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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

    第一次見到羅,是因為公司要為他們代理的產品做廣告。具體文案是我負責。

    我想要些更多的資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門經理交涉的時候,他剛好經過。他說,你是安藍。我看過你寫的廣告。

    寫得不錯。他的普通話有濃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時候,眼光明亮而肆無忌憚。

    也許處於權威地位的男人都會這樣地看人。我對著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幾秒鐘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樣的頑固。然後他沉默地走開。

    我喜歡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較好色的一個人。一個男人能引起我的興趣,只有兩個可能。

    或者他很聰明。或者他很漂亮。羅的身材已經開始有些發胖。但是整個臉部依然有銳利的輪廓。

    在年輕的時候,他應該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著資料在電梯里的時候,回想了他的手。在從36層到地面的短短時間裡,我想著如果這樣修長的手指撫摸在皮膚上,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然後我對著電梯陰暗光線中的鏡子,輕輕地笑了。

    喬曾對問我,安,為什麼你的臉上會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們16歲。在一個重點中學讀高一。一次學校舉行大合唱比賽,我們反覆地排練幾首歌曲。

    很熱的夏天中午。在空蕩蕩的大禮堂裡面。歌聲顯得賣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

    然後我突然無法剋制地微笑起來。並且笑意越來越深,終於發出冒失的聲音。

    老師提醒了我幾遍。

    可是每一次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又笑。

    排練幾乎無法完成。

    老師惱怒地說,安藍,請你下來。你什麼態度。這是一首需要凝肅悲壯氣氛的歌曲。你居然當著玩。

    最終我被取消了參加這項活動的資格。

    比賽的那天,大禮堂里坐滿人,一個班級上去演唱的時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

    陽光透過大禮堂的窗口照射進來,使我獨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顯得特別刺眼。

    有另外班級的學生朝我看。愛看不看。我冷漠地轉過臉去。我覺得自己是一塊冰涼的玻璃,反射著一縷縷好奇的眼光。

    喬問我,那時到底為什麼笑。其實我只不過突然開始想像,同學們站著睡覺的樣子。

    我不覺得想像有什麼不對。

    這只是一個能使我快樂的寂寞小秘密。

    我在那個重點中學裡的形象,也許就是從坐在空凳子中間被注視開始。

    從小我就是不會討好的女孩。

    母親離婚以後,脾氣變得暴躁。我們無法給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歡她對我說話的方式。比如她說,你說你錯了,我就不打你。我給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時她又說,你只要哭出聲來,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從不掉淚。這樣的糾纏常常要等到鄰居來勸才停止。林的媽媽把我領到她的家裡。

    我一邊吃她給我的蘋果。一邊冷漠地聽著母親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咒罵。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讓母親快樂。也許這不是我的錯。

    從小我皮膚的恢復能力就特別好。不用依靠任何藥品。幾天以後任何傷痕都會癒合。有時候我撫摸自己如絲緞般光滑的肌膚。

    我似乎聽到它會發出寂寞的聲音。

    只有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的腿被打得腫脹,跑了幾步就無法剋制。我強忍著退到操場邊上。不想讓老師感覺到我的異常。因為不想讓他看我的傷口。

    傷口是醜陋而羞恥的。只能在孤獨中隱藏。

    每個周六放學下午,林來校門口等我。

    他騎著他破破的大自行車,從市區一直騎到我在郊外的學校。他等在校門口的形象讓進出的女生們矚目。長長的腿抵著地,抽著煙。

    喬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和一個職高畢業的男生戀愛。當然,他很英俊。喬微笑地對我說。你的選擇非常本能。

    她喜歡取笑我。我早已經習慣。就象我和林之間的感情。那時他已經工作。在一個偏僻的港口邊上開了一個加油站。為來往的漁船加油。空閑的時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經把他定型。他無法再往高處去。

    可是我習慣和他在一起。

    習慣他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抱起來往上拋,看著我尖叫。習慣他走路的時候,把他大大的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後背上。象拿一隻小貓的樣子。

    我無法告訴喬更多。當我在他的家裡,等著林的媽媽給我拿來蘋果的時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畫書都堆到我的身邊。雖然他不和我說話。

