個兒子太冷淡了,太不在乎了,傷了他的心,便破罐破摔地對著干,將留學外洋得來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師名門學來的一筆精湛好章草,全部拋擲腦後,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媽兒燒香,明日去二閘放鷹逮兔,後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裝要飯的。開始我父親把他關在家裡,不讓出門,他提出要強身健體練武術,要學五虎棍,就給買了五虎棍,五虎棍掄不開,把自個的脊樑前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練叉沒錢買叉干,想了個主意把掏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糞勺,掄得滿院飛屎湯;後來手扶著牆頭學高蹺,手一離開牆,連人帶蹺把院里的魚缸砸成了八瓣;想學天橋把式,拿腦袋頂罈子,把家裡大小罈子全搜羅出來,集中在後院花廳前,抄起一個卯足勁兒朝天上扔,扔一個摔一個,最後一個總算接著了,把自家腦袋開了瓢。想喝酒,沒下酒菜,父親有令不許給孩子們開小灶,無奈,他沒出家門就套著了鄰居家的貓,吊在樹上剝了皮,架著樹枝燒烤,招得人家堵著門鬧。

赫鴻軒跟老五不一樣,赫鴻軒老實規矩,不好張揚,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膩在一塊兒,主要是對「五哥」的敬佩和傾慕,「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壞在他也是好,特別是五哥那鬍子,簡直是神來之筆,全北京獨一份兒,再沒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塊兒,他有種小鳥依人的舒展,有種被呵護的恣意嬌憨,五哥帶著他玩,他跟五哥坦誠相見,無話不談……

兩個人在一起填詞續曲,聽書下館子,玩得滋潤,活得隨意。不同的是老五時常的還要逛逛八大胡同,會會小班裡的相好,赫鴻軒則只認老五一個,一門心思地永不分離。

赫鴻軒的父親幾次找上我們家,跟我父親嚷嚷,說再看見老五插他兒子,他就「不客氣」了,把父親弄得難堪極了。問題是架不住赫家兒子老往我們家跑,誰插誰還真說不清了。總之,老五是赫鴻軒的「最愛」,是須臾不能離開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鴻軒商量好一塊到東直門外去射野箭,何謂「野箭」,就是在野地沒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兒哪兒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槍都普及了,他們還要射箭,圖的是古樸原始,圖的是氣氛心情,跟今天的「爺吃的不是飯,爺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轍。

出東直門,在門臉驢窩子一人雇了一頭熟驢,多給錢,不讓趕腳的跟著,為的是自由自在,信驢由韁。「熟驢」就是認得歸路的驢,不用人牽引,自個兒能屁顛兒屁顛兒地回家。那天,兩人的打扮也很統一,破草帽,舊布衫,青褲綁腿大灑鞋,老五斜挎了一張弓,赫鴻軒背了一捆雁翎箭,騎著驢,不走關廂走河沿,河沿有蔭涼,景緻優美。至於野箭到哪兒去射,兩人心裡誰都沒底,驢把他們帶哪兒就是哪兒。往南走,太陽越發紅火,天氣越發炎熱,遠遠見一處濃樹蔭,不用吆喝,驢們自己就奔了過去。樹蔭下無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靜,有知了在「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喚,很有曲子詞里「翠蓋倚風楊柳岸,綠蔭深處韻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鴻軒對這地方都很滿意,下了坐騎,釘上橛子栓好驢,把從驢窩子帶的草料袋子給驢們鋪開,然後摘下弓,放下箭,撣土擦汗,四下張望,開始尋思這箭往哪兒射,是朝荷塘里還是朝樹頂上。

拉開弓轉了三百六十度,卻見身後百十步外,大樹下頭有三間茅舍,一圈籬笆牆,牆上爬滿喇叭花,牆根幾棵指甲草,都開著紅艷艷的花朵,大門上挑著賣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樣。準備開弓射箭的二位爺忽然覺得又渴又餓,赫鴻軒說,五哥,我想咱們得吃飽了戰飯才能開練,哪有空著肚子打仗的!

老五說,這話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誰說咱們的肚子不是「器」的一部分,下酒館!

