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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其實那並不是我們幾個人在南京西路那棟老房子里度過的最後一天,哦,我的意思是說,在那場徹底改變了我們生活軌跡的爭吵之後,我其實還繼續在那棟別墅里生活過一陣子,之後,我才從那裡搬走的。

  我並不是最後一個離開那棟別墅的人。簡單想想也知道,最後一個離開的人,理所當然是顧里。但我是堅持陪伴在她身邊直到最後一刻的那個。每一次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內心翻湧不息、快要將我滅頂的內疚感,多多少少都能稍微平息一些,就像哮喘病人發作時,有人悄悄往他手裡遞上了一個撐開的紙袋。

  每次當我回憶起曾經的那段歲月——說實話,我懷疑這種無可救藥的病態懷舊強迫症很可能會糾纏我一輩子,聽見熟悉的歌曲,看見某條路上的舊銅街燈,聞到某種氣味……有太多的觸發點,都能讓我立刻被拉沉進回憶的泥潭——我最多回憶起的場景,就是那天我們山崩地裂的爭吵,畫面的最後,永遠都會定格在唐宛如不知所措而又慌亂恐懼的面容上,她嘴角汩汩湧出的血漿滴滴答答地掉在顧里昂貴的FENDI地毯上,凝固成一個個黑色的污漬,看起來像是林中動物被獵人的箭羽射中之後,熱血掉在積雪上砸出的窟窿。

  再然後,就沒了。

  像是上帝把手裡的遙控器,輕輕按下了暫停鍵。也許他和我一樣,也被這一幕場景深深地撼動了,他在沙發上盯著暫停的畫面,眯起眼睛微微地回味了那麼兩三秒鐘,然後才讓我們的生活繼續——繼續沖向那個晚霞滿天、美輪美奐的結局。

  但那兩三秒短短的暫停,卻變成了我之後人生里不斷重來,重來,重來,一次次重來的,永無止盡的夢。

  就像曾經唐宛如最愛看的那本幼稚做作、矯情抓馬、每頁必哭的日本繪本上說的一樣:「上帝只是眨了眨眼,我們的故事就開始了。又結束了。他把我們都偷走了。」

  她當時看完這一頁後號啕大哭了十分鐘,在她用南湘的被單將臉上的鼻涕眼淚一把擦乾淨之後,她立刻就下樓把那一頁拿去學校文印室掃描複印,放大成了一幅畫,裝裱在從學校超市買來的十二塊錢的白色塑料畫框里,掛在我們曾經的大學寢室的客廳牆壁上。後來,這幅畫被顧里無情地用一幅從畫廊買來的抽象現代畫所取代了。那幅畫的抽象程度,怎麼說呢,就像是陝北淳樸的農民大伯被人灌了兩斤紅高粱之後,有人硬塞了一隻炭條在他手裡,然後不斷地將他朝一面畫布上推去撞擊後留下的犯罪證據。

  當時唐宛如義憤填膺,幾乎要把顧里扭送派出所,但是被南湘一句話斷了念頭:「如如,算了,你就當她是把九十張一百塊的人民幣掛著展示在客廳里吧。」

  唐宛如被那幅畫九千元的身價震驚了。之後的好幾個星期,我們都能在客廳公用的那台電腦上看見「百度知道」里曾經搜索過的相關記錄里,都是類似「上海二手藝術品交易市場在哪兒」「哪家當鋪對現代藝術品開價較高」等詞條。

  而現在,九千塊早就已經不能震撼我了。我是說,我,以及我們。

  顧里就不用說了,估計現在在九千後面再加一個「萬」字,才能稍微讓她從一堆財務報表裡抬起頭瞄你一眼,說實話,她從來都不怕把公司的財務文件大大咧咧地丟在客廳的茶几上,因為她知道以我們幾個的智商,不可能看得懂,我曾經試圖瞄了幾行字,然後我就覺得腦袋裡的齒輪卡殼了,那些財務報表其實看起來就像是從仙女座R-2418星系發來的外星文小說。

  而我,每個月從網上幫宮洺購買的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賬單加起來至少十幾萬,我很快就成為了各大網站的購物VIP。九千塊的一筆賬單我連一秒鐘都不會猶豫地就點擊下去,哪怕購買的產品只是一枚看起來「有點設計感」的回形別針。

  就連南湘,最近也經常穿著公司提供的高級禮服,和Kitty以及我一起,陪著宮洺出入各種場合。我們穿過的那些如雲如霧的裙子,隨便撕扯下一塊裙擺,鋪平了裝進畫框里掛起來,就能超過當初那幅畫的價格。

  後來,又過了一兩年的時間,我在圖書館翻閱資料的時候,看到一段關於地球物種演化時的描述,那時,我才隱約地覺得,我的回憶大多數都是到那天的畫面就停滯不前的原因,也許正如書上所寫,每一個生物,無論是萬物之靈,還是卑微蚍蜉,都有出自本能的自我保護機能,這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地、雷打不動地雕刻在DNA序列里的本性。我想,我的大腦也啟動了這樣的生物電荷反應,它企圖保護我的感官與情緒,讓我不去一次一次地反覆面對那些在那天之後的歲月里,不斷爆炸洶湧的猩紅色的畫面——彷彿眼前有個紅燈罩子似的,被一片毛糙的血暈所覆蓋的世界。

  就像痛苦超過七度人就容易昏迷。

  就像斷腕時動脈突然大量失血會引發血管痙攣從而收縮凝血。

  就像遇見強光或者高速物體靠近視線時人會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我想,我的本能是頑固而又偏執的,它讓我遠離我們的故事末尾,最後的那段日子裡發生的一切。這樣,我才不會陷入崩潰後的瘋狂。

