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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屬書籍: 塵埃落定

8.白色的夢

  白色在我們生活里廣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轄地上,人們的居所和廟宇-石頭和粘土壘成的建築,就會知道我們多喜歡這種純粹的顏色。門媚、窗根上,都壘放著晶瑩的白色石英;門窗四周用純凈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牆上,白色塗出了牛頭和能夠驅魔鎮邪的金剛等等圖案;房子內部,牆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輝,福壽連綿圖案則用潔白的麥面繪製而成。

  而我,又看見另一種白色了。

  濃稠的白色,一點一滴,從一枚枚嬰粟果子中滲出,匯聚,震顫,墜落。罌粟擠出它白色的乳漿,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淚珠要落不落,將墜末墜的樣子,掛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實上無語凝咽。那是怎樣的一副動人的景象啊。過去手持鐮刀收割麥子的人們,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罌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條小小的傷口,白色的漿汁就滲出來了。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在天地間積聚,無言地在風中哭泣。人們再下地時,手裡就多了一隻牛角杯子.白色的漿汁在青果的傷口下面,結成了將墜不墜的碩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傷口,這樣,明天才會再有濃重的一滴白色漿汁供人收集。

  黃特派員從漢地派人來,加工這些白色的果漿。他們在離官寨不遠的地方搭起一個木棚,架上鍋灶,關上門,像熬製藥物一樣加工罌粟漿。從煉製間里飄出的氣息,只要有一點點鑽進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飛到天上去了。麥其土司,偉大的麥其土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東西把人們解脫出來了。這樣的靈藥能叫人忘記塵世的苦難。

  這時,關於那次地動,被冷落了一段時間的門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釋。他的觀點跟濟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說,這樣美妙的東西只有上天的神靈才能擁有。只有土司無邊的福氣才把這東西帶給下界的黑頭藏民。而地動無非是天神們失去了寶貴的東西發發怒氣而已。門巴喇嘛聲稱,經過他的禳解,神們已經平息了他們的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中醉人的香氣,笑眯眯地看了濟嘎活佛一眼。活佛說:「如果土司你相信門巴喇嘛的話,那我還是回去,回到我的廟裡去吧。」

  「天哪,我們的活佛又生氣了。不過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如果他說的是真話,我也會挽留他的。「土司說話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願意聽誰的話,跟我有什麼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見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說:「天哪,以前師傅就對我說過,天意命定的東西無法阻止。」

  土司笑了,說:「看看吧,我們的活佛多麼聰明啊。」

  活佛說:「讓門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說什麼了,拿起手邊幾個鈴子中的一個,搖晃一下,清脆的鈴聲喚來了管家。管家跛著腿下樓,把活佛送到門口。管家突然問道:「活佛,你說,這果子真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嗎?」

  活佛睜開眼,看到這人臉上真有露出了憂慮重重的表情,就說:「那還有假?我是靠騙人為生的嗎?等著看結果好了。」

  管家說:「活佛可要好好念經保佑我們主子的事業啊。」

  活佛揮揮手,走開了。

  寬廣的大地上,人們繼續收割罌粟。白色的漿汁被煉製成了黑色的藥膏。從來沒有過的香氣四處飄蕩。老鼠們一隻只從隱身的地方出來,排著隊去那個煉製鴉片的房子,蹲在樑上,享受醉人的香氣。母親心情好,好久沒有叫過頭痛了,她帶我去了那個平常人進不去的地方。那裡,黃特派員的人幹活時,門口總有持槍的人把守。母親說:「你不叫我進去,那特派員送我一支煙槍幹什麼?」

  守衛想了想,收槍叫我們進去了。

  我並沒有注意他們怎麼在一口口大鍋里煉製鴉片。我看見老虎灶前吊著一串串肉,就像我帶著小家奴們打到的畫眉一樣。我正想叫他們取一隻來吃,就聽見吱的一聲,一隻老鼠從房樑上掉下來。熬鴉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傢伙,小刀在老鼠後腿上輕輕挑開一點,老鼠吱地叫了一聲,再一用力,整張皮子就像衣服一樣從身上脫了下來,再一刀,扇動著的肺和跳動著的心給摳出來了。在一個裝滿作料的盆子里滾一下,老鼠就變成了一團肉掛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們不要把我兒子嚇著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們說:「太太要不要嘗嘗。」

  太太點點頭。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亞於畫眉。要不是無意間抬頭看見房樑上蹲著那麼多眼睛賊亮的老鼠說不定我也會享用些漢族人的美食。我覺得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親正用雪白的牙齒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一邊用潔白的牙齒撕扯,一邊還貓一樣晤晤對我說:「好吃呀,好吃呀,兒子也吃一點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門外。以前有人說漢人是一種很嚇人的人。我是從來不相信的。父親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他問,你母親嚇人嗎?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嚇人,只是有點她的民族不一樣的脾氣罷了。哥哥的意見是,哪個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毛病呢。後來,姐姐從英國回來,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我不知道他們嚇不嚇人,但並不喜歡他們。我說他們吃老鼠。姐姐說,他們還吃蛇,吃好多奇怪的東西。