於是,弓也軟了,箭也掉了,驢也不顧了,兩人踢土揚煙地直奔「十里香」而來。

酒館是誰開的?是孫玉嬌和她媽開的。

老五和赫鴻軒飢腸轆轆進了酒鋪,四隻眼睛使勁踅摸吃食,酒館不是飯館,並不出售頂飢的飯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櫃檯端頭擺著兩個黑酒罈子,壇口壓著包了沙子的紅布,旁邊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雞蛋,幾碟鹵煮豆腐乾和菱角塊,幾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東面牆上貼著香煙美人畫,西面牆上掛著把舊三弦,兩張桌子,三五板凳,這便是全部了。家什雖然簡單,收拾得卻一塵不染,很草根,當然也很賞心悅目,最賞心悅目的是櫃檯後頭站著的大美人兒,烏黑的大辮子紅辮稍,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這一切讓兩位吃慣了東興樓、東來順的城市爺頗有新鮮感。

那天,孫玉嬌她媽走親戚去了,鋪子里只有孫玉嬌在支應。老五和赫鴻軒在美人的伺候下一人先吃了五個茶雞蛋,兩碟豆腐乾,喝了半斤兌了不知道多少水的燒酒,仍是覺得無飢帶飽,就問孫玉嬌除了豆腐乾以外有沒有飯。孫玉嬌說飯沒有,但是有她們早上剩下的油炸鬼和豆腐腦。老五說油炸鬼得吃熱的,從早晨擱到現在早皮了,沒法吃。赫鴻軒說早晨的豆腐腦不瀉湯也餿了,不能吃。孫玉嬌說要這樣,他們不妨一人再吃五個雞蛋。老五說現在一打嗝已經是雞屎味了,再吃五個,他得變成雞。

正無奈間,進來個小小子,提著幾條塘里剛摸出的小鯽瓜,嚷嚷著要換酒喝。老五一聽有小魚,立刻來了精神,說要吃鯽魚湯柳葉面。孫玉嬌說不會做,老五說他自己做,照價給錢就是了。孫玉嬌說要五個大子兒,老五說,我給你一塊銀元!

孫玉嬌立刻睜大了眼睛,說她和她媽掙半個月也掙不來一塊銀元。

赫鴻軒說,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是爺,是鎮國將軍跟藍旗佐領的後人。

孫玉嬌壓根鬧不清將軍跟佐領是什麼東西,尋思是不小的官,便說,擱您是一撒手的事,擱咱們就是難熬的日子,謝謝二位爺了!

交易達成,老五到後頭去做柳葉面,孫玉嬌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用眼睛瞄著細皮嫩肉的赫鴻軒一邊用馬蓮編製著小玩意,赫鴻軒問她編的是什麼,孫玉嬌讓赫鴻軒猜,赫鴻軒猜不出,孫玉嬌說,一個是螞蚱,一個是掛達扁兒。

赫鴻軒說,讓你這麼一說還編得真像。

赫鴻軒問孫玉嬌還會編什麼,孫玉嬌說還會編虭螂,蝲蝲蛄、屎殼螂,只要是草里有的,她都能編出來。赫鴻軒從孫玉嬌手裡要過草編,越看越希罕,直誇孫玉嬌心靈手巧,孫玉嬌就要把草編送給赫鴻軒,讓他拿回家給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鴻軒笑了說,我怎會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婦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等著我呢。

不知怎的,孫玉嬌的臉有些發紅,這一紅更透出她的嬌艷來,敢情是個漂亮的村姑,那臉蛋兒,那村勁兒,立刻勾起赫鴻軒的唱癮,他從酒館土牆上摘下那把塵封的三弦撥撥愣愣就調音。孫玉嬌不樂意了,說這把弦是她父親生前最愛,別人是動不得的。赫鴻軒說三弦老掛著不彈就壞了,且不說弦,光是蒙面的蟒皮一發霉就破了,破了皮兒的三弦就一文不值啦!

孫玉嬌說,那也不許你動!

赫鴻軒盯著孫玉嬌的臉說,許多好東西就是這麼生生兒擱壞的。

孫玉嬌的臉越發紅了說,我媽知道你動了我爸爸的寶貝,該生氣了。

赫鴻軒說,你不會不讓你媽知道呀?

孫玉嬌說,那不行。

赫鴻軒不顧孫玉嬌的阻攔,彈弦開唱,唱了個「扎寬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孫玉嬌問什麼意思,赫鴻軒說沒意思,是滿洲話,是皇上規定龍旗票唱曲子的開場。孫玉嬌說她不愛聽「他拉哈」,她愛聽「二八的俏佳人兒懶梳妝」。赫鴻軒說,那是《西廂記》,這回我不唱崔鶯鶯,我唱你。

孫玉嬌說,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鴻軒說,你這樣的再不能上就沒人能上了。你坐穩了,聽好了–

緊接著,赫鴻軒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亂撓,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風流大姐,打扮得一絕,寬腿的褲子把那絛子捏,相襯梅花高

