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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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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地黑暗並非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更準確的形容,那地方應該是陰翳,凝滯不動的陰翳,褚桓耳畔又聽到了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他心裡突然湧起兩股強烈的念頭。

好像他心裡憑空多出兩個聲音,一個在玩命催他往前走,一直走進陷落地里,另一個在聲嘶力竭地警告他退後,能跑多遠跑多遠。

褚桓用力掐了掐眉心,頓時有點進退維谷,於是堅定地把自己的腳步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地持續觀望。

南山卻不允許他這麼淡定,回身扭頭一把抓住褚桓,生拖硬拽地一扯他的肩膀:「走!」

褚桓被他也拽得踉踉蹌蹌,耳邊的竊竊私語聲也越來越響,他忍不住扣住南山的手腕:「我覺得那……」

南山截口打斷他:「別看,別聽,別想!」

褚桓:「什……」

他話音沒落,忽然後脊一涼,褚桓驚覺回頭,只見巨大的陰影好像夢魘一樣,居然追了上來!

褚桓猛地一晃頭——等等,陰影怎麼會「追」上人?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麼樣?

這些問題他一概想不清楚,然而方才那麼一瞬間,他就是有種骨子裡生出來的、無來由的恐懼感。

恐懼感壓過了陷落地對他的吸引力,一伙人倉皇逃竄。

巨石上布滿了細碎的冰渣和白霜,南山腳下一滑,褚桓一把拖住他的臂膀,南山卻順勢將他往下一拉,他那手勁大得驚人,將褚桓從上面拽了下來,一把按在懷裡。

褚桓:「等……」

可是南山根本不給他調整姿勢的時間,弓起後背把褚桓整個護在雙臂中,直接以自己為盾,往山下滾去。

一棵橫過來的大樹擋住了去路,南山猛地一翻身把褚桓隔開,後背就那麼毫無緩衝地攔腰撞了上去,他悶哼一聲,抓著褚桓的手越發的緊,幾乎陷進了皮肉里。

幾個人上山的時候如烏龜爬坡,下去卻幾乎是江流入海,一路連滾再爬,幸虧人員精良,中間沒有老弱病殘,否則光是這樣摔摔打打,就能撞散幾把骨頭架子。

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跑,其實陰影有什麼好怕的呢?

然而他們就好像碰到猛鷹的兔子,面對那巨大的陰影,本能的毛骨悚然。

褚桓感覺身下猛的一空,隨即是一陣熟悉的墜落感,他和南山連體嬰似的從突出來的冰層上橫著飛了出去。

這多高?下面有什麼?不會摔殘么?

就在褚桓心裡萬分沒底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聽清了耳邊那喋喋不休的聲音中的一個字眼。

「火!」

褚桓情不自禁地反問出聲:「火?」

他的打火機已經丟在枉死花那裡炸了,哪來的火?自己噴么?

可是他這麼含含糊糊的一出聲,彷彿念動了某種神秘的密語,褚桓耳畔轟鳴一聲,眼前幾乎一白,劇烈的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不會真是自己噴的吧?

沒人看見那白光從何而來,所有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閃避。

恍惚中,褚桓彷彿觸碰到了某種隱秘的聯繫,延伸往不可觸碰的地方。

然而這種玄妙的感覺稍縱即逝,下一刻,幾個人已經重重地落了地,摔在了山坡上一個微微下凹的坑裡,褚桓利索撐了一下地面,肩頭觸地,順勢側身滾到一邊,卸下下落的衝擊力,好歹沒讓南山直接成為他的肉墊。

褚桓的瞳孔大小緩緩複位,只見眼前依然是萬里無雲般晴朗的正午天空,陽光均勻的灑在方才他們滾落下來的山峰崖頂,上面細碎的光暈彷彿是鋪了一層水晶。

方才那恐怖的陰影與莫名的白光全都蕩然無存,好像只是一場幻覺。

南山以手撐地,然而一下竟然沒站起來,重新摔了回去,可見那一下撞得不輕,他滿頭的冷汗,後腰有一道觸目驚心的淤青。

如果他不是天生銅皮鐵骨的守山人,估計脊梁骨都給撞斷了。

但是南山一聲沒吭,他的喘息聲粗重了起來,咬緊的牙關將他的下頜崩出一道堅硬的痕迹。

褚桓當即眼角一抽:「給我看看。」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褚桓的錯覺,他伸手過去拉南山的時候,對方居然躲了一下。

「別看了,」南山艱難地爬了起來,腳下踉蹌著晃了晃,幾乎有點直不起腰來,「先走。」

「慢點,你等等,」褚桓叫住他,「走什麼走?過來,我背你。」

南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垂下目光,避開了他的視線,隨後近乎逞強地直起腰,走得幾乎有點半身不遂。

方才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南山突然躲起他來?

褚桓皺了皺眉,然而情況緊急,他沒來得及說什麼。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他們很快走過了短暫的緩坡,到了山體上幾乎最險的一段路,那山岩直上直下,一眼望不到底,上面結著一層細碎的冰渣,褚桓看了一眼就感覺頭皮一炸——這要怎麼下去?

