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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ZERO只有還有你,人間就值得

1。

無意中遇到前任,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一夕之間,鹿小嫻突然對這個知乎式的問題有了發言權。她站在展博會的大廳里,望著向飛白的巨幅照片發愣。

多年不見,他梳起了大背頭,戴上金絲眼鏡,穿上高級灰的西裝,笑容里透著若有所無的冷意,眼睛依然神采飛揚。

向飛白。

這三個字的名字,在鹿小嫻心裡曾經用刀刻了萬遍。而此時,她眼睜睜地看著這三個字出現在海報上,旁邊標註著「知名人工智慧專家」等字眼。

鹿小嫻低頭看了看自己,長發束成馬尾辮,牛仔背帶褲加黑色板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裝扮,突然讓她有些自慚形穢。

「這位女士,你想了解自動駕駛汽車的知識嗎?」一邊的工作人員見她長時間注視海報,及時遞來傳單,「沿著這邊走,可以到達展台。」

鹿小嫻趕緊拒絕:「我不想……」

「你是南瓜樂園的工程師?那你應該對這個很感興趣!」工作人員看到了她的胸牌,興奮地說起來,「我去過南瓜樂園兩次,體驗特別棒!聽說你們最近引進了不少新技術?」

鹿小嫻鬱悶。

她是南瓜樂園的一名工程師,因為樂園在去年引進了最新的人臉識別技術和「潮派」人工智慧拳擊項目,所以在這個展博會也有了一個展台。本來,園長預定讓她的同事油條來現場拍幾張展台照片,回去寫個新聞稿,但油條那個不靠譜青年臨時鬧肚子,所以她就替油條來參加了。

想到這裡,鹿小嫻回以禮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不感興趣。」

如果她會去看向飛白的演講,那她真是中邪了。

最迷人的最危險,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

然而,五分鐘後,鹿小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自動駕駛汽車的展館。

「太離奇了,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會有中邪這種事情發生。」鹿小嫻自言自語。

科技展博會裡被許多展廳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區域,一段段紀錄片被投影在四萬像素的LED屏幕上,講述著人工智慧給人類生活帶來的巨大變化。無人機、無人駕駛、無人酒店應運而生,人工智慧給各行各業都帶來了全新的體驗和變革。現在這些反而不是新聞了,如果某一行業沒有被人工智慧的技術滲透,反而是一種新聞。

自動駕駛汽車的展館就在眼前,鹿小嫻不自覺地從包里取出墨鏡戴上。

展台的設計很獨特,一隻巨大的白色螺旋梯貫穿上下,四周布滿了充滿科技感的白色凸起造型。

四周圍了一些人,並不是很多。鹿小嫻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然後偷偷打量四周,並沒有發現向飛白的身影。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鹿小嫻有些茫然,抬頭一看,發現白色螺旋梯的最上方居然出現了一輛無人駕駛汽車。因為沒有方向盤和油門等設備,無人駕駛汽車車頭短,像一隻萌萌的甲殼蟲。

「甲殼蟲」在螺旋梯上慢慢行駛下來。車窗半開,鹿小嫻一眼看到向飛白在裡面坐著,趕緊縮了縮腦袋,想要離開。然而,因為這種出場方式太過獨特,大批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鹿小嫻頓時被擠了回來。

她無奈,只能在原地站著,從縫隙里偷偷望出去。好在從這個角度看出,視野還算清晰,能看到向飛白在駕駛座上並未手握方向盤,而是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難道,這是新型的駕駛技術?

「滴——」的一聲,汽車門開了。

向飛白低著頭從車裡走出來,兩隻手捧著手機,手指頻繁地在屏幕上滑動,顯然在操作。

人群中立即掀起了一股騷動聲。

「大家好,剛才的那段汽車駕駛歷程中,我玩了會兒『贏者天煌』,贏了兩局。」向飛白用手指戳了一下,面前立即顯出藍色透明的手機屏幕顯像。

果然是當下最流行的遊戲,贏者天煌。

鹿小嫻有些震撼,汽車自動駕駛的技術,已經實現全自動化了?