  我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發獃,窗外的陽光沒什麼熱度,樹影斑駁地把光柱都搖碎了,像在牆壁上撒了一把碎銀子。華山路上一整排年代久遠的法國梧桐,每一棵都價值連城,它們熬過時間的洗禮,最後把流金歲月沉澱出的粉末,披掛成身上的金箔。沿路無數破敗的房屋,這些租界時期留下的老房子,要麼被資本家買去,裝修成了典雅的官邸,要麼就依然保持著頹垣斷壁的樣貌,彷彿一個遲暮的貴族女子在待價而沽。

  滿城盡帶黃金甲啊。

  兩百年來,上海都是如此,在無邊繁華奢靡的外殼下,裝載著一個永遠飢餓的靈魂,它優雅而又貪婪地咀嚼著一切,無時無刻不像一個穿金戴銀的餓死鬼。

  醫生開門的聲音,把我從無邊無際的漫想中喚回眼下的現實。

  我抬起頭,唐宛如嘴邊那一排縫合的黑線觸目驚心,嘴邊像是含著半截僵死的蜈蚣。她的目光很平靜,沒有預想中的憤怒。窗外的陽光沒有照進她漆黑的瞳孔,她的雙眼彷彿被大雨澆滅的火堆一樣,沒有任何火星的殘留光亮,只剩下一攤濕漉漉的灰燼,散發著草木香灰般的悲涼後調。

  醫生把一個白色的手術盤子放到柜子上,盤子里有一把剪刀,一把鑷子,幾張紗布,一盒酒精棉,看起來很簡單。「你朝這邊坐過來一點,坐在射燈下面就行,」醫生從桌子下面挪出一個凳子,放在一條白色軟長椅邊上,「你把頭朝後仰,後腦勺就擱在這個上面,對,就這樣就行了。」

  「拆線不需要去手術室么?」我站在邊上,小心地問道。

  「不用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了,不用擔心細菌感染的問題。而且這個是外線,內線已經被傷口吸收了。放心吧。」醫生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在唐宛如的嘴邊消毒。

  醫生辦公室里一片安靜,我沒敢說話。

  剪刀剪斷黑色手術線「啪、啪」的聲音像是橡皮筋彈到太陽穴上的感覺。

  窗外一片寂靜,連風聲都沒有,每一張樹葉都是靜止的。但我腦海里卻彷彿聽見一陣巨大的焦躁的蟬鳴,彷彿世界上所有的蟬,此刻都趴在窗前,朝我用盡全力地怒吼。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唐宛如都沒有張口說過話,她為了傷口癒合得更好幾乎都沒有動過她的嘴,遇到任何需要,都是拿著一支筆,在小本兒上寫下來告訴我們。一個星期以來,她只喝粥,而且是用吸管。但是,那條四厘米長的傷口,依然散發著頑固的血紅色,新長出來的嫩肉被十幾針黑色手術線拉扯著,讓她看起來就像《蝙蝠俠·黑暗騎士》里那個被劃開了嘴角的神經質小丑。

  那天我們把唐宛如送到醫院之後,醫生二話沒說就把她推進手術室去了。

  半個小時過去之後,我們聽見手術室里傳來唐宛如號啕大哭的聲音。我和顧里衝進去,看見她拿著鏡子不斷顫抖的肩膀,她不停地哭,但卻因為嘴被手術線縫著,無法張開,所以只能在喉嚨里發出一陣一陣難聽的嗚咽。那聲音聽起來就像電影里被捆綁著,用膠布貼住了嘴的人質在恐懼地呼救。

  她丟下鏡子,抓起旁邊的紙和筆,刷刷刷寫下「會留疤么?」然後遞給醫生看,醫生安慰她說:「會有一條淡淡的粉色疤痕。」

  唐宛如鬆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儘管她嘴角那道長長的被縫合的傷口讓她的笑容看起來無比詭異恐怖。

  「但那也是需要三五年之後的事兒了。」醫生嘆了口氣,有點不忍心地補充道,「而且還要你完全沒有疤痕體質。」

  唐宛如愣了一會兒,然後把手上的鏡子啪的一聲摔在我和顧里的腳下,鏡子四分五裂的碎片里,有無數張唐宛如絕望的臉。

  我知道,除了那面鏡子之外,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都同時在那一天被摔碎了。

  在唐宛如康復的那一個星期里,我和顧里還有Neil,我們幾個輪流地照顧她。

  南湘在爭吵完的第二天,就從家裡搬走了。她沒有和我們告別,只是和顧准兩個人在她的房間里平靜地收拾著東西,顧准買來了三個巨大而又昂貴的RIMOWA的行李箱,我看著那三個巨大的箱子攤開在地上,彷彿三隻張著巨口的怪物,它們在一點一點地把曾經屬於我們的歲月,嚼碎了吞進肚子里。

  顧准拿著兩個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先下樓去了。只剩南湘一個人在房間里,收拾檢查著最後的遺漏。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平靜而又悠然地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箱子,她那張不施粉黛的臉看起來晶瑩剔透,隱隱像是在發光,她全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對未來的憧憬,彷彿即將出發前往一段美好的旅行——我其實並沒有多少意外,她對即將到來的離別表現得如此冷血。人的心,要多軟有多軟;要多硬,也有多硬。

  我問她:「你要搬去哪兒?你之前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人在住了。」

  她沒有回答我,繼續把她梳妝台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蓋子,都收起來,放進箱子里。

