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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新天地彩蝶軒,那20年後的和平飯店。

  那天沈公子講這個故事時,距離二狗聽他在當年火車站前的「和平飯店」講這個故事已經足足二十年。
  沈公子,瀟洒依舊。
  二狗,已冷暖自知。
  那天夜裡,窗外明月高懸,秋風習習。
  二十年,沈公子終於講了這個故事的結尾,二狗也終於聽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尾。
  罵二狗更新慢的天涯網友們注意了,再罵的話,二狗就找沈公子(郵電局)來接著寫這個帖子了!肯定還是特別長,那是時間特別長,能活得起,你們就等。
  話題回到2007年的上海,秋日的夜裡,新天地,彩蝶軒。
  沈公子用力的咀嚼著口中的那塊燒鵝,嚼了兩下。然後一口紅酒喝下,一咬牙,一閉眼,咽下了那塊還沒怎麼嚼爛的燒鵝。
  看樣子,說出這事兒,沈公子很痛苦。
  「二狗,我之所以從沒講完那個故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親叔啊!你怎麼就那麼多為什麼?我哪知道為什麼?」
  「別不耐煩,今天我告訴你,那天夜裡,我衰了。」
  「衰了?你還衰過?」二狗是相當驚詫,沈公子居然也衰過?而且還自己承認自己衰了?
  「誰還不衰一次啊,我這輩子,就衰那麼一次!」
  「……」二狗沒插話,二狗知道沈公子要繼續說下去。
  「我們那次執行任務,是我和紅兵參軍以後第二次執行任務。我們這次的任務很簡單,搶回戰友小花的屍體。小花是青島人,人長的秀氣,像個大姑娘,所以我們把他叫小花,他和我和紅兵不是一個班的,但是我們三個常年在一起,關係很好,成天在一起打撲克牌。他在上一次執行任務時犧牲,連長下令:不惜任何代價,搶回小花的遺體。」
  二狗給沈公子倒了半杯紅酒。
  「其實在老山時,越南人和咱們一樣,一旦有人戰死,總是拚命搶屍體,為了搶屍體,越南人也不惜搭上幾條人命。這時候我軍就想出了個辦法:圍屍打援,這和解放戰爭時圍點打援一樣。也就是說,把敵軍的屍體扔在那,等著敵軍來搶屍體,然後咱們放冷槍打搶屍體的越南人,這一招,十分奏效。但是越南人也聰明著呢,很快他們也學會了這一招。我們那次在搶屍體的時候就很清楚,其實越南人也在圍屍打援。」
  沈公子一口乾了眼前的紅酒,二狗趕緊又倒上一杯。
  「那天晚上和今天差不多,月亮高高的、圓圓的、亮亮的,雖然是夜裡,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很多東西,那天的空氣,也挺清新。經過幾天的偵查,我們已經掌握了在那懸崖上趴著兩個隨時準備打冷槍的越南人,班長決定,就在那夜行動,就從後面的懸崖包抄上去,然後不出聲搞掉那兩個埋伏的越南人。那懸崖十分的陡峭,真的接近90度,我們偵察兵的身手都不錯,但是只有我和紅兵有把握能上去。最後,班長決定,我和紅兵上。」
  「那天,我和紅兵都一絲不掛……」
  二狗實在忍不住了,問了一句:「你倆去老山是裸奔去了還是殺敵去了?」
  「媽的,越南人把只要他們不走的地方全撒了雷,懸崖也不例外,穿著衣服說不定哪下刮到哪個雷上。全裸,靠身體觸覺,安全多了。再說,當年在前線,咱們解放軍就沒幾個人穿衣服的,基本各個一絲不掛,穿著衣服不得皮膚病就爛蛋,誰穿衣服誰傻逼,團長來了我們都光著身子迎接。」
  「啊,啊,繼續,繼續。」
  「後來複員後我買了個摩托車,成天在你們市裡開到一百多脈,全市的人都說我在玩命,一聽到這話我就樂了,這也算玩命?那天夜裡,我和紅兵那才是真的玩命。我後來買那個摩托車開的時候,我真的就想找那天夜裡的感覺,那種瀕於生死之間的感覺,實在是美妙。」
  沈公子又幹了眼前的那杯紅酒。
  「但是那種感覺,人一生體驗一次,也就夠了。」沈公子繼續說。
  「這一路,九死一生,心理素質多少差點的人,手一哆嗦都會摔下去,就算摔不死,也會被地雷炸個粉身碎骨。那崖上,不僅僅有雷,還他嗎的全是蛇,我倆爬的時候,那蛇就在我倆身邊、身上滋溜溜的竄,我不怕蛇,但紅兵直到今天還怕蛇,但是那天他居然從我身上摘了三條蛇扔了下去。就算是蛇已經纏住了脖子,我倆一點動靜都沒出。倆小時,我和紅兵終於爬了上去。」
