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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7

  秋天終於來了。上海滿大街充滿了蕭索的氣息。

  就算是沸反盈天的世博會,也依然沖淡不了籠罩在整個上海天空下那種泛黃的蕭索。世博會終究只能佔據黃浦江灣的一角,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擁來了上海,也只能在那一個小小的角落裡嘶聲吶喊、接踵摩肩。上海實在是太大了,在這樣大的範圍裡面,怎麼的熱鬧,都顯得更加悲涼。他們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沸反盈天,彷彿深山森林裡,一個松鼠咬破一顆松子時的聲響。

  它反而讓本該冰涼的寂靜,開始燥熱地膨脹起來。

  此時此刻,我鼻子里滿是星巴克店面里熱騰騰的咖啡香氣。

  自從我成為宮洺的私人助理以來,這種彷彿褐色絲緞般甜膩的香氣,就和我每天糾纏不休,不離不棄,彷彿一個吊在我後背上的頑固的鬼。不認識我的人,沒準兒會以為我變態般地迷戀一款咖啡味的香水。

  我站在星巴克的櫃檯邊上百無聊賴地等著。看得出來這是一家剛開不久的店面,桌子和沙發都透著一種嶄新的僵硬感,它們還沒來得及被無數悠閑的過客在它們身上留下痕迹。人的氣味、歲月的氣味、俗世的氣味,它們都沒有。它們還沒來得及在光陰的打磨里變得柔和,變得模糊,變得鬆軟,變得陳舊,變成如咖啡香氣般讓人產生昏昏欲睡的舒適感的事物。

  但是別擔心,很快它們就會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一直保持嶄新而又乾淨的樣子。所有的一切,有生命的,沒生命的,就算不死,也會老。

  服務員扯出兩根透明膠,小心地將兩杯拿鐵封口後遞給我。我提著墨綠色的紙袋,推開玻璃門,初秋的涼風迎面朝我撲來,感覺像很多根冰冷的絲線飄到了臉上。

  我走在這條曾經熟悉的路上,三年了,這條路依然沒有任何的變化,兩邊高大的針葉紅松,依然在秋天裡抖落下無數針尖般的枯葉,落在泥土上交織成厚厚的地毯;泛著些許鐵鏽的路燈,在秋日的晨霧裡像是一個個又瘦又高的少年黑衣模特;路邊的建築很少,空氣里有一種上海少有的森林氣味。

  我沖迎面走來的一個護士微笑著打了招呼,她年輕的臉在薄薄的灰藍色空氣里彷彿一個飽滿的蘋果。

  大概三年前,我有一段時間也是頻繁地進出這個醫院,最開始是因為顧里的父親,他在這個地方,從一個溫熱鮮活的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後來是因為崇光也住進了這家醫院,那個時候,我還是剛剛進《M.E》的一個小助理,我每一天都活在向崇光催稿的深淵裡。那個時候,崇光還是一個黑髮漆瞳的大男孩兒,渾身散發著蓬勃的氣息,這種蓬勃卻又是籠罩在死神巨大的陰影之下的,因而愈發顯得銳利而撼人。那個時候的我,心裡塞滿了絕望,每一天,我望著英俊的他,都像是望著天空里倒掛著的一個巨大的點滴瓶,裡面的液體就是他的生命,巨大的蒼穹下面都是震耳欲聾到令人發瘋的他的生命倒計時的滴答聲。

  那個時候,他每一天都窩在白色的被單里,抱著白色的枕頭,穿著白色柔軟的棉布病服,望著白色的牆壁發獃,他在那個白色的世界裡安靜而又清澈,像是一朵乾淨的雲。

  那個時候的他,每一天手背上都扎著尖細的針管,冰涼的液體流進他溫熱的年輕軀體,他看書,聽iPod,寫日記,望著空寂的湖面出神。

  那個時候的他,身上是一股獨特的屬於他的氣息,他的氣味天生帶著一種植物的辛香和厚重,而現在的他,作為模特,每一天根據不同的服裝廠商要求在身上噴洒著不同的香水,有時候是CHANEL,有時候是帕爾瑪之水,而他皮膚下面本身蘊藏的森林氣息,愈來愈淡。

