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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古怪的盜黨(1)

所屬書籍: 飛狐外傳

  他大哭一場之後,胸間鬱悶發泄了不少,眼見天已黎明,正可趕路,剛要站起身來,突然叫了聲「啊喲!」原來他心神激蕩,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願和苗人鳳會面。程靈素幽幽的道:「別的都沒什麼,就是那隻玉鳳凰丟不得。」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你在這兒稍等,我趕回去拿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程靈素道:「我有銀子,連金子也有。」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小錠黃金來。胡斐道:「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丟不得。」程靈素伸手入懷,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淡淡的道:「可是這本?」胡斐又驚又喜,道:「你真細心,什麼都幫我照料著了。」程靈素道:「就可惜那隻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當真過意不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是說笑,心中一急,道:「我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說著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咦,這裡亮晃晃的是什麼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飾物,瑩然生光,正是那隻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鳳。」程靈素道:「見了這玉鳳,瞧你喜歡得什麼似的。還給你吧!」於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後會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氣了么?」程靈素道:「我生什麼氣?」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裡去?」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麼不知道?」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娘,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麼玉鳳凰、玉麒麟給我,我……我怎麼知道到哪裡去。」說到這裡,淚水終於流了下來。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任何難事到了手上,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悄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心中不由得大生憐惜之心,說道:「靈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靈素背著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到哪裡去,你送我做什麼?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我已經給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素轉過身來,問道:「什麼?」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人鳳,你說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麼事啊,你還沒說呢。」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幹什麼,你都得答應,是不是?」胡斐確是心甘情願的為她無論做什麼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隻玉鳳凰給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為難,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幹什麼?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獃獃的怔在當地,瞧瞧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幾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裡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懷中,微笑道:「從今以後,可別太輕易答應人家。世上有許多事情,口中雖然答應了,卻是無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著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後面。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然後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么?」胡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正是小可。請問貴姓,不知如何識得小可?」那人微笑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著恭恭敬敬的引著二人到了一座酒樓之中。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饌。說是粗點,卻是十分豐盛精緻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但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問,隨意吃了些。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了酒樓,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馳出市鎮,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莊院前。但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甚是不小。

  莊院門前站著六七名家丁,見那商人到來,一齊垂手肅立。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了果品細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隨機應變便了。」當下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聽他口氣,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討苦吃。」當下隨著家丁走進內堂。另有僕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後樓洗沐。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但見對方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嗎?打扮得這麼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嬌艷之色,笑道:「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饌,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著「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九個字。他雙手捧著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胡斐並不接簿,問道:「貴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註明田畝的四至和座落,又註明佃戶為誰,每年繳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幹什麼?」再翻過第二頁,見寫道:「莊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七十三間。」下面也以小字詳註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灶披、柴房、馬廄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莊子中婢僕的名字,日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傢具、衣著等等,無不具備。胡斐翻閱一過,大是迷惘,將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看。」程靈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麼用意,笑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那商人道:「敝上說倉卒之間,措備不周,實是不成敬意。」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胡斐問道:「你貴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裡的田地房產,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著有什麼不妥,只須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據,都在這裡,請胡大爺收管。」說著又呈上許多文據。胡斐道:「你且收著。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心中著實過意不去。」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異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幾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緻。一名書僮送上清茶後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隨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作法有什麼用意?」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實是一條好漢,不致干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他便送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程靈素伸了伸舌頭,道:「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屬於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竄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見西面後院中燈火未熄,於是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去。足鉤屋檐,一個「倒卷珠簾」,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著算盤,正自算帳,另一個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幾筆帳,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胡斐聽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聽得東邊屋面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沒半點蹊蹺。你看到什麼沒有?」胡斐搖了搖頭。兩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沒睡得安穩。次晨起身,早有僮僕送上參湯燕窩,跟著便是麵餃點心,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靈姑娘為伴,談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裡住著,說得上無憂無慮,快樂逍遙。」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鍾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靈素說道:「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答道:「好,是該動身了。」

  兩人回進卧室,換了舊時衣服。胡斐對那姓張的商人道:「我們走了!」說了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張的大是錯愕,道:「這……這……怎麼走得這般快?胡大……胡大爺,小人去備路上使費,您請等一會。」待他進去端了一大盤金錠銀錠出來,胡程二人早已遠去。二人跨開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市集,一打聽,才知昨晚住宿之處叫作義堂鎮。胡斐取出銀子買了兩匹馬,兩人並騎,談論昨日的奇事。

