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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所屬書籍: 肖申克的救贖

  要說待在禁閉室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你有很多時間思考。安迪在享受麵包與水的二十天里,好好思考了一番。當他出來後,他再度求見典獄長,但遭到拒絕,典獄長說類似的會晤會產生「反效果」,如果你想從事獄政或懲治工作的話,這是另一個你得先精通的術語。
  安迪很有耐心地再度求見典獄長,接著再度提出請求。他變了。一九六三年,當春回大地的時候,安迪臉上出現了皺紋,頭上長出灰發,嘴角慣有的微笑也不見了。目光茫然一片。當一個人開始像這樣發獃時,你知道他正在數著他已經度過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星期,甚至多少天的牢獄之災。
  他很有耐性,不斷提出請求。他除了時間之外一無所有。夏天到了,肯尼迪總統在華盛頓首府承諾將大力掃除貧窮和消除不平等,渾然不知自己只剩下半年的壽命了。在英國利物浦,一個名叫「披頭士」的合唱團正冒出頭來,但在美國,還沒有人知道披頭士是何方神聖。還有波士頓紅襪隊這時仍然在美國聯盟墊底,還要再過四年,才到了新英格蘭人所說的「一九六七奇蹟年」。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外面那個廣大的自由世界裡。
  諾頓終於在六月底接見安迪,七年以後,我才親自從安迪口中得知那次談話的內容。
  「如果是為了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安迪壓低了聲音對諾頓說,「你以為我會說出去嗎?我這樣是自尋死路,我也一樣會被控——」
  「夠了,」諾頓打斷道。他的臉拉得老長,冷得像墓碑,他拚命往椅背上靠,後腦勺幾乎碰到牆上那幅寫著「主的審判就要來臨」的刺繡。
  「但——」
  「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錢』這個字,」諾頓說,「不管在這個辦公室或任何地方都一樣,除非你想讓圖書館變回儲藏室,你懂嗎?」
  「我只是想讓你安心而已。」
  「吶,我要是需要一個成天哭喪著臉的龜兒子來安我的心,那我不如退休算了。我同意和你見面,是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和你繼續糾纏下去,杜佛尼,你要適可而止。如果你想要買下布魯克林橋,那是你的事,別扯到我頭上,如果我容許每個人來跟我說這些瘋話,那麼這裡每個人都會來找我訴苦。我一向很尊重你,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你懂嗎?」
  「我知道,」安迪說,「但我會請個律師。」
  「做什麼?」
  「我想我們可以把整件事情拼湊起來。有了湯米和我的證詞,再加上法庭紀錄和鄉村俱樂部員工的證詞,我想我們可以拼湊出當時的真實情況。」
  「湯米已經不在這裡服刑了。」
  「什麼?」
  「他轉到別的監獄去了。」
  「轉走了,轉到哪裡?」
  「凱西門監獄。」
  安迪陷入沉默。他是個聰明人,但如果你還嗅不出當中的各種交易條件的話,就真的太笨了。凱西門位於北邊的阿魯斯托庫縣,是個比較開放的監獄。那裡的犯人平常需要挖馬鈴薯,雖然工作辛苦,不過卻可以得到合理的報酬,而且如果他們願意的話,還可以到學校參加各種技能訓練。更重要的是,對像湯米這種有太太小孩的人,凱西門有一套休假制度,可以讓他在周末時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換言之,他可以和太太親熱,和小孩一起建造模型飛機,或者全家出外野餐。
  諾頓一定是把這一切好處全攤在湯米面前,他對湯米的惟一要求是,從此不許再提布拉契三個字,否則就把他送到可怕的湯姆森監獄,不但無法和老婆親熱,反而得侍候一些老同性戀。