  那個時候的他,坐在床上,輕輕地拍拍他腿邊空出來的位置,摘下一隻耳朵的耳機,遞給我,邀請我分享他的世界。而我就真的走進了他的世界——儘管我身後,停留著簡溪濕漉漉的背影,他曾經也用力地凝望過我,眼裡的淚水也曾經熱得燙人。

  而三年過去了,我再一次回到這裡。這中間,我從來沒有踏足過這一片區域,不是因為我沒有生病,而是因為就算我生病了,我也不會來這種殺人不見血的地方燒錢。其實三年里,我大大小小的病得過不少,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我也越來越習慣於一邊含著溫度計一邊去洗衣店幫宮洺取禮服,把藥片用咖啡或者抗疲勞飲料送服。但是我還是超越不了Kitty,她曾經在痛經痛到兩眼漆黑一片的日子裡,陪宮洺去衝浪,她也曾經在高燒三十九攝氏度的時候,陪宮洺去蹦過極,她倒掛在橋下面的那張又蒼白又淡定的面容,一度讓我每次走過英雄紀念碑下面、看見那一圈此起彼伏的英雄烈士雕塑時,都會想起她。三年過去了,我也從一個小小的試用期助理,變成了公司新人眼中,能踩著高跟鞋徒手爬上東方明珠的女蜘蛛俠。

  日子其實是很快的。

  人變起來更快。

  每一天,我們都覺得特別難熬,無論是那些忙碌的日子裡,每天都恨不得變成孫悟空那個隨便拔毛就能招來替身的孽畜,還是那些冬日的假期,在家裡渾渾噩噩地蒙頭就能睡夠二十個小時。

  無論我們的感官敏銳得能聽見千里之外一根繡花針落地的聲響,抑或是被五感剝奪、混沌漫長得如同將靈魂浸泡在了一碗黏稠的羅宋湯里,時間從來都是客觀而又無情地兀自滴答,它不會變慢。

  它只會更快。

  一個月前,接到Kitty打來的電話時,我和顧里唐宛如以及南湘,我們四個還在浦東的一個剛剛開張的髮型店裡,等待著準備剪去一頭招魂幡的南湘脫胎換骨,那個時候,我記得太陽還很毒辣,在秋天都已經快要到來的時候,依然殘餘著把水泥地炙烤得發燙的威力。然而一轉眼,南湘就已經每天早上和我一起,踩著圓規般的高跟鞋走進《M.E》的大樓,我們穿著差不多的小黑裙子,留著差不多的頭髮,用差不多的頻率打電話發簡訊,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化妝而她素顏——並且她更美。天殺的女媧!對此,顧里有一句經典的話語,這句話還好是對唐宛如說的,否則如果是針對我,我估計受到的打擊足以對這個世界產生更高一個層次的認識。她說:「當初女媧捏泥巴造人的時候,其實挺認真,也很一視同仁,只是她在捏你的時候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不過說到顧里,她現在已經能拈花而笑、浮雲過巔般地和葉傳萍約好一起brunch了,她們可以彷彿好姐妹般一邊切割著牛排一邊喝著氣泡水控制食慾。誰能想像,三年前的她在大學裡的時候,被葉傳萍的黑色大轎車噴了一臉的尾氣,灰頭土臉地站在大學宿舍的門口眼淚汪汪的。那個時候的她還在客廳里擺著IKEA的沙發。她還能興緻盎然地走在IKEA人滿為患的大堂里,對那些以「簡約、性價比、小清新、北歐設計、環保概念」為關鍵詞的傢具流連忘返。三年之後,她在ARMANI外灘旗艦店的家居展區流連忘返,她的關鍵詞也迅速地進化為了「貴、很貴、非常貴」。不得不說,她的適應能力真是超凡脫俗,數十億年前的地球上,幾顆小小的海底蟲子步履蹣跚地爬上了海岸,經過漫長的進化,物競天擇之後,當年戰勝惡劣環境,適者生存的小小蟲類進化分裂成了兩個種族,一個是蟑螂,另一個是顧里。

