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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屬書籍: 都市風流

  高婕回來了,拖著疲憊的身體和一顆破碎的心。

  她走出火車站。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幾乎把這兒忘記了,而現在,她的記憶在慢慢復甦,彷彿從一場夢中醒來,她又回到了生活的現實中。

  她提著一隻小皮箱,緩緩地隨著人流走到人流的分流處。她四處張望,想叫一輛計程車回家,她實在無力拖著這皮箱去擠公共汽車,雖然它並不重。那隻沉重的皮箱,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把它扔還給他了。他猝不及防,皮箱砸到他臉上,他倒了,眼鏡落到地上,鏡片開出一朵玻璃花,鼻子流了血,極狼狽地仰在地上,惶惑而羞怒地看著其實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她。她有了那麼瞬間的快意,覺得發泄出一口腹腔淤積的悶氣。那血多少抵償了一部分她為他流過的,在人們眼中視為最貞潔的血。她看到站台上,不少人都圍了過來,形成一個囚籠,把他圈在中央,像觀賞一個動物。又是一絲瞬間的快意。這可憐的一絲快意,對她卻是如此珍貴和稀有。一個多月,她從他身上僅僅得到了這麼一點微薄、短暫,又並非甜蜜的快意。人們會認出他的,一個大名鼎鼎的歌唱家,被他遺棄的女人打翻在地。讓這醜聞傳播吧。他不是想摘取音樂界的王冠嗎?他不是捨不得丟棄那個在美國有個洋爹的婆娘嗎?他不是敢隨意戲弄她的感情嗎?好,試試看吧。她把受的屈辱化為報復,使她在那一刻自我感覺成為了 一隻雄性的猛獸。

  然而,現在,她卻只感到渾身無力。腦子裡、眼睛裡一片空白。坐進出租汽車,惟一的願望是快到家,好一睡不醒。

  汽車駛過繁華的鬧市區,駛過高大聳立著的「東芝」公司和「柯尼卡」的彩色巨型廣告牌,駛過她天天上下班經過的街道。這一切喚起她一股親切的情愫,包括那些過去令她反胃討厭的「入侵」廣告牌。為什麼自己要自尋煩惱,破壞這寧靜、安逸的生活?她有一個尊貴的家庭;她有自己最理想的職業。她的生活本不該和羞辱聯繫在一起。或許正是這種優越感造成的空虛,使她一時昏了頭。她的眼睛潮濕了,雖然在他面前,她沒有掉過一滴淚。

  汽車駛過歌舞劇團的門口。她不敢看那綠色的大門。她怕別人看見她。她剛剛知道什麼叫「怕」,她曾經毫無顧忌:批評會、警告、記過、列入編外,她都不在乎。而現在,她怕,怕這些,怕孤獨。

  「司機同志,為什麼要繞到這兒來,應該直行。」她發現司機拐了個不應拐的彎兒。

  「前面正在修環線,不通。」司機通過頭上方的鏡子睨了一眼坐在後面的漂亮姑娘。

  環線?這是什麼?一個稀奇古怪的名詞,她皺皺眉。

  在橫穿一個大路口時,她看到左右路口全被木板封住了,車行之處塵土飛揚,木板牆內紅旗飄揚,吊車在轉動,像是在大興土木。

  「本市人?」司機好像很願意和她搭訕。

  「對。」

  「出差回來?」

  「嗯。」「走時,環線還沒有動工吧?」

  「什麼叫環線?」她忍不住問。

  「你不知道環線?」司機感到吃驚,「就是環城一圈的大馬路,這連小孩子都知道的。」

  她不知道。一個黃炯輝佔據了她的全部。她沒有空餘的地方關心別的事兒。走時,好像聽爸爸說過一條什麼路,反正是和她毫無關係的路。回來了,這條路已經動工,而她的路,該怎麼走?