  「為什麼?」安迪問,「你為什麼——」
  「我已經幫了你一個忙,」諾頓平靜地說,「我查過羅德島監獄,他們確實曾經有個叫布拉契的犯人,但由於所謂的『暫時性假釋計劃』,他已經假釋出獄了,從此不見蹤影。這些自由派的瘋狂計劃簡直放任罪犯在街頭閑晃。」
  安迪說:「那兒的典獄長……是你的朋友嗎?」
  諾頓冷冷一笑,「我認得他。」他說。
  「為什麼?」安迪又重複一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我不會亂說話……不會說出你的事情,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因為像你這種人讓我覺得很噁心,」諾頓不慌不忙地說,「我喜歡你現在的狀況,杜佛尼先生,而且只要我在肖申克當典獄長一天,你就得繼續待在這裡。從前你老是以為你比別人優秀,我很擅於從別人臉上看出這樣的神情,從第一天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臉上的優越感。現在,這種表情不見了,我覺得這樣很好。你別老以為自己很有用,像你這種人需要學會謙虛一點。以前你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好像老把那裡當成自家客廳,神氣得像在參加雞尾酒會,你在跟別人的先生或太太寒暄似的,但你現在不再帶著那種神情走在路上了。我會繼續注意你,看看你會不會又出現那種樣子。未來幾年,我會很樂意繼續觀察你的表現。現在給我滾出去!」
  「好,但我們之間的所有活動到此為止,諾頓。所有的投資諮詢、免稅指導都到此為止,你去找其他囚犯教你怎麼申報所得稅吧!」
  諾頓的臉先是變得如磚塊一般紅……然後顏色全部褪去。「你現在回到禁閉室,再關個三十天,只准吃麵包和水,你的紀錄上再記一筆。進去後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膽敢停掉這一切的話,圖書館也要關門大吉,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圖書館恢復你進來前的樣子,而且我會讓你的日子非常……非常難過。你休想再繼續一個人住在第五區的希爾頓飯店單人房,你休想繼續保存窗台上的石頭,警衛也不再保護你不受那些男同性戀的侵犯,你會失去一切,聽懂了嗎?」
  我想他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時間繼續一天天過去——這是大自然最古老的手段,或許也是惟一的魔法,安迪變了,他變得更冷酷了,這是我惟一能想到的形容詞。他繼續掩護諾頓做臟事,也繼續管理圖書館,所以從外表看來,一切如常。每年生日和年關歲暮時,他照樣會喝上一杯,也繼續把剩下的半瓶酒和我分享。我不時為他找來新的磨石布,一九六七年時,我替他弄來一把新鎚子,十九年前那把已經壞掉了。十九年了!當你突然說出那幾個字時,三個音節彷彿墳墓上響起的重重關門聲。當年十元的鎚子,到了一九六七年,已經是二十二元了。當我把鎚子遞給他時,他和我都不禁慘然一笑。
  他繼續打磨從運動場上找到的石頭,但運動場變小了,因為其中一半的地在一九六二年鋪上了柏油。不過,看來他還是找了不少石頭來讓自己忙著。每當他琢磨好一塊石頭後,他會把它放在朝東的窗台上,他告訴我,他喜歡看著從泥土中找到的一塊塊片岩、石英、花崗岩、雲母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迪給這些石頭起名叫「千年三明治」,因為岩層是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數千年才堆積而成的。
  隔三差五,安迪會把石雕作品送人,好騰出地方來容納新琢磨好的石頭。他最常送我石頭,包括那雙袖扣一樣的石頭,我就有五個,其中有一塊好像一個人在擲標槍的雲母石,是很小心雕刻出來的。我到現在還保存著這些石頭,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每當我看見這些石頭時,總會想到如果一個人懂得利用時間的話(即使每一次只有一點點時間),一點一滴累積起來,能做出多少事情。