向飛白迎著人們的目光,開始了自己的演講。他沒有穿西裝,只穿了一件考究的白襯衫,髮型也被精心打理過,顯得英俊、成熟和穩重。

「SAE,即國際汽車工程師學會(SAE)將自動駕駛分為六級分類體系,目前我們大部分的汽車都還處於0級和1級,少數汽車處於2級自動駕駛技術。從0級到3級,都離不開人工監控,4級的自動駕駛系統只能支持部分路況和駕駛模式,而在5級的自動駕駛系統中,人類的駕駛員可以在汽車裡上網、玩遊戲。是的,5級自動駕駛系統的汽車,已經開始了路面測試階段。未來的自動駕駛技術,必然是完全解放人工……」

鹿小嫻望著講台上的他,一時有些恍惚。

時間是一把殺豬刀,可是對向飛白例外。多年以後,他身上的少年意氣竟然一點兒也沒少。

第一次被他吸引,就是因為那種萬軍在前色不改的鎮定吧?

鹿小嫻正在恍惚,忽然兩句話撞入耳中:「……真正的人工智慧,不是在圍棋領域打敗人類的阿爾法狗。阿爾法狗只會下棋,甚至還需要人類去幫助它擺放棋子。我們需要的人工智慧,是能夠勝任人類所有工作的人工智慧,即強人工智慧。未來,我們還會擁有超人工智慧,它們是『在科學創造力、智慧和社交能力等每一方面都比最強的人類大腦聰明很多的智能』。對於你們來說,我身邊的這輛汽車冷冰冰的,但是我們的任務,就是讓它們擁有37攝氏度的體溫,感知我們的所有交通需求,更好地為我們服務。所以,現場有觀眾想要上前來,和我一起體驗下它的37攝氏度嗎?那位小姐,可以上來嗎?」

嗯?

鹿小嫻一抬頭,正迎上向飛白的目光。與此同時,周圍人群也自覺地往旁邊挪開,在鹿小嫻四周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盆地。

他,居然喊她上台?

「對,就是你。」向飛白說。

鹿小嫻曾經咬牙切齒地設計過重逢的這一刻,並在公主風和女王范兒之間舉棋不定。最終,她決定在面對向飛白的時候,至少要長發飄飄神態冷傲,唇色是氣場十足的正紅或者牛血色,一身輕奢的國外大牌服飾加持,頸間要有一顆嬌艷欲滴的紅寶石來點綴。當然了,左手無名指上最好有一隻鑽戒,鑽戒的克拉數越大越好,切工要好到極致,最好折射的光輝,能夠亮瞎他的雙眼。

然而事與願違,他留下了一大塊空白的時光,她也沒有心情戴上誰送的鑽戒。工作千篇一律,她終於懈怠成如今這幅懶散的模樣。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只能脫下墨鏡,硬著頭皮走上前。

時隔多年,他應該認不出她了,剛才也只是湊巧才點到了她吧?

然而再一次事與願違,向飛白笑眯眯地對她點頭示意,將話筒放下,輕聲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鹿小嫻腦中嗡的一聲,邏輯散亂一地。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才故意讓她上台的?

這種態度激怒了鹿小嫻。原來他早就發現她了,並且肯定在心裡自鳴得意:看,你還是舊情難忘,來聽我的演講了吧?

「你好,請問怎麼稱呼?能問一下你從事哪方面的工作呢?」向飛白再次將話筒拿起,重新換上一副互不相識的口氣。

鹿小嫻接過話筒:「免貴姓鹿,鹿女士。我是南瓜樂園裡的一名機器人工程師。好巧,跟向教授算是同行呢!」

「是啊,真是巧。」向飛白推了推金絲框眼鏡,笑得更像一個敗類,「來,請你坐進這輛汽車,駕駛後和現場觀眾分享一下駕駛體驗,可以嗎?」

鹿小嫻問:「我想去哪裡,它都可以帶我去嗎?」

「哪裡都可以。」

鹿小嫻看定向飛白。這麼多年了,他依然是那樣自信,自信她會無條件配合他。

可是,憑什麼呢?

「有一個地方,我相信再強的無人駕駛技術,也沒辦法帶我去。」鹿小嫻依然沒有去開車門。

向飛白眯了下眼睛:「哪裡?」

「我喜歡的人,心裡。」鹿小嫻語氣咄咄逼人,「所以你說要賦予人工智慧37攝氏度的溫度,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最頂級的演算法,也沒有辦法計算出人類的喜怒哀樂,包括我身後的這輛汽車。」

聞言,向飛白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她會當眾頂撞他。

鹿小嫻內心也是一陣陣地後悔,一時逞口舌之快是很爽,可是把場面弄得這麼尷尬,也是讓人難堪。

不就是試車嗎?她幹嘛這樣反應過激?