  我不甘心,我的手用力地掐著門框的木頭,以此來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顧准家?」我能感覺到一股熱浪從我膝蓋位置一直朝上涌,涌到我的眼眶位置就堵住發脹。

  她的背影看起來僵硬了幾秒鐘,然後她轉過頭來,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濃密的睫毛包裹著,臉龐又小又精緻,皮膚在光線里吹彈得破,像用樹梢尖上的新雪堆起來的一樣。她笑著說:「怎麼,不行么?」

  我抬起手背擦掉臉上的眼淚,我認輸了,我吸了下鼻子,說:「我好恨你。」

  南湘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頭,目光認真地在我臉上來回掃視著,我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淚的異常狼狽,她拖著箱子,走到我面前,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和讓步,她一字一句地盯著我的鼻尖,對我說:「林蕭,你以為我不恨你么?」

  那是她留在這個房子里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就像一枚用黑紅色雞血畫出的道士符咒一樣,永遠地貼在了她房間門的門楣上。

  後來,在這個巨大的別墅里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人居住的那些日子裡,每一次我經過南湘空蕩蕩的房間門口,我都能聽見這句話:「你以為我不恨你么?」

  它不但永遠地貼在了門楣上,它也永遠地貼在了我的心口。

  南湘搬走後的第三天,顧源也搬走了。

  但他走得遠比南湘瀟洒得多。

  他本來就沒有像我們幾個一樣每天都住在這裡,他只是偶爾會過來過夜,因此他的所有家當不外乎就是幾套衣服、幾瓶洗漱用品、幾件內衣褲、幾雙襪子、幾條領帶,和一些他愛看的人物傳記類圖書罷了。他帶走這些只需要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

  然而,他連紙箱都沒用。

  他只是冷淡地對顧里說了一句「那些東西我不要了」之後,就把大門的鑰匙從他鑰匙圈上卸了下來,然後丟到了門口那個黃銅鑄造的小狗嘴裡銜著一個飛盤造型的鑰匙托盤裡。

  咣當一聲,他和這個房子的故事就結束了。

  準確地說,是他和顧里的故事,就結束了。

  在顧源離開的那天晚上,顧里就把顧源所有的衣服和物品,全部收到了紙箱里,她讓我幫忙和她一起,把紙箱搬到院子里的草坪上放著。顧源的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高級貨,我想,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一定會被物業的人收走的。

  我看著面前的箱子,突然想起幾年前,在我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顧源和顧里的那次吵架,顧源也是把顧里曾經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放到了一個紙箱子里,悄然地丟到了我們寢室門口。我還陷在過去的回憶里時,顧里就已經果斷地轉身回到了屋子裡。我望著她的背影,風把她光滑濃密的頭髮吹散,路燈照在她酒紅色的頭髮上,泛出一種彷彿榛木般的紅潤,她瘦削的身材被夜包裹得更加緊緻,她看起來像一個行走在夜晚的,已經對人間的愛恨不再產生悲喜的古老幽靈。

  但是一分鐘之後,她手上提著一瓶烈性酒從屋內走了出來,她又走回到紙箱面前,擰開蓋子把酒嘩啦啦地朝箱子裡面倒。她冷靜地將一瓶500毫升的烈酒倒空了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銀外殼的打火機,那是顧源收藏的一個S.T.Dupont的全球限量款。

  顧里凝望著手裡跳動的火苗,火光在她的瞳孔里閃爍著,她看了幾秒鐘之後,冷靜地把整個打火機丟進了那個灑滿烈酒的紙箱里。火舌瞬間從紙箱里躥出來,彷彿藍幽幽的蛇,整個草地突然亮了一下。

  唐宛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安靜地和我們站在一起,與眼前的一切告別。她兩隻手分別握著我和顧里,我們三個手拉手地站在草地上,火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我們看起來又瘦又長,身材好得能賽過超級模特,我們彼此手拉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動畫片里相親相愛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火光映著唐宛如嘴角那條又長又紅的傷口,她看起來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後來,我的夢境里總是反覆地出現這場無聲無息的火。空曠的黑綠色草地上,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烈酒的催化下,發出藍幽幽的光芒。本應火熱赤紅的焚燒,此刻因為這幽然的藍光,變得似乎沒有了溫度。夏末秋初的夜晚,無數的飛蛾和昆蟲,從黑暗的樹影里漂浮過來,朝著幽藍的火焰鎮定而冷靜地飛去。它們彷彿早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無數記憶碎片、舊日塵埃,此刻,它們被眼前無聲而劇烈的悲哀召喚著,紛紛靠攏於這場漫長的告別。顧里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里顯得孱弱而蒼白,她的目光里星星點點,彷彿一個旋轉的銀河。我們三個都安靜地站在黑暗裡,全身而退地欣賞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焚毀。我們都明白,彼此眼中的光芒最終是會熄滅下去的,就像《微觀世界》里,無數銀河無數星球無數文明無數生命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寂然地隕滅了。

  ——沒有什麼可以熬得過時間。連光都不行。連魂魄都不行。只有它是最後的勝利者。當宇宙空無一物的時候,只有時間留了下來,它膨脹著填滿了一切。

  ——那個箱子最終燒成了一堆灰燼,被幾場大雨沖刷了之後,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只是那一小塊草坪,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留下了一塊焦黑的土壤,綠油油的草地上,彷彿有一個難看的疤痕。直到我們所有人都搬離了那棟別墅,那塊被燒焦的草坪,都依然還是光禿禿的樣子。