  程靈素道:「咱們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點也沒有損到什麼。這樣說來,那主人似乎並沒安著歹心。」胡斐道:「我總覺這件事陰陽怪氣,很有點兒邪門。」程靈素笑道:「我倒盼這種邪門的事兒多遇上些,一路上陰陽怪氣個不停。喂,胡大爺,你到底是去哪裡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什麼不好,就只怕有些兒不便。」胡斐奇道:「什麼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環么?」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可是耳目眾多,狡獪多智,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力。」於是將佛出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鍾阿四全家,如何廟中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說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極,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不用瞞她,於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不由得頗是尷尬,道:「誰說你是醜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幾歲,自然生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鏡子來玩。我姊姊說:『醜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後來怎樣?」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別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說道:「我不知道。」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臉有異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程靈素道:「一點也不奇,都給我丟到了井裡。」她頓了一頓,說道:「但我丟完了鏡子,隨即就懂了。生來是個醜丫頭,就算沒了鏡子,還是丑的。那井裡的水面,便是一面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裡去死了。」她說到這裡,突然舉起鞭子狂抽馬臀,向前急奔。胡斐縱馬跟隨,兩人一口氣馳出十餘里路,程靈素才勒住馬頭。胡斐見她眼圈紅紅的,顯是適才哭過來著,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雖沒袁姑娘美貌,但決不是醜丫頭。何況一個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傷心?你事事聰明,怎麼對此便這地看不開?」瞧著她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憐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麼?」胡斐從她側後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都無父母親人,我想和你結拜為兄妹,你說好么?」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麼不好?我有這麼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相對磕頭行禮。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麼不立下盟誓,說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說著躍上了馬背,這日直到黃昏,始終沒再跟胡斐說話。傍晚二人到了安陸,剛馳馬進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來牽住馬頭,說道:「這位是胡大爺吧?請來小店歇馬。」胡斐奇道:「你怎知道?」店小二笑道:「小人在這兒等了半天啦。」於是在前引路,讓著二人進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卻只留了一間,於是又開了一間,茶水酒飯也不用吩咐,便流水價送將上來。胡斐問那店小二,是誰叫他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義堂鎮的胡大爺,誰還能不知道么?」次晨結帳,掌柜的連連打躬,說道早已付過了,只肯收胡斐給店伴的幾錢銀子賞錢。一連幾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靈素雖都是極有智計之人,但限於年紀閱歷,竟是瞧不透這一門江湖伎倆。到第四日動身後,程靈素道:「大哥,我連日留心,咱們前後無人跟隨,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說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們來個喬裝改扮,然後從旁察看,說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計大妙。」

  兩人在市上買了兩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處無人荒林之中改扮。程靈素用頭髮剪成假須,粘在胡斐唇上,將他扮成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自己卻穿上長衫,頭戴小帽,變成個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兩人一看,相對大笑。到了前面市集,兩人更將坐騎換了驢子。胡斐將單刀包入包袱,再買了一根旱煙管,吸了幾口,吞煙吐霧,這一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決計認他不出。

  這日傍晚到了廣水,只見大道旁站著兩名店伴,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胡斐知他們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徑去投店,掌柜的見這二人模樣寒酸,招呼便懶洋洋地,給了他們兩間偏院。那兩名店伴直等到天黑,這才沒精打採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進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想從他口中探聽些消息。剛說得幾句閑話,忽然大道上馬蹄聲響,聽聲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爺來啦。」飛奔出店。胡斐心道:「胡大爺早到啦,跟你說了這會子話,你還不知道。」當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熱鬧。只聽得人聲喧嘩,那店伴大聲道:「不是胡大爺,是鏢局子的達官爺。」跟著走進一個趟子手來,手捧鏢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胡斐看那鏢旗時,心中一愕,只見那鏢旗黃底黑線,綉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駿馬,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見過這鏢旗一面,認得是飛馬鏢局的旗號,心想這鏢局主人百勝神拳馬行空已在商家堡燒死,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鏢頭。看那鏢旗殘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換,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邁,沒什麼精神,似乎飛馬鏢局的近況未見得怎生興旺。