  出租汽車把她送到廈門路222號,高婕和門衛招招手,車又前行,在她家小樓前停下。

  她走下車,付了款,謝絕了司機幫她提皮箱的好意,車開走了。

  她站在花池旁,看著家裡那扇雕花玻璃大門,躊躇不前。久別家裡一個多月了,現在,她有什麼資格回家,她該怎樣面對自己的父母、哥哥?家裡沒人會理解她。

  她再一次感到害怕。有生以來,她頭一次怕父親,怕母親,怕家裡的一切人。

  高伯年坐在自己家的辦公室里,正在認真審閱秘書送來的各種文件、報告和一些簡報及信函材料。出院以來,他接連經受了大兒子犧牲、女兒離家出走這兩件事的打擊,險些又重返醫院。但他終於頂住了內心的傷痛。最近,他的病情和情緒逐漸穩定了下來。開始了正常工作。上周,中央召開工作會議,他在會上彙報了自己城市的工作,一是抓市場物價穩定的同時抓市民情緒的穩定;二是抓企業經濟改革的同時,注重企業職工思想教育,取得新時期思想政治工作點上的經驗;三是支持培養年輕幹部,卓有成效地抓了基本建設和市政建設。在小組討論會上,中央一位領導同志特別表揚了他這個市委書記善於培養年輕幹部,在把握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同時又能大膽、放手,給政府部門創造條件,使它們行使經濟建設和市政建設的領導權、管理權。高伯年從心底感到寬慰。中央通過他的彙報了解了他的工作,理解了他作為一個老幹部對新幹部閻鴻喚的支持和幫助。知道了這座城市突出的成績裡面有他一份心血。這一段時間,由於順利開工給他帶來的心理不平衡,多少得到了補償。他意識到,工程的成功,已不僅僅與閻鴻喚的名字聯繫在一起,而且也與他高伯年分割不開了。因此,他在竊竊自喜之餘感到了壓力,道路改造工程已經上了馬,「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一定要搞好,千萬不能出什麼問題。

  他在審閱過的文件上圈上圈,又一份份地在需要批示的材料、報告上籤署了自己的具體意見。他對文件的處理,向來十分認真,尤其在批示意見時,要反覆思忖,拿準了才寫。他當市委書記以後,要求各部門的負責人在批示文件,一定要拿出自己的意見,改變過去文件旅行,只會簽不負責任的過場話的作風。這種改革,體現出他的一貫工作作風,他認為這對機關那種官僚主義作風也是一種制約。

  他把文件放在一邊疊齊,就開始審閱來信。

  秘書在兩封信上標了紅△,這是紀檢方面的信,高伯年打開,立即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東市區政府辦公室主任揭發區長康克儉。「獨斷專行,用個人意氣取代黨的幹部組織路線。」信中訴說了自己被康「一句話」便免職的經過,原因是他了解區里的內幕,對康克儉大搞不正之風有過意見和鬥爭。

  高伯年有點激動。打擊報復,專橫跋扈,這種作風深為他所痛恨。雖不能排除寫信人由於免職所帶有的情緒成分,在言詞和程度上會有誇大。但他相信信中反映的問題基本上是屬實的。康克儉是晉波一再向市委常委會推薦的幹部,當時組織部考察時,他就是個爭議人物。後來,他多次接觸到康克儉,這個中年幹部多少帶有點閻鴻喚的影子。

  他沉思了一下,在信的上方空白處,寫一句:「因兒子占房而免去父親的職務,這種株連性處理,體現了幹部思想上封建主義色彩的影響,正是左的思想方法的表現……」寫到這兒,他想了想,覺得應該先給東市區委晉波去個電話,問問情況。

  晉波證實了辦公室主任被撤職確實是康克儉當時決定的,「但是……」晉波似乎想解釋一下。

  「但是什麼?老晉,你是區委書記,在幹部管理上,你可不能失職。……即便是他泄漏出去的,就該撤職嗎?凍結分房,早晚要公布的嘛,一旦知道,就會有人去強佔。你沒泄漏給你兒子,你兒子不照樣去佔了嘛?我能張口就撤了你嗎?誰佔了就讓誰搬出去好了。不要搞那些表面上原則性很強,實際上違反黨的政策的事。現在有些人,特別是年輕幹部,以為搞改革就可以不要政治思想工作,學西方那套動不動就撤職、解僱的簡單方法,以為這就是改革。其實這是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幹部是黨的財富,不是哪一個人雇的臨時工,想換就換,想撤就撤。組織任命與撤職是黨委集體組織決定,不能由哪一個人說了算,區長更沒這個權力……好,前不久,還有人反映了康克儉其他方面的問題,我批轉給你看看。你是老同志了,也有經驗,不僅要培養、扶持青年幹部,還得特別注意觀察和考察青年幹部,把好接班人的關。這是我們這些老同志離休前為黨為國家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歡迎有時間來家裡做客,嘗嘗老沈的拿手好菜……忙?我們哪一個現在不忙喲,隨你吧。……好,什麼時候來,提前來個電話。」

  高伯年放下電話,又拿起筆繼續在剛才寫的幾句話後面寫道:將來信轉組織部蘇瑞同志,市紀委占溫同志,東市區委晉波同志閱,組織部應就此問題發個文件,在幹部任免問題上杜絕這類事情的發生。

  他停下筆,歇一歇,又抽出另一封信。這是市委辦公廳報送的一封匿名信。

  信中反映的問題同樣令人吃驚。

  這信來自道路改造工程第一線。信中反映,市政二公司經理楊建華,在工程中弄虛作假,虛報、冒領、濫發獎金,有的工人月獎高達五百元,連公司臨時託兒所阿姨獎金都是二百元。這些都是楊建華為了收買群眾,不惜損害國家利益,大發市重點工程之財。另外,他還利用職權,在工程任務艱巨,人力緊缺的情況下,派十幾個人給自己搬家,粉刷新房。最為嚴重的是,楊建華包庇重用流氓、勞改釋放犯、臭名昭著的造反派陳俊生的兒子陳寶柱。不僅平時與之稱兄道弟,而且利用工程之機,提拔陳為突擊隊隊長……

