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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所屬書籍: 歡樂頌

    當手中的每一張牌都是壞牌,想要贏一把的唯一辦法就是打破規則。樊家主心骨樊父轟然中風,樊家的分配規則因此倒塌,樊勝美在爸爸手術的那一天才終於認識到,親人並非天然的愛人,親人更非天然的債主。從那一天起,樊勝美漸漸學會對親人說「不」,並越來越勇於說「不」。然而奇怪的是,當樊勝美強硬起來,充滿主見的時候,她的媽媽吧嗒一聲貼到女兒身上,變成唯女兒馬首是瞻,將女兒看成新一任的樊家家長,在女兒面前唯唯諾諾。唯獨說到兒子的時候,樊勝美才能發現,其實兒子才是媽媽心中的唯一主心骨。即使兒子目前遠在天邊也無所謂,孫子雷雷就是兒子的替代物。

    爸爸的命是保住了,手術也達到預期的效果,那就是除了眼珠子會轉,其他什麼都不會動,吃喝拉撒全靠別人伺候。即便是樊勝美當著媽媽的面跟爸爸說,她自作主張將哥哥住的房子賣了給爸爸治病,媽媽聽聞後號啕大哭,她爸爸依然穩若泰山,甚至連眼珠子都不怎麼轉一下。因此樊勝美懷疑爸爸的腦子看來也不轉了。術後恢復的日子,樊勝美累癱了。她白天工作掙錢,晚上替換媽媽看護爸爸。而即便累得形銷骨立,達到每天不吃晚飯都追求不到的瘦身效果,她還是覺得應該趁聖誕後的周末兩天,爸爸出院的日子,送父母回老家家裡休養。海市居,大不易,費用高得嚇死人。

    王柏川趁回老家跑業務間隙,著手整理樊勝美哥哥的房子,並通過朋友關係公證出售,拿到錢就匯到樊勝美的信用卡。這一切,樊勝美與王柏川之間都是電話聯絡。直到聖誕節前兩天,王柏川才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醫院住院部。此時,樊母已經領著雷雷回歡樂頌22樓休息,樊勝美替班獨自照看父親。

    王柏川是懷揣著無數忐忑來到病房的,但見到樊勝美的時候,他驚住了,素顏,憔悴,甚至還有一副時下流行的黑框眼鏡遮擋流盼的美目。樊勝美的這個形象,與王柏川心目中牽掛了十幾年的校花大相徑庭。

    樊勝美卻是落落大方地招呼:「王柏川,終於可以面謝了。最近忙,沒走出去,只能自制一張聖誕卡,祝你聖誕新年都快樂。」她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精緻的卡片,交給王柏川。卡片是她在醫院守著不聲不響的爸爸的時候製作的,用剪碎的彩色毛線粘貼出漂亮的卡通圖案。她給22樓全體鄰居每人做了一張,也給王柏川、魏渭和趙醫生各做了一張。現階段,她也唯有以此聊表心意了。

    「謝謝,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禮物。」王柏川盡量將語調說得委婉,以免打擊正處於人生低潮期的樊勝美。可看到遞卡片過來的枯乾的手,王柏川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你回家睡去吧,我替你看一夜。」他看一眼手錶,「現在開始睡,到明天上班時間,還可以整睡十小時。這兒怎麼做你交代一下。」

    樊勝美眼眶一熱,垂下眼皮,「你也累,剛長途車開回來呢。我已經習慣了,你看這張活動床。而且回去也沒地方睡,宿舍只有一張床,我媽媽也要休息。這幾天她也很累。」自從底細全部曝光,樊勝美在王柏川面前說話反而自然。

    王柏川摘下一把鑰匙交給樊勝美,「我那兒的地址你知道,只是衛生情況不大理想。」

    樊勝美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她只得扭轉身,背著王柏川拭淚,到底還是不願當著王柏川的面哭泣。「我還得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爸周六出院,我打算立刻送他回老家休養,你能不能辛苦一點,開車載我們回去?如果你已有安排,我另外找人幫忙。」

    「當然行,就是大後天?我大後天一早來這兒。」

    「那你今晚回去吧,好好休息,大後天還得靠你了。」

    王柏川看樊勝美又慢慢轉回身來,看到樊勝美臉上的淚痕,心疼不已,可他最終還是拿著卡片回家了。王柏川走後,樊勝美卻是抓著頭髮垂首鬱悶許久,到處求人,到處被人可憐,即使大家都是那麼好的人,她卻承受不住了。到處求靠,又與她哥哥何異。她發現,她其實也挺沒用的,活到三十歲,稍微遇到點兒事,就自己完全無法獨立支撐。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年為人的失敗。

    安迪收到一件新年禮物,是一軸裝裱精美的中國畫,由專人專程送到安迪的助理手裡。安迪不知是誰送的,也不懂中國畫,看來看去看不出好來,也看來看去看不出有什麼寓意,只知道是深深淺淺的山和波光粼粼的溪流,在她眼裡與大多數中國山水畫大同小異。頂上幾行草書她也認不出來,只好狐疑地翻看包裝,卻找不到任何線索。

    奇點卻是識貨,進門一看見這幅隨隨便便扔在料理台上的畫,就「喲」了一聲,「小富玩車,中富玩表,大富玩收藏,你也開始涉足收藏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啊。」