  在我還在不斷回想我這三年來的生活時,我已經走進了醫院的大門,這所醫院這幾年幾乎都沒怎麼變化。其實也不需要變化,它早在當初落成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修到了可以隨時掛一塊黃銅牌子就能立刻變成美術館或者博物院的地步。你看過有哪家醫院擁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嗎?這裡就有,湖中間還有一個三米高的Hygea的雕塑——古希臘神話里的健康之神。你有看過哪家醫院的大堂穹頂上繪製著油畫么?這裡就有。你有看過哪家醫院掛一個門診號就需要二百七十塊么?這裡就有。

  我走過那個湖泊,湖邊的石板鋪就的道路依然一塵不染,和三年前相比,我甚至覺得時間一點都沒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它依然平整,依然光滑,依然沒有走形——它就像是顧里在每天喝著弱鹼性抗氧化劑、塗著LaPrairie膠態鉑金精華液下維持著的那張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顧里是恨不得能把她的臉摘下來,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她甚至有一段時間一直研究、查閱北京那一口全國最著名的水晶棺材的資料,她號稱是雜誌需要做一個專題。但是,以我對她的了解,恐怕……Anyway,我覺得她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成為中國防腐事業的先驅,並且千古留名。

  風停了一夜,還沒有重新開始刮起來。清晨的霧氣還沉甸甸地攏在湖面上,周圍的常綠灌木依然鬱鬱蔥蔥,樹葉上結滿了厚實的霜。湖面彷彿也在帶著秋涼的空氣里沉靜了很多,像一面上帝隨手放在草地里的大鏡子。我一邊貼緊湖邊走著,一邊望著湖裡自己的倒影發獃。三年前,傷心欲絕的顧里就是從這裡一個猛子倒栽進去的,她那個時候外表理智、冷靜,然而內心卻在高密度的重擊之下四分五裂了,彷彿一台看起來光鮮亮麗但硬碟里各種木馬病毒肆虐的高級筆記本電腦。她投湖時的姿態太過淡定從容,以至於起初作為目擊者的我和唐宛如甚至覺得她只是想進去捕條魚。幾秒鐘後當我和唐宛如反應過來時,我們被嚇傻了,愣在湖邊呆若木雞,彷彿兩個被拔掉插頭的機器人。還好簡溪當時果斷地跳進湖裡,把她撈了起來。

  想起簡溪,我心裡又一次升起那種彷彿被稀釋後的悲傷。像一杯加了水的葡萄酒,已經不醉人了,但是還是聞得到清冽的酒香,它能把回憶染醉,染成讓你承受不了的氣味;或者說像一本看過無數遍的悲劇小說,再次閱讀的時候,已經無法熱淚盈眶,然而胸口裡,卻依然有一隻小拳頭,輕輕地在裡面敲門。

  我走進宮洺的病房,推開門,他已經從病床上下來了,此刻他正盤腿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個柔軟而寬大的沙發里,手上拿著一本剛出版的國外設計雜誌。他翻動書頁的聲音很輕,他在清晨陽光下顯得眉骨很高,眼窩很深。他只要不動,就立刻會變成《VOGUE》雜誌上前幾頁那些面容蒼白、目光料峭的模特。但此刻,他只是一個病人。我突然發現,他和幾年前住在這裡的崇光有一種異常相似的地方。儘管他們彼此身體里並沒有流淌著共同的血液,但是他們的靈魂里,都散發著一種同樣的氣味。