  ——我經常在想,我當時其實就應該知道,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暗示,只是我們都忽略了而已。我們其實早就提前看過預告片了。

  唐宛如拆完線之後,就被她父母接回了家。

  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父母沒有找我們麻煩,已經算很通情達理了。所以,我們也很難指望他們再把女兒交給我們照顧。在整個搬家的過程中,她父母都鐵青著一張臉。特別是她父親,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不斷地把箱子在地板上重重地放下,發出憤怒的響聲。

  我其實很能理解他們。他們僅僅只是給我們臉色看,而沒有衝上來把我們毆打得披頭散髮已經算仁至義盡了。如果我的女兒臉上被這麼拉出道口子,我一定報警,橫豎鬧上法庭,不賠個七八十萬的,我絕對沒完。雖然在這場事故里,沒人清楚到底是誰把唐宛如推倒在茶几的玻璃碎片上,但既然沒有誰是罪人,那麼所有的人,就都是罪人。

  誰能說自己的手是乾淨的呢?

  我和顧里賠著笑臉,前前後後地尾隨著他們,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幫忙抬箱子,儘管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被冷漠地無視著。我看見顧里的臉都笑僵了。她這種楚楚可憐而又狼狽阿諛的樣子,讓我看著難受。有好幾次她拿著水杯的手遞過去,然後就尷尬地停在空氣里。我不得不伸出手將那個杯子接過來,無奈地放在窗台上。

  走的時候,唐宛如的爸爸什麼都沒說,他甚至沒有對我和顧里打招呼告別,他把箱子一個個扛上車的後備箱,然後用力地摔上了車門。他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內心對我和顧里的憤怒。小區草地上本來悠閑踱步的幾隻鴿子被這響動驚得飛起來在半空中慌亂地撲騰著翅膀。它們翅膀扇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清晨聽起來格外地凄涼。

  倒是唐宛如的媽媽,走時沖我和顧里有點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抹了一把濕潤的眼角,說:「你們幾個啊,從小就愛鬧出點兒事兒來,大大小小,闖禍不斷。但你們說這次這事兒……這事兒怎麼說啊……宛如好歹是個大姑娘,儘管沒你們幾個漂亮,但也端端正正的啊,可現在臉上這麼一條疤,哪家小夥子看了心裡能舒坦啊……」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哆嗦著嘴唇,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你還在瞎講那些有啥用啊!趕緊走了!」唐宛如的爸爸從車上下來,沖著我們這邊鐵青著臉大吼。他蒼白的鬍鬚劇烈地抖動著,他眼眶一圈的皮膚像鐵鏽一般的紅。

  他們家的那輛破舊的帕薩特終於突突突地開走了,轉眼就消失在小區門口。那輛車看起來太平凡,太普通,甚至太窮酸,太狼狽,它和這個別墅區里經常出沒的各種賓士寶馬、法拉利保時捷實在太不相稱。就像剛剛在收拾房間時,唐宛如父母就時不時地彼此小聲商量著,這個飯盒雖然裂開了,但還能拿回家當肥皂盒,那個斷了齒的梳子先別丟了,回頭家裡養個寵物,可以用。他們像所有上海老一輩的普通百姓一樣,精打細算著生活,他們是從石庫門弄堂里走出來的一代,他們才是真正上海生活的模樣。而反倒是我們,今天穿著ChristianLouboutin的紅底鞋參加一個化妝品的發布會,明天躺在三亞海棠灣的金色沙灘上往胳膊大腿上彷彿刷油漆一樣地塗防晒霜,這種生活看起來,反倒是那樣地不真實。

  我突然想起唐宛如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在幾年前,她和我們一起,去佘山別墅崇光家裡參加崇光的生日會時說的,當時,她一邊按著自己胸口的禮服裙防止它掉下來,一邊環顧著周圍金碧輝煌的建築和周圍錦衣華服的人們,激動地說:「這真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啊,我看起來真不屬於這裡!」

  幾年後的今天,她真的離開了她不屬於的那個世界。

  其實,我們誰又曾真正地屬於過那裡呢?

  借來的衣服,終究是要還的。借來的人生,也一樣。

  之後的日子裡,我只要一有空,就會去唐宛如家找她。我和她一起逛街,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起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一起去電影院看一些大眾喜聞樂見的爆米花電影。我甚至和她一起沒事兒又去宜家開始閑逛起來。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宜家了。當年的我們,包括顧里在內,都會被這些琳琅滿目的北歐簡約設計迷得暈頭轉向,恨不得在卧室里擺上八張不同的床。而自從工作了之後,我眼睜睜地看著顧里把FENDI的沙發往家裡扛,看著她開始買十幾萬一盞的水晶燈,看著她模仿著宮洺的一切,努力讓自己朝著那個永遠生活在雜誌頁面間的假人進發。但是說實話,當我躺在那個每平方米的價格和房地產差不多的沙發上時,我並沒有覺得多快樂。我不敢像當初在寢室里一樣,抱著一大瓶可樂,和南湘頭靠頭地一起在上面翻雜誌,手裡的爆米花和餅乾屑掉一沙發也不怕。我小心翼翼地橫躺在奢侈的布料上,一動不動,感覺躺在太平間的不鏽鋼板上應該也就差不多這樣吧。