    「誰送錯地兒了吧,我又不是貪官。值多少錢?多的話,我連夜把助理殺人滅口,假裝我沒收到過。」

    「何雲禮的畫,尤其這個尺寸的,值得殺人滅口。何雲禮?」奇點忽然意識到什麼,抬眼看向安迪,「何雲禮?」

    安迪臉色變了,何,她的姓。名貴的畫來得鬼鬼祟祟,毫無理由,她無法不聯想到與魏國強住在一起的那個人。奇點一聲不響將畫捲起,塞入錦囊。順手打開電腦查詢何雲禮其人。安迪卻跳進廚房裡,「別告訴我,我不想聽。」

    奇點查了會兒,便確定何雲禮就是安迪的那個無良外公。「要不要我找人把畫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

    「幹嗎送回去,賣了,我們元旦住巴厘島悅榕去。」安迪狠狠地往烤了一半的雞身上刷麥芽糖,不知不覺就刷多了。

    「哈哈,彪悍,我喜歡。」見安迪並無異常反應,情緒基本正常,奇點心中很是滿意,便放心將畫取出,仔細揣摩頂部那一行草書到底寫的是什麼。何雲禮書畫俱佳,奇點心癢不已。

    安迪將烤雞送回烤箱,不滿地道:「你不可以欣賞him和it。」

    「如果我沒猜錯,上面的字是『黛山眉峰聚,秀水眼波橫』。」

    「抄襲,偷梁換柱,藏頭縮尾,假惺惺,鬼祟。翁婿兩個一樣德性。」

    奇點只是笑,「你罵對了,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給你說說……」

    「不要聽,不要理他們兩個。」

    「聽聽吧,我不說會憋死,這件事只能跟你說。我說啦?你就當作聽我扯淡,好嗎?」

    「條件是,等下我烤出來的雞,無論味道好壞,你都得吃完。」

    「行。我說啦。何雲禮可能不是他真名,查了一下他的生平,說他逃荒到海市,貧病交加,被好心人收留,病後不知從哪裡來,該到哪裡去,於是滯留在了海市,靠賣畫為生。」

    「撒謊,要真的失憶,就不會鬼鬼祟祟借用王觀的《卜運算元》,寫什麼黛山眉峰聚了。」

    「對了,這就是關鍵。我很早已經知道何雲禮諳熟西洋畫法,大膽將油畫技巧運用到水墨為主的中國畫中,尤其敢於濃墨重彩,將各種絢爛鮮艷之至的色彩運用到匪夷所思,因此人稱國畫界的凡·高,背後則是叫他何瘋子。」奇點說到這兒停頓,握住安迪的手,見安迪只是皺眉思考,就不再繼續。

    「不,他不是真瘋子,他是用奇突畫法掩飾過去的風格,反差越大,別人越不容易注意他的老底。你看眼前這幅,純水墨,不著一絲色彩,說明他對水墨運用自如。所以,我得出結論了。一、何雲禮不是他的原名,而且他掩飾得很好,以致老嚴查到魏國強,卻查不到魏國強身邊的他;二、這幅畫才是他原有的風格,但他一定不敢把這幅畫拿出來見光,所以才敢寫上『黛山』兩個字,但也只敢用草書寫。孬種。」

    「我們想到一處了。我很懷疑這幅畫是他畫給自己,甚至是秘不示人,只偶爾閉門對坐靜思的。哈,真想不到,很有趣,很八卦。但為什麼他把這幅畫送給你?」

    「猥瑣人的猥瑣想法,我們怎麼猜得到。我不耐煩他們的一再鬼祟,需要給他們一個果斷態度,讓他們知道接近我得付出高額成本。奇點,這幅畫送到知名拍賣行,因為風格大異,人家會不會當作贗品看待?可是如果我讓老譚送出去,拍賣行就得將信將疑了,會不會送去讓畫家本人鑒定?然後他很生氣,發現媚眼做給瞎子看了,以後不會再來煩我?」

    「盡量縮小影響,我送去。這幾天我打聽一下,哪幫人與他熟。」

    「OK,就這麼定。真舒服,幹壞事真痛快,我本來不是應該生氣的嗎?不,生氣的應該是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干擾我的情緒。」

    「你近墨者黑。」

    「總之你別想賴吃烤雞。」

    「哈哈,你做毒藥我也愛吃。」但奇點心中卻是對何雲禮越來越好奇,一個黛山縣城出來的富家子弟,怎麼與西洋畫扯上關係的,應該是從小在大城市甚至國外接受正規西洋藝術教育。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娶了一個瘋女人做妻子。最後為什麼落荒而逃,卻闖出個何瘋子的名頭。抬頭,卻見安迪白眼相對,他立刻明白,安迪猜到他在轉鬼心思了。

    烤雞出爐。今日的烤雞大有面子,起碼錶皮棕黃,頗有魅力。可奇點是個久經考驗的同志,對於安迪的廚藝有著充分而深入的認識,他絕不會因為烤雞外表的美麗而誤判烤雞內里的美味。果然,第一口便證實了他的經驗:甜。安迪也皺眉道:「生氣的時候麥芽糖刷多了。」

    「不會,皮很脆,我也喜歡烤雞口味甜一點的。」

    「你在香港說過,你可以忍受甜品,但不能忍受菜里吃出糖的甜味。所以,今天定為『吹笙鼓簧日』。」

    奇點略一思索,笑了,「又是近墨者黑,損人損得轉彎抹角。我衷心希望你早日背完元曲,早日來個『快活也么哥日』,乾脆潑辣。」

    「那我的微博『兀的不鬧煞人也么哥』了。」

    奇點暈了,「這都背到元曲了?要是廚藝也能突飛猛進該多好。」

    「枉將我急煞了也么哥,枉將我急煞了也么哥,四肢進化不如大腦啊。您老將就著點兒也么哥。」安迪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什麼何雲禮魏國強的,都成了今晚上的過眼煙雲,懶得多想,也不願關注。