  怎麼形容——

  似乎他們都來自北方遙遠的港口,肩上落滿了冬雪的芬芳,他們的呼吸都像那裡的山脈般沉默遼闊,眸子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燦世星辰,他們有北方寒冷世界裡應有的深邃輪廓,他們也有那裡蒼涼的避世身姿。他們披掛著波斯毛毯、白狐披肩,他們身上隱秘的地方有著不為人知的刺青。他們像是落落寡歡的貴族,被金銀財寶珍珠香料圍繞著,堆砌出滿身的孤寂。他們站在哪裡,哪裡就開始飄起碎小的雪來。

  他們的靈魂里,都有這樣的氣味。

  宮洺本來高大的身軀此刻蜷縮著陷進沙發的中心,顯得小了一圈。他的臉比剛剛住進醫院的時候明顯消瘦了很多。他腿上披著一條雪白的高地羊絨織毯,那是我幫他從家裡拿來的。當時我還特別小市民心態地在他的賓士的寬敞后座上,橫躺下來,將毯子裹在身上,享受了一下有錢人的生活。我透過後視鏡看司機的表情,他正色端坐,目不斜視,我想多年來他已經被宮洺訓練得就算他車裡載著張曼玉,旁邊還有貝克漢姆在唱《愛情買賣》,他也會熟視無睹。

  我走進來,他輕輕地抬起眼皮,對我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到讓人懷疑他是否點了頭。他和當年的崇光還不一樣,他就算披著白色病服的時候,也依然能把這個湖邊的白色監獄輕易地變成淮海中路上的寫字樓隔間。他讓Kitty幫他搬來了兩台電腦、一台傳真機、一台印表機。他甚至中途還召集了公司的一堆設計師來醫院裡開了個小型的會議。我覺得他如果再這樣住下去,很有可能整個公司會搬來附近上班。

  我把咖啡放在白色的小矮柜上,旁邊的印表機正在咔嚓咔嚓往外面吐紙,我低頭瞄了一眼,非常熟悉的《M.E》雜誌內頁的風格,應該是下一期的稿樣。我把列印好的紙張拿出來歸攏,然後把紙袋裡的咖啡拿出一杯來,走過去把紙樣遞給宮洺,隨即拿出一小包糖,撕開來往他的那杯拿鐵里倒進去。掀開蓋子的時候,濃郁的咖啡香味將房間里寂靜的空氣掀出一股暖融融的騷動。

  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其實我只要一和宮洺單獨相處,就會非常緊張。他身上有一種類似伏地魔的氣場,他無論站在哪兒,都像是一座巨大的乾冰。我低頭玩自己的手機,假裝非常忙碌的樣子,然後順便給Kitty發了一條簡訊:「你什麼時候到啊?」

  「已經在路上了。」Kitty的簡訊十幾秒鐘之後就回了過來,她的信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的屏幕上,我的手機已經調成了靜音狀態。

  半分鐘後,我又收到了一條她的簡訊:「不要輕易企圖和宮洺聊天,他不找你說話,你就千萬不要挑起話題。但是一旦他主動找你聊天了,那麼,無論氣氛有多麼冷場,你都是那個需要負責把氣氛搞熱、持續營造話題的人。PS.切記,手機靜音。」

  而這時,宮洺突然清了清喉嚨,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找我聊天,但是,他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安靜地翻著他的雜誌。我鬆了口氣,僅僅是剛剛那一個小小的動靜,都讓我感覺自己像猛地被人砸開了外殼的大閘蟹一樣,腦漿四溢。

  我拿出另外一杯拿鐵,掀開蓋子,喝了一大口,溫熱的絲綢般的液體滾進喉嚨。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得見了底。但是面前的車隊依然排著長龍,絲毫不見挪動。整個高架上的車輛首尾相連,看起來像一條喝醉了的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會聚在一起,像一把電鑽頂在太陽穴上。