  宜家裡依然涌動著大量的人潮。無論是精打細算的白領,還是憧憬著未來美好生活的文藝大學生們。有錢的,指揮著搬運工把沙發和床送到自己家的地址,沒有錢的,在負一層的配飾區域里,精心地挑選著十幾塊錢一盆的綠色盆栽和廉價玻璃杯,他們想要裝點自己的生活,他們想要生活得和雜誌頁面上一樣。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被無數的時尚雜誌洗腦的。穿得像雜誌上介紹的一樣,吃得像雜誌上推薦的一樣,生活得和雜誌上呈現的一樣。而我,站在離那些花花綠綠的銅版頁面最近的地方。我渾身都散發著油墨的味道。

  在這些和唐宛如朝夕相處的日子裡,我甚至隱隱有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彷彿我自己還是二十二歲的年紀,我們依然是騎著單車在大學校園裡追著鴿子跑的菁菁學子。我和她依然手拿著甜筒冰激凌,嘻嘻哈哈地逛街,對著櫥窗里昂貴的皮草大衣放肆地嗤笑著,說著「只有被老公拋棄了的更年期女人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禽獸」之類年少輕狂、不畏權貴的豪言壯語。我們依然在每一個清晨痛不欲生地被學校起床的鈴聲吵醒,掙扎著,懷著想死的心,出發去圍著湖邊綠地開始晨跑。彷彿一切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醒來之後我們依然躺在學校里四面牆壁塗著白色石灰的寢室里,窗外是體育場上傳來的響亮的廣播體操的聲音,我會翻過身,對旁邊還在熟睡的南湘說:「喂,我剛剛做了個好長的夢啊……」

  但每一次,只要我轉頭,我都能看見唐宛如臉上那個觸目驚心的疤痕。它在嘲笑我,它在提醒我,它在時間的腳步聲里折磨我。

  那條疤痕像一個躲在人心裡的怪物,它讓唐宛如的性格變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一樣,是一隻被人在尾巴上綁了一串鞭炮的海狸鼠,此刻她變成了一隻孤零零站在雪原上一動不動的企鵝,不知道在眺望些什麼。她的眼神里多了很多以前沒有的東西,也許是仇恨,也許是悲痛,也許是失落,也許是茫然,也許是困惑,各種各樣的情緒融化在她小小的眸子里。

  有時候我覺得那不是她的眼睛,那是南湘的眼睛。

  有一天我和她隨意逛街的時候,逛到了梅龍鎮的一樓中庭,正好遇上了一場中國古代山水畫藝術品展覽。我其實看不太懂中國的古典藝術,如果是南湘,她肯定能夠如數家珍。從晉、隋、唐的顧愷之閻立本到宋代張擇端馬麟,從宮廷人像到潑墨山水,從寫意靜物到工筆花鳥,她能夠如同一個穿越時間長河的仕女一樣對你娓娓道來。

  我不是她,我看了幾眼,就失去了興緻,我剛想叫唐宛如走,結果發現她已經站在一幅畫面前痴痴地看了很久。我走過去,剛要說話,就發現她雙眼一片紅血絲,淚水積累在她的下眼瞼,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不時發出渾濁的呼吸聲,她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那幅畫卷,雙手把衣角攥得緊緊的。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面前的這幅畫上,一個拿著扇子的古代女子,孤單地站在蕭蕭落葉之下,畫上的她用扇面遮住了下半張臉。

  畫的右上角空白處,有一行漂亮的細筆行楷:

  萬眾皆迷畫中仙,無人憐愛世間魁。

  又過了一些時候,傳來了衛海已經離開上海,去了北京的消息。當唐宛如收到衛海寄來的信時,他人已經在北京了。除了唐宛如,他沒有告訴我們這群人中任何一個人,他離開的消息。

  他沒臉告訴顧源。

  他不想告訴南湘。

  他沒必要告訴我和顧里。

  他原本只是我們生活圈子的邊角料,對於這一點,我想不僅僅是我們這樣無恥地認為,也許連他自己,也這樣卑微地認同著。

  然而此刻,即使是他的離開,對我和顧里來說,也變得格外沉重。在這種彷彿末世般的氛圍里,任何人的離去,都足以變成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宛如你好,對於我的不辭而別,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在上海的生活。感覺好像世界末日一樣,朋友、愛人,都離我而去。事情發生之後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睡不著,感覺胸口一直壓著一塊大石頭。但我知道,我沒啥資格說這些,因為最難過的人應該是你。你有一萬個理由恨我,因為如果不是我,也就沒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不幸。我文筆不好,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愧疚。真誠地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羨慕你們那群人的生活,轟轟烈烈而又精彩紛呈,感覺像電影里的故事,但是當南湘領著我真正走進你們的世界時,我才感覺原來你們並不是暢遊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而是都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旋渦。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其實要說起來,這一年多以來,我都生活得非常壓抑。我感覺南湘是不屬於我的,我也是不屬於你們的世界的。

  ……

  北京很早就進入秋天了,天氣很冷。我剛來這裡,只穿著單衣。凍出了一場感冒。不過不用擔心,已經叫家人寄來厚衣。在這邊的生活也安定了下來。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羽毛球俱樂部里教業餘愛好者們練球。生活和大學時候差不多,收入也不錯。就是偶爾孤獨的時候,找不到人說話。北京好大,感覺自己很渺小。

  ……

  最後衷心希望你平安,幸福。代問家人好。我把電話號碼留在這裡,如果來北京,一定一定要電話我,我帶你四處走走,看看。祝好。

  唐宛如輕輕地把那幾張信紙塞到我的手裡。

  我望著她,她的臉上有一種不太強烈的傷感。她嘴角的那道疤痕讓她看起來像是在笑。她無時無刻都帶著這道詭異的笑靨,令她看起來永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淡淡的譏諷,又像是無奈的寬容。

