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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控告

所屬書籍: 三家巷

  看看到了九月中,學校里的聘書只是沒有送來,周榕就知道這是學校把他解了聘了。也就是說,他在這個社會上變成一個失業的人了。他的興趣在罷工委員會,不在那間小學校,解聘的事實並沒有令他覺著難過。但是他卻感覺到這個社會對他是仇視的,他也憎恨這個社會。過去,這一點不是十分明顯的,現在變得明顯了。不知道為了一種什麼緣故,他把這件事瞞著所有的人,連周金也不說。每天還是到罷工委員會做事,好像他上學期請人代課的時候一模一樣。他自己暗中考慮:這樣一來,陳文娣那建立小家庭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這且不去管它;可是周炳自從拒絕了陳文雄的援助之後,那升學的問題怎麼辦呢?學費從哪裡弄來呢?要是借的話,向誰去借呢?這些問題卻叫他很苦惱。後來他決定了:一定要讓周炳升學,不管採取什麼辦法來達到這個目的。

  一直到九月底,周炳才和省港罷工工人運輸大隊一起回到廣州。他整個地變黑了,變高了,也變瘦了。頭髮剃光,整個頭部顯得小了,但是胸部和兩肩顯得更加雄壯,兩隻眼睛閃閃發光,說話也更加顯得有風趣。在三家巷,在東園,在南關,在西門,他立刻成了一個勝利凱旋的英雄人物。人們一看見他,就立刻把他包圍起來,要他講打仗的情形和冒險的故事,要他講湖南的風土人情,要他講為什麼管沒有叫做「貓」,管小孩叫做「伢子」,為什麼吃飯非吃辣子不可。他回到家,見自己的書桌上鋪滿了灰塵,就立刻動手收拾,並且整理那些亂丟著的紙張筆墨,書籍信件。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學校給他的一封信,還沒有拆開過的。最初,他以為是什麼不關重要的通知,順手把它一揉,就撂到字紙簍里。後來他又把它拾起來,撕開口看了。原來是學校決定開除他的學籍的正式通知。開除的理由很簡單,就只有「操行不良,難期造就」這麼幾個字眼。他看了之後,隨手把它扯得粉碎,摔進字紙簍里,嘴裡只低聲罵了一句「娘賣屄!」他也跟他哥哥周榕一樣,不知道為了一種什麼緣故,也把這件事隱瞞著所有的人,連對周榕也不說。每天還是到遊藝部走動,通不提學校的事,連陳文婷他也躲著,不和她見面。他自己想道:「這樣才正合我的意。我本來就不願意再拿那工賊一文錢,也不喜歡念你那些書。家裡又難,我做工賺錢去!」周金和周榕催了他好多回,要他趕快到學校看看;陳文婷差不多每天來一趟,勸他趕快回學校繳費註冊。他不肯明說,總是推遊藝部事忙,不得閑。陳文婷認為他是堅決不肯要陳文雄的錢,也就無法可想。這時候,她看見周炳越過越「成整」,越過越像個大人,像個英偉的美男子,甚至彷彿嘴唇上都長出鬍鬚來了,一想起他,就心跳,害怕。可是越心跳,害怕,卻越想看見他。