  Kitty隨手把咖啡紙杯合上,丟在旁邊的紙袋裡。她抬起手看了看錶,七點多的上海交通狀況應該能被定為反人類罪。她腳上那雙尖細的高跟鞋,在不斷地剎車、換擋、踩油門中間頻繁地切換著,她感覺自己都快要把車的底盤給踹穿了。

  此刻,前面的那輛貨車非常配合地噴出一股濃煙,Kitty兩眼一黑,感覺像掉進了礦坑裡。

  淮海中路的寫字樓里,長長的會議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咖啡杯,咖啡的香味從大清早就籠罩在每一棟大大小小的寫字樓里,每一個清晨都被這樣的氣味點燃、煽動,然後所有的情緒都漸漸變得亢奮不已。這樣的香味會一直持續到傍晚、深夜、凌晨,最後逐漸散去,寫字樓重新回歸寂靜,彷彿一個嘶吼了一天後終於疲倦的怪物。

  顧里看著面前一堆愁眉苦臉的下屬,整個廣告產業鏈,在金融危機的摧毀下,已經變得脆弱不堪。所有的廠商都在拚命地削減預算,之前彼此財大氣粗地搶著報價爭搶頭版廣告頁面的光景遙遠得彷彿和慈禧太后執政的年代差不多,此刻的廣告商們,彼此客客氣氣的:「哎喲,沒事兒,沒事兒,第一版面就讓給他們吧。你們有沒有哪個位置的廣告頁面是在打折啊?」

  一屋子的死氣沉沉。

  會議桌中央的那個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一個男助理按下了speaker,葉傳萍的聲音帶著嘈雜的電流聲從電話機里傳出來:「別傻坐著了,你們坐到美國變成共產主義,廣告客戶也不會自己推開門走進來。想辦法。」電話咔嗒掛斷了。留下一屋子人的臉慘白一片,面子啊尊嚴啊什麼的,沒有人在乎這些,大家慘白是因為真的餓了。從昨晚開始,一個通宵,到清晨的陽光刺破公司的百葉窗,在顧里雙眼裡放射出的紫外線之下,沒有人敢離開。只是,顧里可以靠光合作用維持著永恆的精神矍鑠,其他的員工僅僅只是人類而已——人類已經阻止不了顧里了。

  顧里拉開椅子:「你們去吃早餐吧,吃完後回家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睡一小會兒補充一下精力,然後寫一份接下來一個月自己的工作範圍內的進度表和新的計劃書,這些事情加起來兩個小時夠了吧?那十一點,準時回公司開會。」

  所有人:「……」

  顧里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地一溜小跑走出了會議室。雖然她面不改色,眉目間還流露著一種武則天和慈禧常常掛在臉上的不屑,但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我,就一定知道,她此刻只是一個紙老虎,她迅速地逃離了自己的作案現場,因為她知道走慢一點兒,她應該就會被揍。這種作風,她當年在大學裡的時候,就已經練得遊刃有餘了。

  當年,她以傑出學姐的身份代表金融學院對所有一年級入學的新生髮表講話的時候,她慷慨激昂:「你們好好聽著,你們身上那些什麼襪套啊、可愛的手機掛件啊,什麼蕾絲粉紅裙子啊,在等一下散會之後,就回寢室一把火燒了。從今天起,你們不可以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開個屁啊,有空看海子,不如去看報表。天上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下一座海邊的小木屋,海邊只有海景別墅,只有穿高跟鞋的人才能走進去!還有你,第一排那個扎兩個牛角辮的女的,你留這個髮型,考慮過周圍人的感受么?你問過牛本人的心情么?雖然我們學經濟的需要有一顆鐵石心腸,但是也不能太過於自我吧?」說完,這隻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當年,她在炎熱的盛夏,穿著低胸超短裙,身上噴洒著對大學血氣方剛的男生來說就是催情劑的COCOCHANELNO.5,一路顧盼生姿地走進男生宿舍,她手上拎著一盒哈根達斯,面對滿眼赤條條的只穿緊身內褲的年輕雄性肉體,她面不改色,目光含春,她看著來開門的衛海,這個體育健兒也只穿著一條內褲,她彷彿一朵三月楊花般飄進去,放下冰激凌,又輕柔地飄了出來,留下原地快要裂開的顧源,在顧源刀光劍影的目光里,這隻紙老虎悄悄地走,正如她囂張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她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當年,她心直口快,一大早看見新來的經濟法教授,親熱地打完招呼「哎喲教授,聽說你老婆昨兒拎著一個PRADA的紅包包從人行天橋上一個猛子摔進了綠化帶啊?哈哈哈哈……PRADA和那些樹木們都沒事兒吧」,然後這隻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遊刃有餘。