    夜自修的時候,喬偷偷地拿出高年級的男生寫給她的信給我看。喬在愛情的水流邊矜持而快樂地撩起裙子,想試一試水溫。而我。

    我是一個已經被沉溺的人。

    甚至我無法選擇。

    因為那個廣告,我去羅的公司跑了好幾趟。最後定稿下來,是下班的時候。他們要出去聚餐,慶祝一個副總經理的生日。

    羅說,安也一起去。我拒絕了。

    我們等電梯。羅站在我的身邊,但沒有再對我說話。電梯裡面很多人。大家放鬆地開著玩笑。

    我貼在電梯壁上。羅還是在我身邊。

    是在32層的時候。他突然牽住我的手。溫暖的手指,輕輕地把我的手蜷起來,放在他的手心裡。我沒有看他。我讓他握著。在別人眼裡,也許我和他互不相關。但是我們的手指卻交纏在一起。

    曖昧而纏綿。他似乎在沉默中認真地體味我手指的柔軟。他輕輕地撫摸著它。

    電梯不停地開門關門。到一樓的時候,擁擠的人群開始疏散。羅在那時放開了我。

    他甚至沒有對我說再見。

    手指上有粘濕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乾。

    他和我有著同樣的方式。直接。並且不動聲色。

    喬曾對我說,安,你象某種殺人植物。

    外表看起來不會帶給人任何威脅感。但是你會在別人接近你的時候,突然噴射出毒液。呵呵。你讓人措手不及。

    有嗎。我心裡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調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經心。

    畢業後我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維持自己的生活。

    我還沒有固定的情人。因為碰到的英俊或者聰明的男人實在太少。

    有時也會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像中一樣的男人。平頭,穿燈心絨襯衣和絨面的系帶皮鞋。

    我想我是否能夠走上去對他說,你好,今天是否過得好。然後和他聊天,吃飯,散步,直到做愛。

    在我想像的瞬間,他已經消失不見。

    雖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只剩下5公分。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層大廈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

    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邊喝咖啡一邊寫文案。這樣度過8個小時。然後晚上洗個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書。又是一天。當然現在剛剛出現的,還有羅的約會。

    他常常在黃昏的時候,打電話到我的公司,約我吃飯。

    他帶我去很貴的地方。星級酒店的餐廳。有特色的菜館。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

    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溫暖的燈光。我喜歡這些東西。是羅帶給我這些。窗外夜色瀰漫的時候,裡面的客人總是很多。大家熱熱鬧鬧地圍著一個橢圓形的檯子。傳送帶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壽司。每個人的位置都有一個熱水龍頭。擰開以後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

    我曾經仔細看過那些碗盤。上面很多是優雅而流暢的花朵圖案。花都是開到極致的。沒有花蕾。

    我說,日本人對美和傷感有極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繪。比如花吹雪。

    羅喜歡聽我瞎侃。他總是微笑著看我。

    眼睛稍稍地眯起來。有平和的溫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我產生興趣。我不是美麗馴順的女孩。不會討好別人。可是他給我食物,時間和縱容。他沒有和我做愛。我等著看他會如何開始。也許隨時都會發生。又或者。始終都不會發生。

    我們在人群中告別的樣子就象兩個陌生人。我從不回頭看他。

    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頭看我。

    深夜獨自睡覺,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因為失眠會帶來很多往事。沉澱的記憶就如死魚一樣從時光已經混濁的水面上浮起。散發出腐爛的氣息。讓我窒息。窗外有時有迴旋的風聲。我聽到自己的皮膚髮出寂寞的聲音。還有蝕骨的寒冷。原來從來就沒有消失。

    15歲的時候,父親重新結婚。那一個夜晚,母親打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厲害。直到把那邊竹尺子打斷。隨著竹尺子清脆的斷裂聲,母親楞在了那裡。我鞋子也沒有穿。跑出了家門。

    秋風冷冽。我一邊跑一邊感覺到自己的顫抖。沒有穿鞋的腳踩著地上厚厚的落葉。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樹葉碎裂的聲音。心臟在麻木中跳動的聲音。象黑暗一樣把我淹沒。

    那時林已經搬家。

    可是這是我唯一可去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裡的沙發上,我感覺到疼痛。雖然背上抹了藥水,可是燒灼般的劇痛讓我無法停止顫抖。我推開林的房門。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說,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懷裡。他用被子蓋住我。他輕輕撫摸我的頭髮。他說,會好的。安。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我還是疼。我不知道該如何平息這種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顫抖。然後突然林把我拉了起來。他脫掉了我的衣服。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背。

    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裸露出我的傷口。我企圖掙扎。可是赤裸的傷痕纍纍的背已經負荷了很多東西。冰涼的夜風。蒼白的月光。