  這樣又捱磨了十天半月,周炳總是嚷著要去做工,弄得家裡的人都摸不著頭腦。有一天,周榕千辛萬苦借了五十塊錢回家,假說是發了薪水。他高高興興地拿了一半給母親,把其餘的一半交給周炳,要他去交學費。周炳不肯接,把錢推還給他。他奇怪了,說:「老三,你哪來這麼大的脾氣?你不花你姐夫的錢,難不成連我的錢都不花么?說實在的,——我這不過是遲了一點,就值得那麼大的不高興?也得人家出糧才有呀!」周炳抱著腦袋說:「我又沒有不高興!人家只是不想念書,想做工。念書有什麼用?念完了又去做什麼?反正這樣的一個社會,你念書也是一樣,不念書也是一樣!」周榕認為他過於任性了,就規勸他道:「兄弟,話可不能這麼說。學了知識,謀生有用,做別的事也有用。你原來鬧著要念書,後來總算湊湊合合,對付過了這幾年,怎麼又變了卦?你如今初中畢了業,正是個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倒要怎麼辦?」周炳叫哥哥逼得沒辦法,只好把學校開除的事情告訴了他。周榕聽了,緊繃著那和善的臉孔,許久才說了一句道:「哦,原來如此!」同炳只是不做聲。周榕向前移近一步,說:「錢你先拿著,以後再說。你跟學校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兒么?沒有?哦……你有沒有得罪過哪個老師跟同學?沒有?哦……你的功課成績好不好?還好?哼,那就是了!就是因為你參加了省港罷工的活動了!好呀,咱們是在鬧國民革命,可是這裡的學校要開除革命的學生,也要開除革命的老師!」周炳急著追問道:「怎麼開除革命的老師?」周榕承認道:「我也跟你一樣,瞞著大家。我失業了。可是我沒有過失。我對省港罷工不能夠袖手旁觀,不管拿什麼來威脅都好!可是我不明白,這社會上怎麼一點也不進人道!」說到這裡,弟兄倆抱著哭了起來。正哭著,周金從外面回來,正好碰上,連忙問他們什麼事。那兩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說了一遍,還要周金替他們保守秘密。周金睜大了他的圓眼睛,一言不發。每逢他睜大眼睛、一言不發的時候,他的容貌神氣,都十分像爸爸周鐵。大家沉默了約莫五分鐘,周金的眼睛開始活動了。他用眼睛望了望那兩個垂頭喪氣的兄弟,然後露出勉強的笑容,用那叫機器軋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著自己的腮幫,說:「這有什麼好哭的?這有什麼好保守秘密的?這有什麼好垂頭喪氣的?這社會上,從來沒人跟咱們講過人道。你們看我這大拇指就明白。咱們動手打擊了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人家就不回手打擊咱們?天下有這樣的道理?你們碰到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幫凶了,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這不是咱們的羞恥,不是咱們丟臉,咱們怕什麼?我看你們就該昂起頭,挺直腰桿來做人!你們不記得咱區桃表妹么?人家連性命都拿了出來啦!咱這算得什麼?」一番話把那兩兄弟說得重新活躍起來了。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陳文娣放工回來,在何家大門口遇見何守仁。那矮個子科長聳起尖尖的鼻子對她說:「來,陳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消息,有人說,周榕已經被學校撤了職了。開頭我還不信。我是尊重周榕的為人的。他的革命熱情是同學之中少有的。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後來一打聽,倒好像是真的呢!」他這番話最初只是引起了陳文娣一種強烈的憎惡。後來,她害怕起來了,從心裏面發起抖來。她用手扶著牆,輕輕地問:「那是為了什麼緣故?怎麼我還一點都不曉得?」何守仁扭歪臉,避免和她的眼光接觸,說:「這也奇怪。也許因為他交友不慎,也許因為他說話隨便,也許因為他和同事相處得不好,誰知道呢!總之,給他留心找個職業吧。你令尊手腳大,這點事不費難的。」陳文娣聽了,沒有說什麼,只和他點頭作別。回了家,晚飯也沒有好好吃,準備晚上去找周榕,把這件事問個明白。誰知天黑以後,周榕自動來找陳文娣,把學校辭退他的事情對她直說了。最後,他還理直氣壯地加上說:「娣,你瞧,咱們現在要革北洋軍閥的命,可是咱們的社會是一個多麼黑暗,多麼殘酷的社會!像魯迅所說的,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陳文娣望了他一眼,覺著她面前坐著的這個男人,她簡直一點也不能了解,就說:「這個社會自然還不是理想的天堂,也沒聽說就能壞到那步田地。你叫學校攆出來了,難道不是你自己的責任,而是社會的責任么?聽你剛才說的話,好像你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恥辱似的,這就奇怪了。社會是什麼?社會就是親戚,朋友,上司,下屬,難道你能夠那樣蔑視他們么?如果是這樣,那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你把這個社會毀滅了,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建立一個社會;一條路是社會依然是這個社會,你自己毀滅了你自己!」周榕笑嘻嘻地說:「如果你贊成的話,我願意跟你一道走第一條路,可千萬別走第二條路。」陳文娣生氣了,說:「你好像一點也不了解我。誰跟我整天嬉皮笑臉開玩笑呢?」周榕拙笨地辯解道:「不,不。你誤會了。我說的是真話。」陳文娣氣沖沖地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不出來了。