    曲筱綃想不到她不過是為了求得跟趙醫生一個約會,竟然連續給趙醫生做了一星期多的專車司機。天一冷,雪一下,醫院更是門庭若市,趙醫生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科室的其他醫生年紀大點兒,紛紛倒下了,趙醫生年輕,不免多承擔著點兒。於是在曲筱綃自作主張約定時間日期的第一天,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打電話沒人接,發簡訊不回,曲筱綃火了,怎可如此對待老娘,她奮勇打上醫院去。結果,被指,趙醫生還在手術室。

    趙醫生倒是很快就出來了,但只夠時間跟曲筱綃說一句「還有一台」,就急匆匆地又消失了。曲筱綃只好又等,發現趙醫生忙得如紅牌阿姑坐台,直到半夜才花容慘淡地結束工作。曲筱綃不忍心,便給他當了一回司機。不料,這一心軟,便是一星期多。

    這幾天,曲筱綃留學在外的同學紛紛趁聖誕假期飛回國內省親,曲筱綃天天吃接風宴,今天也不例外。但吃到一半的時候,曲筱綃習慣性地給趙醫生髮去一條簡訊,問今晚工作什麼時候結束。也不例外,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有一條簡訊發回,大約十點。於是曲筱綃到十點時候就早退了。

    朋友們都問曲筱綃去幹什麼,但打死曲筱綃她都不肯說,她每天晚上送上門去給一個帥哥做專職司機,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糗的一件事。可她就是這麼鬼使神差地大冷天等在醫院停車場,等著趙醫生累得蔫頭耷腦地出來。但今天趙醫生是看著手機笑著坐進她的車子。「笑什麼?」

    「魏兄又拍安迪馬屁了。你看。」

    曲筱綃看到「吹笙鼓簧日」,不解,又怕趙醫生鄙視她草包,只得轉開話題,「你感冒更厲害了,生病還這麼拚命幹活,明天打病假條吧。」

    「病人生病找醫生,醫生生病活該挺著。」趙醫生說話悶聲悶氣的,在車內暖氣的熏陶下,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擦鼻涕,可誰都擋不住他的話癆,「你看,這句是《詩經》里的,字面上意思是魏兄又去安迪家了,安迪熱情招呼。但是魏兄為博美人笑,沒少拍馬屁,於是這兒就用『吹笙鼓簧』,而不是前面那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諷刺我們魏兄巧舌如簧啊。這兩人公然打情罵俏,太無恥了。」趙醫生說的時候,笑嘻嘻地觀察曲筱綃的神色。只見駕車的曲筱綃越來越專註,儼然如同給奧巴馬駕車的專職司機。「我是不是解釋得不夠通俗?」

    「你故意撿這個來諷刺我,有意思嗎?」

    「事實么,我就是這麼一個低碳哥,沒事喜歡宅家裡看書,看到精彩處希望身邊有個人可以交流切磋,或者一個眼神便可會心一笑。你不是這麼個人,強扭的瓜不甜。」

    「可你情緒低落時候不是喜歡瘋狂發泄一把嗎?你不是跟我玩得很開心?」

    「我又不是神仙,即使看病都有誤診率,何況是我不擅長的看人。你很好,但不是我那杯茶。」

    「你是不是喜歡安迪?你就是從看見安迪開始轉變態度的。你接近魏大哥,跟魏大哥做朋友,是不是為了接近安迪。」曲筱綃徹底抓狂,將車違停到路邊,尖叫出她心中埋藏多日的疑問。

    「答案:不是。不是。補充說明:我沒你想像中卑劣,我底線不高,但也不至於太陰暗。」

    「可是……」

    「不用可是,我以前跟你提到過的有趣,你理解不了,我也解釋不清楚。」

    「可是為什麼我每次問你什麼時候下班,你都回答我呢?你怎麼不拒絕我來接你?你這不是暗示是什麼?」

    「你從來認為我的拒絕是一廂情願,我再拒絕,你也不當回事,我還費什麼腦筋。你以為我有力氣跟你玩貓抓老鼠的遊戲嗎。我也不願意啊,你一定要送我,我車子只好扔醫院裡,早上只好跟人搶計程車。」

    曲筱綃扭頭看趙醫生,見他懶洋洋地耐心地靠在椅背上,可即使那麼疲倦,那側影依然怎麼看怎麼帥,她喜歡到了心底。「我就是不放棄你。要不,你買什麼書,打一份書單給我,我也看。」

    趙醫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不屈不撓,而且勇於表達的女孩,他幾乎招數用盡,被曲筱綃逼到絕路,只得無奈地道:「好吧,我承認我關注安迪,手術室出來打開手機第一件事是關注她的微博。我一心不能兩用,對不起。可以放我走了嗎?」