  母親吃完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貓一樣用舌頭舔著嘴唇。女人無意中做出貓的動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這樣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卻嘻嘻地笑著說:「他們給了我大煙,我以前沒有試過,如今,我可要試一試了。」見我不說話,她又說:「不要不高興。鴉片不好,也不是特別不好。」

  我說:「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鴉片是壞東西。」

  她說:「對沒有錢的人,鴉片是一種壞東西,對有錢的人就不是。」她還說,麥其家不是方圓幾百里最有錢的人家嗎?母親伸出手來拽住我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都陷進我肉里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聲。母親也看出了兒子臉上確實顯出了驚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搖晃我:”兒子,你看見什麼了,那麼害怕。」

  我哭了,想說:「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蕩蕩的,中間停著些雲團。那些雲團,都有一個閃亮的,潔白的邊緣,中央卻有些發暗。它們好像是在一片空曠里迷失了。不飄動是因為不知道該飄向哪個方向。母親順著我的手,看看天上,沒有看見什麼。她不會覺得那些雲朵有什麼意思。她只關心地上的事情。這時,地上的老鼠正向著散發著特別香氣的地方運動。我不想把這些說出來。只要身上流著一丁點統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點別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處的。於是,我只好手指天空。這一來,母親也害怕了。她把我緊緊擁住,腳步越來越快,不多久,我們已經到官寨跟前了。廣場上,行刑人爾依正往行刑柱上綁人,行刑人看見我們,把他們家人特有的瘦長的身子躬下,叫一聲:「少爺,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戰抖了。

  母親對行刑人說:「你們身上殺氣重,把少爺身上不幹凈的東西嚇跑了。以後就叫你兒子多和少爺在一起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麥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個名字:爾依。要是他們全部活著,肯定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好在他們從來都只有兩代人活著。父親行刑,殺人的時候,兒子慢慢成長,學習各種行刑的手藝。殺人的是大爾依,等著接班的是小爾依。可以說爾依們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獨的人了。有時我懷疑那個小爾依是個啞吧。所以,都走出了幾步,我又回過頭問行刑人:「你兒子會說話嗎?要是不會就教他幾句。」

  行刑人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樓上,母親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瑪從箱子里取出黃特派員送的煙槍,點上一盞小燈。自己從懷裡掏出濕泥巴似的一團煙土,搓成藥丸一樣大小,放在煙槍上對著燈上的火苗燒起來,她的身子就軟下去了。好半天,她醒過來,說:「從今天開始,我什麼都不害怕了。」她還說:「特派員送的銀器沒有麥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裝煙具的那個銀盤,還有一個小小水壺,兩三根挑煙泡用的扦子。

  卓瑪趕緊說:「我有一個朋友,手藝很好,叫他來重新做些吧。」

  母親問:「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傢伙。」

  桑吉卓瑪紅著臉點了點頭。

  太陽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陽的輝映下,更是金光燦燦。屋子裡卻明顯地暗下來。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煉製鴉片的房子里見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瑪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開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聲。這一聲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對母親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的恐懼。兩個女人都急忙問我,少爺怎麼了。

  卓瑪還用她溫軟的手摟住我的腦袋。

  我背著手走到窗前,看見星星正一顆顆跳上藍藍的天幕,便用變聲期的嗓門說:「天黑了,點燈!」

  土司太太罵道:「天黑了,還不點燈!」

  我仍然望著夜晚的天空。沒有回過身去看她們。一股好聞的火藥味瀰漫開來,這是侍女劃燃了火柴。燈亮了。我回過身去,扼著手腕對卓瑪說:「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這一來,卓瑪眼裡又對我流動著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著她口裡的香氣。痛的地方變成癢,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轉臉對母親說:「太太,我看少爺今天特別像一個少爺。照這樣子,將來是他當麥其土司也說不定。」

  這句話聽了叫人高興。儘管我不可能是這片領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將來的土司也不會是我。母親臉上的神情表明這句話使她十分受用。但她罵道:「什麼不知深淺的話!」

  土司進來了,問:「什麼話不知深淺?」

  母親就說:「兩個孩子說胡話呢。」

  土司堅持要聽聽兩個孩子說了怎樣的胡話。母親臉上出現了剛才侍女對我做出的詣媚表情:「你不生氣我才說。」

  父親坐在太太煙榻上,雙手撐住膝頭,說:「講!」

  土司太太把卓瑪誇我的那句話說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問:「我的兒子,你想當土司嗎?」

  卓瑪走到父親身後對我搖手,但我還是大聲說:「想!」就像士兵大聲回答長官問話那樣。

  「好啊。」他又問我,「不是母親叫你這樣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樣對土司一碰腳跟,大聲說:「不是,就是她不准我這樣想!”