  「崖上方面積不大,那天是大月亮地,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南人做夢也沒想到我們能從崖背面那麼陡峭的絕壁爬上來。月光下,我和紅兵看得清清楚楚,倆越南人,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的趴在狙位上,真的一動不動。越南人在和咱們開戰之前已經打了100年的仗,軍人的個人素養絕不在中國軍人之下,或許比中國軍人還要隱忍。當時大約距離50多米,我和紅兵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倆越南人究竟是睡著呢還是醒著呢。他們知道咱們中國軍人肯定要搶屍體,就在那一動不動的趴著,確實牛逼。」
  「這時,紅兵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後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訴我,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是人最疲倦的時候,指了指後面,意思是聽班長的話,別開槍驚動了敵軍,否則咱們一個人也跑不了。我向紅兵示意該怎麼辦,紅兵給我作手勢,告訴我爬過去,扭斷那倆越南人的脖子。其實扭斷脖子這招數,教官都無數次教了我們,但是我們當時真的從沒真的扭斷過誰的脖子。」
  沈公子的酒有點上頭,嗓音大了點,清脆的北京話,吸引了鄰桌多人的注意。
  「我和紅兵開始爬,悄無聲息的在滿是石頭稜子的崖頂的草叢裡爬,我們倆早就成了血人。這50米,我倆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簡直是一厘米一厘米的爬,絕對是沒發出任何聲響的。這種折磨,又有幾個人可以忍受?爬到離這倆越南人身邊快5米的地方時,我和紅兵同時發現,這倆越南人都TMD醒著呢!!!!!5米,5米!多近的距離?!」
  「我和紅兵在距離他倆5米的地方,停了足足半小時,幾乎完全不敢呼吸,草里的各種蟲子和蛇在我倆的身上、面前不斷的爬過,奇癢難忍,但就是不敢發出一點動靜。是我忍不住了,看樣子紅兵還忍得住,我給紅兵遞了個眼色:干吧!紅兵點頭。」
  沈公子說得激動了,嗓音更大了。
  「我和紅兵一躍而起,一步邁出三米,然後就撲到了越南人身上,我早就看準了,左手搭住越南人的下頜,右手按住越南人的頭頂,用力一扭……」
  沈公子在說的時候按捺不住兩隻手動了起來,又像是當年的同一個動作。
  沈公子那表情、那手勢沒嚇到鄰桌的中國人,因為中國人聽的懂他在講故事。沈公子倒是把旁邊的一桌外國人嚇了一大跳,一大桌外國人神色惶恐的看著這個退伍多年的中國軍人,看沈公子的表情和手勢,是個人就看得出他在表演徒手殺人的動作,這些老外怎麼知道他要殺誰。
  沈公子最不怕有聽眾了,他最喜歡有聽眾了。這是他歲數大點了,要是年輕十歲,非抱拳謝好不可。管他這是在什麼地方,別說是新天地,就算是國家大劇院,他沈公子也敢表演下去。
  「我奮力一扭,沒扭斷……」
  二狗聽見鄰桌一陣小聲的鬨笑,趕緊又給沈公子倒了一杯酒。
  「這時,紅兵倒是真的扭斷了另一個越南人的脖子。而我抓住的那個越南人的左手和右手都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力氣和他差不多大,根本就沒法扭,眼見這個越南人就要叫出了聲,此時紅兵放下手中那個被他扭斷了脖子的越南人,抄起越南人的步槍,拿著槍一槍托就砸在了我手中的那個越南人的咽喉處,我手中那越南人當場斃命!」
  沈公子的評書配上肢體語言的強調,那是相當的好。
  在說話時候學趙紅兵拿槍托猛的一擊的架勢再配上他臉上那兇狠的表情,又把鄰桌的老外嚇一跳。二狗一回頭,那群老外在示意買單,估計是被嚇著了。
  「那你也沒衰啊,只不過是你下手的那個越南人有了防備,所以你才沒能一擊致命,要是二叔去殺那個越南人,和你的結果是一樣的,或許還不如你,你倆身手公認的差不多。」
  「我不是因為這事兒衰了,這,只是個開頭。」
  「……啊?」
  「我是因為……後來的事兒衰了。」