  跟著鏢頭進來,卻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漢子,但見他臉上無數小疤,胡斐認得他是馬行空的弟子徐錚。在他之後是一個穿著勁裝的少婦,雙手各攜一個男孩,正是馬行空的女兒馬春花。胡斐和她相別數年,這時見她雖然仍是容色秀麗,但已掩不住臉上的風霜憔悴。兩個男孩不過四歲左右,卻是雪白可愛,尤其兩人相貌一模一樣,顯是一對孿生兄弟。只聽一個男孩子道:「媽,我餓啦,要吃面面。」馬春花低頭道:「好,等爹洗了臉,大伙兒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來他師兄妹已成了親,還生下兩個孩子。」那年他在商家堡為商老太所擒,被商寶震用鞭子抽打,馬春花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頭。今日他鄉邂逅,若不是他不願給人認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認道故了。

  開客店的對於鏢局子向來不敢得罪,雖見飛馬鏢局這單鏢只是一輛鏢車,各人衣飾敝舊,料想沒多大油水,但掌柜的還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錚聽說沒了上房,眉頭一皺,正要發話,趟子手已從裡面打了個轉出來,說道:「朝南那兩間上房不明明空著嗎?怎地沒了?」掌柜的賠笑說道:「達官爺見諒。這兩間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銀子,說好今晚要用。」徐錚近年來時運不濟,走鏢常有失閃,因此一肚皮的委屈,聽了此言,伸手在帳台上用力一拍,便要發作。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說道:「算啦,胡亂住這麼一宵,也就是了。」

  徐錚還真聽妻子的話,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進了朝西的小房。馬春花拉著兩個孩子,低聲道:「這單鏢酬金這麼微薄,若不對付著使,還得虧本。不住上房,省幾錢銀子也是好的。」徐錚道:「話是不錯,但我就瞧著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生氣。」原來馬行空死後,徐錚和與春花不久成婚,兩人接掌了飛馬鏢局。徐錚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師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腸,江湖上的場面結交更是施展不開,三四年中連碰了幾次釘子,每次均虧馬春花多方設法,才賠補彌縫了過去。但這麼一來,飛馬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買賣是永不上門的了。這一次有個鹽商要送一筆銀子上北直隸保定府去,為數只有九千兩,託大鏢局帶嫌酬金貴,這才交了給飛馬鏢局。徐錚夫婦向來一同走鏢,馬春花以家中沒可靠的親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帶同了出門,諒來這區區九千兩銀子,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麼風險。胡斐向鏢車望了一眼,走到程靈素房中,說道:「二妹,這對鏢頭夫婦是我的老相識。」於是將商家堡中如何跟他們相遇的事簡略說了。程靈素道:「你認不認他們?」胡斐道:「待明兒上了道,到荒僻無人之處,這才上前相認。」程靈素笑道:「荒僻無人之處?啊,那可了不得!他們不當你這小鬍子是劫鏢的強人才怪。」胡斐一笑,道:「這枝鏢不值得胡大寨主動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靈素笑道:「瞧那鏢客身上無錢,甚是寒傖。你我兄弟盜亦有道,不免拍馬上前,送他幾錠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確是有贈金之心,只是要盤算個妥善法兒,贈金之時須得不失了敬意。

  兩人用過晚膳,胡斐回房就寢,睡到中夜,忽聽得屋面上喀的一聲輕響。他雖在睡夢之中,仍是立即驚覺,翻身坐起,跨步下炕,聽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輕輕一擊掌,徑從屋面躍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這兩個人是什麼來頭,竟是如此大膽,旁若無人?」伸手指戳破窗紙,往外張望,見兩人都是身穿長衫,手中不執兵刃,推開朝南一間上房的門,便走了進去,跟著火光一閃,點起燈來。

  胡斐心想:「原來這兩人識得店主東,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聽得踢躂踢躂拖鞋皮響,店小二走到上房門口,大聲喝道:「是誰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門,就這麼竄了下來?」他口中呼喝,走進上房,一腳剛踏進,便「啊喲」一聲大叫,跟著砰的一響,又是「我的媽啊,打死人啦」叫了起來,原來給人摔了出來,結結實實的跌在院子之中。這麼一吵鬧,滿店的人全醒了。兩個長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門口,大聲說道:「我們奉雞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盤子、劫鏢銀來著,找的是飛馬鏢局徐鏢頭。閑雜人等,事不幹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誤傷人命。」