  土司很銳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說:「我寧願相信一個傻子的話,有時候,聰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著對我說:「你想是對的,母親不准你想也是對的。」

  母親叫卓瑪帶我回到自己房裡:「少爺該睡覺了。」

  替我脫衣服時,卓瑪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裡跳得正厲害。她說,少爺你嚇死我了。她說我傻人有傻福。我說我才不傻呢,傻子不會想當土司。她下死勁掐了我一把。

  後來,我把頭埋在她雙乳間睡著了。

  這一向,我的夢都是白色的。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夢見白色洶湧而來。只是看不清源頭是女人的乳房還是罌粟的漿果。白色的浪頭卷著我的身體漂了起來。我大叫一聲,醒了。卓瑪抱著我的頭問:「少爺怎麼了?」

  我說:「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見了老鼠。就在射進窗戶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間。

  我害怕老鼠。

  從此,就不敢一個人在寨子里獨自走動了。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們卻說少爺是病了。

  我沒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門齒鋒利的吱吱叫的小東西。

  但他們還是堅持說我病了。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讓他們那樣想。我能做的就是,母親來時,我就緊緊把卓瑪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澤郎和小行刑人爾依等在門口。我一門,兩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廝就一步不離跟在身後。

  卓瑪說:「少爺還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風了。」

  我說:「我害怕。」

  卓瑪不耐煩了,說:「看你傻乎乎的樣子吧。」一雙眼睛卻不斷溜到銀匠身上。銀匠也從院子里向上面的我們張望。我看見他一鎚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久沒有笑過了,好久沒有笑過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個女人還要舒服。於是,我就乾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見的人都說,少爺真是病了。

  為了我的病,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之間又展開了競賽。

  他們都聲稱能治好我的病。門巴喇嘛近水樓台,念經下藥,誦經為主,下藥為輔,沒有奏效。輪到濟嘎活佛上場,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藥為主,誦經為輔。我不想要這兩個傢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話。吃藥時,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葯從口中下到胃裡,隨即就滑到腸子里去了。也就是說,葯根本不能到達害怕老鼠那個地方,它們總是隔著一層胃壁就從旁邊滑過去了。看到兩個傢伙那麼寶貝他們的藥物,那樣子鄭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門巴喇嘛的葯總是一種烏黑的九子,一粒粒裝在漂亮的盒子裡頭,叫人覺得裡面不是葯而是寶石一類的東西。活佛的葯全是粉末,先在紙里包了,然後才是好多層的黃色緞子.他的胖手掀開一層又一層彷彿無窮無盡的綢子,我覺得裡面就要蹦出來整個世界了,結果卻是一點灰色的粉末。活佛對著它們念念有詞,做出十分珍貴的樣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伯的地方也想發笑。那些粉末倒進口中,像一大群野馬從乾燥的大地上跑過一樣,胃裡混濁了,眼前立即塵土飛揚。

  問兩個有法力的醫生我得了什麼病。

  門巴喇嘛說:「少爺碰上了不幹凈的東西。」

  濟嘎活佛也這樣說。

  他們說不幹凈的東西有兩個含意。一個是穢的,另一個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種,也懶得問。索郎澤郎能把兩個醫生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說:「少爺,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幹凈的東西。」說完,索郎澤郎和我一起開懷大笑。將來的行刑人笑是不出聲的。他的笑容有點羞怯。索郎澤郎的笑聲則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瞧,兩個小廝我都喜歡。我對兩個人說:「我喜歡你們。我要你們一輩子都跟在我屁股後面。」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碰上不幹凈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我一個人說話。索郎澤郎沒有什麼話說,所以不說話。小爾依心裡有好多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他這種人適合送到廟裡學習經典。但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行刑人。兩個小廝跟在我身後,在秋天空曠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越來越藍。罌粟果實的味道四處瀰漫,整個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對小爾依說:「帶我到你家裡看看。」

  小爾依臉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說:「少爺,那裡有些東西可比老鼠還要叫人害怕呀!」

  他這一說,我就更要去了。我並不是個膽小的人。過去我也並不害怕老鼠,只有母親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堅持要到行刑人家裡看看。

  索郎澤郎問小爾依他們家裡有什麼東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說,「都是沾過血的。」

  「還有什麼?」他的眼睛四處看看,說:「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說:「你在前面帶路吧。」想不到行刑人家裡比任何一個人家更顯得平和安詳。

  院子里曬著一些草藥。行刑人根據他們對人體的特別的了解,是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醫生。小爾依的母親接受不了嫁給一個行刑人的命運,生下兒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裡的女人是小爾依的八十歲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誰後,便說:「少爺,我早該死了。可是沒有人照顧你家的兩個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顧的,我不能死呀。」

  小爾依對她說少爺不是來要她的命。

  她說,老爺們不會平白無故到一個奴才家裡。她的眼睛已經不大好了,還是摸索著把一把把銅茶壺擦得閃閃發光。

  我們參觀的第一個房間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條的,裡面編進了金線的,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都是歷代麥其土司們賞給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種刀子,每一種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刀子可不是為了好看,針對人體的各個部位有著各自的妙用。寬而薄的,對人的頸子特別合適。窄而長的,很方便就可以穿過肋骨抵達裡面一個個熱騰騰的器官。比新月還彎的那一種,適合對付一個人的膝蓋。接下來還有好多東西。比如專門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種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齒。這樣的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房間。

  索郎澤郎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對小爾依說:「可以隨便殺人,太過癮了。」

  小爾依說:「殺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們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爾依看了我一眼,小聲地說,「再說,殺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問:「你怎麼知道。」