  雖是匿名信,但措詞嚴謹,有理有據,冷靜客觀,不帶感情色彩,每一個問題,揭發人都列舉出知情人的名字和單位。看來,檢舉人雖不敢披露自己的姓名但絕非憑空捏造。

  這是高伯年看到的第一封反映道路改造工程中的問題的信。一個道路改造工程中的重點公司,卻存在如此嚴重的問題。前天,他還和閻鴻喚交換過意見,認為環線工程體現出一種精神。他讓閻鴻喚總結出幾條來。昨天在布置工作時,市工程局黨委書記還以二公司為例大講什麼政治思想工作在工程中的作用等,現在看來,純屬欺人之談。他從沒見過二公司的基層幹部,想像中,楊建華這個人絕不是正經幹部,單憑他追求比自己小十歲的姑娘這一點,就讓高伯年聯想起勾引自己女兒的那個流氓。以獎金搞刺激,用流氓當骨幹,這種領頭人可想而知。陳俊生,高伯年沒有忘記這個人,「文革」中反市委的急先鋒,兇殘狠毒的打手,多少老同志受過他的迫害和折磨。堂堂一個公司領導幹部居然與這樣一個人的兒子稱兄道弟,這本身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高伯年深深感嘆清查「三種人」的艱巨性、持久性。那個楊建華絕不是一般認識問題而是嚴重的立場問題,如果認真調查,也許就能查出根本性的問題,高伯年毫不猶豫地批示。

  信中反映的問題一定要認真追查。可由組織部、紀委、財政部門、公安局組成聯合調查組立即著手對此案的調查,並作出嚴肅處理。請將此件轉鴻喚同志,及市委常委閱。

  高伯年放下筆,輕輕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已是深秋。滿園的落葉鋪在地上,像厚厚的黃地毯,在秋風中搖曳的樹枝,枝頭的黃葉、黃綠葉子已所剩無幾。

  新陳代謝,萬物如此。葉落葉生,規律難違。然而,樹葉的換代更新,尚且要經過一個冬春夏秋,黨這麼宏大的一個事業,更新怎麼能「速戰速決」?他感到憂慮。市裡發生的事情,他都負有責任,很多問題都是由於「快」造成的。過去考察一個幹部要用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正的走了,副的接,副的走了從下一級里選一個接。現在,這種按部就班的秩序被打破了。既要考慮年齡,又要考慮學歷,只能用短時間在規定範圍內去找幹部。這樣難免選得不合適,甚至出大問題。論資排輩固然不對,但總還有它的長處、穩妥。所有的幹部都經歷過同樣的考察期,這樣,就避免了楊建華式的人物鑽空子的現象。這類現象如果僅僅是個別的,還罷,會不會還有,有一批,一大批?今天碰上兩個敢於直接向市委書記反映問題的人。也許,還有很多群眾,對自己的領導敢怒而不敢言,有很多群眾得了實惠而放棄了同那些危害國家利益的掌權人的鬥爭,使更為嚴重的問題被掩蓋起來。自己是已經到了葉黃快落的時候,離退下去不遠了,別人會不會像自己這樣能敏感地發現問題,及時、果敢、不留情地處理這些問題?他不懷疑中青年幹部的能力和魄力,但懷疑他們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近幾年來,他聽一些知識分子中青年幹部滿嘴的西方管理名詞,卻忽視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社會主義傳統和社會主義方向。

  搞建設也得符合中國的國情。看來,在領導層中,他還需要加強這一意識的教育。閻鴻喚自道路改造工程上馬後,和他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不免有恃勝而驕之嫌,這封信也許不必急於直接轉給閻鴻喚和常委們看,應該先把情況摸一摸?誰去摸呢?他踱步思索著,突然想到了一個最為可靠的人———張義民。

  他打電話給自己的秘書,讓秘書通知張義民今天到他這裡來。

  剛放下電話,沈萍急匆匆闖進門來。

  「伯年,小婕回來了。」

  「在哪兒?」

  「到家了,這孩子不敢見你,你快去看看她。」

  高伯年剛要站起身,又立刻放軟了腰,仰在椅背上:「不,丟人現眼,我不見她!」

  高婕躺在床上,眼睛獃獃望著房屋頂角上那石膏雕花檐板。小時候,每天晚上,阿姨照顧她洗完澡,上了床,就關上燈,說一聲「睡吧」,然後悄悄離開她的房間。她不能馬上入睡,就拉開床頭燈,順著燈罩灑出的淡紅色的微弱光線,去看那雕花屋頂。白天看,那是一朵玫瑰,到了晚上,那玫瑰變成了一片紛繁變幻的童話世界,像窗子上的冰花,像黑暗中閃爍的五彩星星,給了她無數美好、離奇的夢。