  我想我永遠不敢正視她的臉,正視她的譏諷而又寬容。

  這場從南湘開始的離別,彷彿是一串多米諾骨牌,從第一塊骨牌被推倒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故事就啟動了那個沒有人可以逆轉的最終結局。骨牌嘩啦啦倒塌的聲音,像是無數看客向我們發出的掌聲與喝彩。

  其實南湘並不是第一塊骨牌,第一塊骨牌應該是簡溪才對。他真幸運啊,作為第一個離開我們這個旋渦的人。我有時候回憶起過去,都忍不住在對他的懷念里,充滿了羨慕和忌妒。

  而隨後第二塊骨牌就是席城。

  第三塊是南湘。

  第四塊是顧源。

  第五塊是唐宛如。

  啪。

  啪。

  啪。

  啪。

  啪。

  上帝彷彿一個手舞足蹈的小男孩兒一樣,加快了這場遊戲的節奏,他也許已經看膩了這場曠日持久的drama,此刻他正在把演員表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地剔除出去。他想要趕緊拉起謝幕時的巨大幕布,他想要點亮散場的燈光,他想要趕緊看見漫天雲霞,彩花禮炮齊飛的畫面。

  我只是沒有想到,下一塊骨牌倒得那麼快。

  更沒有想到,這下一張骨牌會是Neil。

  我和顧里一起送Neil去機場的那天,天空布滿了厚重黏稠的烏雲。看起來彷彿一大團水泥糊在了天上,風裡待著些許初秋的微涼,拂過額頭的時候,眉頭感覺有些沉重。

  國際航站樓依然和往常一樣冷清。

  倒是國內航站樓那邊熱鬧得有點過頭了,從人流的密集程度上來說,我真的有點懷疑是不是全中國的航空公司都快倒閉了,因而推出了一折機票,讓廣大民眾沒事兒就坐飛機玩兒。真的,那人擠人胸貼胸的架勢,都快趕上城隍廟了,我覺得只要在路邊放一盆炭火,保證瞬間就能做起烤羊肉串的生意來。

  我們三個人走在空曠的航站樓里。

  Neil拉著兩個巨大的箱子,我和顧里一人幫他拎著一個LV的旅行袋,我也搞不懂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東西需要帶回美國——美國什麼都有,他什麼都能買得到啊。

  我走在他的左邊,我歪過頭不時地打量他,他戴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墨鏡,看起來就和他當初回國時一模一樣,他一邊走,一邊低頭核對著自己登機牌上的信息和遠處登機口的號碼。

  我一瞬間變得格外傷感,無數畫面層出不窮地往我腦海里涌。像有人突然塞了一台小小的DV機到我的頭顱里。好多帶著噪點的畫面跳躍在我的視網膜上。

  我依然能清晰地記得當初我和南湘在聽到顧里說「Neilisback」時的那種興奮勁兒,我們恨不得從公交車上跳下去抬著汽車的輪子幫它跑快一點——而現在我已經多久沒有坐過公交車了呢?曾經的我,手袋最外層的拉鏈里,是無數張公交車小票,而現在拉開我的包袋,那些藍色的小郵票一樣的東西,已經變成了紅色的一張張計程車發票了。

  我依然能回憶起他開著敞篷賓士載著我和南湘在學校主幹道上耀武揚威地絕塵而過時我那滿臉油汪汪的虛榮感。我和南湘陶醉在學校那些饑渴女子們的艷羨目光里,彷彿兩條不停躍出水面打挺的鯉魚。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敞篷跑車,風把我的劉海全部吹起來了,露出我碩大的額頭,看起來一定特別丑,但是我卻洋洋得意,渾然不知,直到我被倒後鏡里的自己嚇得一聲尖叫。

  我還能回憶起我和南湘在電影院看《指環王》時,只要精靈王子一出現,我們兩個就激動地捂著胸口大喊「Neil,Neil」的花痴樣子,而如今,當年叱吒風雲橫掃票房的「《指環王》系列」早就成為了記憶里發黃的畫面,現在滿世界的「90後」「00後」口中高喊的都是《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們的名字,而已經成年的我們,也已經習慣了《阿凡達》和《盜夢空間》里眼花繚亂的特技轟炸。《指環王》已經成為了我們記憶里珍貴的懷舊片段,就和我們童年時代里的《新白娘子傳奇》和《西遊記》一樣。無論多麼新鮮的東西都會陳舊,無論多麼牛逼的東西也都會被更加牛逼的東西遠遠甩在身後,甩進歲月的腳步聲里,甩進人們記憶的盲區。

  你看,這麼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背著網球袋,穿著白色背心在學校球場上揮汗如雨的迷人校草了,他已經是大公司里法務部的精英白領了。他曾經戴在手上的豪雅運動計時碼錶,也已經換成了低調迷人的江詩丹頓Patrimony遺產系列。他穿西裝的時間遠遠大於穿運動裝的時間,他穿黑白灰的時間遠遠大於他穿有顏色衣服的時間。他穿皮鞋的時間多於穿球鞋的時間,他說中文的時間多於說英文的時間。

  他不再是那個帶著我和南湘翻過學校的圍牆,逃課去玩的迷人的少年了。

  巨大的電子熒幕上,閃爍著密密麻麻的航站樓空港信息,無數英文字母和數字組成的航班符號,代表著此刻和未來即將在天空划過的銀白色航線。人們被這些冰冷的數字元號牽走了靈魂,大家橫跨海洋,穿越天空,把彼此的思念拉得越來越細,最終變成緊緊繃在天空上、被風吹得陣陣悲鳴的金屬鋼弦。