用如此感性的視角去看待人工智慧,她是瘋了吧?這不該是一個工程師正常的反應。

鹿小嫻想到這裡,擠出一個勉強的笑:「那個,對不住啊,這只是我的一點不成熟的看法,特別不成熟!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再見了哈!」

向飛白表情一怔,似要挽留。然而就在這時,他的口袋裡突然響起了一個機械的聲音:「歡迎使用,我的女主人!」

鹿小嫻視線一低,看到向飛白西裝口袋透出了光。

向飛白手腳慌亂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部手機,手機屏幕已經解鎖,一個大眼萌機器人的卡通形象出現在屏幕上,正甜甜地笑著說:「女主人,我是貝貝。一直在這裡隨時候命!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

沒等說完,向飛白就「咔嚓」一聲關黑了屏幕。

這是一款類似siri的智能語音助手,鹿小嫻自然是再熟悉不過。只是她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貝貝」……

把向飛白喊作「女主人」?

「如果這是你自己設計的語音助手,那我只能說它不是很智能。」鹿小嫻聳了聳肩,語帶譏諷地說,「它至少要搞清楚它真正的主人是誰。拜。」

不用看,她也知道向飛白此時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所以,鹿小嫻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展台。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向飛白的聲音——

「鹿小姐,你錯了……貝貝這款語音助手,並沒有弄錯主人的性別。」

嗯?

鹿小嫻回頭。

向飛白站在展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右手已經將衣領上的黑色的小擴音器舉至唇邊,生怕她聽不見。

「貝貝是我新研發出來的語音助手,擁有十分先進的演算法,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懂我的機器人了。語音助手貝貝有兩個主人,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男主人就是我,而女主人就是你。」向飛白眸深如墨,定定地望著她,「難道你沒看出來,貝貝的識別解鎖密碼,是你的聲音?」

鹿小嫻震驚,睜大眼睛。

此時的向飛白,表情再也不是毫無波瀾,眼眶居然微微發紅:「五年前,我設計了一款語音助手軟體,把你的聲音設置成貝貝的解鎖密碼。感謝你還能出現在我面前,讓貝貝也有喊出『女主人』的那一天。」

鹿小嫻腦子嗡的一聲,徹底亂了。

她有些跟不上向飛白的節奏。他突然改變了行事風格,到底想說什麼?

「你說,人工智慧是冰冷的,機器終究是機器。可是我們可以賦予它們37℃的體溫,來感知我們的喜怒哀樂。多好啊,貝貝剛才就認出了你的聲音,不是嗎?它明白我思念的人是誰,有什麼樣的音色……鹿小嫻,我想了你整整八年。」向飛白繼續說。

聞言,周圍的人群頓時被八卦所點燃。

「原來他們是舊相識啊?是分手過嗎?」

「在人群中認出你的聲音,這有點浪漫啊……」

「你們既然認識,那幹嘛剛才還裝作不認識啊?」

「這是從科技主題的演講直接歪樓到告白了嗎?教授的腦迴路就是大!」

議論聲紛紛傳來,匯聚成海洋,將鹿小嫻和向飛白襯托成兩個對峙的孤島。

鹿小嫻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兩下,才沉聲說:「向飛白,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沒開玩笑。」向飛白打斷了她的話,「你刪除了所有的聯繫方式,把我的號碼拉黑,我託人找你,你也避而不見。我想知道,鹿小嫻,為什麼你要躲著我這麼多年?」

最後一句話,柔情中夾雜著悲憤的質問。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都在等待那個問句的答案。