  現在,她腦中紛亂地疊映和翻滾著的又是一場夢。她希望這是夢,然而她醒著。

  飯店,粉紅色的燈,玫瑰紅的地毯,乳黃色的電話,還有床單、窗帘什麼的一片暖色,像他那個溫柔的吻,他那使她渾身痙攣的觸摸和他那厚重的男子氣的鼻息。

  「你怎麼來了?不是給你寄錢了嗎?……」

  錢!暖色底子中用硬板刷重重抹了一道粗野的冷色。四周柔和的線條變成無數直稜稜的觸角,深藍色近於黑色的那一筆直戳她心。

  她肉滾滾的,越抹越有力,跳動頻繁的心躲避著那黑色。

  「我想你!」

  「你來要惹禍!」

  「可我想你!」

  「你呀,我真拿你沒辦法,叫你不要來,你還是來了,記住以後電話不要打到我家裡。」

  「為什麼?」

  「不能讓她知道。」

  「我想,你應該告訴她。」

  「什麼?你胡鬧!……好了,我現在馬上就得走,晚上有個重要活動。你呆在這裡哪兒也別去,有時間我會來找你的。」

  「……」

  「以後再告訴你,明天我再來。今晚不能來!」

  「我……剛剛流產十八天。」

  「那誰讓你來的?……」

  「砰!」猛碰上的門擠出又一筆黑色,裂開粉紅的薄霧,露出破敗的底色。

  一個渾渾噩噩的夜。驚叫,黑暗,哭泣……

  清晨,哭腫了的眼瞼下擺著一束鮮花。一個甜甜蜜蜜的吻印在額頭。

  「生氣了?真的,昨天,我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

  「一個美國老闆準備資助我在那兒搞獨唱音樂會,如果成功,你想想看……昨天請老闆吃飯,不能耽擱。」

  「我就不能陪你去請客,為什麼非要讓她去?」

  「白天定好的。我怎麼會知道你要來?」

  「你可以告訴她改時間了,你原先不是老這樣說的嗎。」

  「小孩子話。」他笑了,有幾分得意,「你知道是誰幫我聯繫的?她的父親,美國一個公司的老闆,在時間上我哪兒騙得了她?」

  她把毛巾被拉上來,蓋住眼睛。遮住滴到眼裡的淚水,逃避他的得意。

  他輕輕把被拉開,解開她的衣扣:「今天白天屬於我和你。」

  他和過去一樣衝動。興緻勃勃。她順從地把自己交給了他。當她躺在他懷裡,聞到那熟悉的香水味時,心裡卻除了苦思,一點激情也沒有。

  「看來流產和生孩子沒什麼兩樣。她生過孩子就是這樣鬆鬆垮垮的。也許女人生過孩子後都會給男人留下遺憾。」

  他的話使她有點噁心。

  以後,他總是隔天來一次。像一個嫖客,時隔一日,養足精氣,找她來發泄。那含情脈脈、溫文爾雅的感情對白,那紳士般的風度和騎士樣的撫愛,全部消失了。他心裡只有他的美國音樂會和他老婆的外國籍老闆爹。

  她不能忍受了。她像一個見不得人的賊。封閉在這間小屋裡,等到接受別人剩餘的溫情。她每每想到他和那女人一起去討好那個闊佬,晚上和那女人同床,用她熟悉的動作去溫存那女人,她就要發狂。

  「你不許和她同床,每天晚上你都得來!」

  「這不行,她會發覺的。」

  「那你就告訴她,你愛我,不愛她。」

  「你這回來怎麼盡耍小孩脾氣,我怎麼能跟她說這些,尤其這個時候,她爸爸對我事關重大。」

  「你說謊!你以前從沒說過她有這麼個爸爸。」

  「他是四九年坐飛機逃到台灣的。後來去了美國,發了財,入了籍的。她當時和爺爺奶奶一起趕到飛機場,沒想到飛機提前起飛了。這次,她爸爸好不容易找到她,視為珍寶一樣。」

  「所以,你就視她為珍寶了?」

  「說話別那麼刻薄。沒有她,我怎麼出國?」

  「出國對你就那麼重要?」她猛地坐起身,「你在國內不一樣有你的事業?」

  「國內?」他冷笑一聲。

  「你可以參加國際比賽。」

  「比賽?那沒有我的份。音樂界同行嫉妒我,官僚老爺不理我,壓制,貶低,整人,甚至音協理事會都排斥我在外,誰能為你的成功鋪路?自己!只有自己!我算看透了。只有自己設計自己,靠一切機會打通這條路!」

  「你已經有名了,還要什麼?」

  「有名,你太短淺了,我要在國外載譽而歸,國內就會另眼相看,憑我的條件,摘取王冠。」

  「摘取王冠一定得靠外國人嗎?離開這個女人,調到我們那兒去,我可以叫爸爸幫幫你。」

  「你爸爸?他是誰?」

  「是市委書記。」過去她以炫耀爸爸的官職為恥,現在卻成了她惟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他愣了一下,哈哈一笑:「市委書記?官職小了一點,如果是文化部長,或許有點辦法。市委書記,過去嚇人,現在,十個也頂不上一個有錢的外籍華人。搞音樂會需要有外國人的支持和錢。懂嗎?我的市委書記千金。」