他們當時爬上來的時候就幾乎爬成了一群沒有頭套的蜘蛛俠,但要用同樣的辦法下去,那卻是萬萬不能的。

小芳連忙回頭請示南山:「族長,這怎麼辦?」

南山沒應聲,他十分痛苦地彎下了腰,此時背後那一大片淤青已經發紫了,皮下能看見網狀的血管,皸裂一樣猙獰地盤踞在那,乍一看還以為他腰間圍了一條大蟒蛇。

褚桓不由分說地按住他,仔細查看那撞傷,他試探地輕輕在南山腫起來的皮膚上碰了一下,感覺油皮都在發燙。

南山忍住了沒吭聲,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不行,」褚桓轉向小芳,「兄弟,你先去附近看看有沒有結實點的藤條,砍下幾根長的,把大家綁在一起。」

山崖上長著很多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小芳沒有異議,聞言立刻行動起來。

而南山卻再一次躲開褚桓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試圖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

這回,褚桓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到了這不是他的錯覺,南山就是態度明確地在躲著他。

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突然彆扭起來?

褚桓一時沒反應過來,也無暇細想,他伸手一拉,抓緊了南山的手腕,沉下臉來:「你不能自己走,要麼我背著你,要麼我抱著你,自己選一個。」

南山沉吟了片刻,不知給自己做了什麼心理建設,很快穩住了自己的眼神,目光在褚桓身上才剛結痂的大小傷口上溜了一圈,客觀冷靜地回答說:「你自己傷口沒有完全好,從這裡下去已經勉強,如果再背一個人,到時候傷口一定會裂開。我最多一宿就能恢復,你不行。」

這話有理有據,簡直無從反駁。

此時小芳已經快手快腳地將藤條砍了回來,袁平走過來,將藤條的一頭丟給褚桓:「他說得對,閃開吧脆皮狗——族長你捆結實一點,這段路我背你。」

袁平沒事就愛擠兌褚桓,頻率跟吃飯喝水差不多,褚桓本來早已經習慣,基本都是當耳旁風,然而此時,他心裡卻陡然升起了一把無名火。

手都癢了起來。

不過褚桓到了這把年紀,到底沒有一點就著的年少衝動了,他心裡的火來得隱蔽,壓下去的速度也迅捷,他們此時逃得屁滾尿流的,爭風吃醋的戲碼想必施展不開,因此褚桓當時沒說什麼,只是伸手一拉,試了試藤條的結實程度,然後在南山行動不便的時候彎下腰,替他從腿上繞過,綁了個十分結實的扣。

接著,褚桓拉起藤條,越過大山,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叫他退後,自己到前面探路去了。

褚桓從未羨慕過守山人或者守門人那抗揍的身體,南山提了多次的「換血」,他也基本是當耳旁風聽的,並沒有認真考慮過要接受。

因為在褚桓看來,這壓根沒什麼必要。

什麼樣的種族生出什麼樣的身體,他生來就是這副肉體凡胎,沒什麼好介意的,好比鳥天生會飛,魚天生會游,人剛生下來的時候卻是個沒殼的王八——連身都翻不過來。

有時候人確實會受某一方面的天資所限,可那又怎麼樣呢?所謂「強者」,不就是不斷超越先天的一種生活方式么?

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褚桓的心胸還是很開闊的,直到此時此刻。

例如眼下,他就突然想不開了。

褚桓那很多年沒有被觸動過的自尊心,方才猝不及防地被袁平那一句有意無意的「脆皮狗」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他如鯁在喉的。

上山的時候,他們從清晨走到了正午,下山,卻是從正午足足爬到了第二天凌晨。

有光的時候是褚桓探路,到了夜裡,他的夜視力就沒辦法那麼精準了,探路的人只能換成了小芳。

氣氛沉悶而僵硬,誰也沒敢分心閑聊,直到第二天天光破曉,幾個人方才戰勝了一段峭壁,到了雖然沒有石階、但已經能直立行走的緩坡上。

南山的傷果然恢復得快,不過一宿的工夫,已經消了腫,淤青變成了更加可怕的深紫色,但淤血已經散開了一些,看著嚴重,卻似乎已經不影響他的大多數動作了。

他們割斷藤蔓,沒敢休息,不眠不休地原路往回趕去,一直到了再次金烏西墜,又這麼急行軍地跑了一天,才回到了中途休息過的山洞裡,暫時停了下來。

而停下來也不完全是為了休息,幾個人心裡都明白,再往前走,他們必然會遭遇佔領密林的食眼獸和回潮的音獸,因此得暫時養精蓄銳,好好商討一下怎麼對付。

南山全憑記憶,在地上畫出了詳盡的本地地圖——每次山門倒轉到這一頭,守山人都會經歷兩次巡山,他從十三四歲就開始走這條路,地形地貌閉著眼睛都能畫得分毫不差。

「這次我們最遠走到了這裡,而碑林在這,」南山畫出他們登上過的大山,又將路線延長了大約五分之一左右的長度,「我們走了八成路,全程延著一條主要河道。有幾條支流的水也很深,是這幾條,我已經都標出來了,這些地方很可能會有音獸出沒。」