鹿小嫻心頭悲涼:「向飛白,我為什麼躲著你,你應該很清楚。」

那是她最屈辱的一天,從天堂到地獄,全都是拜向飛白所賜。

之所以躲著他,不是因為別的,是想徹底把這個人有關的所有的事情都抹掉。她輸得片甲不留,那就讓他點滴不剩。

向飛白大概是被她眼中的決絕震撼到,不由得愣住了。足足五秒鐘,他才重新開了口:「我,不清楚。一點,也不。」

2。

鹿小嫻承認,自己是個沒出息的。

從展博會回來,她仍然沒能把腦中崩掉的邏輯拼湊起來——於是,新聞稿仍然丟給了油條去寫。

「鹿姐,你這樣給我一堆亂七八糟的照片,讓我怎麼寫?你都沒拿回來什麼傳單嗎?」南瓜樂園的員工區的一間辦公室里,油條坐在電腦前欲哭無淚。

鹿小嫻雙目無神地坐在椅子里,稍微回憶了一下傳單的事情。

「我們南瓜樂園的傳單,我拿了。」她點了點太陽穴,「但是後來有人塞給我自動駕駛汽車的傳單,被我一股腦地丟進了垃圾桶。」

「啊,為什麼?」

鹿小嫻痛苦地捂住了臉:「我扔掉了傳單,因為我不想看到那張臉……」

自動駕駛汽車的傳單上也印滿了向飛白的照片,讓她忍不住想要收藏。但是理智告訴她,這個舉動是錯誤且危險的。

「鹿姐,我馬上寫新聞稿,你別崩潰。」油條終於服軟。

此時,放在桌子上的呼叫機突然響起:「A3區的機器人發生故障,請及時修理。」

「收到,明白。」鹿小嫻懶洋洋地回應,扭頭對油條說,「別寫了,先把正事幹了。」

萬聖節前夜,南瓜樂園。

兩萬平方米的佔地面積,足以讓南瓜樂園在全國排的上靠前名次。而它獨樹一幟的暗黑童話風格,隨處可見的古怪造型機器人,吸引了一眾沉溺於自拍的小清新群體。

只是今天不一樣,兒童遊客佔比劇增。舉目望去,到處都是化著怪異妝容的遊客,還有戴著尖頂帽的小孩子。

「不給糖,就搗亂!不給糖,就搗亂!」

小孩子們在家長的帶領下,一邊在樂園裡亂竄,一邊齊聲喊。

穿著動漫服飾的工作人員們,笑眯眯地給小孩子們遞上糖果。小孩子們拿到五顏六色的糖果,發出了陣陣歡呼聲。

和諧,快樂。

只有一個人,對此情此景發出不屑的嘖嘖聲:「現在的家長心大得跟太平洋似的,不怕糖里有毒嗎?」

「乘法口訣還不會吧?倒是先學會跟陌生人要東西了,佩服佩服。」

「得,還乘法口訣呢,能先教會孩子別在機器人身上亂畫行嗎?機器人,也人類的一種,也是有人權的——」

鹿小嫻一邊吐槽,一邊費勁地用螺絲刀拆卸著一台稻草人造型的機器人。一個不小心,灌木叢的枝丫不知道勾到了哪裡,她腦後的馬尾辮立即散落,流瀉成瀑。

黑髮披肩,更襯得她膚色如雪。

那是一張活波生動的臉。即便戴著安全帽,也遮擋不住一雙靈氣逼人的大眼睛,黑亮如一汪潭水。只是如今那潭水上泛著都是輕蔑的漣漪,一圈圈地揚出去,落在那些不安分的遊客身上。

蹲在一旁的油條趕緊伸手,把枝丫撥開。他撿起落在地上的黑色發圈,笑得隨意:「鹿姐,給你紮上?」

「等會兒我來。」鹿小嫻手快地將稻草人的外殼打開,眯著眼睛檢查操作箱里的配線板。

作為南瓜樂園的工程師,鹿小嫻在親戚眼中相當於科學家,在自己眼中就相當於修理工。供遊客賞玩的機器人如果發生故障,她就得第一時間衝到現場,用最快的速度排除故障。

「電纜斷線,更換電纜。」鹿小嫻迅速找出故障,扭頭對油條說。

油條一邊從工具包里拿出電纜,一邊嘀咕:「鹿姐,我覺得我們跟機器人一樣沒人權,今天是休息日,還在這裡加班。」

「都有人權。」鹿小嫻一邊幹活一邊說,「你要像對待人一樣對待機器人,他就能跟你心意相通。別誤會,不是科幻片里的那類智能覺醒。」

油條皺起了原本帥氣的臉:「說得有道理,可它們還是一堆冷冰冰沒有溫度的鋼鐵。」

「我們的任務是給予他們人類的溫度。」

「鹿姐,你這亂入的文藝腔……」

鹿小嫻剛要說什麼,忽然看到油條臉色驟變。他顫巍巍地說:「鹿姐,有個小孩子往這裡來了!」

鹿小嫻倒抽一口冷氣。

每天樂園裡都會迎來無數個作天作地的小孩子,簡直是天生的破壞者。對於他們這些未婚青年精英來說,因為這樣一份工作而排斥人類幼崽,實在是令人惆悵。

只是一秒鐘,鹿小嫻立即換了一張燦爛笑臉:「小朋友,這個機器人生病了,阿姨要給他治病,你先去別的地方玩行不行?」

那是一個大概五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小西裝的樣子格外可愛。他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鹿小嫻,奶聲奶氣地說:「可是今天是萬聖節,我要給機器人糖果。」