  所以,表面上一切如常。如果諾頓是存心擊垮安迪的話,他必須穿透表面,才能看到個中的變化。但是我想在諾頓和安迪衝突之後的四年中,如果他能看得出安迪的改變,應該會感到很滿意,因為安迪變化太大了。
  他曾經說,安迪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就好像參加雞尾酒會一樣。我不會這麼形容,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以前也說過,自由的感覺彷彿一件隱形外衣披在安迪身上,他從來不曾培養起一種坐牢的心理狀態,他的眼光從來不顯獃滯,他也從未像其他犯人一樣,在一日將盡時,垮著肩膀,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牢房去面對另一個無盡的夜。他總是抬頭挺胸,腳步輕快,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樣,而家裡有香噴噴的晚飯和好女人在等著他,而不是只有食之無味的蔬菜、馬鈴薯泥和一兩塊肥肉……,以及牆上的拉蔻兒·薇芝的海報在等著他。
  但在這四年中,雖然他並沒有完全變得像其他人一樣,但的確變得沉默、內省,經常若有所思。又怎能怪他呢?不過總算稱了諾頓的心……至少有一陣子如此。
  他的沉鬱到了一九六七年職業棒球世界大賽時改變了。那是夢幻的一年,波士頓紅襪隊不再排第九名敬陪末座,而是正如拉斯維加斯賭盤所預測,贏得美國聯盟冠軍寶座。在他們贏得勝利的一剎那,整個監獄為之沸騰。大家似乎有個傻念頭,覺得如果連紅襪隊都能起死回生,或許其他人也可以。我現在沒辦法把那種感覺解釋清楚,就好像披頭士迷也無法解釋他們的瘋狂一樣。但這是很真實的感覺。當紅襪隊一步步邁向世界大賽總冠軍寶座時,監獄裡每個收音機都在收聽轉播。當紅襪隊在聖路易的冠軍爭奪戰中連輸兩場的時候,監獄裡一片愁雲慘霧;當皮特洛切里演出再見接殺時,所有人歡欣雀躍,簡直快把屋頂掀掉了;但最後在世界大賽最關鍵的第七戰,當倫伯格吃下敗投、紅襪隊功虧一簣、冠軍夢碎時,大家的心情都跌到谷底。惟有諾頓可能在一旁幸災樂禍,那個龜兒子,他喜歡監獄裡的人整天灰頭土臉。
  但是安迪的心情沒有跌到谷底,也許因為反正他原本就不是棒球迷。雖然如此,他似乎感染了這種振奮的氣氛,而且這種感覺在紅襪隊輸掉最後一場球賽後,仍然沒有消失。他重新從衣櫃中拿出自由的隱形外衣,披在身上。
  我記得在十月底一個高爽明亮的秋日,是棒球賽結束後兩周,一定是個星期日,因為運動場上擠滿了人,不少人在丟飛盤、踢足球、私下交易,還有一些人在獄卒的監視下,在會客室里和親友見面、抽煙、說些誠懇的謊話、收下已被獄方檢查過的包裹。
  安迪靠牆蹲著,手上把玩著兩塊石頭,他的臉朝著陽光。在這種季節,這天的陽光算是出奇的暖和。
  「哈啰,雷德,」他喊道,「過來聊聊。」
  我過去了。
  「你要這個嗎?」他問道,遞給我一塊磨亮的「千年三明治」。
  「當然好,」我說,「真美,多謝。」
  他聳聳肩,改變話題,「明年是你的大日子了。」
  我點點頭,明年是我入獄三十周年紀念日,我一生中百分之六十的光陰都在肖申克州立監獄中度過。
  「你想你出得去嗎?」
  「當然,到時我應該鬍子已經花白,嘴裡只剩三顆搖搖欲墜的牙齒了。」
  他微微一笑,把臉又轉向陽光,閉上眼,「感覺真舒服。」
  「我想只要你知道該死的冬天馬上來到,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他點點頭。我們都沉默下來。
  「等我出去後,」安迪最後說,「我一定要去一個一年到頭都有陽光的地方。」他說話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彷彿他還有一個月便要出去似的。「你知道我會上哪兒嗎,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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