  麥其家將來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殺過人。但長輩們都說有。「他又指指樓上,說,「聽說從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個閣樓上。閣樓是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後來加上去的。一架獨木樓梯通向上面。在這樓梯前,小爾依的臉比剛才更白了:「少爺,我們還是不上去吧?」我心裡也怕,便點了點頭。索郎澤郎卻叫起來:「少爺!你是害怕還是傻?到了門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說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對他說:「你這句話先記在我腦子裡。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興他聽了這句話就呆在那裡了。把個傻乎乎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小爾依獃獃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爾依就蒼白著臉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頭就搭在那間閣樓的門口。門口上有著請喇嘛來寫下的封門的咒語。咒語上灑了金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我腳跟腳爬上去。我的頭頂到了小爾依的腳。小爾依回過頭來說,到了。他問我,是不是真要打開。他說,說不定真有什麼冤魂,那樣,它們就會跑出來。索郎澤郎在底下罵小爾依說他那樣子才像一個冤魂。我看了看小爾依,覺得索郎澤郎罵得對,他那樣子確實有點像。小爾依對我說:「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麼東西傷著了少爺。」

  兩個小廝一個膽大,一個會說話。膽大的目中無人,會體貼上意的膽子又小了一點。我只好兩個都喜歡。行刑人家的房子在一個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它房子高。站在獨木樓梯上,我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是秋天了,大群的野鴿子在盤旋飛翔。我們這時是在這些飛翔著的鴿群的上邊。看到河流到了很遠的天邊。

  我說:「打開!」小爾依把門上的鎖取下來。我聽見索郎澤郎也和我一樣喘起了粗氣。只有小爾依還是安安靜靜的,用耳語似的聲音說:「我開了。」他的手剛剛挨著那小門,門就咿呀響著打開了。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小爾依,還有索郎澤郎都戰抖了一下。我們三人走進去,擠在從門口射進來的那方陽光中間。衣服一件件掛在橫在屋子裡的杉木杆上,靜靜披垂著,好像許多人站著睡著了一樣。衣服頸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跡,都已經變黑了。衣服都是好衣服。都是人們過節時候才穿的。臨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後死去,沾上了血跡又留在人間。我撩起一件有獺皮鑲邊的,準備好了在裡面看見一張乾癟的面孔,卻只看到衣服的緞里子閃著幽暗的光芒。索郎澤郎大膽地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碰到什麼出奇的事,使人非常失望。

  回去的路上,我們看到東邊的山口出現了一個人影。接著,西邊的山口也冒出了一個人影。兩個小廝要等著看是什麼人來了。他們知道任何人只要從路上經過了,就必須到官寨里來。有錢的送錢,有東西的送東西,什麼都沒有的,也要送上一些叫麥其土司聽了高興的話。

  回到樓上,卓瑪送上茶來,我叫她給兩個小腸也一樣倒上。卓瑪大不高興,白我一眼:「我是給下人上茶的嗎?」我並不理她,她只好在他倆面前擺上碗,倒上了熱茶。我聽見她對兩個傢伙喝斥:「不曉得規矩的東西,敢在少爺面前坐著喝茶!去,到門邊站著喝去!」

  這時,外面的看門狗大叫。

  卓瑪說:「有生人到了。」

  我說:「是娶你的人來了。」

  她埋下頭沒有說話。

  我又說:「可惜不是銀匠。」

  我想看看這時她的臉色,但樓下響起了通報客人求見的吆喝聲。我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兩個小腸一左一右站在身後。這天,我穿的是一件團花圖案的錦鍛袍子,水紅色的腰帶,腰刀鞘上是三顆碩大的綠珊瑚。客人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對我揚了揚手。之後,父親,之後,哥哥,之後,母親,麥其土司一家都從房裡出來了。在我們這是沒有人這樣打招呼的,但我還是知道來人是在跟我打招呼,照樣對他揚了揚手。

  等來人上樓,麥其一家已經等在屋裡準備好會客了。

  客人進來了。

  我想我看見了妖怪。這個人雖然穿著藏族人寬大的袍子,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脫下帽子,又露出了一頭金色的頭髮。他在路上走出了汗,身上散發出難聞的味道。我問哥哥是不是妖怪。他對著我的耳朵說:「西洋人。」

  「姐姐就在這樣人的國家?」

  「差不多吧。」

  來人說的是我們的話。但聽起來依然很古怪,不像我們的話,而像他們西洋人的話。他坐那裡說啊說啊,終於使麥其家的人明白,他是坐著漂在海上的房子從英國來的。他從驢背上取下一座自鳴鐘作為獻給土司的禮物。母親和父親的房裡都擺著這樣的東西。只不過這一座因為表面上那一層琺琅而顯得更加漂亮。

  這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查爾斯。

  土司點點頭,說:「比漢人的名字像我們的名字。」

  大少爺問這個查爾斯:「你路過我們的領地要到那裡去?」

  查爾斯眨眨他的藍眼睛說:「我的目的地就是麥其土司的領地。」

  土司說:「說說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查爾斯說:「我奉了上帝的旨意來這裡傳布福音。」