  她的血一下子湧上來,黑色的裂縫在床下裂大,她的身體似乎在下沉。

  她的父親過去曾經把那個女人的爹趕出了中國,但現在那個女人卻奪去了她的情人,因為有個被趕走又回來的爹。

  她想嘔吐,想摑他一個耳光,想咬爛他的臉……

  「不要問這些沒用的話了,」他皺皺眉,「我們還是……」

  「你回答我!」她大聲喊起來,「你是不是真心愛我?你要明白,死對女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抬頭看著她,惶恐不安:「當然真心。」

  「你把話說全,用你的心說。」

  「好好,小婕,我用心說,我真心愛你。真話。」

  「……你走吧。」

  「你……你也回去嗎?……高婕,別那麼死心眼,你知道『性』有時也是一種手段。何必看得那麼重?現代人以自樂為天,自尋煩惱可不是現代人的思維習慣。」

  「……」

  「等我從美國回來。一定去找你,我們的時間長著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說對嗎?」

  「你快滾!」她叫起來。

  「我已安排今天下午都陪著你,明天送你上火車。」

  她使足氣力給了他一個耳光:「我叫你快滾!」

  他呆住了,扶了扶歪斜的眼鏡,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緩緩走到門口,突然又猛地回過頭:「你……你想死?」說完,他的臉變得慘白,額頭滲出細細冷汗。

  「死?」她冷笑了,「你不是真心地愛我嗎?我為什麼要死?」

  她想像過自己會被對他的愛折磨死,但從未想到過去尋死。黃炯輝的恐懼給了她一件可以發泄的武器。

  第二天,估計他將來送行時,她悄悄離開了飯店,敲開了黃炯輝的家門。

  那個女人開了門。

  這是一個皮膚保養得極好的中年婦女,穿一件剪裁合體的黑絲絨連衫裙,脖頸上一串做工考究的金項鏈熠熠閃光,顯得雍容大方。鬼才知道這女人為什麼不移居美國去找她的父親。

  那女人客氣地把高婕讓到屋裡沙發上坐下。

  「我是黃炯輝的情人……」高婕盯著那女人已布滿細細紋路的雙眼,「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切。」

  那眼睛幾乎是驚恐地聽完了高婕講述的她與他從相識、相愛到現在的全部過程。

  「不,不可能……」那女人的臉色慘白,惶惑、驚恐和痛苦使她的臉幾乎變了樣。

  「全是真的。」高婕幾乎是快意地看著面前的這張臉。她仇恨這女人的存在,甚至莫名其妙地仇恨那架提前起飛的飛機。

  黃炯輝回來了,見到屋裡的情景,他立刻明白了,惡狠狠地瞪了高婕一眼,撲到那女人身邊,顫抖著,幾乎要跪下:「不要信她的話。她發瘋了,不要信,求求你。」

  那女人嗚咽著:「……你……你……你把她轟出去!」

  黃炯輝真的轉過身來:「你……」他的聲音發抖膽怯,像變了一個人。

  高婕做出平靜的樣子迎上去。

  「你昨天不是詛咒發誓說你真心愛我嗎?那我今天就是要證實一下這話是不是真的?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拚死在你家裡。我的遺書已寄給我父親了。你以為一個女人的感情是容易玩弄的嗎?你以為我是可以隨意被欺侮的嗎?我就不信我父親過去能把她父親趕出中國,今天就能看著他女兒死在對頭女兒的手裡,而讓你逃脫法律的制裁,我要讓你的音樂會成為一場夢。怎樣來結束這場夢,你來選擇吧!」

  黃炯輝退縮了。他蹲下身,揪著自己一頭亂髮,用拳頭擂自己的頭,樣子十分醜惡。在過去甜甜蜜蜜的日子裡,她無論如何想像不到他還能表現出這麼一副醜態。她立刻得到了解脫。

  她過去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那女人放聲痛哭起來。這個家亂了,她可以走了。

  「黃炯輝,你選擇吧。明天我還來,你自己做不了決定,我就去找她的父親和你們的領導。」

  「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名聲?我黃炯輝是個結過婚的男人,而你還是個未婚姑娘。」

  「我愛上你的那天,就從沒考慮過名聲。我不在乎,而你在乎。你為了名聲,可以不要良心。」她譏笑地看著他,虛偽、無能、可憐、可恥。

  她一連去了四天。去那座令她仇視的宅院,攪亂那兒的一切。只想出出自己的一口惡氣。

  這個家庭卻沒有分崩離析。經過一番風雨吵鬧之後,那女人不再害怕見到她,而且表情也變得柔和了。

  「姑娘。」那女人的口氣像個母親,「我父親已經回美國了,他已經知道了炯輝的事,氣壞了。炯輝的音樂會開不成了,他是罪有應得。」她的表情很凄楚。

  高婕不再恨她。她的過錯只是沒有得到丈夫真正的愛,只是因為碰到了一個負心的男人,而這過錯,高婕自己不也有一份兒嗎?高婕現在只恨背叛了兩個女人情感的黃炯輝,自己沒有理由老和她過不去。