底的大紅鞋。毛藍布衫正可體,粉臉桃腮,白似過雪,斜戴著

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兒在鬢邊別……

赫鴻軒是借題發揮,唱的是《霓裳紋譜》裡頭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孫玉嬌哪兒知道這個,完完全全認定這個段子和她編的那些掛達扁兒一樣,出自哥兒的心中,就是為她而編,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親開這個小酒鋪以來,所見的人多是口出渾言的粗魯漢子,種田的、賣菜的、趕腳的、掏糞的,光著脊樑趿拉著鞋,蹲在板凳上喝酒,點著上三輩兒罵人,哪裡見過這等清秀乾淨、細緻溫柔的哥兒……聽著聽著心裡就熱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鴻軒則把弦子撥得更來勁兒,不錯眼珠地盯著孫玉嬌那豐滿紅潤的小嘴……

妞兒性子急,她媽性子不急,妞兒長大二十六七,也沒見媒婆把婚

提。妞兒開言把媽媽叫,叫聲媽媽你聽知,奴家不論瘸子聾子瞎子

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沒有轎子將奴抬,奴家生來會騎驢。

老五端著柳葉面出來的時候,赫鴻軒荷包里那隻碧綠的鐲子已經到了孫玉嬌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靈剔透的人,送鐲子這樣低等小把戲於赫鴻軒是第一回,於他不知已經演出過幾百場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將不再是赫鴻軒的「最愛」,一場姻緣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終結,斷雲殘雨,都化作千里路邊情,奈何!

儘管心裡有些彆扭,老五還是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回媒人,這讓赫鴻軒感念萬分,五哥就是五哥,無論自己怎樣變化,五哥的心永遠向著自己。赫鴻軒將一場《拾玉鐲》演義得很到位,很過癮,很盡興,比他歷來演唱的什麼《一見多情》、《二人對坐》、《三更相思》、《四盼嬌娘》要直接、痛快。

那日,鐲子留給了孫玉嬌,換回了那把破三弦,是孫玉嬌代表她媽的回贈,還捎帶著自己草編的螞蚱和掛達扁兒。

親事就這麼定了,草率卻又鄭重,其中,老五的全力促成是不容否認的。依我今日的想法,大概老五有不願意與赫鴻軒彼此都被拴死的念頭在其中。對老五來說,促成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一種態度,可對赫鴻軒來說就是玩,孫玉嬌是他對異性的第一次追求嘗試,跟他演唱「目睹嬌娘,心神惶惶」並無差別。沒料想,在老五的煽惑下就成了真的。

事情簡單,情感複雜,我拙劣的筆在這兒有點兒說不清楚。

出了酒鋪的門,赫鴻軒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把三弦噹啷一撇,抱著大樹痛哭失聲,為了什麼呢,絕不是心疼那鐲子,他也說不明白為什麼要哭,是對「瞻首落紅塵」的悔意,亦或是對「舊歡頓成陳跡」的哀傷,亦是亦不是,總之生活的即將改變讓他恐懼、不安,他原本是五哥翼下的一個青澀少年,丈夫的責任對他來說來得太突然,太奇怪,只為了那張粉嘟嘟的臉和那張紅潤的小嘴,他就把自己捆上賣了!從此後,上了夾板,套上軛,再當不成風流倜儻的哥兒……將來美好的人生就這麼無辜地搭在他的面子上了!

拿傳家的鐲子換把皮面糟朽的破三弦,拿自家精緻細嫩的身子換個老大嫁不出去的賣酒大姐,不甘哪!

老五心裡也有些悶,將一捆箭嗖嗖嗖,射向「十里香」幌旗。

一支也沒中的,倒是驢窩子的夥計拿著箭找來了,說是野箭把一條灰驢耳朵射穿了,順脖子流血的驢並沒有扎耳朵眼兒的意思,現在被動地扎了眼兒主家自然不答應,賠錢是必然的。夥計張嘴要三十塊大洋,老五說三十大洋能買皇上的黃金絡跟青絲鞚,外搭一副銀雕鞍!小夥計還是不依不饒,硬拉著老五到驢窩子論理。原來老五們信驢由韁,那聰明的驢馱著他們只是圍著驢窩子兜了一圈,並沒走出二里地去。

回家的路上,赫鴻軒情緒有些低落,蔫頭蔫腦不說話,老五卻興高采烈,說他百步穿楊,硬是給一頭驢扎了耳朵眼兒,這箭法,小李廣花榮也不能與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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