  接下來,父親和查爾斯一起討論上帝能否在這片土地上存在。傳教士對前景充滿了信心。而麥其土司對這一切持懷疑態度。他問查爾斯,他的上帝是不是佛陀。

  回答說不是,但和佛陀一樣也為苦難的眾生帶來福祉。

  土司覺得兩者間區別過於微妙。就像門巴喇嘛和濟嘎活佛在一起比誰的學問大時,爭論的那些問題一樣。他們爭論的問題有:在阿彌陀佛的凈土世界一片菩提樹葉有多少個由旬那麼大,這樣一片樹葉上可以住下多少個得到善果的菩薩,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土司對喇嘛們爭論這一類問題是不高興的。不是覺得繁瑣的經院哲學沒有意思,而是那樣一來就顯得土司沒有學問了。父親對黃頭髮藍眼睛的查爾斯說:”來了就是我們的客人,你先住下吧。」

  外面傳來用印度香熏除客房裡霉味的氣息。

  母親擊擊掌,跛子管家進來,把客人帶到客房裡去了。大家正要散去,我說:「還有一個客人。他不是牽毛驢來的。他牽著一頭騾子。」

  果然,門口的狗又瘋狂地咬開了。

  父親,母親,哥哥都用一種很特別的眼光看著我。但我忍受住了他們看我時身上針刺一樣的感覺,只說:「看,客人到了。」

10.新教派格魯巴

  第二個不速之客是個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韁繩挽在門前的拴馬樁上,上樓的時候腳步很輕捷,身上的紫紅袈裟發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噼啪聲。而這時,四周連一點風都沒有。他上到五樓,那麼多房間門都一模一樣,他推開的卻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間。

  一張年輕興奮的臉出現在我們面前。鼻尖上有些細細的汗水。他的呼吸有點粗重,像是一匹剛剛跑完一段長路的馬。看得出來,屋子裡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歡這張臉了。他連招呼都不打,就說:「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地方。你們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靴子就知道。」

  來人這才對土司躬身行禮,說:「從聖城拉薩。」他是個非常熱烈的傢伙,他說:「給一個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熱茶,我是一路喝著山泉到這裡來的。找這個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過了那麼多山泉,甜的,苦的,鹹的,從來沒有人嘗過那麼多種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話頭打斷:「你還沒有叫我們請教你的法號呢。」

  來人拍拍腦袋,說:「看我,一高興把這個忘了。」他告訴我們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學位時,上師所賜的法名。

  哥哥說:「你還是格西?我們還沒有一個格西呢。」格西是一朋個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學位,有人說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說:「瞧,又來了一個有學問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來,隨你高興住在我的家裡還是我廟裡。」

  翁波意西說:「我要在這裡建立一個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師所創立的偉大的格魯巴。代替那些充滿邪見的,戒律鬆弛的,塵俗一樣罪惡的教派。」

  土司說:「你說那是些什麼教派。」

  翁波意西說:「正是在土司你護佑下的,那些寧瑪巴,那些信奉巫術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斷了遠客的話頭,叫管家:「用好香給客人熏一個房間。」

  客人居然當著我們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騾子。說不定你的主人還要叫騾子馱著寶貴福音離開他的領地呢。」

  母親說:「我們沒有見過你這樣傲慢的喇嘛。」

  喇嘛說:「你們麥其家不是還沒有成為我們無邊正教的施主嗎?」然後,才從容地從房裡退了出去。

  而我已經很喜歡這個人了。

  土司卻不知道拿這個從聖城來的翁波意西怎麼辦。

  他一到來,門巴喇嘛就到濟嘎活佛的廟子上去了。土司說,看來這翁波意西真是有來歷的人,叫兩個仇人走到一起了。於是,就叫人去請他。翁波意西來了。土司把一隻精美的坐墊放在了他面前,說:「本來,看你靴子那麼破,本該送你一雙靴子的,但我還是送你一隻坐墊吧。」

  翁波意西說:「我要祝賀麥其土司,一旦和聖城有了聯繫,你家的基業就真正成了萬世基業。」

  土司說:「你不會拒絕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說:「我拒絕。」

  土司說:「這裡的喇嘛們他們不會拒絕。」

  額頭閃閃發光的翁波意西說:「所以這個世界需要我們這個新的教派。」

  就這樣,翁波意西在我們家裡住了下來。土司並沒有允諾他什麼特別的權力,只是准許他自由發展教民。本來,他是希望土司驅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這個狂熱的喇嘛只記得自己上師的教誨和關於自己到一個新的地區弘傳教法的夢想。

  一般而言,喇嘛,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到一個地區開闢教區前,都要做有預示的夢。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這種最高學位不久,就做了這種夢。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築成的僧房裡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裡的流水聲彷彿眾生吟詠佛號。他去找師傅圓夢。師傅是個對政治有著濃厚興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國的一個什麼少校。他說了夢,師傅說,你是要到和漢人接近的那些農耕的山口地區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裡的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下誓願,要在那樣的山谷里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師傅頒給他九部本派的顯教經典。那個英國人聽說他要到接近漢區的地方去弘傳教法,便送給他一匹騾子,並且特別地說,這是一匹英格蘭的騾子。是不是一匹騾子也必須來自英格蘭,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這確是一匹好騾子。