  「我想求求你,原諒他吧。……他對你的感情,我猜不透,我只想保住他的名譽,保住我們這個家……只要他的名聲別搞臭,事業有發展,一切隨他去了……我求你了,我有兩個女兒,她們不能沒有父親。……」

  女人的眼圈紅了。

  高婕對那女人產生了一絲憐憫,也多了一分鄙夷。為了名聲,她就甘心把這個虛偽的家庭維繫下去。

  「你難道還願意和他在一起?」

  「我……我不能,也許以後會離開的,只是現在……」女人的眼圈又紅了。

  高婕決定走了。再呆下去,她覺得乏味。

  黃炯輝來送行。帶來了一個精緻的皮箱。

  他打開皮箱,滿滿一箱漂亮衣服,從色彩圖案到款式做工,她看出,全是舶來品。箱底有一隻小小的首飾盒,裡面是一條別緻的金項鏈,跟那女人項上的那一條一樣。

  「謝謝你。」他說。

  「為什麼?」

  「為了你給我留下了名譽。」

  「哦?」她笑了,瞥瞥旁邊這個現在看來已經形容委瑣的男人,「送我上火車吧。」

  「好,好。」他求之不得地說,「小婕,別生我的氣了。我爭取明年和她離婚,只是這期間你別找我的麻煩。等等我,明年,我一切圓滿了,就去找你,和你結婚,咱們終生廝守。」

  她笑笑。在火車開動的瞬間,她把那隻皮箱狠狠地砸向他。他想錯了,也錯看了她,當他摘去他的面具,露出他卑劣的真容時,她的一片痴情頓時化為烏有……

  這或許是她人生中的一個夢,一個烏七八糟,不堪回首的夢。

  她彷彿剛剛認識自己。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現代女性,從不欣賞什麼「結髮共枕席,黃泉共為友」,人的感情此時有此時結情;彼時無,彼時分手。何必廝守?何必白頭?只要愛,不管有無婚姻這一形式,彼此需要,彼此給予就行了。她熱忱地追求一種解放,一種進步和文明。她曾崇尚西方人對愛的理解和性的開明,夢寐以求人的個性自由和人生的歡樂。但上海一行,她發現,自己失敗了。在她想永久地得到幸福,想把感官的歡樂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時,她立刻失敗了。她看到人的醜惡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骯髒。她彷彿才真正了解自己,她仍然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她受不了他的負心,不能輕鬆地去想他和別的女人做愛,渴望著專心一致的愛情。

  現在,她感到一種解脫,與令人厭惡的過去維繫的愛已斷裂,留下的只有一種輕鬆和對未來生活的希冀。

  然而,在這希冀中,她發現,她羨慕起婚姻這個合法的形式,她疲憊的心需要有一個家庭,一個孩子,一個男人來保護。她是一個需要依賴什麼的女人,需要把愛情變為私有。她是在中國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姑娘,她過去追求的不過是自己披上了一件「現代派女性」的外衣,然而她的內心深處仍舊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中國女人。

  她跳不出生她養她培育她的土壤。

  可是,哪兒有這樣一個值得她愛的,可靠的丈夫呢?

  張義民坐在高家小客廳里。

  他在搬遷指揮部接到高伯年秘書的電話,便立即趕來了。高伯年交代給他的任務,他簡直喜出望外,最近幾天,由於搬遷引起的煩悶一掃而空。普店街出乎意料地按期搬遷完畢。他錯誤地估計了普店街搬遷的形勢,更沒想到這麼龐大的搬遷竟沒遇到棘手的麻煩,原以為多少會鬧幾起亂子。中國百姓的順從和安分,使他吃驚。他和康克儉在搬遷工作中打了個平局。平局在他眼裡不算勝利。當他知道有人告了康克儉一狀,心裡暗暗高興。下一個任務,是調查楊建華,而且需要秘密進行。他看了揭發信,不由得喜形於色。

  「這個人我認識。」張義民對高伯年說。

  「哦?那你認為信中反映的事情有可能嗎?」

  「這個,需要調查。我們應該據事實講話,順著信中提供的線索,問題不難查實。」

  「你現在正在道路工程改造指揮部工作,便於調查。不要讓別人察覺,用三四天時間,摸清情況,立即向我彙報。」

  張義民點點頭。最近施工一線捷報頻傳,速度快得驚人。市政二公司的消息報上見得最多。幾天前,電視台搞個現場採訪,楊建華幾次出現在屏幕上。電台搞了楊建華的現場採訪,楊建華的聲音在轉天早晨的新聞節目中播出了。張義民晚上回了趟家,據妹妹講,全樓上下老普店街的住戶都聽到見到了楊建華,大家很興奮,認為「楊建華給普店街老住戶臉上增了光」。