    曲筱綃愣了,「你撒謊。」

    趙醫生有理說不清,累得頭痛欲裂,一聲不響開門出去了。可他才出車門,後面一輛助動車重重撞在曲筱綃車尾,車上的人囫圇落地,一聲哀號。趙醫生也是心裡一聲哀號,趕緊衝上去查看落地者的傷勢。但曲筱綃聽到撞擊聲出來看一眼,見有趙醫生接手,就打電話給朋友尋求幫助。她知道違章停車出車禍的後果。問了朋友後才出來,問傷到沒有。落地者起身,根據趙醫生指示活動活動手腳,都還挺利落,曲筱綃就開始與助動車主談價。

    助動車主不是個好惹的,不斷提出打電話報警處理,曲筱綃則是說報警結果是大家都扣車大家都不方便,於是兩人在200元—500元的賠償區間你來我往互相扯皮。趙醫生看得眼花繚亂,恨不得自己掏五百元結束爭辯,本來就是亂停車造成的麻煩。可他又不能逃走扔下曲筱綃一個小姑娘跟男人吵架,為了道義,他還得繼續奉陪曲筱綃。但心中厭惡至極,這個煩人精。

    終於,扯皮結束,賠償是個古怪的數字:428。趙醫生看著曲筱綃一分不差地給出428元,而那助動車男拿錢離去,他也悶聲不響離開現場。但曲筱綃衝過去從背後抱住趙醫生,「我不讓你走。剛才你本可以走的,可你留下來陪我,你心裡其實對我很好的。我們可以求同存異啊。」

    趙醫生仰望蒼天,只能放棄斯文了。他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曲筱綃的手,掙脫出來。而曲筱綃的心也被一寸一寸地掰斷,看著如釋重負的趙醫生,曲筱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對有些人可以求同存異,對有些人只能排異。」趙醫生扔下此話,正好有計程車空車經過,他連忙逃難似的跑了。

    曲筱綃這回沒哭,這回她是眼噴怒火盯著趙醫生的背影。她做了那麼多的努力,她都低三下四地做了那麼多天的接送工作,趙醫生不僅不領情,字裡行間似乎就透出一個字:賤。趙醫生就是這麼輕賤她。她火冒三丈地摔門坐進車裡,死死捏著手機找出安迪的號碼,撥打過去。

    「安迪,我小曲啊。」

    「呃,怎麼了,聲音不對勁啊。」

    「我被人甩了。魏大哥在嗎,請他一起聽電話。」

    「OK。」安迪莫名其妙,開了免提,讓奇點一起聽,「說吧。」

    「趙醫生對我的問題百般抵賴,在我追問下只好承認,他說他關注你,每次手術完第一件事就是看你微博更新沒有。好了,我被他利用了,魏大哥也被他利用了,你們自求多福吧。晚安。」

    安迪錯愕,看向奇點,「信嗎?」

    奇點搖頭,「不相信。趙醫生可能關注你,喜歡你,但他不可能利用跟我做朋友跟小曲做朋友以達到接近你的目的。換成小曲倒是可能這麼曲線救國。我懷疑趙醫生是秀才遇到兵,被小曲纏得小曲想要什麼答案他提供什麼答案了。」

    「就是啊。小曲翻臉可真夠狠的,打小報告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哈,今晚小曲踢到兩塊鐵板,一般人最愛聽小報告,以為這樣才夠知己夠朋友。她被拒絕得失心瘋了。」

    「你不用替她分辯,換問題小關,再失心瘋也做不出這種事。所以我跟小關知無不言,跟小曲從不說要緊事。但小曲是個好玩的人,平時交往還是蠻開心的。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看人太明白,有時候挺沒勁。」

    「大處著眼,小處糊塗,不就有勁了嗎。又能同時保護好自己。」

    奇點惻然。當年他也說過保護好自己的話,他媽媽眼圈兒一紅,把他抱進懷裡,道歉說沒能保護好他。他現在也伸手抱住安迪,想安慰安迪說以後他保護她,可心知這麼說沒用,他和她都不會相信。保護好自己已經成為首要的本能了。

    曲筱綃憤怒地回到歡樂頌,憤怒地敲門將2202的人都驚醒。邱瑩瑩裹上羽絨服衝出來問:「幹什麼?大家都睡了。」

    曲筱綃摸出手機一看,「還不到十二點,睡個頭。過來,到我家陪我說會兒話。」樊勝美的小黑屋裡卻傳來雷雷哇哇的哭聲。曲筱綃看一眼那扇門,「去不去我家?要不然我一直站這兒,讓你凍死,小孩哭死。」

    「好吧,我去穿上衣服。」邱瑩瑩一個轉身,但她餘光瞥見曲筱綃放鬆警惕,立刻伸手將門關上,吧嗒吧嗒地沖回溫暖的被窩去了。身後傳來曲筱綃憤怒的擂門聲。邱瑩瑩再不肯大冷天地跳出被窩,而其他人剛才也都聽見了對話,誰都不去應門。曲筱綃敲了幾下,手痛了,只能狠狠再踢一腳,揮舞著拳頭回自己的家。

    沒人跟她說話,都不理她,曲筱綃氣得在自己家裡砸玩具。她的玩具多,很快就砸了一地。可毛茸茸的玩具砸不過癮,她就上趙醫生的微博搗亂。趙醫生說給自己準備了一件最稱心的聖誕禮物,她在後面揭露是安哥拉樹皮。趙醫生說某本日本漫畫書好看,她跟帖goingdown。趙醫生自我吹噓一個成功的醫療案例,她就給個嘔吐的圖案說高明不高明只有等追悼會上才能確定。整整使勁搗亂了兩頁,曲筱綃才捶著桌子作罷。