  沈公子好像有點激動,又幹了一杯酒。
  二狗知道,即使自己不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兒,沈公子也會說下去的。因為,那天,沈公子就是想說出心裡的秘密。
  「在三秒鐘內把這兩個越南人幹掉之後,我們開始執行這次真正的任務————運回小花的遺體。我,是在這事兒上衰了。」
  「紅兵當時示意,由他來背遺體,由我把小花抬到他背上。其實運到崖下就好了,崖下我們不但準備了擔架,而且還準備了屍袋。只要把小花背下去,一切就好辦多了。當時呢,我是沒多想,我也沒怕。畢竟那時候我們已經上前線大半年,敵人的屍體、我軍的遺體都見得多了,再說我不怕死人。可是……」
  「怎麼?」
  「當我一看到十幾天前還和紅兵我們一起打牌的小花的遺體時,我的手卻在顫抖,雖然早已知道他犧牲了,但是真的看到他遺體的那一剎那,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我看見,他手腕上,還戴著那次執行任務前我給他編的一個小草鏈,那是我打牌輸給他的,就是這麼個活生生的人,當時就躺在那……」
  「月光下,我看見了小花那張已經變了形的臉。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這時,我一抬頭,我看見了紅兵的臉,他的臉,面無表情,但眼中,好像也有淚花。二狗我告訴你,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月光下紅兵那個面無表情的樣子,多年以後,我就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在那個時候該有的表情,而我,在那天,還只能算一個孩子。」
  「紅兵面無表情的向我示意,讓我把小花搭在他的背上。我伸手去拉小花的胳膊……」
  沈公子有點哽咽。
  「我一拉小花的胳膊,沒有拽動他的人,他的手臂從我手中滑過。我的手裡,多了一堆肉和皮,小花的血肉!屍體放的時間太長了,一拉就散架。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淚和胃裡的酸水一起涌了出來,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幾乎要哭出聲來,嘔出聲來,足足十幾分鐘,我手裡抓著小花的血肉,就這樣……」
  「當我多少恢復一些理智的時候,我再次抬頭看了紅兵,紅兵仍然靜靜的蹲在我旁邊,依然在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看著他那眼神,我多少鎮定了一些。這時,紅兵示意我轉過頭去,我轉過了頭。」
  「轉過頭以後,我不知道紅兵作了什麼。只聽見紅兵小聲說:我弄好了,咱們下去,你別回頭。」
  「我真的下去了,我真的沒回頭,我怕回頭看見在紅兵背上的小花,下去的路,要比上來好走多了,但是我也納悶紅兵是怎麼背著具屍體,還能以那個速度跟著我走。」
  「結果在下去以後,我發現我們的戰友都不見了,擔架和屍袋都在他們那裡。原來,在戰友們等我們的時候,又有一個戰友被眼鏡蛇咬了,大家緊急把他抬了回去,所以沒留人在這裡等我們。」
  「我邊回頭邊問紅兵,人都走了,咱們要把小花這樣背回去嗎?紅兵淡淡的回答:沒事兒,不用。」
  「此時回頭的我,看見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瞬間。」
  「怎麼了?」二狗問。
  「明亮的月光下,赤身裸體的紅兵,胳膊下夾著小花的頭顱!他根本沒背小花!」
  「……怎麼只是頭顱?」二狗問。
  「在我背過去身的時候,紅兵居然卸下了小花的頭顱!的確,現在想想,這是當時最佳的選擇,當時小花的遺體已經散架,就算是三五個人上來,也不可能把小花完整的運回去……但,我就真想不到,紅兵他真就狠心、真就狠心能親手把小花的頭顱卸下來,然後自己托著戰友的頭顱走上一夜。」
  「紅兵依然面無表情,眼睛在月光下依然可以看到他的淚花。我當時覺得不能接受,我小聲的顫抖著吼:你把小花留在崖上了?」
  「紅兵平靜的說:沒,我要把他帶回家,這是帶他回家唯一的辦法。小申,你冷靜一些,前面幾十米就是雷區,你要按工兵排過雷的原路返回,你一哆嗦,就可能碰上一顆雷。」