  普店街的人就是這麼沒見識,以為報上、電視里、電台里出現了一下,就不得了。張義民雖不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裡,但心裡卻不是滋味。

  今天上午,市長召集道路改造一期工程彙報會,閻鴻喚在總結髮言時也提到了楊建華,說楊建華是個了不起的將軍。

  閻鴻喚的話無意中給了張義民很強烈的刺激。在他的野心世界裡,不能容忍楊建華。真正的競爭對手是同代人。

  在這個會上,他被派到工程物資指揮部當副指揮,負責一公司、二公司、三公司的施工材料供應。柳副市長去抓工程設計,搬遷指揮部只留下了康克儉。張義民暗暗叫苦。他對這項工作並不怵頭,按照羅曉維的說法,這是個掌權管物的美差。但他不願給楊建華做糧草官,材料供應不上,誤了工期,他要承擔責任,罪過是他的;保證了材料,工程上去了,成績是人家的。自己不顯山不顯水,給楊建華抬了轎子。他左思右想,無計可施。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匿名信給他解了圍,障礙和危機全不存在了。

  「小張,有個事情,我一直想問問你,你和高婕的關係怎樣了?……我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問你。」

  高伯年交代完工作,忽然神色傷感地對張義民說。

  他聽沈萍說女兒回家後,心裡一直矛盾著。他疼愛這孩子,又不滿女兒所作所為。他希望眼前這個他看中的年輕人能夠成為他女兒的丈夫,但不想強人所難。沈萍常責怪他不關心兒女。她怎麼知道他的內心痛苦。這些日子,閉上眼,犧牲了的大兒子就出現在眼前,高原的音容笑貌,常使他在夢中心痛醒來。他雖知道還有個孩子,卻沒見過面。楊元珍不知下落,或許把這孩子帶到了遠離家鄉的山區,他只能在假想中與這個兒子見面。高原在遺書中還沒忘記囑咐他去找到自己親生母親。三兒子高地他關心得很少,但高地卻很有出息,憑著自己的努力,居然考上了研究生。他高家前幾輩世代扛鋤,只到了他這輩出了個當幹部的,如今高地又成了高家惟一的知識分子,這使他很欣慰。惟獨女兒,使他大傷腦筋,他不得不再與張義民談一次私事。這次,他不希望張義民選擇,而希望張義民能夠原諒。自己快離休了,明年就將退出已經輾轉四十年的政治舞台,他的權力和責任將一起失去,他希望在這之前,女兒能被張義民接過去,他相信這個年輕人的前途,而女兒將隨之有了前途。

  「高書記,我對高婕一直是有感情的,也一直在耐心等待她,可是……」

  「只要你對她有感情就好。」高伯年截住張義民的話,他害怕張義民說出什麼別的話,會使談話難以收場。「她會回心轉意的。你是我一手培養起來的,我了解你,也信任你,我希望你能等她,和她結婚,我只有把女兒交給你才放心。」

  這是高伯年第一次明確主動地要求張義民跟自己女兒結婚。

  「高書記,」他仍恭敬親近地說,「我就怕小婕不這樣想。她去上海一個多月了,連一封信也沒給我寫,也許她長期留在上海了。」

  「她回來了,不許她母親提起那個混蛋的名字,看來她醒悟了。」

  「回來了?」張義民感到意外。

  「我還一直沒見她,她身體不大好。你上去看看她吧,她在這時需要你的關心。」高伯年的聲音顯得很蒼老,他用少有的近乎請求的目光,期待張義民能代自己去溫暖女兒的心。

  張義民猶豫了。中午彙報會結束後,他就給羅曉維去了個電話,約好晚上見面。和羅曉維在一起遠比和高婕一起愉快,而且他怕現在過於接近和肯定就留不下退身之步了:「她一定很累,我明天再去看她吧。」

  「去吧,一個月沒見面了,今天或明天,早晚要見。」高伯年以為張義民出於緊張和靦腆。

  張義民沒有理由再推辭,只好硬著頭皮上樓。

  高婕躺在床上,見到他,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然後慢慢欠身坐起來。

  張義民關好門,坐到床邊沙發上,用玩賞的目光打量著相別一個月之久的高婕。

  他一眼就看到她變了,一個月前火車站的高婕與現在的高婕,同樣蒼白、削瘦,現在卻沒了那時的高傲冷酷,只剩下了疲憊和那麼一點罕見的頹喪。

  這一個月,她經歷了什麼?會在臉上留下這樣的痕迹?