  這麼多年,她都過著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她沒有被殺,足以證明她家祖墳埋得有多靠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從某些層面上來說,如果辯證地來看,如果客觀地去分析,如果拋開現象看本質,我覺得她和唐宛如其實是一個路子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曾經羞辱她:「顧里,你和唐宛如的區別也就在於,是否穿著Dior。」她冷笑一聲,回答我:「你錯了。我和唐宛如的區別在於,是否穿得進Dior。」

  我望著她睿智的面容,我輸了。

  顧里走出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迅速地抓起手機、拎包、外套——典型的出門三件套,然後迅速地消失在了《M.E》的大樓里。藍訣看著龍捲風一樣的顧里這麼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出了門,他心裡一跳,趕緊跟上去:「顧總監,您去哪兒?我幫您開車吧。」

  「好,趕緊走,我在地下車庫等你。」顧里一邊飛快地消失在走廊深處,一邊還回過頭來特隨意地補了一句,「對了,把我辦公桌上的那把刀帶著。」

  藍訣:「……」

  天空漸漸清晰起來。

  清晨特有的那種灰藍色,慢慢地被沖淡了,空氣里瀰漫著的絲絲藍墨般的霧感,在陽光下消失殆盡。秋日的陽光和這個後工業化的巨大城市有一種類似的特質,看起來彷彿渾然天成,但看久了總讓人覺得虛假。明晃晃的太陽看起來和六月的盛夏沒有任何的區別,它依然高高地懸掛在天上,依然在雲朵上方高然傲視腳下的世界,它依然用光線撫摸著每一寸肌膚,然而卻只帶來一陣冰涼。它明媚地照耀在湖面上,但冰冷的湖面,只返給它更加冷漠的棱光。

  陸燒坐在他最喜歡的靜安公園內的草地上。他戴著墨鏡、絨線帽子,臉上還戴著一副口罩。這樣看起來,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外國人。但是只要他摘下眼鏡,或者口罩,他臉上那副頻繁出沒在雜誌和電視上的五官,也許就能引來一些追逐時尚、瘦骨嶙峋的少女。

  他其實有點忘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悠閑地在街上散步,有多久沒有自在地去看完一場電影,有多久沒去路邊的大排檔吃個痛快。之前沒有,現在也不可能。現在的自己,就像一個無法見人的秘密一樣,活在黑暗裡,活在一種時刻提心弔膽的倒計時狀態。

  他從草地上坐起來,掏出口袋裡的車鑰匙。他突然想去一個地方。

  我坐在宮洺對面的一把椅子上,說是椅子,其實比我家的沙發還要大。房間里的靜謐,讓人錯覺時間正在以一種半凝固的膠質狀態流逝。咖啡持續刺激著我的身體,讓我從清晨的渾渾噩噩里清醒過來。

  宮洺住院的這段時間,雖然我和Kitty依然有忙不完的事兒,但是,畢竟他不是超人,工作量肯定不會有正常上班的時候多。於是這段時間,我也終於有一些空餘的時間剩下來,比如現在這種時刻,讓我可以回顧一下自己的生活。一直以來,我都是持續以處於百米衝刺的最後階段的速度,彷彿尾巴被點燃了的瞎耗子般地朝前齜牙咧嘴地猛衝,然而當我停下來回顧一下我的生活,卻能感受到有很多沙粒感堆積在心臟里,隨著血液流進身體的各個部位,在我的身上沉澱下無數生澀粗糙的傷感來。