  徐錚和馬春花早就醒了,聽他如此叫陣,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恁他多厲害的大盜,也決不能欺到客店中來,這廣水又不是小地方,這等無法無天,可就從未見過。徐錚介面大聲道:「姓徐的便在這裡,兩位相好的留下萬兒。」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兩紋銀,一桿鏢旗,雙手奉送給大爺,也就是了,問大爺什麼萬兒?咱們前頭見。」說著拍拍兩聲擊掌,兩人飛身上屋。徐錚右手一揚,兩枝鋼鏢激射而上。後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著向下擲出,當的一聲響,火星四濺,一齊落在徐錚身前一尺之處,兩枝鏢都釘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這一手勁辦,徐錚就萬萬不能。只聽兩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著馬蹄聲響,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兩個暴客遠去,這才七張八嘴的紛紛議論,有的說快些報官,有的勸徐錚不如繞道而行。徐錚默不作聲,拔起兩枚鋼鏢,回到房中。夫妻倆低聲商量,瞧這兩人武功頗為不凡,該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會瞧中這一枝小鏢?雖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鏢出了門,規矩是有進無退,決不能打回頭,否則鏢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錚氣憤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來越是欺人啦,往後去咱們這口飯還能吃么?我拚著性命不要,也得給他們幹上了。這兩個孩子……」馬春花道:「咱們跟黑道上的無冤無仇,最多不過是銀子的事,還不致有人命干係,帶著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後悔,實不該讓這兩個幼兒陪著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風險。胡斐和程靈素隔著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覺得這一路而來,不可解之事甚多,滿以為喬裝改扮之後,便可避過追蹤,豈知第一天便遇到飛馬鏢局這件奇事。次日清晨,飛馬鏢局的鏢車一起行,胡斐和程靈素便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徐錚見他二人跟蹤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對,料他二人定是賊黨,不時回頭怒目而視。胡程二人卻裝作不見。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飛馬鏢局一處吃牛肉麵餅。行到傍晚,離武勝關約有四十來里,只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迎面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穿灰布長袍,從鏢車旁一掠而過,直奔過胡程二人身旁,這才靠攏並馳,縱聲長笑,聽聲音正是昨晚的兩個暴客。胡斐道:「待得他們再從後面追上,不出幾里路,便要動手了。」話猶未畢,忽聽前面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身手矯健,顯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兩乘馬迎面奔來,跟著又有兩乘馬。徐錚見了這等大勢派,早已把心橫了,不怒反笑,說道:「師妹,師父曾說,綠林中一等一的大寨,興師動眾劫那一等一的大鏢,那才派到六個好手探盤子,今日居然連派到八位高人,後面又有兩位陰魂不散的跟著,只怕咱們這路鏢保的不是紋銀九千兩,而是九百萬、九千萬兩!」

  馬春花猜不透敵人何以如此大張旗鼓,來對付這枝微不足道的小鏢,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憂,對徐錚和趟子手道:「待會情勢不對,咱們帶了孩子逃命要緊。這九千兩銀子嘛,數目不大,總還能張羅著賠得起。」徐錚昂然道:「師父一世英名,便這麼送在咱這個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嗎?」馬春花凄然道:「總得瞧孩子份上。今後我兩口子耕田務農,吃一口苦飯,也不做這動刀子拚命的勾當啦。」

  說到這裡,忽聽得身後蹄聲奔騰,回頭一望,塵土飛揚,那八乘馬一齊自後趕了上來。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頭頂飛過,跟著迎面也有八乘馬奔來。

  胡斐道:「瞧這聲勢,這幫子人只怕是沖著咱們而來。」程靈素點頭道:「田歸農!」胡斐道:「咱們的改扮終究不成,還是給認出了。」這時前面八乘馬,後面八乘馬一齊勒韁不動,已將鏢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夾住在中間。

  徐錚翻身下馬,亮出單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說了三字,前面八乘馬中一個老者突然飛躍下馬,縱身而前,手中持著一件奇形兵刃,一語不發,便向徐錚臉上砸去。胡斐和程靈素勒馬在旁,見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個橫條,彎曲如蛇,橫條後生著丁字形的握手,那橫條兩端尖利,便似一柄變形的鶴嘴鋤模樣。胡斐不識此物,問程靈素道:「那是什麼?」程靈素還未回答,身後一名大盜笑道:「老小子,教你一個乖,這叫做雷震擋。」程靈素介面道:「雷震擋不和閃電錐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盜一呆,不再作聲,斜眼打量程靈素,心想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閃電錐。原來老者是他師兄,這大盜自己所使的便是閃電錐。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左手使雷震擋,一攻一守,變化極盡奇妙。但這兩件兵刃一長一短,雙手共使時相輔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艱難,他師兄弟二人各得師父一隻手的技藝,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來中原未久,而他的閃電錐又是藏在袖中,並未取出,不意給程靈素一語道破來歷,不禁驚詫無已。他那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平時常和這個最鍾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雖然從未見過雷震擋,但一聽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閃電錐。但見那老者將兵刃使得轟轟發發,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錚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擋裹住了,漸漸施展不開。