  「過得還好吧?」他故意問。

  「還好,你呢?」高婕不願讓他發現內心的創傷,強打精神反問張義民。

  掩蓋不住的凄然,微弱的聲音使張義民找到了答案,他有點得意地蹺起二郎腿。

  「我這一個月忙得連想想自己的事的時間都沒有了,也很少到你家來,今天要不是你爸爸打電話找我有重要事情商量,恐怕我還不會知道你回來了。」

  他不等高婕插話,便把自己一個多月擔任搬遷指揮部指揮,如何籌劃房屋;如何巧妙利用居民心理動員搬遷;如何像指揮一場大戰役一樣把一座座工廠廠房摧毀,把一座座民房扒倒,把一批批居民有條不紊地遷到新居;如何打響了全市道路改造工程的頭一炮;如何受到市長的表揚和同行的羨慕甚至妒嫉……

  他的話,有他的真實經歷也有加上想像隨口添加的動人故事。在這個曾經狂傲得近乎冷酷的公主面前,他第一次掃除了自卑和怯懦,侃侃而談,近乎炫耀和吹噓。她反感也罷,乏味也罷,或者聽了受到刺激也罷。反正,她對於目前的他已經不那麼十分重要了。

  然而,高婕卻聽得專心致志,甚至入神了。

  她從張義民的話中感到了一種與她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種火熱的、生氣勃勃的,但與她卻毫無關聯的氣氛。她生活的城市發生了突變,而她對此卻一無所知。

  「我彷彿遊離在生活之外了。」高婕嘆了一口氣。

  「你的生活不是很豐富嗎?」

  高婕聽出張義民話中的譏諷,她並不為此生氣,自己被生活嘲弄了。而對他,她曾毫不掩飾地嘲笑、羞辱過,用自以為是的真實蔑視過他的虛偽。但現在,她突然感到面前這個男人沒有多少可以被指責的。他是一個生活的強者。一個黃炯輝讓她看透了一切。存在人與人之間的,除了金錢、名聲、地位,還有什麼?相比之下,張義民反倒好些,他依靠自己奮鬥。他沒有可以依賴的一切外力,不過是想攀附一根繩,然後靠自己的力氣爬上去。工人、農民、軍人、運動員、藝術家、學者、當幹部的……哪一個行業沒有自己的王冠?企業有競爭,團體有競爭,舞台有競爭,運動場有競爭,難道權力就不該有競爭?誰把握住王冠,誰就是強者。強者只瞄準自己的目標,而不吝惜手段和方式。在這一點上,張義民的方式要比黃炯輝乾淨得多。

  「我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她整整自己凌亂的頭髮,現在她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第一次在張義民面前,注意起自己的儀容。

  「但人抹不去自己的記憶。」

  高婕努力思忖著張義民的話。什麼時候,張義民神態也有了幾分高傲,那種她過去欣賞的男人神態。

  張義民站起身,坐到她的床沿上,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這從未有過的溫柔舉動差一點勾出高婕的眼淚來。她用一個有過兩性體驗的女人敏感,閉上眼睛,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作為受欺辱的女性,她厭惡和恐懼即將來臨的熱烈,作為一個受傷的女人,她又渴望得到一種溫存的愛撫。

  她的身子有些發抖。

  張義民的手停住了。追求高婕這麼多年,他沒敢碰過她。現在她的神態,那樣動人。他迅速地把她和羅曉維做了個比較,曉維活潑、潑辣、大膽,一種熱辣辣的青春美,而高婕現在,憂鬱、沉靜,一種古典式的女性美,高婕比曉維要漂亮得多,無論是眉眼輪廓還是雙肩線條,甚至雙乳那隱約可見的曲線和裸露的白皙的脖頸,都那麼細膩,柔美,比曉維具有誘惑力。他知道,這是一個完全有把握的時機,這個美麗的軀體可以即刻之間被他擁進懷抱。他緊挨著她,體香和發香沁入他的心肺,紅潤柔軟的雙唇對他近在咫尺,他渾身的血熱了,禁不住一陣痙攣,那個部位不可抑制地勃勃欲動。

  他猛站起身,逃離了巨大的誘惑,剋制住自己剎那間的衝動。在她沒有明確的表示,在他沒有做出最後選擇的情況下,絕不能對高婕做出任何過分親昵的舉動。他不能失控,同時欠兩個女人的賬,以致將來受到左右兩方面的夾擊,而影響自己的政治生涯。

  「我走了。」張義民待自己握住了門把,旋開門時才說,他的聲音已經平穩了。

  「你可以多坐一會兒。」高婕不無失望。

  「晚上還有很多事,如果你有事打電話給我。」

  張義民快步走下樓梯。

  他沒遇到高婕以往傷害他的那種語言,也沒遇到麻煩的糾纏。短短一個多月,他與她的關係扭了個個兒,像出任搬遷指揮,著手調查楊建華一樣,在解決與高婕的關係上,他也把握了主動權。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高婕和羅曉維之間遊離等待,看誰能給他的未來帶來更大的幸運。今天,他可以向市委書記交差了,明天,他就要看市委書記為女兒還肯再付給他多少?

  現在,羅曉維一定在鳳華飯店等急了。

  他的心情和腳步一樣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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