  土司說,自己去尋找你的教民吧。

  而誰又會是他的第一個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個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土司的小兒子大張著嘴,不知是專註還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兒子對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韁繩抓住了。他對未來的土司說:「我對你抱著希望,你和我一樣是屬於明天。」

  想不到哥哥說:「你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一套東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別的喇嘛的。」

  這句話太叫翁波意西吃驚了。他平生第一次聽見一個人敢於大膽宣稱自己不相信至尊無上的佛法。

  大少爺騎著馬跑遠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發現這裡的空氣也是不對的。他嗅到了煉製鴉片的香味。這種氣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時又叫人頭暈目眩。這是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氣味。他有點明白了,那個夢把他自己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沒有做出一點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聖城去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又深又長,顯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沒有注意到門巴喇嘛來到了身後,不然他不會那樣悄然嘆息。門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僧人的笑聲。他聽出來這人雖然想顯內力深厚,前一口氣還可以,下一口氣就顯出了破綻。

  門巴喇嘛說:「聽說來了新派人物,正想來會上一會,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說了一個典故。

  門巴喇嘛也說了一個典故。

  前一個典故的意思是說會上一會就是比試法力的意思。

  後一個典故是說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協,就和平共處。

  結果卻談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對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鑰匙拴在腰上,下到鄉間宣教去了。

  查爾斯則在房裡對土司太太講一個出生在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時進去聽上幾句,知道那個人沒有父親。我說,那就和索郎澤郎是一樣的。母親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瑪哭著從房裡出來,我問她有誰欺負她了,她吞吞咽咽說:「他死了,羅馬人把他釘死了。」

  我走進房間,看見母親也在用綢帕擦眼睛。那個查爾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擺了一個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裡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裡釘著釘子,血從那裡一滴涌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爾斯說:「主啊,不知不為不敬,饒恕這個無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為你的羔羊。」

  我說:「流血的人是誰?」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麼?」

  「替人領受苦難,救贖人們脫出苦海。」

  「這個人這麼可憐,還能幫助誰呢。」

  查爾斯聳起肩頭,不再說話了。

  他得到土司允許漫山遍野尋找各種石頭。他給我們帶回來消息說,翁波意西在一個山洞裡住下來,四處宣講溫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查爾斯說:「我要說,他是一個好的僧人。但你們不會接受好的東西。所以,他受到你們的冷遇和你們子民的嘲笑,我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你們同意採集一點礦石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傢伙的石頭越來越多。

  門巴喇嘛對土司說:「這個人會取走我們的鎮山之寶。」

  土司說:「你要是知道寶在哪裡,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說出來叫我操心。」

  門巴喇嘛無話可說。

  土司拿這話問濟嘎活佛。活佛說:「那是巫師的說法。他的學問里不包括這樣的內容。」

  土司說:「知道嗎,到時候我要靠的還是你不太古舊,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並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話,淡淡地說:「無非是一個心到口到吧。」

  第一場雪下來,查爾斯要上路了。這時,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驢換了對方健壯的騾子。他把採下山來的石頭精選了好多次,裝在牛皮口袋裡,這會兒都放到騾子背上了。乾燥的雪如粉如沙。查爾斯望望遠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說:「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願他能養活自己和溫順的毛驢。」

  我說:「你是因為毛驢馱不動石頭才和他換的吧。」

  查爾斯笑了,說:「少爺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你。」

  他把我擁進懷裡,我聞到他身上十分強烈的牲口的味道。他還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要是你有機會當上土司,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那雙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我想,他是沒有看出來我是個傻子。其他人也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是傻子。

  查爾斯分手時對土司說的話是:「我看你還是不要叫那樣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運會報答你們。」

  說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騾子的屁股,走進無聲飄灑的雪花里。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後好久,騾子的蹄聲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個巨大的包袱似地長長地吐氣。

  他們說,特派員該來了,他會在大雪封山之前來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覺得做傳布沒人接受的教義的僧人很有意思。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毛驢在身邊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飄舞著,如一個漂亮的帘子。這時,我體會到一種被人,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快感。

11.銀子

  關於銀子,可不要以為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

  如果以為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於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後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為什麼你們寧願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的教法嗎?

  還是說銀子吧。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採貴金屬的技術。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於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裡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為一個被人防備的傢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治者,做一個王,要麼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傢伙,要麼,就乾脆是個傻子。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為我,就是個大家認定的傻傢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習;因為他必須成為一個聰明人,因為他將是父親之後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為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為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為了未來的權力而彼此防備。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

  我因為是傻子而愛他。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為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我操心。」

  每當他說這話時,母親臉上就會現出痛苦的神情。母親明白我是個傻瓜,但她心中還是隱藏著一點希望。正是這種隱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絕望。前面好像說過,有我的時候,父親喝醉了酒。那個寫過土司統治術的祖先可沒有想到用這種辦法防止後代們的權力之爭。