    據說,有一種自戀的案犯作案後喜歡流連在作案現場,欣賞自己的作品。曲筱綃顯然就是這樣的作案者,她刷了兩頁回帖後,在趙醫生的微博流連忘返,恨不得打電話提示趙醫生微博有危機。可她等來等去,沒有等到任何屬於趙醫生的動靜,倒是在22樓的另一個房間里,奇點看到並笑死了。可惜奇點並不手癢回帖,曲筱綃等得無聊之極,找其他事情發泄解悶。

    安迪一到晚上十一點之後就開始與奇點堅壁清野,以便促使奇點於十二點之前乖乖離開2201。而奇點唯獨在這件事上不是裝聾作啞就是裝瘋賣傻,今晚則是做完事情看完書,磨蹭著不走,上網找樂子拖延一點兒時間也好。看奇點對著電腦大笑,安迪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遠遠地站定了看,問:「笑什麼?小曲……在趙醫生那兒搗亂?」

    「豈止是搗亂。你看這條,小曲這傢伙無法無天。」

    安迪看看奇點的後腦勺,決定不去惹這危險傢伙,還是去自己的電腦上看。但她看到第一條就不得不翻出搜索工具,查到正確意思之後,正確地指出:「小曲這是造謠。可若是有趙醫生的病人看到,會不會信以為真懷疑趙醫生的能力和信譽?」

    奇點不禁啞了三秒,「不會。」他鬱悶了會兒,道:「傳給我你這幾天的行事曆,到元旦假期結束的1月3日的。」

    「你自己來看。」安迪將她的電腦轉向奇點,自己趕緊跳開了。彷彿一到十二點的奇點比月圓時候的狼人還危險。

    奇點只得走過去看,一邊看,一邊大刀闊斧地刪。安迪不禁失聲尖叫:「幹什麼?你不可以亂刪。」

    「雖然你智商很高,可你能不能一次只做一件事?別一邊做早餐,一邊聽新聞,還放一張交響樂。你確實有能力一次將三件事都做好,三天以後再問你,你都能複述交響樂的細節。或者一邊跑步一邊認路一邊聽開放課,我相信你對開放課的理解將超過許多人。可你有沒有想過,讓腦袋並不止停留於記憶,停留於推理,而是去感受其中的細微情感脈動?我刪你的重疊安排,讓你每個時間段只能做一件事,再給你留出大段空白時間,用於……閑著,對,就是閑著,逛街去,看電影去,做美容去,都可以,唯獨不可以做你計劃中的事。」

    「我對待小曲那些回帖的態度不對?其實我也挺喜歡看小曲胡鬧的,可這件事不對勁,會影響到趙醫生。」

    「你的想法都對,可就是缺乏情趣。」

    「可你若是不說服我,刪了也白刪的,我都記著,回頭照做。我的時間需要有效利用,回國需要加強語言文學時政法律方面的學習,才不至於分析問題時候不切實際。如果不是一天一兩本書地解決,我怎可能如此快地融入國情。」

    「我希望你在工作方面可以適當放緩腳步,多投入時間精力到生活上,不僅僅是做菜,而是培養生活情趣。」

    「我願意聽你的,但你得給我幾本書看看,該怎麼培養生活情趣。」

    奇點這回是真的翻白眼束手無策了,若說培養男性朋友的生活情趣,他會,可培養女友的生活情趣,有些方面他可以,有些方面他若是懂,那才娘娘腔呢。他坐在客廳中央環視整個客廳,這個簡潔實用得缺乏贅物的客廳,比他家客廳還風格硬朗的客廳,久久無語,安迪哪有生活。最終,他的目光痛苦地落在安迪臉上,這種沒有裝飾的臉,與客廳風格一致。「行,我想辦法改造你……」

    「但不可以影響我的工作。」

    「知道你即使十年不工作也餓不死,富婆!這個要求拒絕。老天,我要做出多大的犧牲啊,我需要甜頭。」

    「有書嗎?有書不是更直接?你都不需要犧牲。」

    「都是些被你定義為浪費時間無聊裝十三無病呻吟缺乏邏輯異想天開病態異端的書報!我需要甜頭,不要迴避我這個問題。」

    安迪立刻跳到桌子後面,背手訕笑,每天到這個時候奇點就會以各種理由提出需要甜頭,這個甜頭就是留宿。

    這一回,奇點掏出一袋資料,「辦理結婚手續,我的所有資料都在這兒。我的都已辦妥,你的呢?你答應過我。」

    安迪拉開抽屜,也拿出一個紙袋,「都在裡面。但是……我想來想去,你父母是你最親密的人,你對他們隱瞞我家實情對他們不公平。而且……」安迪很沒勇氣說下去,「你先說說你父母。」

    奇點此時任何要求甜頭的衝動都被澆滅了,他字斟句酌地道:「已經跟你有過表態,我們跟他們不說假話,但只說有限的實情。我並不是打擊你,但你的情況確實特殊,這種特殊不影響我對你的感情,然而我的父母未必能接受有些實情。我們是成年人,他們不知情,我們這樣過日子,他們如果知情,我們依然這樣過日子,唯一的不同只是他們心裡有了疙瘩,影響未來相處的和睦。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跟他們強調這件事?這叫善意隱瞞。你還有什麼其他想法,今晚也一併說了吧,省得我總被你拒絕得莫名其妙。」