  我突然想起《在雲端》里Ryan說的話,當時他就是和我一樣,站在巨大的藍色電子熒幕下面,對自己說:

  「忙碌一天回家的人們,迎接他的是歡欣的孩子和寵物,配偶們互相詢問過得如何然後遁入夢鄉。繁星閃爍夜晚來臨,天空萬道光芒,有一道格外閃亮,那會是我的機翼划過的痕迹。」

  我那時覺得Ryan真的非常非常地孤獨,我看著電腦播放屏幕上Ryan疲憊的臉,很想擁抱他。

  Neil最後留給我和顧里深深的一個擁抱。

  他的雙手張開,環繞成一個巨大的懷抱,把我們兩個一起摟進他的懷裡。他長得人高馬大,長手長腳,這個動作他做起來輕而易舉,帶著一種瀟洒勁兒。他用這種瀟洒的動作把離別時的傷感也演繹得不那麼煽情。我想他是對的。

  顧里也終於放下了她那計算機的外殼,在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台關閉了所有殺毒軟體和防火牆的PC,任性妄為地連接著各種網站。她再一次回到了大一結束的時候,送Neil去美國時,傷心欲絕的樣子。她那張彷彿妖精般永遠不老的少女面容上,堆滿了當媽的表情。她喋喋不休地重複著一些沒有意義的叮囑,Neil聽得直擺手,他的聲音啞啞的,有點慌張:「顧里你可別說了,這大庭廣眾的,你要把我一個六尺男兒給整哭了,我就揍你。」

  我和顧里貼著他厚實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覺離他那麼近,我聽著他的心跳聲,耳邊像是貼著一個深邃的巨大山谷,我身體里的悲傷,漸漸地隨著他的心跳聲開始震動起來。

  從機場走出來後,我和顧里站在路邊。我們沒有急著下到車庫去拿車,我和她彷彿彼此都有默契般,站在機場的出發站牌下發獃。面前是無數的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送別的人一群接一群,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在我們面前輪番上演著,彷彿每天都在播放的TVB幾百集的巨型連續劇,好像看多了之後,我們的離別也變得沒有那麼傷筋動骨,天崩地裂了。我們只是幾千幾萬場離別中的,小小一幕短劇。

  我們站了一會兒,就轉身往地下停車場走去。顧里從包里拿了一條圍巾出來裹住脖子,秋風開始起了,涼意越來越濃,風把烏雲吹碎成灰燼,洋洋洒洒地往地面飄落下來,整個天地都變得烏糟糟、灰濛濛的。

  我的心也一樣。

  「Neil為什麼要回美國?」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顧里。這個問題一直圍繞著我很久了,在她幫Neil回公司遞辭職信時,在她幫Neil整理行李時,在我們去那家最貴的牛排餐廳為他餞行聚餐時,我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低下頭,開始在包里翻找她的墨鏡,找了很久,她終於找到了。當她重新把墨鏡戴上的那一刻,她就又變成了天下無敵,刀槍不入的瞎子。她電腦右下角的防火牆和殺毒軟體又重新開啟了。但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她通紅的雙眼。

  後來在回程的路上,車子開在高架上,她突然望著前方灰濛濛的天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Iamnothappyanymore.」

  「什麼?」我沒有反應過來。

  「這就是我問Neil他為什麼要回美國時,他給我的答案,」顧里的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顫抖著,哭了,「Iamnothappyanymore.」

  她一字一句地,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的時候,我還在念小學,當時並不能完全看懂。後來,當我認識了文藝少女南湘之後,我在她近乎狂熱的推薦下,又重新讀了一遍,當然,在我讀到那些令我們這種情竇初開,月經初來的少女們面紅耳赤的描寫時,我腦海里突然閃過了當時我父母驚慌的面容,我也弄懂了他們為何連夜將那本被我翻開看了幾十頁的《紅樓夢》鎖進了大衣櫃頂上那個木頭箱子里,我當時甚至一度懷疑那是一本類似《九陰真經》或者《葵花寶典》一樣的東西,讀完我就會變成滿頭白髮的梅超風,伸出五根漆黑的指甲在人腦袋上抓出五個洞來。

  這一次,當我看完了整本《紅樓夢》之後,我感覺像從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境里浮了出來,那些人真痛苦啊,活得那麼精彩,又那麼凄涼。我腦海里始終縈繞著那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此時此刻,我望著前方似乎沒有盡頭的高架,它的盡頭被遠處騰起的塵煙吞沒在視野的邊緣,連同著高架下的城市,也彷彿被灰色的棉絮覆蓋著一般。

  天空如同一面擦不幹凈的鏡子,映照著這破敗的人世。

  我突然又想起這句話來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都走了,真乾淨。

  走得真乾淨。

  回到別墅之後,我和顧里都沒什麼心情說話。她把外套脫下來之後,就進浴室里沖澡去了。我躺在沙發上,捕捉著碩大的別墅里,各種細微的響動。但沒有了,只有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

  之後,空蕩蕩的房間,上下三層,就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了。

  以往從來都不會注意到的舉動,比如拉開柜子,比如換下高跟鞋,比如拿個水杯,比如放下鑰匙,當我們曾經毫不在意地做著這些瑣事的時候,我們肯定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聽到做這些事情時發出的巨大回聲。

  有時候我躺在沙發上,我覺得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迴音,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趴在你耳朵邊上,長長地嘆息。嘆息聲聽起來非常傷感,非常失落,非常孤獨。