  這天,父親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

  母親臉上又出現了痛苦的神情。這一次,她撫摸著我的頭,對土司說:「我沒有生下叫你唾不著覺的兒子。但那個女人呢?」是的,在我們寨子里,有個叫央宗的女人已經懷上麥其家的孩子了。沒有人不以為央宗是個禍害,都說她已經害死了一個男人,看她還要害誰吧。但她並沒有再害誰。所以,當土司不再親近她時,人們又都同情她了。說這個女人原本沒有罪過,不過是宿命的關係,才落到這個下場。央宗嘔吐過幾次後,對管家說,我有老爺的孩子了,我要給他生一個小土司了。土司已經好久不到她那裡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裡懷她的孩子。人們都說,那樣瘋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點燒成了灰,生下來會是一個瘋子吧。議論這件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央宗就說有人想殺她肚子里的兒子,再不肯出門了。

  現在該說銀子了。

  這要先說我們白色的夢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的西藏來到這裡,遇到了當地土人的拚死抵抗。傳說里說到這些野蠻人時,都說他們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再說他們的人數比我們眾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準備來做統治者的。要統治他們必須先戰勝他們。祖先里有一個人做了個夢。託夢的銀須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須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取得了勝利成了這片土地的統治者。那個夢見銀須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

  後來,西藏的王國崩潰了。遠徵到這裡的貴族們,幾乎都忘記了西藏是我們的故鄉。不僅如此,我們還漸漸忘記了故鄉的語言。我們現在操的都是被我們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語言。當然,裡面不排除有一些我們原來的語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們仍然是自己領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稱號是中原王朝賜給的。

  石英石的另一個用處也十分重要,它們和鋒利的新月形鐵片,一些燈草花絨毛裝在男人腰間的荷包里,就成了發火工具。每當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鐵片撞擊,我都有很好的感覺。看到火星從撞擊處飛濺出來,就感到自己也像燈草花絨一樣軟和乾燥,愉快地燃燒起來了。有時我想,要是我是第一個看見火的誕生的麥其,那我就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當然,我不是那個麥其,所以,我不是偉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我想問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有了麥其這個家族以來最傻的那一個嗎?不回答我也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沒什麼要說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後代。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為什麼看到它就像見了爺爺,見了爺爺的爺爺一樣親切。這個想法一說出口,他們–父親,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瑪都笑了。母親有些生氣,但還是笑了。

  卓瑪提醒我:「少爺該到經堂里去看看壁畫。」

  我當然知道經堂里有畫。那些畫告訴所有的麥其,我們家是風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畫上說,天上地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風呼呼地吹動。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在風中出現了一個神人,他說:「哈!」風就吹出了一個世界,在四周的虛空里旋轉。神又說「哈!」又產生了新的東西。神人那個時候不知為什麼老是「哈「個不停。最後一下說「哈!」結果是從大鵬鳥產在天邊的巨卵里「哈「出了九個土司。土司們挨在一起。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又娶了我的女兒。土司之間。都是親戚。土司之間同時又是敵人,為了土地和百姓。雖然土司們自己稱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薩都還是要對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還沒有說到銀子。

  但我以為我已經說了。銀子有金子的功能本來就叫人喜歡,加上它還曾給我們帶來好運的白色,就更加要討人喜歡了。這就已經有了兩條理由了。不過我們還是來把它湊足三條吧。第三條是銀子好加工成各種飾物。小的是戒指、手鐲、耳環、刀鞘、奶鉤、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帶、經書匣子、整具的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在土司們的領地上,銀礦並不是很多,麥其家的領地上乾脆就沒有銀礦。只是河邊沙子里有金。土司組織人淘出來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點自己用,其它的都換回銀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銀庫的鑰匙放進一個好多層的柜子。柜子的鑰匙掛在父親腰上。腰上的鑰匙由喇嘛念了經,和土司身上的某個地方連在了一起。鑰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個地方就會像有蟲咬一樣。

  這幾年,濟嘎活佛不被土司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經說,既然有那麼多銀子了,就不要再去河裡淘金破壞風水了。他說,房子里有算什麼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風水好,土司的基業才會穩固,這片土地才是養人的寶地。但要土司聽進這些話是困難的。儘管我們有了好多銀子,我們的官寨也散發出好多銀子經年累月堆在一起才會有的一種特別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別的土司來,我們麥其土司家並不富裕。現在好了,我們將要成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們種下了那麼多罌粟。現在,收穫季節早已結束。黃特派員派來煉製鴉片的人替我們粗算了一下,說出一個數字來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瘦瘦的漢人老頭子會給麥其家帶來這樣巨大的財富。土司說:「財神怎麼會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呢?」

  黃特派員在大家都盼著他時來了。

  這天,雨水從很深的天空落下來。冬天快到了,冰涼的雨水從很高的灰色雲團中淋瀝而下。下了一個上午,到下午就變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就是這個時候,黃特派員和隨從們的馬匹就踩著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嘰叭嘰地來了。黃特派員氈帽上頂著這個季節唯一能夠存留下來的一團雪,騎在馬上來到了麥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著把準備好了的儀仗排開。黃特派員說:「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擁到火盆前坐下,很響地打了兩個噴嚏。好多種能夠防止感冒的東西遞到他的面前,他都搖頭,說:「還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漢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煙具奉上了,說:「是你帶來的種子結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煉製的,請嘗嘗。」