  「只要是個人,看到自己戰友手中托著另一個戰友頭顱走路的慘象,還能冷靜?我沒法冷靜,我雙腿顫抖。」
  「那是全世界地雷最密集的雷區,我們的路不是路,那是一個個腳印,那是工兵用探雷針一寸一寸探出來的,必須要小心翼翼的走,只有腳一抖,就可能碰到一顆雷。」
  「這一路,我幾次要跌倒,我的心和腿,都不聽我使喚了,但在我每次感覺自己再也站不住的時候,紅兵那只有力的大手就會搭我的肩上。這隻手只要一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腿就不抖了,心也不慌了。幾次,我真的馬上就要跌倒,跌進雷區,但是,我身後那隻手,是定海神針。」
  「紅兵左手托著小花的頭顱,右手在照顧我,而他自己,一步都沒走錯,一點都沒晃。」
  「上午,我和紅兵也回到了營地,到了營地,我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衝鋒槍朝天狂掃了好久。大家都認為我要瘋了。只有我知道,我還沒瘋,而且,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瘋。這一夜過後,我也成了男人。」
  「而紅兵,把小花的頭交給了軍工,自己去睡了,睡的很踏實,一睡就睡了十幾個小時。」
  「小花火化時,我們都在,整容整的不錯,四肢的假肢也跟真的差不多,拍照拍出來看起來還不錯。紅兵說的對,他把小花帶回家了,他做到了。」
  那年,趙紅兵21歲,沈公子19歲半。
  二狗被沈公子這席話驚呆了。
  二狗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個景象:南疆,紅土地上,月光和星光下,兩個腰桿筆直的北方男人,赤身裸體,滿身是石頭稜子划出的血,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在世界最密集的雷區上,走在前面的男人,腿有點抖,還有些虛汗,走在後面的男人,胳膊下夾著一個自己戰友的人頭,跟著前面的男人在一步一步的慢慢走,當前面的男人腿有些抖時,後面的男人伸手扶穩他。倆人靜靜的走,沒有對話。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
  這兩個男人會有什麼樣的情誼?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戰爭更殘酷。可能,也沒什麼能比戰爭更能讓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
  「本來我和紅兵就是最好的戰友,那天過後,我覺得,無論我作什麼,不論是對的還是錯的,只要有紅兵在我後面,我什麼都不怕。只要想起那天在我身後,紅兵的那隻大手,就算前面有多少地雷,我也能放心的走下去,腿,不再會抖。」
  「開始的時候,很多人納悶,你沈公子怎麼就那麼傻,開飯店什麼的賺那麼多錢,都是自己一個人賺的,但卻要和趙紅兵兩個人花呢?我總是一笑了之。首先,我和紅兵是過命的交情,有多少錢能買到呢?其次,我做生意也好、辦事也好,之所以有信心,是因為,我始終能感覺自己的肩膀上搭著紅兵的那隻手。一切,都和那一夜一樣。」
  那一天,二狗終於明白趙紅兵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那是一個敢於自作主張親手卸下戰友遺體頭顱的人。
  那是一個曾赤身裸體夾著戰友頭顱在雷區走上一夜的人。
  那是一個在以上情況下,還能照顧戰友的人。
  完成以上三點,還不夠可怕。可怕的是在沈公子的描述中:這個人,在做以上的事的整個過程中,情緒沒出現一絲絲的波動。
  或許他的情緒也出現了波動。只是,別人看不出來。
  那天以後二狗也明白了,能和趙紅兵做對手的人,在我市,可能真的是沒有。
  即使張岳不是趙紅兵最好的朋友,而是仇敵。他倆如果火拚一次的話,那麼,誰會勝呢?
  相信大家心裡也早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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