  正當陳文娣和周榕談話的時候,陳文婷和周炳也有自己的一番談話。他們兩個並排兒坐在周家的神廳里,親切地低聲交談著。神樓上的琉璃盞發出微弱的光,周圍瞧著曖昧和神秘。她聽見周炳說學校把他開除了,第一個反應是驚愕。她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開除他的理由。她甚至以為周炳想去做工,不想念書,因此跟她開這個玩笑。後來她知道那到底是真的了,她就堅決站在周炳這一邊,認為學校不講道理。她堅持他應該念書,不應該做工。她覺著周炳一旦離開學校,就會不屬於她的了。她做了許多建議,把周炳弄得無所適從。她建議他向學校遞個呈文,請求學校收回成命。她建議他向別的學校提出申請,暫時做一名旁聽生。她建議他進英文補習學校,到明年再考高中。……總之,和陳文娣比較起來,她表現了更多的熱情和溫暖,連半句責備的話都沒有。最後,周炳有幾句話,是他經過了十次八次的考慮之後,才決定告訴她的。他說:「有一個問題,我在戰場上想過,在荒山野嶺上也想過,我一定要把它告訴你。……」說著,他做了一個溫柔的、真心的微笑。燈光很暗,但是陳文婷為這個微笑感到幸福和驕傲。她靜靜地等候著,隨後就聽見他說下去道:「開頭我曾經想過,你哥哥、何守仁、李民魁這些人破壞省港罷工,是有人唆擺的。回家之後,聽說你哥哥當了經理,何守仁當了科長,這問題就證明了。是殺死廖仲愷先生和殺死區桃表姐的兇手教他們這樣做的。那些兇手都串通了。——他們在管著這整個的世界。……」陳文婷聽了,長久地默默無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陳萬利不到公司去,吃過早點之後,他走上三樓書房,把三個女兒都叫到跟前,對她們說:「你們三個以後都不要到罷工委員會去。聽見沒有?那罷工委員會馬上就要解散了。那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流氓,地痞,壞人,赤化分子!」這個問題跟陳文婕關係不大。她有時陪李民天去玩玩,也沒有做什麼事,去不去在她是無所謂。她扭歪臉,不做聲。陳文娣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只是點頭,沒做聲。罷工委員會,她很久都沒去了。但是她不能不連帶想起她和周榕的關係,這關係如今使她既覺著羞恥,又覺著痛苦。她想了一下,就轉了一個彎兒,說:「我們不去容易,你叫嫂嫂也不去么?」陳萬利說:「你們先聽我的話,不要去,嫂嫂那裡,我另外跟她說。她是陳家的人,她能不走陳家的道兒么?」到底是陳文婷年輕,她不服氣地問道:「這是為什麼呢?省港大罷工是國民政府贊成的。那裡面有沒有壞人,我不曉得。按我認識的人來說,他們都是滿好的,滿好的。」陳萬利生氣了,臉孔變得十分難看,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說:「誰?誰滿好、滿好?既然這麼好,你為什麼不去嫁給他!」他這句話叫陳文婕也震動了一下。不用說,陳文娣、陳文婷是受了重傷了。她兩姊妹同時放聲大哭起來,陳文婕在旁邊看著干著急,也沒有辦法。哭了一會兒,聲音收住了,陳萬利又說:「我不是存心叫你們難過,實在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你們想想看,他們把咱叫做買辦階級,要打倒咱。如果不是蔣總司令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說不定咱已經叫人家打下去了。這是什麼好玩的事兒?有他沒咱,有咱沒他!你們就不可惜我這副家當,難道連我們兩個老鬼的骨頭都不想要了?罷工委員會全是那樣一籠子人。周家這幾個我不敢說,反正也好不到哪裡去!」陳文娣看見她爸爸說得那樣斬釘截鐵,加上自己從讀書得來一點理解,覺著他講得很有道理,事情多半就是這樣的了;另外她看見她爸爸兩鬢風霜,已經都是六十的人了,還歇不下來,一天只管奔波勞碌,吃不安、睡不寧的,也覺著十分可憐,就從心裏面軟下來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說:「我可以不再去罷工委員會。我還可以勸榕表哥也不要去。不過他這幾天心事不寧,學堂里叫人辭退了,不大好說話。」聽的人差不多一齊叫了起來:「誰?誰叫人辭退了?」後來把事情弄清楚了,陳文婕只是一味子搖頭嘆息,陳文婷嚇得用手捂著嘴巴,倒抽涼氣,覺著天下事就有這麼湊巧,這麼可怕,陳萬利打蛇隨棍上,說:「你們這回可看清楚了。赤化不會有好結果的!撤他的職不過是給他點顏色看看,還算是頂客氣的。如果他不懂得回頭是岸,還有夠他好看的呢!你不尊重旁人,你也別指望旁人會憐憫你!」說完就帶著一臉難消的怒氣走了。聽著他果然下了樓,這裡陳文婷就叫喚起來道:

  「我的好姐姐,我的頂好的、頂好的姐姐呀!你們看這不是約好的是什麼?這一定就是他們大家跟爸爸約好了的!二姐夫叫學校撤了職,炳表哥也叫學校開除了!如果說事有湊巧,我第一個就不信!」

  陳文娣說:「別姐夫長、姐夫短的吧。叫人怪膩味!你把周炳怎麼叫人開除的事,好好給咱講一遍。」陳文婷一五一十地講了,就求她二姐,好歹去跟何守仁說一聲,要何守仁去跟他們校長說說情,讓周炳回學校念書去。陳文娣也答應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去找何守仁,說明周炳的情形。何守仁閉著眼睛聽了之後,就睜開眼睛說:「我答應給你說去,但是有一個交換條件。」陳文娣一聽見「交換條件」四個字,怕他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臉就紅了,心也跳了,硬著頭皮問道:「什麼交換條件?」何守仁說:「你替我再向周榕打聽一下,那叫金端的人哪裡去了。可不能說我問的。聽說那姓金的專搞什麼農會,不知到什麼鄉下去過的。」陳文娣聽說這個條件,才安了心,說:「那沒什麼,那容易。」正說著,忽然想起上回她大哥也打聽過這個人,就感覺奇怪起來,道:「你們為什麼老打聽這個人?」何守仁笑一笑,沒說話。