  黃特派員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閉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說:「好貨色,好貨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問:「可以換到多少銀子。」

  母親示意父親不必著急。黃特派員笑了:「太太不必那樣,我喜歡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麼多銀子。」

  土司問具體是多少。

  黃特派員反問:「請土司說說官寨里現在有多少,不要多說,更不要少說。」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說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銀子。

  黃待派員聽了,摸著黃鬍鬚,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不過你要答應用一半的一半從我手裡買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裝起來。」

  土司欣然同意。

  黃特派員用了酒飯,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個下女陪他吃煙,侍候他睡覺。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幹什麼,開會。是的,我們也開會。只是我們不說,嗯,今天開個會,今天討論個什麼問題。我們決定擴展銀庫。當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頭人支派石匠和雜工。家丁們也從碉房裡給叫了出來,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騰出地方來放即將到手的大量銀子。要把三個牢房裡的人擠到另外幾個牢房裡去,實在是擠了一些。有個在牢里關了二十多年的傢伙不高興了。他問自己寬寬敞敞地在一間屋子裡呆了這麼多年,難道遇上了個比前一個土司還壞的土司嗎?

  這話立即就傳到樓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說:「告訴他,不要倚老賣老,今後會有寬地方給他住。」

  麥其就會有別的土司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那麼多銀子,麥其家就要比歷史上最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個犯人並不知道這些,他說:「不要告訴我明天是什麼樣子,現在天還沒有亮,我卻看到自己比天黑前過得壞了。」

  土司聽了這話,笑笑說:「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來,打發他去個絕對寬敞的地方吧。」

  這時,我的眼皮變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這是個很熱鬧的夜晚,可我連連打著呵欠,母親用很失望的眼神看著我。可我連聲對不起也不想說。這個時候,就連侍女卓瑪也不想送我回房裡睡覺。但她沒有辦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訴她不許走開,不然,我一個人想到老鼠就會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說:「那你剛才怎麼不想到老鼠。」

  我說:「那時又不是我一個人,一個人時我才會想起老鼠。」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歡卓瑪。我喜歡她身上母牛一樣的味道。這種味道來自她的胯下和胸懷。我當然不對她說這些。那樣她會覺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為了土司家即將增加的銀子而像父親他們那樣激動沒有必要。因為這些銀子不是她的。這句話很有效力,她在黑暗裡,站在床前好長時間,嘆了口氣,衣服也不脫,就便著我睡下了。

  早上起來,那個嫌擠的犯人已經給殺死了。

  凡是動了刑,殺了人,我們家裡都會有一種特殊的氣氛。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平常的那種樣子。土司在吃飯前大聲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裡特別經不起震動,不那樣心就會震落到地上。哥哥總是吹他的飯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樣,但我知道他們心裡總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們不怕殺人,但殺了之後,心頭總還會有點不太瞭然的地方。說土司喜歡殺人,那是不對的。土司有時候必須殺人。當百姓有不得已的事,當土司也是一樣。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歡殺人,為什麼還要養著一家專門的行刑人。如果你還不相信,就該在剛剛下令給行刑人後,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起吃一頓飯。就會發現這一頓飯和平常比起來,喝的水多,吃的東西少,肉則更少有人動,人人都只是象徵性地吃上一片兩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響,這天早上也是一樣。

  吃東西時,我的嘴裡照樣發出很多聲音。卓瑪說,就像有人在爛泥里走路。母親說,簡直就是一口豬,叭嘰叭嘰。我嘴裡的聲音就更大了。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母親立即說:「你要一個傻子是什麼樣子?」父親就沒有話說了。但一個土司怎麼能夠一下就沒有話說了呢。過了一會兒,土司沒好氣地說:”漢人怎麼還不起來。漢人都喜歡早上在被子里貓著嗎?」

  我母親是漢人,沒事時,她總要比別人多睡一會兒,不和家裡人一起用早飯。土司太大聽了這話只是笑了一下,說:”你不要那樣,銀子還沒有到手呢。你起那麼早,使勁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還不如靜悄悄地多睡一會兒。」

  碰上這樣的時候,誰要是以為土司和太太關係不好,那就錯了。他們不好的時候,對對方特別禮貌,好的時候,才肯這樣鬥嘴。

  土司說:「你看,是我們的語言叫你會說了。」父親的意思是,一種好的語言會叫人口齒伶俐,而我們的語言正是這樣的語言。

  土司太太說:「要不是這種語言這麼簡單,要是你懂漢語,我才會叫你領教一張嘴巴厲害是什麼意思。」

  卓瑪貼著我的耳朵說:「少爺相不相信,老爺和太太昨晚那個了。」

  我把一大塊肉吞下去,張開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問我笑什麼。我說:「卓瑪說她想屙尿。」

  母親就罵:「什麼東西!」

  我對卓瑪說:「你去屙吧,不要害伯。」

  被捉弄的侍女卓瑪紅著臉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來:「哎呀;我的傻子兒子也長大了!」他吩咐哥哥說:「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沒有,血已經流了,今天不動手會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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