「我們現在在這個位置,這一邊是被食眼獸佔領的密林,」南山先點了個點,而後又畫了個圈,拍了拍手上的土,他說,「食眼獸一般不喜歡遷徙,除非原來的地方讓他們住不下去了,它們棲息的地方大多需要有樹有水,所以我基本可以判斷出它們是南邊來的,這次回去我們盡量靠北,循著山腳,繞山而行,寧可稍微繞遠,也不要再和它們硬碰。」

褚桓懶洋洋地插話說:「那伙食眼獸群居,味道香飄十里,別的動物不可能聞不到,扁片人和音獸應該也會想方設法繞行,我們繞它們也繞,最好不要繞到一起。」

「扁片人智商很高,應該不會主動去招惹大規模的音獸,它們擅長群毆,就算是捕捉,也應該會挑單只的下手。」袁平接話說,「所以它們應該會繞開多水的地方,在山裡的可能性最大,並且是能近距離找到乾淨安全水源的山裡。」

大山:「族長,那這樣山路水路都不安全,我們怎麼辦?」

「我知道有一條路。」小芳忽然插話說,「是一條近路,從山裡穿過的寒潭,山洞很小,音獸進不去,可以不用翻山,也不必繞山,直接從下面游過去。扁片人水性不行,應該不會往山潭裡鑽,就算碰見穆塔伊,沒有扁片人指揮,也容易收拾。」

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好好的樹林里住進了食眼獸這麼一群芳鄰,因此小芳也就沒來得及提出這個主意,回去卻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南山果斷通過,點點頭:「好,大家先都休息一會,我們明天天一亮立刻就上路。」

他話音沒落,褚桓已經站了起來:「我守夜。」

說完,他已經頭也不抬地自己走到了洞口。

南山看著他這幾天消瘦了不少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後還是一聲沒吭,隨他去了。

褚桓一個人坐在山洞口的火堆旁邊,雙手扣在一起,墊在腦後,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抬頭看著頭頂的星河依稀。

關於陷落地,褚桓現在其實還糊塗著,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也不能理解的存在,只是本能地感覺到極度的危險。

疲於奔命似的逃了兩天一宿,此時褚桓也冷靜了下來,他意識到,南山突然疏遠他,似乎是在看到陷落地之後。

這關節一通,褚桓簡直用腳趾頭都能明白南山在想什麼。

這個世界的變化一定已經超出了南山的預期,如果敵人是人,哪怕是再匪夷所思的怪獸,都不是不能戰勝的,然而如果這個「敵人」是世界本身呢?

南山大概意識到,無論他們那坑人的聖書里說了什麼,他可能都無法在其中找到那一線生機了,所以等山門再一次倒轉,以那人不轉彎的脾氣,說不定會不由分說地將自己推出去。

讓他永遠地離開這個荒謬的、身處夾縫裡的世界。

褚桓嘆了口氣,想起以前一些野史艷聞里看到的故事,故事裡講的一些邊陲之地的故事都又香艷又帶毒,什麼會下毒下蠱神秘少數民族為了留住外來的人如何的不擇手段,如何的決絕偏執,又是「我死你也得死」,又是「膽敢背叛我,就把你的骨頭渣子留下來」之類……

此地古怪的手段數不勝數,又是守山人自己的地盤,他們想怎樣就怎樣,無法無天也沒人管……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但怎麼他遇到的這個人,就不能再自私狠毒一點呢?

褚桓發了一會呆,意識到自己這有點上趕著求虐待,他忍不住匪夷所思地唾棄了自己一下:「賤骨頭。」

可是南山沉默又堅決,賤骨頭真拿他沒有辦法。

後半夜南山走過來換下褚桓,他帶著一臉眼觀鼻、鼻觀口,準備劃清界限的模樣,對褚桓說:「你去睡一會吧。」

褚桓移動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言不發,只是看著南山。

南山被他這無言的目光逼視得簡直要望風而逃,好一會,他蹲了下來,緩緩地褪下手上的戒指,放在褚桓身邊。

褚桓翻身坐起來,拿起那個白金素圈,在手裡拋了兩下,顛過來倒過去地轉了幾圈,感覺金屬反射的火光刺得眼睛疼。

他壓抑住情緒,面無表情地明知故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還給你。」南山彷彿是怕驚動別人,聲音壓得很低。

片刻後,他似乎硬下心腸,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公事公辦般平板的語氣對褚桓說:「聖書上說,會有一個能溝通過去與未來、現世與末世的人,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你——但是現在看來不大可能了,我們已經被陷落地包圍了,你是與不是,全都來不及了——等這個冬天熬過去,山門倒轉,我就送你走,別再回來了,我們……就不再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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