    安迪心想,也是。那麼解決第一個問題。但第二個問題顯然不容易解決,她又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到她的資料袋上,努力了會兒才道:「我很希望有孩子,可是我又很擔心。合理的辦法是,我希望孩子三歲並證明是正常之後再跟你結婚,我不願你很無辜地承擔本該屬於我的不幸。你已經說過你願意,而且你負擔得起,但我不願意對你不公平。」

    「很傻,這麼不合邏輯的話不應該出自你的口中。結婚不結婚,都不影響我對孩子的責任。這件責任是天然的,只要你我的孩子出生,就不由你單方面決定。這個問題也得到解決,再下一個。」

    安迪一聽,邏輯上說,該是如此,可是她不願意,為什麼要讓無辜的奇點承擔不幸。尤其是,看魏國強的表現,家中有那麼一個人,若是像弟弟那樣的倒也罷了,若是像媽媽那樣,多麼恐怖,怎麼可以讓奇點分擔。可奇點也說得對,只要是兩個人的孩子,他有天然責任,那麼結婚的日子根本就沒必要另定。安迪無措了,除非,她徹底拒絕奇點這個人。

    「再下一個,安迪。」奇點嘆一聲氣,準備挨刀子,「如果換作別的男人,恐怕早已被你拒絕得沒自信了。我能撐下去,但我不能死不瞑目。」

    「這些還不夠理由嗎?我……我建議你不如與魏國強談談,問問他家裡有這麼一個不定時炸彈,而且這個不定時炸彈還可能生出一串不定時炸彈,是什麼滋味。奇點,你沒看見魏國強聽到我說某些話時候眼中的恐懼,那是真恐懼,那麼多年他都無法淡化的恐懼。僅僅為這個理由,我就不應該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害你。」

    「這個理由,我已經做好最壞打算。我不願你一再提起這個,於事無補,而且讓我一再感覺你想離開我。我只想聽聽你『僅僅為這個理由』之外的其他理由。」

    安迪頓時陷入沉默。奇點忐忑不安地看著安迪,看著她雙手深入頭髮,抱頭沉默。奇點心中忽然生出恐懼,他走南闖北見識得太多,再古怪的事情他都親眼見過,他相信這個世界無奇不有,怪事沒有底線。安迪一直對他隱瞞的究竟是什麼內情?他看著安迪的神情,甚至覺得安迪如果說出已婚,他都不會大驚小怪了。可是看著安迪煩躁得臉紅脖子粗,雙手恨不得連根拔下頭髮,他於心不忍,「算了,安迪,不想說就別說了,我當作沒這回事,以後不會再逼問。好吧,你早點休息,我回家去。」

    令奇點異常失望的是,安迪雖然沒抬頭,但是重重點頭同意他走。愛上安迪本就不易,而此時奇點有點兒崩潰。他默默收拾了東西,但手接觸資料袋時,還是毫不猶豫將資料袋留在安迪家裡。

    直到奇點關門,安迪才抬頭,盯著桌面上裝著奇點結婚資料的紙袋發愣。過了會兒,她揣摩著奇點大約已經走過中庭,即將接近大門,才拿起手機撥通奇點的手機。「請你只聽,別問。我幼年時候的記憶雖然已經模糊,可有些記憶還清晰,那些晚上,荒郊野外,我媽……野合……還有那些意猶未盡的手伸向我……還有在孤兒院在小學初中高中,我一直是沒人保護的孩子,又是長得不錯的孩子……所以你可以猜測到……我強烈抵觸男人對我身體的接觸。你的接觸我可以承受,但那也只因為是你,心裡提醒不要抵觸。可我非常非常害怕跟你進一步,我一想到幼年時期夜晚看見的聽見的……就這樣。奇點,我們結束吧,我無法更進一步,我有病。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我不該後知後覺近來才發現無法剋制抵觸心理,我的僥倖害了你,對不起,我對你非常非常抱歉。」

    奇點愣在原地,耳邊是手機里傳來的掛斷的蜂鳴聲。即使奇點做過無數心理建設,他以為他已經想到最壞的可能,可他還是意外失算。許多疑問迎刃而解。難怪安迪一直拒絕他「不規矩」的手,甚至不惜將室內溫控調低,大家不得不穿多點兒衣服,不便接觸。更難怪安迪嚴拒他留宿。今天,他將安迪逼到牆角,他也將自己逼到牆角。

    安迪放下電話也是發愣,這輩子,生又何歡?

    安迪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到廚房的刀架上。日夜擔驚受怕,害怕終有一天重蹈那些黑夜的覆轍,而若是一了百了呢?煙火人間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奇點一時感覺無法面對安迪,他匆匆走出歡樂頌小區,坐進他的車子,在黑暗中腦袋混亂欲裂。回望歡樂頌,天色已晚,只有星星點點的窗戶點綴在無數黑窗中,他一時找不到安迪的窗戶是哪扇。他獃獃地看著,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用盡全部的力氣翻越一座大雪山,登高望遠,卻發現前路更有茫茫沼澤等著吞咽活人。

    但很快,奇點就想到有一次安迪激動之下的失常,那一次鬧到電招譚宗明,差點現場立遺囑。今晚說了這麼一車軲轆話的安迪又會如何?想到這兒奇點就坐不住了,無論如何,他得救人。救了再說其他。