  只聽得前後十五名大盜你一言,我一語,出言譏嘲:「什麼飛馬鏢局?當年馬老鏢頭走鏢,才稱得上『飛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裡,早該改稱狗爬鏢局啦!」「這小子學了兩手三腳毛,不在家裡抱娃娃,卻到外面來丟人現世。」「喂,姓徐的,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們大哥便饒了你的狗命。」「走鏢走得這麼寒蠢,連九千兩銀子也保,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撞死了罷!」「神拳無敵馬老鏢頭當年赫赫威名,武林中無人不服,這膿包小子真是對不住師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十倍,當真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里!好教人瞧著生氣。」胡斐聽了各人言語,心想這群大盜對徐錚的底細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師承來歷,還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鏢銀,說話之中對他固是極盡尖酸刻薄,但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親卻毫無得罪之處,甚至還顯得頗為尊敬。胡斐雖然不識雷震擋,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卻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這老頭兒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個頗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為,決非沖著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但若是田歸農派來跟我為難,卻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兒去對付徐錚?」

  馬春花在旁瞧得焦急萬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過多引一個敵人下場,於事絲毫無補,兩個兒子無人照料,卻勢必落入盜眾手中。眼睜睜的瞧著丈夫越來越是不濟,突見那老者將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轉回拉,徐錚單刀脫手,飛上半天,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老者左足橫掃,徐錚急躍避過。那單刀從半空落將下來,盜眾中一人舉起長劍,往上一撩,一柄鋼刀登時斷為兩截。那盜伙身手好快,長劍跟著一劈一削,又將尚未落地的兩截斷刀斬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極鋒利的寶劍,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為之眩。群盜齊聲喝彩。瞧這情勢,哪裡是攔路劫鏢,實是對徐錚存心戲弄!單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一人,打敗徐錚夫婦便已綽綽有餘,何況同夥共有一十六人,看來個個都是好手,個個笑傲自若,便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一隻小鼠,要戲耍個夠,才分而吞噬。徐錚紅了雙眼,雙臂揮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徐錚如何欺得近身去?數招之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雷震擋的尖端劃破了徐錚褲腳,大腿上鮮血長流,接著又是一響,徐錚左臀中擋。那老者抬起一腿,將他踢翻在地,一腳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廢了你的一對招子,罰你不生眼睛,太也胡塗。」徐錚又是害怕,又是憤怒,胸口氣為之塞,說不出話來。馬春花叫道:「眾位朋友,你們要鏢銀,拿去便是。我們跟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趕盡殺絕?」那使劍的大盜笑道:「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閑事。」馬春花道:「什麼多管閑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擋的老者道:「我們就是瞧著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姑娘,這才千里迢迢的趕來。這個抱不平非打不可!」胡斐和程靈素越聽越是奇怪,均想:「這批大盜居然來管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還說什麼打抱不平,當真好笑。」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時,那老者舉起雷震擋,擋尖對準徐錚右眼,戳了下去。馬春花大叫一聲,搶上相救,呼的一響,馬上一個盜伙手中花槍從空刺下,將她攔住。兩個小孩齊叫:「爸爸!」向徐錚身邊奔去。突然間一個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擋迎敵,手裡驀然間輕了,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驚怒中抬起頭來,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閃閃,轉成一個圓圈。如此倏來倏去,一瞬之間下馬上馬,空手奪了他雷震擋的,正是胡斐!眾盜相顧駭然,頃刻間寂靜無聲,竟無一人說話,人人均為眼前之事驚得呆了。過了半晌,各人才紛紛呼喝,舉刀挺杖,奔向胡斐。胡斐大叫道:「是線上的合字兒嗎?風緊,扯呼,老窯里來了花門的,三刀兔兒爺換著走,咱們鬍子上開洞,財神菩薩上山!」群盜又是一怔,聽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不知瞎扯些什麼。那雷震擋被奪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來攪這淌渾水幹麼?」胡斐道:「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鏢局的九千兩銀子,沒想到半路里殺出來十六個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別裝蒜啦,趁早留下個萬兒來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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