鹿小嫻十分意外:「別人都是要糖果,為什麼你反而要給它糖呀?」

萌娃說得理直氣壯,一指稻草人機器人:「因為它,是比我還要小的小孩子呀。」

說著,萌娃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在機器人手裡放上了一顆糖。

鹿小嫻一怔,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炸開。

許多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

在我眼裡,機器人也是一種人類,有時候是比我們還要小的小孩子。

時光流轉,許多記憶已經面目模糊。唯有關於向飛白的所有畫面,不曾丟失任何一幀。

然而下一秒鐘,視線挪開,她便看到了小男孩身後,匆匆趕來的一個人。

他很瘦很高,戴著一副考究的金絲眼鏡,穿著挺括的灰色刺繡襯衣和西褲,外罩一件夾克式男式外套,處處細節都透著一股斯文敗類的氣息。

是向飛白。

「小旗,別亂跑。」向飛白穩步走過來,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視線很自然地向這邊移了過來。

是那張熟悉的臉。

鹿小嫻只覺得恍惚中,心頭「嘎嘣」一聲,有一處神經徹底斷裂。記憶的潮水,橫衝直撞地湧入腦海,撞得她發暈。

油條看出端倪,趕緊推了推鹿小嫻:「鹿姐,你沒事?」

「你先弄,我走了。」鹿小嫻將工具塞到油條手裡,刻意躲藏著來人的目光,站起身就匆匆走來。身後,傳來油條的驚叫聲:「鹿姐,我是萌新,我不會弄啊啊啊啊!」

這個廢柴。

鹿小嫻狠狠心,加快了腳步。然而她很快就聽到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讓我來吧。」

她觸電一般地站住,轉過身,看到向飛白這個斯文敗類已經蹲下身來,戴上一雙手套,拿起六角扳手,開始熟練地拆起了配電盒子。那雙手十分靈活,不一會兒功夫,就換好了電纜。

叫小旗的小男孩在旁邊拍手:「哇,你好棒啊!」

向飛白將操作箱關上,如釋重負地說了一句:「好了。」然後一抬頭,目光穩穩地落在她身上。

油條感激地說:「太謝謝了,你也是工程師?我還以為你是普通的遊客……」

「A大自動化系畢業,MIT機器人機械工程博士,同時也是國外頂尖大學人工智慧團隊的靈魂人物。你可以叫他向先生,也可以叫他向教授。」鹿小嫻面無表情地開口。

油條驚訝地抬眼看鹿小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昨天還在科技展博會上交手一次。她慘敗而歸,他也沒討到什麼便宜。

說完,油條恍然覺得手上異樣,那根黑色發圈居然被眼前陌生的男人拿走。只見向飛白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到鹿小嫻面前,將黑色發圈遞給了她。

「過得還好嗎?小鹿。」他問。

3。

闊別八年,和他在萬聖節這天再次重逢。鹿小嫻對此也只能總結一句——真是見鬼了。

不過,就如同被束起的長髮一般,鹿小嫻此時的情緒也被束得整整齊齊。

她換下工作服,穿的是今天上班時隨便搭配的棉麻格子襯衫和普藍色九分牛仔褲,腳蹬一雙半舊不新的小白鞋。

然後,她坐在咖啡館的一角,望著坐在面前溫雅而笑的斯文敗類,心裡無限唏噓。

更讓人倍感凄涼的是,向飛白身邊多了一個人類幼崽。以至於她不得不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打招呼寒暄:「幾年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真是學業事業家庭三不誤啊。」

「沒有,還是誤了很多。」向飛白轉了轉面前的咖啡。

鹿小嫻一愣:「你這樣都算誤了很多,那我們這樣的是不是活成了負數?知足吧你。」

「本來是正數。」向飛白放下杯子,「但是誤了一個人,就成了負數。」

「誤了誰?」

「你。」

鹿小嫻:「……」

八年不見,撩人功夫見長,可惜還是個冷心冷肺的人——她只能在心裡如此感慨。

向飛白不說話了,只靜靜地看她,眼眸深邃如井。鹿小嫻一陣心慌意亂,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小旗奶聲奶氣地說:「姐姐,你放心吧,他不是我爸爸,我叫他向叔叔的。」