    他衝出車門,沖回歡樂頌,用安迪給的門卡進大樓,用安迪給的鑰匙打開2201,果然看見安迪面對著廚房刀架子發獃,都沒聽到他進門。

    「安迪,我剛被女朋友甩了,需要安慰。」奇點強作平常,輕拍安迪的肩膀,見安迪一愣回神,又重申一遍:「我剛被女朋友甩了,需要安慰。」可他邊說,邊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地將刀架扔進下面的櫥櫃。

    「你不用擔心,剛已經放棄了,怕割肉的痛,怕一地的臟。無非是生下來活下去,就那樣,孬種一樣地活。唉,你回家吧,鑰匙和門卡請留下。」

    「我今晚不會走,陪你。我們的關係明天天亮後再說吧,今晚不敢離開你。洗漱去,乖,我看著你。別關門。」

    安迪聳聳肩,平靜地進去主卧衛生間。奇點立刻看手錶,隨手記錄時間。然後,奇點看著手錶的秒針滴滴答答地移動,煩得要死。安迪越是平靜,奇點越是擔心。

    三分鐘准,奇點就違規衝進卧室,敲響主衛的門。好在裡面傳來一聲人話:「活著,放心。」奇點依然忍不住懇求:「拜託,你開門,只開一絲,讓我知道我可以隨時衝進門就行。我不會偷窺。」

    安迪聞言又是發愣了會兒,順手打開浴室的門,「門關上,但不會鎖。」可說話的時候安迪忍不住地重重嘆息,渾身的無可奈何。奇點對她越好,她越是滿心負疚。

    等奇點從客衛平安地洗漱出來,走進開著門的卧室,他見安迪已經靜靜睡在床上,卧室昏暗,唯有一盞檯燈還亮著。奇點心中壓根兒沒有最初的衝動,倒是有另一種衝動,那就是趕緊過去看看一動不動的安迪是不是活著,他被剛才進門時安迪看著刀架的眼神嚇壞了。

    「其實你放心好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今晚不過是稍稍激動一下。」

    奇點沒有應聲,他盡量不跟安迪再提那些敏感的事情。他在卧室里到處找可以睡覺的地方,可發現只有地板。「還有被子嗎?」

    「沒有。」

    「毛毯等都沒有?」

    「沒有。」

    「那我還等什麼?」奇點故作輕鬆,翻身上床。嚮往那麼多天的床是上了,可心中唯有無奈。

    順手關了檯燈,卧室卻還伸手可見五指,奇點才發現距地十公分處,分布有星星點點的夜燈。想到安迪剛才電話里的坦白,奇點心中又是感嘆一聲,她怕死黑暗。而奇點更想不到的是,與美女同床卻綺念全無,簡直人生一大污點。

    可半黑暗中傳來安迪的主動對話,「忽然想到一個問題,A如果了解B所有的人生黑暗,那麼B心中該是什麼感覺?」

    奇點頓時毛骨悚然,很有捲鋪蓋趕緊逃的想法。可他又不敢走,一走,就是對局面的火上澆油。「需要看A和B的關係。如果兩人是充分信任的好友或者親人,坦白彼此的黑暗經歷是在坎坷人生中抱團取暖的最好辦法。若不,我記得看過的一本推理小說曾寫過這樣的故事,老好人A被殺,原來許多B是共謀。」

    一室沉默。安迪心想,她是真的信任奇點,而奇點,但凡奇點心中稍有一點想法,認為她可能精神失常,那麼奇點是不可能大膽躺在她身邊的,畢竟奇點知道太多她見不得人的往事,即便老譚也不過是知道一些皮毛。若奇點只是個不通世故的傻大膽倒也罷了,偏偏他全懂,而他聽了那些黑暗之後還敢回來,還敢留下來照拂她,奇點對她真的很好。安迪又想到,其實,她剛才心中閃過生又何歡念頭的時候,想到的是她在世上一無所有,連奇點也被她從生命中強行驅逐,她以為奇點是不可能回來了。現在很好,他就在身邊,他不怕他的過去,他也不怕與她一起面對未來,他一直在。安迪放心了,她安穩地睡著。

    那些往事天天放在安迪心頭,時不時午夜夢回驚嚇她一下,安迪早已習慣記憶的騷擾,今天說出來,激動一下,想想明天需要用心工作,便如常睡著了。躺在床的另一端的奇點卻是聽著不遠處平穩的呼吸聲目瞪口呆,他雖然也是經歷很多的人,可剛才的事於他也算是驚濤駭浪了,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心中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而且,他惴惴不安,不敢真睡。他有些後悔剛才有關A與B的回答。

    直到真正確認安迪睡著了,奇點才轉動差點兒僵硬的脖子,看向安迪。夜燈光線有保證,他第一次清楚地看清安迪睡著時候的模樣。白天她表情很淡,很多人以為她傲氣,架子大,奇點卻知道她一向如此,她連兩人私下裡的時候都無甚狐媚子。他只是以前怎麼都想不到,安迪睡覺是微皺著眉頭的。從小經歷了那麼多,換哪個聰明人長大了都不會沒心沒肺。奇點只是看著,沒有伸手。

    以前若是有朋友來問他,有人介紹這麼一個女孩子,小時候生活充滿陰影……不用等朋友說完,他便會一句話打發過去,從小充滿陰影並影響到性格的女人不能要,性格決定命運不是說說的,不陽光的性格嚴重影響生活。而如今事情輪到他自己的頭上,他的原則呢?奇點想了很多,想得很亂,想得頭疼。他本以為自己會一夜無眠,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清晨稍醒,奇點就條件反射似的跳了起來,心臟亂跳氣息不穩地四處張望。等看清眼前,才想起這是安迪的卧室,而昨晚睡在他身邊的安迪此刻不知去了哪裡,一米八的大床那一頭沒有人。奇點看著床的那一頭,好一會兒才氣息穩定下來,拿手錶看時間。才七點多點兒,以往這個時候他還賴床,而今天他再也睡不著。