  區桃的兩個弟弟,區細和區卓,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二歲,半大不大的,這天來他周家二姨媽家吃中飯。周炳閑著沒事,就和他們有層有次地玩做一處。吃過飯之後,區細和區卓在大門口和何守義、何守禮兩兄妹玩耍。區細和何守義在下「捉三」棋,區卓和何守禮坐在地上「抓子兒」。這些小孩子在聚精會神地玩兒,渾不知世界上正在發生了什麼事,玩兒得那麼有味道,真叫周炳羨慕。淡淡的、溫暖的陽光照著這些小孩子,他們就在陽光之下,無拘無束地生長,這多麼有意思。周炳再看看那棵白蘭花,也是在溫暖的秋陽之下,無拘無束地生長著,比六月間剛種下去的時候長高了一個頭,那丫杈,那又綠又嫩的小葉兒都旺盛蔥蘢,好像會說話的一般。最後想到自己,周炳悄悄嘆了一口氣,他覺著自己比不上他們,既比不上天真爛漫的區細、區卓、何守義、何守禮,也比不上那無憂無愁的白蘭花。正在想著,忽然看見何家的丫頭胡杏從大門裡面滾了出來,像是叫人使勁摔了出來似的。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手在空中亂抓,好像她想抓住什麼東西,以免自己往下沉落的一般。矮小乾瘦的何守義回頭瞅了她一眼,隨口罵道:

  「真討厭,哭包子!」

  周炳站了起來,說:「不,不。她可好呢!」他走過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她溫柔服帖地站著,讓他擦。可是周炳一問她為什麼這樣傷心,她又嚎啕大哭起來了。周炳沒法,只好帶她回家,把她交給周楊氏慢慢開解。過了半個鐘頭,胡杏靜悄悄地走了出來。一定是周媽使用了什麼出奇有效的辦法,像「黃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憂傷。她在她自己那嬌媚的臉上強行塗上了一層嚴肅的色彩,使得它越發可愛。這時候,有個賣甜食的挑擔走進巷子里來,周炳叫他給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麥粥,胡杏趕快吃了,重新鑽進剛才把她摔了出來的那個地方去。周炳付了錢,區細、區卓、何守義、何守禮他們也陸續散了。他百無聊賴,跑回自己的神樓底,坐在書桌前面,用一疊書把區桃的畫像支起來,對她訴苦道:

  「這些,你都看見了的,你教教我怎麼辦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聾了,我的心眼兒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亂做一堆。你能把我甩開么?你忍心么?」

  區桃並不答話。只是用一種一切不出所料的神情微笑著。那整整一個下午,周炳就那麼對著她,一秒鐘,一分鐘,一點鐘,兩點鐘……約莫到了下午四點鐘,區細、區卓已經回家去了,忽然門外人聲嘈雜,何胡氏的辱罵聲,胡杏的哭嚎聲,其他人的議論聲,混成一片。周炳走出門外一看,見一堆女人圍著何胡氏跟胡杏,那女主人拿著藤鞭子正在痛打那丫頭。胡杏躺在地上,蜷曲著,哆嗦著,翻騰著,嘴裡吐出血絲,衣服扯破了好幾處,露出肉來。旁邊在看的人只管議論紛紛,卻都不去阻擋。周炳氣憤極了,忍不住大聲叫嚷道:

  「卑鄙!卑鄙!卑鄙的社會,卑鄙的人!」

  陳文娣擠在人堆裡面,聽見他這樣說,就使喚那種嚴肅堅毅的「五四腔」質問他道:「阿炳,你說誰?你說什麼人卑鄙?」周炳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毫無禮貌地說:「我指那些只圖自己快意,不管別人死活的混賬東西!我指那些仗勢欺人的衣冠禽獸!指一切的工賊和姦細——不管他是內奸還是外奸!」陳文娣一聽,就知道他又在罵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這些角色,臉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心裡暗自驚奇,怎麼這素來老實忠厚、平和易與的戇漢,今天就這般氣勢洶洶,出口傷人!她想回他兩句,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周炳也沒有留心看她,只顧分開眾人,大步搶上前去,一舉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順手就奪下了何胡氏手裡的藤鞭。何胡氏沒想到他這般粗魯,嚇得倒退了幾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聲對胡杏說:「起來!不要哭。你沒有外國人做你的干老子,又沒有廳長、局長做你的父兄,你哭給誰聽?站起來,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問問他們,看如今養丫頭還算不算犯法!」何胡氏聽說要到警察署,更加沒主意了,早就有旁邊那些自以為好心腸的閑人,紛紛進行勸解。周炳不管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門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裡面有一個彎腰駝背、一根鬍鬚都沒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們。胡杏不敢說話,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麼官,什麼職,一口氣把剛才的情形講了一遍。那彎腰駝背的老人家戴著一個非常巨大的黃銅眼鏡,一面聽,一面用毛筆在一個厚本子上吃力地寫著。大概寫了二十來個字,周炳就講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從鏡框上面瞅著他問道:「你姓什麼?叫做什麼?男的還是女的?住在哪裡?做什麼生意?」問一樣,填一樣,後來又問:「你是她的什麼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鄰居。」那老人家用懷疑的腔調重複了一句:「鄰居?」跟著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幾根毛的筆放下來了。胡杏看見那種情形,連忙接上說:「他小的時候在我們鄉下放過牛,跟我的親生哥哥是一樣的!」那彎腰駝背的老人家笑了,說:「好,好。」隨後就掏出一個紙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煙。他一面擦洋火點煙,一面繼續往下問:「她的主人家還有些什麼人?有別人動手打過她沒有?她偷過主人家的東西沒有?她打爛過什麼東西沒有?她和別人打過架沒有?」胡杏連忙分辯道:「哪裡有過那樣的事兒!我不偷吃,不打架,不偷錢,不吵嘴,到他家快兩年了,連一個小匙羹也沒掉下過地呢!」周炳說:「她家有兩個少爺,都打過她。那大少爺本來參加罷工委員會工作的,後來當了工賊,到教育局裡當什麼雞巴科長去了。她緊隔壁住著一家姓陳的,也出了一個工賊。陳家那個少爺原來也是罷工工人代表,後來破壞了罷工,給紅毛鬼子當了洋奴了!」那彎腰駝背的老人家很感興趣地聽著,一面點頭、一面說:「哦,原來這樣。原來這樣……」最後,到他覺著案情已經全部明了,沒有什麼可以再問的了,就對周炳和胡杏說:

  「這樣就行了。你們回去吧。」

  從此以後,果然有那麼幾天工夫,何家的人沒有再毆打胡杏。但是左鄰右里的人們都發覺,胡杏從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關了起來,不讓她自由行動了。人們就議論紛紛道:「只有石頭砸破雞蛋,再沒有雞蛋砸破石頭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頭,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買來的丫頭,愛打就打,愛殺就殺。——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閑事!」「那是個獃子!學堂把他開除了。何家替他去說情,他卻倒打何家一棍!他的傻性發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讓他三分!」但是在東園的罷工委員會裡,在南關和西門的朋友圈子裡,大家都認為他是血性男兒,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陳、何兩家人當中,也不儘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禮年紀雖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時常要受大奶奶何胡氏和二娘何白氏的氣,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陳文婷總覺著他越想念區桃,就越顯得他這個人拿真心對人;又覺著他越戇、越直、越痴、越傻,就越顯得他這個人醇厚剛勇;——總之,是越發可愛。更不要說他長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個成年男子,使她更加著迷了!有一天,她對周炳哀求道:

  「論道理,無疑是你的道理長。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罵我家裡的人,什麼工賊呀,姦細呀,洋奴呀,整天掛在嘴唇邊,——那怎麼個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

  周炳搖搖頭嘆息道:

  「當真不是冤家不對頭!我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該記得:我是怎樣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們來著!那時候,我以為他們是憂國憂民,有志氣、有熱血的’五四’青年;我以為他們能夠捨己為人,堅持真理,替窮人謀幸福,替區桃表姐報仇雪恨。但是我上當了,我受了欺騙了,我叫他們一腳踢開了!我所崇拜過的人物竟然卑鄙無恥。忘記了區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記了千千萬萬的罷工工友,去投降了萬惡的敵人!

  你叫我難過不難過!」

  陳文婷無可奈何,捂住臉說:

  「算了,算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往後再別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愛你的。只要你知道這一點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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