  進入秋天之後,唐宛如終於從我們的別墅里搬出去了。

  其實沒有別的原因,我們沒有爭吵,也沒有厭惡彼此——說白了,那麼多年過去了,以唐宛如的個性,要厭惡早就厭惡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在於,當我們每一個人都匆忙而潦草地告別我們的學生時代,穿著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擠在寫字樓的小小電梯里一臉憔悴時,她依然固守著過去的帶著膠片底感的時光。她依然喜歡看那些貌似文藝實際狗血的愛情小說,依然在煽情的段落里哭得媽都不認得,她依然喜歡拉著我們每天晚上聚在一起一邊喝咖啡紅茶一邊聊著全國娛樂(男)明星們的八卦,她腦子裡依然期待著顧里從她潘多拉魔盒般的柜子里倒騰出各種各樣聞所未聞的飲料來沖泡給大家,她甚至依然熱烈地盼望著顧里哪天湧起一陣懷舊情緒,邀請我們一起擠在客廳的波斯地毯上做瑜伽。

  然而事實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比著誰更晚回家,而回到家之後,匆忙地在廚房裡弄一碗速食麵或者從冰箱里拿一個蘋果,然後就窩在自己的電腦前面噼里啪啦地砸鍵盤,又或者扎著衝天的馬尾辮,把太陽穴綳得發亮,坐在地上,和面前攤開的滿地列印紙苦苦對戰。

  唐宛如最終活成了一個過去的幽靈,她代替著我們所有人停留在曾經的時間軸上,她看著我們的時候,目光里有一種不舍,和一份連她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期盼。

  甚至連曾經一直陪伴她的南湘,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每一天早上,我們在小小的餐桌上喝牛奶麥片,臨走前把一杯特濃咖啡倒進喉嚨里,我們抓緊所有的時間在餐桌上聊著《M.E》里的各種八卦和匪夷所思的計劃,就如同當年我們大學時聊起訓導主任臉上那顆痣的直徑是否超越了一分硬幣時一樣激情四射。

  而當唐宛如睡醒起床之後,她總是發現,穿著睡袍站在客廳里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廚房餐桌上,留下了三副餐具,Lucy小聲地哼著歌在洗碗,洗潔精衝出的泡沫堆滿了整個洗手槽。

  每一個早晨,迎接她的都是這樣的一個客廳。

  直到上個星期的一天晚上,我們幾個在客廳隨意地聊著第二天的會議需要準備的資料時,她頭上裹著毛巾從浴室里出來,臉上塗著一層黑色泥巴樣的面膜,看起來像是把半隻烏骨雞放進榨汁機里打碎了敷在臉上一樣。她在我們身邊坐下來,瓮聲瓮氣地對我們說:「顧里,你得好好修一下浴室的蓮蓬頭了,那個水流哦實在太猛烈太粗暴了,每天洗澡感覺都像在被人輪姦一樣!」

  顧里還沒來得及開啟她的反擊程序,她就補了一句:「還好我下個星期就搬出去了,房子我已經找好了。離你們不遠。」

  她的話音里,所有人陸續地抬起了頭。

  車停下來,顧里沒有等藍訣來開車門,就自己拉開車門下了車。她沖藍訣揮了揮手:「你去把車停好。然後再來找我。」藍訣點點頭,英俊的小臉消失在搖起來的黑色玻璃後面。顧里透過玻璃看了看自己,她的妝容在經過了一個通宵的考驗之後,依然清新亮麗。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又熟悉又陌生的場景,讓她心裡陡然升起各種思緒。

  我是被一陣敲門聲從回憶里驚醒的,我拉開門,視線聚焦之後,我就腦漿四射了——我再一次迅速變成了一隻此刻被鎚子鑿開了殼的大閘蟹。

  門外,崇光——也就是現在的陸燒,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在這幾秒鐘之內,我們互相腦海里,不知道翻騰了多少片蘑菇雲。他肯定也沒有想過我會在這裡。