  有一天我走過南湘的房間時,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枚貼在門楣上的符咒。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推開門,走進她的房間。我從她的書櫃里找出那本精裝版的《紅樓夢》,她果然沒有帶走。因為這本書是我送給她的,她沒有帶走,是因為她覺得這不是她的東西。或者說,是她不想要了的東西。我匆忙地將扉頁翻過,因為我害怕看到自己密密麻麻的筆跡寫滿的歌頌我們友誼的話語,我無法面對它們。我嘩啦啦地翻動著書頁,按照我的記憶搜尋起來,我想找到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來處。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完整的段落。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把臉埋進書頁里,濃郁的紙張香味撲鼻而來。

  我的眼淚滲透進發黃的紙張里,它們和我的血液一樣滾燙,但我知道,它們溫暖不了這個悲涼的故事,這個荒蕪的《紅樓夢》。

  這個巨大而又精緻的人間啊,每天都有人流下滾燙的淚水和沸騰的熱血,但萬千凡人的血淚,一樣也改變不了它亘古的冰涼,不是么?

  一個星期之後,下了一場持續兩天一夜的大雨。

  在那場大雨之後,上海的深秋降臨了。

  別墅的院子里,落滿了一地厚厚的黃葉。小區里濃密的樹蔭,在兩天的時間裡就稀薄了一半。大把大把寡淡而微涼的陽光照耀著依然濕漉漉的地面,厚重的植物辛香隨著落葉的腐爛而愈發濃烈,整條南京西路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藥鋪。

  我和顧里,從小區物業里借來了兩把巨大的竹枝掃帚,開始清理著庭院里的落葉。

  早晨的溫度很低,離地面近的葉子上還殘留著霜。整個小區很安靜,沒什麼人,我們倆也沒有聊天,空氣里持續回蕩著我們拿著掃帚掃落葉的沙沙聲。

  我們把厚厚的落葉掃向西南面的那個角落,堆得越來越高。現在落葉依然被雨水浸泡得非常潮濕,但是過些時日,它們就會被風吹乾,變得枯脆,那時,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得乾淨了。到時候再把草木灰撒在庭院的土壤里,就可以當做肥料了。這些葉子從土裡來,又回到了土裡去。我想起古人常說的,草木枯榮,不悲不喜。

  只是庭院里少了簡溪,少了顧源,少了衛海,少了南湘,少了唐宛如,少了Neil,本該熱鬧無比、荒唐百出、笑料迭起的大掃除,如今變得冷冷清清。去年的聖誕節,我們還聚在一起往門口那棵雪杉上掛陶瓷聖誕球和玻璃鈴鐺,我們還在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儘管最後只烤出了一堆黑色的「致癌物」,但我們的好心情絲毫都沒有受影響,因為只要有酒就夠了,就足夠把我們所有人的笑點降到弱智的程度,「小明有一天走路,踩到了狗屎呢!」「……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啊!!」只要有笑聲,人們就幸福。

  我突然停下來。我轉頭望著顧里的背影,空曠的草坪和遠處霧氣里的老別墅輪廓,將她襯托得更加孤獨。我甚至想起了曾經我們去峨眉山時,看見那些清晨獨自清掃寺院門前漫長的石階的僧侶。整個庭院在這樣的氣氛下,散發著一種清涼的傷感。

  遠遠的,我聽見郵差按自行車鈴鐺的聲音。

  我在工裝褲上擦了擦手,摘下口罩,拉開庭院的小矮門。郵差把一個薄薄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

  我拆開來,是兩張Neil從紐約寄來的明信片,我和顧里一人一張,背面寫的字都一樣,只有一行漂亮的英文短句,那是我們都很熟悉的,Neil流暢的英文筆跡。

  我捋了捋頭髮,在庭院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眼前浮現出Neil那張充滿荷爾蒙魅力的英倫臉。他深邃的眸子,挺拔的鼻樑,肌肉結實的寬闊胸膛和肩膀。離我們在機場送別他,僅僅只是過去了幾天,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覺已經過去了好幾年。

  我回過頭,發現顧里已經沒有了蹤影。

  我站起身,朝屋裡走去,我上上下下轉了一圈,沒有看見顧里,我回到一樓客廳時,發現顧里把自己鎖在了衛生間里。

  我趴在門上,輕輕地敲著門,沒有說話。因為我聽見了顧里在裡面哭泣的聲音。

  我的額頭抵在木門上,木板傳來的冰涼讓我莫名地有些傷感。我的右手持續地拍著門板,彷彿和著空氣里某種聽不見的悠揚的節奏,如果此刻有誰看見我的樣子,一定會覺得我像是一個失心瘋的女病人。

  但是我心裡明白,我其實是在幻想著自己輕輕拍打的不是木門,而是俯拍著顧里的後背,就像每一次我們喝醉後抱著馬桶嘔吐的時候,她站在我們身後,一邊撩著我們的頭髮,一邊在我們後背上輕拍時一樣。

  我怎麼會不知道,最難過的人是顧里呢。

  這個巨大的別墅,這個曾經被我們在無數個類似「我他媽今天又要加班,沒辦法準時回家了」「你回家的時候,幫我把這份資料帶回去吧」「家裡純凈水用完了沒」「晚上別在家裡吃了,去外面吃吧」的句子里,稱呼為「家」的地方,就是顧里一手建立的啊。

  我慢慢地蹲下來,靠在門上,不時地小聲喚她:「顧里?」「顧里?」我一邊茫然地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陽光,一邊等著她從廁所裡面出來。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Neil寫給我們的筆跡上:

  Iwillalwaysmissyoulikeadar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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