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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欒冰然敲開我的房門時是上午十點整,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看到那雙純凈的狗眼,頓時完全清醒了。那一刻,我覺得灰了兩個多月的世界,頓時明快起來,而且有了顏色。欒冰然看見我很吃驚,站在門口遲疑了至少十秒鐘,問道:「原來是你啊?」

我微笑著伸出手,欒冰然卻把手別到身後,說:「我不跟沒有洗漱過的男人握手。」

我下意識地把手在睡衣上蹭了蹭,側過身來邀請欒冰然進屋。她進屋後,脫掉小白兔帽子和羽絨服,環視四周,像個警察一樣打量著房間,突然問道:「這是租來的房子吧?」

我問她怎麼看出來的?欒冰然說:「房屋主人的裝修還是蠻有品位的,跟你的風格不相符。」

我說:「我的品位有那麼糟糕嗎?」

欒冰然說:「說不上糟糕,有點二罷了。」

在我短暫的一生中,聽過無數奚落和嘲諷,我已經可以做到用渾不在意的微笑掩飾內心的憤怒。自從得了癌症以來,我連內心的憤怒都省掉了,根本用不著掩飾。所以,我心平氣和地問道:「我的風格怎麼二了?」

欒冰然走到電視機前,用手敲了敲電視機後面的大理石牆面,說:「這是產自澳大利亞的黑金花大理石,在澳大利亞就不便宜,運到中國後更是價格不菲。」

「你覺得我沒有錢,用不起這樣的裝修材料,是嗎?」

欒冰然說:「這個不僅僅是有錢沒錢的事兒,能夠使用黑金花的人,肯定是一個講究生活品質的人。」

我問道:「你覺得我是一個沒有生活品質的人?」

欒冰然走過來,扯了扯我身上的睡衣,說:「一個如此講究生活品質的人,至少應該穿純棉睡衣,而不是尼龍絲質睡衣。」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問道:「尼龍絲質睡衣怎麼了?很舒服的。」

欒冰然說:「尼龍絲質睡衣會跟毛毯、床單摩擦產生靜電,你晚上睡覺轉身的時候,就沒有被噼里啪啦的靜電電醒過?」

我回憶了一下,的確有過這樣的時候,我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做夢呢。看不出來,小白兔的眼睛跟狗眼一般純凈,卻能看出這麼多內容來。我問小白兔欒冰然:「你怎麼看出來這是義大利的大理石?」

欒冰然說:「我在澳大利亞讀的高中和大學,業餘時間在悉尼一個土豪家裡做保潔,他們家的浴室和客廳里用的都是黑金花大理石,主人曾經跟我說過這種大理石,還叮囑我不要用化學去污劑擦洗。」

在我想像中,凡是能夠出國讀中學的孩子,家裡都是非富即貴,怎麼還會去當地人家裡做僱工?欒冰然看出我的疑惑,說:「我們家不當官也沒有錢,我爸爸是首鋼一個車間主任,母親還下崗在家閑著,可他們非要送我出國讀書,就是盼著我有出息,將來能夠生活得體面一些,所以二老省吃儉用攢下錢,都花在我身上了。」

我問欒冰然:「那你後來出息了嗎?」

欒冰然說:「我的大學還沒有讀完,爸爸就得了肺癌,我只好輟學回來了。」

我問:「你爸爸現在怎麼樣?」

欒冰然純凈的狗眼裡飄過一絲遺憾,說:「半年前去世了。」

我說:「對不起!」

她說:「沒關係,誰都會死。」

我還想安慰小白兔幾句,可她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說要開始工作了。我問她開始什麼工作?她說:「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告訴我,我們的慈善會會盡最大努力,幫你實現一些願望。」

幫我實現一些願望?我說我有很多願望。欒冰然說:「我們只能幫你完成一些合理的、可操作性強的、不違背人性的、不違背法律的願望。」

我問道:「怎麼收費?」

欒冰然說:「不收費,我們是NGO,是一個公益的、非營利性的慈善組織。」

我還是不太相信,我又問道:「你們的經費從哪裡來?」

欒冰然說:「主要是靠社會慈善捐助,也有一些接受我們臨終關懷的人,把部分遺產捐贈給我們慈善會。」

我說我沒有財產,所以也沒有遺產。欒冰然說沒有關係,她還說:「在我們有信仰的人眼裡,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

我說:「有錢人和沒錢人。」

欒冰然說:「有信仰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

我說我沒有信仰,你們還會對我進行臨終關懷嗎?欒冰然說:「沒有信仰的人更需要救贖。」

接下來的整個上午,小白兔欒冰然都在工作,她用了筆記本上十頁紙才記錄完我的願望。欒冰然甩了甩胳膊,說:「你也太貪心了吧。」

我說:「蹉跎半生,臨死之前總得奢侈一回,哪怕是過過嘴癮也好。」

欒冰然收拾起筆記本,站起身來穿衣服,說:「我先回去整理出一份報告交上去,等經費批下來,就可以幫你實現願望了。」

我一聽到她說寫報告、審批等詞語,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欒冰然看出我情緒的變化,她安慰我說:「別拿我們當有關部門看,我們的審批很快,評估部門開一次會就可以通過。」

我問她,我的所有願望是不是都能通過?欒冰然說:「不一定,評估部門會結合病患者的實際情況,做一些項目的刪減。」

三天後,欒冰然再次登門,說我的願望有一半通過了。我問,哪些願望沒有通過?欒冰然說:「去夏威夷衝浪、帶著美女乘坐私家豪華遊艇、去西藏登一次雪山、四千米高空跳傘,這些都沒有通過。」