    還有林柔軟的嘴唇和溫暖的眼淚。我拚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這樣甜美的親吻和撫摸。

    我的皮膚是這樣貧乏和寂寞。我願意在林手指的輾轉中支離破碎。雖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個被檢閱著傷口的女孩。她趴在那裡。沒有眼淚。忍痛而蒼白的臉就象一朵盛開的花朵。在激情恐懼和渴求中,走向枯萎。

    我從黑暗中坐起來。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讓自己的心跳平靜。

    我已無法忍受往事的墮落。

    我對羅說,我想結婚。你是否可以幫我介紹。

    我們吃完飯,走在大街上。羅想給他的女兒買份禮物。他的小女兒要升小學5年級。

    我幫他挑了一個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紅的裙子,金色的捲髮。小女孩的世界裡這些就是驚喜。

    羅笑著問我,這是你小時候喜歡的娃娃吧。他看著我把這個龐大的娃娃抱在懷裡。

    沒有。沒有娃娃。沒有裙子。沒有糖果。沒有撫摸。可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對他說,我想結婚。你是否可以幫我介紹。

    羅在夜色中看著我。他的手猶豫地握住我的手指。因為什麼想結婚。

    我笑笑。想生個孩子。想老得快一點。

    想有個人能在一起。

    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裡湧出眼淚。

    在我畢業的時候,母親已經再婚。她性格柔和下來。原來孤獨會改變一個女人。我突然原諒了她對我做過的一切事情。身上的傷口已經全部痊癒。甚至沒有留下一個疤痕。

    喬也結婚了。喬說,你早就應該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喬不知道在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林就準備結婚了。

    最後見的那一面。林說,我們一直沒有共同的基礎。唯一的理由也許就是你15歲的那個夜晚。

    可是你會長大。你身上所有的傷口也都會消失。你會有更好的生活。安。你並不屬於我。他輕輕地把我推開。就在他把我推開的瞬間,我聽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膚綻裂的聲音。傷口依然在孤獨中流血。

    沒有。沒有人撫摸。他看著我的傷口。

    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只希望他繼續。

    繼續。

    雖然這樣疼痛。可是無法停止。

    我抬起頭,看著羅。我的眼淚流下來。

    我對他擺擺手。然後用手心捂住自己的臉。

    相親的那天,羅問我是否要陪我同去。

    我說,不用。

    下班以後,我獨自趕到那個約好的酒店。我也想過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者抹點口紅。

    或者換條漂亮一些的真絲裙子。但最後還是穿著那條皺巴巴的棉布裙子出現。

    臉色蒼白。發乾的嘴唇似乎粘在一起。

    那個男人和他的母親一起出現。他們等在大堂的咖啡廳里。母子倆非常相象。

    臉上都有一種刻板的線條。可是羅對我說過,這個男人學歷事業都非常優越。他說,安,我希望你能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著在他們對面坐下來。這樣的場面難不倒我。我從小就學會如何不動聲色。我安靜地盯著這個男人的臉。我不喜歡他的眼睛。不喜歡他的嘴唇。不喜歡他的手指。然後我對他說,你好,今天是否過得好。這個瞬間,讓我想起我在路上邂逅過的平頭男子。可是眼前這個男人的頭髮是捲曲的。

    我是否要和這個手指肥胖的男人度過一生。我想像他的手指撫摸在我肌膚上的感受。我的臉上突然顯現微笑。終於笑意越來越濃。我笑出聲來。

    羅又約我去吃飯。那天我們要了清酒。

    我喝醉了。

    喝醉的感覺是鬱悶的。我向羅要了煙抽。羅說,你知道那個母親對我說了什麼嗎。我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羅輕輕地嘆息。然後把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髮上。他說,沒有人需要你的美麗。你還是孤獨吧。

    夜已經很深。壽司店裡空蕩蕩的。放著一首悲愴莫名的日本歌。也許秋天馬上就要過去了。

    辛辣的煙霧吸進肺里的時候,我感覺到隱約的快意。我把自己的頭髮散下來。

    我說,羅,請你擁抱我。羅看著我。他說,我的生活很正常。不想讓你摧毀我。

    一個擁抱就會摧毀你的生活嗎?你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頑強。我笑著伏過去親吻他的臉。

    羅輕輕地把我的臉托起來。他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裡發現疼痛。

    他說,因為你是一個始終帶著傷口出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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