  宮洺看我愣在門口,忍不住走過來問:「誰啊?」

  當他看清楚門外站著的面容時,他和我一樣愣住了。

  三隻大閘蟹站在門口,皮開肉綻地沉默著。

  要怎麼來解釋現在的這個場面呢?我飛快地調動著自己的所有智商,企圖作出正確的反應,但以我的智商,我覺得太難。那感覺就像是唐宛如一直在我的腦子裡念繞口令:

  首先,宮洺並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崇光還沒有死的事情,而崇光也並沒有告訴宮洺,我已經知道了他沒有死的事情,同時,按道理來說,我也應該表現出我不知道崇光沒有死的樣子;但陸燒這個和宮洺非親非故的模特突然來看宮洺,也說不過去啊,那我也許應該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但這個驚訝,會不會被理解為我已經知道了陸燒就是崇光呢?又或者說,其實宮洺早就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崇光就是陸燒,但是我和崇光卻以為宮洺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崇光就是陸燒……

  ……我的腦子已經缺氧了。

  宮洺:「……你是陸燒?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心裡在發抖,但同時我也知道,宮洺心裡也在發抖,他雖然是冰山美人,但是卻是蹩腳演員。他說謊的時候睫毛抖得像蜜蜂的翅膀似的。

  陸燒不自然地看了看我,尷尬地說:「……嗯……想來談個合作……」

  三個人像是踩在平衡木上的小丑,就等著看誰先摔下去。

  然而,上帝永遠是不嫌亂的,他總是期待著世人能有更高的智商、更大的胸懷,更dramatic的生活。有什麼比現在局面更加混亂的么?

  有。

  走廊里傳來一陣嗒嗒嗒的聲音。

  當我從門外看見顧里的臉時,我腦海里一直勉強維持著的邏輯運算系統徹底崩潰了。但我相信,他們三個智商明顯比我高的人,還在維持著高速的邏輯運算:

  宮洺不知道顧里已經知道崇光沒有死,崇光並不知道顧里已經知道了自己沒有死,顧里以為我不知道崇光沒有死但是其實我已知道崇光沒有死,而且顧里並不確定宮洺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崇光沒有死……

  我剛剛重啟後的大腦,又一次死機了。

  我站在原地,維持著死機的狀態,我發誓我能在四下安靜里聽到他們三個人大腦硬碟咔嚓咔嚓轉動的聲音……

  ——當我以為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出現比這個更加混亂的局面了時,上帝笑了。他笑得滿口白牙,小舌頭嘩啦啦地甩動著。

  當這個一片死寂的房間里,再次走進來藍訣和Kitty的時候,這個局面已經演變成一本密室殺人兼時間穿梭的科幻推理小說了。我看著藍訣和Kitty,很難猜測他們在這件事情里,是知情者還是局外人,藍訣和Kitty都不知道,藍訣知道Kitty不知道,藍訣不知道Kitty知道,藍訣和Kitty都知道,任何一種排列組合變化,再加上剛剛已經誕生的宮洺崇光顧里和我的四人邏輯組合,都會推導出2的N次方種可能性。崇光看著Kitty,Kitty看著宮洺,宮洺看著藍訣,藍訣看著顧里,顧里看著我,我看著他們所有人……我甚至覺得藍訣和Kitty兩個人竟然互相悄然而不動聲色地對看了一眼,他們彼此眼裡的信息彷彿二進位的一長串號碼,看得見,卻讀不懂。

  如果說當下的局面是一本小說的話,我一定會揍那個小說的作者。

  房間里的僵局依然維持著,我是最先倒下的那個人。我所能做的,就是等著看面前的這場僵局最終崩盤,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滿屋子的寂靜中,持續響起的是計算機硬碟清理時的咔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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