我說:「你們太摳門,費錢的項目都砍掉了。」

欒冰然說:「跟錢沒有關係,夏威夷浪大,你沒有進行過衝浪基礎訓練,萬一淹死誰負責?帶著美女乘坐私家遊艇屬於低級趣味,被刪掉了。癌症病人去登雪山容易引發高山反應,高空跳傘危險係數太高,也被刪掉了。」

我問欒冰然:「蹦極也是危險係數極強的項目,你們怎麼不刪掉?」

欒冰然說:「死於蹦極的人與死於登山和跳傘的人相比,是一比六十萬,蹦極比踢足球的安全係數還高。」

我說:「聽上去,是很專業的數據,你做這個工作多久了?」

欒冰然說:「兩個月前,經一個在澳大利亞留學的朋友介紹,我才進入慈善會的,你是我的第一個關懷對象,如果不是你點名執意要我來,像我這種培訓時間不到半年的,是沒有資格參與臨終關懷的。」

我說:「看不出來,你們對自己要求還挺嚴格的,培訓時間比賣車賣房子的還長。」

欒冰然顏色一沉,說:「有一群人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得到,只是付出,而且還做得這麼認真,他們是值得尊敬的。」

我也覺得自己言語有些輕浮,這跟我做銷售工作的經歷有關係,在我們那種低端公司里,相互間嬉笑怒罵擠對是家常便飯,大家唯利是圖並無孔不入。我尷尬著找話題掩飾,就問欒冰然:「那我什麼時候開始我的願望?」

欒冰然說:「從現在開始,欒冰然將幫你完成所有人生願望。」

在欒冰然的安排下,我們開始實施我的第一個夙願:蹦極。

中午,我請欒冰然在一家老北京火鍋店吃涮羊肉,這隻小白兔比我還能吃,要了四份羔羊肉,她吃了三份,最後還吃得下一份手擀麵。年輕真好,能吃能造,如果上蒼能夠給我一次重獲新生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不再這麼窩窩囊囊活一輩子。祈禱的時候,我只能說上蒼,其實上蒼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個虛幻的泛指,這一點就不如欒冰然她們,她們直接向自己信仰的神索取,要麼是上帝、要麼是真主、要麼是佛祖,指向清晰,到達率才會高。像我這樣泛泛地祈禱,肯定是屁用不管的。

欒冰然開著一輛她舅舅送她的二手捷達車,循著手機導航跑了兩個半小時到了十渡,這裡的蹦極是北京開辦最早的一處。冬季,極少有人蹦極,十渡也處在半歇業狀態。關於蹦極,我一直覺得它是精神病級的自虐之舉,在兩個月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參與這個魯莽又愚蠢的遊戲,所以它根本就不是我內心的願望。可是自從得知病情之後,我對癌細胞最後時刻在人體內的肆虐驚恐不已。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外公被胃癌一天天折磨得失去人形,外公低沉的哀號好幾次出現在我最近的夢裡,揮之不去。所以,那天當欒冰然詢問我今生未嘗的夙願時,我絲毫沒有猶豫選擇了蹦極、登雪山、高空跳傘,我的初衷是出現一次意外,讓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飛翔著撲向大地,免遭日後被癌細胞折磨的痛苦。可是,欒冰然的慈善會居然把可能出現意外的登雪山和高空跳傘刪掉了,只讓我參與蹦極,而且還告訴我蹦極的保險係數是登山和高空跳傘的六十萬倍。說白了,就是讓我遭受純粹的驚嚇,沒有絲毫解決我痛苦和恐懼的可能。

一位滿臉黢黑的小夥子接待我們兩個不速之客,當我們三個人乘坐電梯登上蹦極台之後,我的雙腿就如同灌了鉛一般,挪動每一步都需要極大毅力。欒冰然倒是坦然,還趴在欄杆上四下張望,不時發出興奮的讚歎,似乎是在嘲笑我兩條不聽使喚的腿。人生除死無大事,我不就是求一死嗎,我怕什麼?任憑我如何勸慰自己,我的身體就是不由我擺布,當欒冰然用她那雙純凈的狗眼回眸時,我恨不得不綁安全帶就跳下去。可是,我的雙腿就是邁不開,我甚至有了匍匐爬過去的想法。我在想,恐高絕不是心理問題,肯定是器質性差別。

黢黑小夥子滿以為是欒冰然要蹦極,他在給我的雙腳捆綁安全帶的時候,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說:「不要緊張,安全著呢,我們這裡從未出過安全問題。」

他攙扶著我站到起跳位置上,我努力低下頭看了一眼腳底,發現結冰的湖面很是刺眼。我問小夥子:「水面結冰了,萬一繩子脫落了,必死無疑啊。」

小夥子笑著說:「下面的水就是給人心理安慰的,這麼高的位置摔下去,水面的硬度跟水泥地沒什麼兩樣。」

我迎著風呆立在起跳點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隻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我幾乎嚇得癱坐在地上。欒冰然一把扶住我,說:「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一輩子的夙願在即將實現的那一刻,心中肯定是百味雜陳,可你也不能在這上面過夜啊。」

我幾乎是用哭腔哀求欒冰然:「你……你從後面給我……給我一腳。」

終於,我在欒冰然的幫助下,完成了我第一次蹦極。欒冰然很是配合,她說她踢我那一腳,讓她很有快感,有一種小時候惡作劇成功的快感,尤其是我接下來的那一聲震徹山谷的慘叫,爽得她汗毛都豎立起來。聽她描述自己的快感,我覺得這隻小白兔很變態,她跟我以前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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