    走出卧室,只見一室明亮,東窗已有淡淡的朝陽斜斜地照射進來,無限蓬勃無限活力。透過陽台的落地玻璃門,奇點則看到安迪在灑滿淡金色陽光的陽台上柔軟地做操,如此溫馨如此美麗。奇點一時恍惚,究竟什麼才是現實,昨晚還是今早?為什麼陽光一升起,彷彿聊齋上所描寫的,鬼魅瞬間消散,美好降臨人間?

    因此,發現安迪看見他,開門進來的時候,奇點一下竄入客衛,將自己滿臉的表情藏了起來。他也需要深呼吸。

    安迪就跟往常一樣地做早餐,但今天做兩份。與往常不同的是,她今天沒開電視,也沒開音響,因此房間里只有杯盤叮叮噹噹的聲音。於是,安迪閑得無聊的腦子就全往奇點那兒招呼,想著怎麼面對這麼尷尬見面,昨晚,發生太多太多不同尋常的事。

    奇點磨蹭了好久,才終於出來,看到中間料理台上豐富的早餐,再次恍惚。有牛奶,有漂亮豐富的水果盤,有烤得恰到好處的麵包夾乳酪,有煎蛋和煎腌肉,完全不像是不諳料理的安迪做的,原來她會做早餐。再加雪白的餐盤,銀亮的刀叉,挺括的餐巾,和一室的陽光,如果再添上一瓶鮮花,這不就是描述中的理想家庭生活嗎?可奇點對著一桌的東西全無食慾,他找到在卧室里收拾床鋪的安迪。他又默默旁觀了會兒。

    安迪感覺到身後有異常,轉頭看見奇點,不禁一臉通紅:「你去吃飯吧,我很快就好。」

    奇點想了想,不打算繼續昨晚的話題,「有沒有想過請個鐘點工?」

    「不想。以前剛發達的時候,忙得沒時間收拾家,曾經請過一個,可人熟悉了就多嘴,尤其是摸清我房間布局後就想探知我內心格局,我不想撒謊,更不願坦白我的千瘡百孔,只好辭了她。一個人也沒太多家務。」

    「我留意到我昨晚用過的客衛,你今早已經打掃乾淨了,真勤快。我申請在這麼乾淨的房間里多待會兒,等22樓大家都上班後再走。免得她們看見了多嘴多舌。」

    安迪至此終於確認了奇點的異常,換作平時,他早貼過來了,今天,不僅站得遠遠的,還自始至終沒說出一句玩笑的話。安迪再回首,臉上紅暈褪去,但她依然平靜,「無所謂,鄰居愛八卦,但無惡意。而且小曲上班時間向來不定。」她進去主卧洗了手,「吃飯吧,我不會中式早餐,你將就著吃。」

    「昨晚沒睡好,大概只睡了一兩個小時。呵呵,怕睡熟了甩胳膊掄腿侵犯你的領地。現在有點兒不想吃東西。」

    「我今天起來了沒出去跑步,怕你醒來找不到人,哭了。」

    奇點笑笑,坐到飯桌邊勉強自己啃麵包。安迪也坐下,但順手打開了電視,讓電視新聞侵佔兩人之間無語的空間。兩人都很難得地認真觀摩早新聞的播報。

    奇點最終沒有與安迪一起出門。安迪獨自出門,如常地走到2202門口招呼一聲,與關雎爾一起下樓。只是她禁不住地時時發獃,差點兒忘了走出電梯。走出電梯,卻心不在焉地拐去另一方向,還是關雎爾連忙把她扯回來。來到車前,安迪索性沮喪地將車鑰匙交給關雎爾,「你來開,我今天不在狀態。」

    「我基本上是本本族,而且你的車反應太靈敏,開起來好怕。」

    「我肯定更糟。我……可能會和魏兄分手。」

    關雎爾手中的車鑰匙差點兒掉地上,「不會的,你們兩個這麼配……」

    安迪做個手勢,阻止關雎爾說下去,她不敢往下聽,自己轉到副駕駛位邊等關雎爾開門。「看上去你比我還吃驚。其實沒什麼的,人這一輩子,無非是一路地失去,天長地久這種東西正是因為難得才被歌頌,習慣了也就習慣了,就像是得一場感冒,幾天後恢復。」

    「不會的,你們一定有誤會,你們都是善良理智的人,我建議你們一定要坐下來好好談談。」

    「沒有誤會,我們之間有死結。走吧,我不想說了。」

    「我不告訴別人,我也當作沒聽見,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希望你別放棄。好人跟好人應該在一起。」

    安迪閉目搖頭,就是不再說話了。她心裡煩得很,她認定自己的猜測不會有錯,她可能失去了奇點。好吧,這輩子一直在失去,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安迪不斷在心中催眠自己,沒什麼,就是那麼回事,正常現象……即便是她眼下的心煩意亂也是正常現象,就像每一次的感冒,總得頭暈發熱一下,但總會過去。死不了。

    只是,她想到「譬如朝露」,那短暫的美麗,那身不由己的命。

無憂書城 > 社會小說 > 歡樂頌 >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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