然後,小旗扭頭看向他,眼睛裡滿是愧疚:「向叔叔,今天我不該纏著你帶我出來玩的。我應該躺在病房裡打遊戲,這樣我就不是電燈泡啦!」

鹿小嫻心裡猛然舒坦至極,同時又覺得小傢伙人小鬼大。

放心……

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向飛白扭頭對他說:「小旗,你應該叫阿姨。」

「別別,我喜歡他叫我姐姐,叫我阿姨把我都叫老了。」鹿小嫻趕緊說。

向飛白微微蹙眉:「他這樣叫,咱們兩個就岔輩了。」

「岔就岔唄,反正咱倆平不平輩都沒關係。就這樣定了啊,以後我也喊你叔叔。向、叔、叔!」鹿小嫻沒正經地笑。

分別八年,關係早就淡薄。

喊完之後,她在心裡大笑三聲。當年那個小少年,絕對想不到她也有喊他叔叔的一天。

誰知向飛白伸手輕扯小旗的臉蛋:「以後你,叫我哥哥。」

鹿小嫻:「……」

他看她:「我就要跟你平輩。」

氣氛一度陷入僵局,鹿小嫻咳嗽兩聲,試探地問:「向學長,如果沒什麼事,那我要去工作了。以後有需要就聯繫我,我每個月都能帶兩個人免費入樂園遊玩的。」

原本是一句客套話,他卻當了真:「好。」

鹿小嫻怔愣,向飛白已經把手機遞了過來:「自己輸號碼,還有……」頓了頓,才說,「加微信。」

還行,沒提她把他的QQ拉黑好幾年的往事。

鹿小嫻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怎麼輸入的號碼。他接過手機,簡短地寒暄了兩句,就起身離開了。

「鹿姐鹿姐,馬上三點了,五點有『機器人之夜』,咱們要趕緊把設備檢修一下。你在哪兒?」對講機里傳出了油條的呼喊。

鹿小嫻坐在樹下的一張南瓜造型座椅上,沉默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搭理。

油條繼續在對講機里嚷嚷:「鹿姐啊,有你在我才安心,求你遠離美色,回來工作吧……」

鹿小嫻舉起對講機,淡定地質問:「五點有活動,為什麼不到三點就要檢修?工程部又不是只有咱們兩個。」

「可是……」油條囁喏,「咳咳,我這不是怕你和大帥哥聊天聊忘了時間嗎?」

「大帥哥已經離開。」

「哦!大帥哥還算有幾分眼色。」油條的聲音明顯歡欣鼓舞起來,「鹿姐,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呀?我覺得你們兩個人的眼睛裡,好有故事……」

「只是同學,沒有故事。」鹿小嫻索性將對講機關閉。

她胸口發悶,眼角竟然有了一點點地潮濕,最後只能泄憤地捶了捶身下的南瓜。

往事無比可恨,最可恨的地方就是不是客套,是真的沒有故事。

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就比如這南瓜吧,有時候可以變成馬車,載著你去見心愛的人。有時候卻有一張鎮魂的面孔,讓你心生懼怕。

也可以拿向飛白打比方。

以前,向飛白就是她心中的白月光。

現在,月光結了霜,成了一柄插在她心頭的刺。

她曾經發誓,會永遠忘記向飛白的。

4。

昏暗的房間里,向飛白獨自坐著,唯一的光亮來自於他手心裡的手機。

屏幕上,鹿小嫻將書包帶頂在額頭上,身子側著張開雙臂,笑得像一朵太陽花。陽光在她的頭頂上暈染出一層光暈,將她的發色映成了暖褐色。

那時候的她,頭髮還沒有現在這樣長,只到鎖骨附近,臉龐豐盈,帶著少女特有的嬰兒肥。

那時候……

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主人,你的目光停留在這張照片上已經超過十分鐘了,看來這張照片對你意義非凡,需要我為您設定為手機屏保嗎?」

「不需要。」向飛白斷然拒絕。

「好的,但是根據智能手環的提示,你在過去半個小時的心跳有些過快,疑似心悸、冠狀動脈粥樣硬化、高血壓性心臟病等。為了你的健康,需要我為你預約醫生嗎?」

向飛白面色有些不自然:「不需要。貝貝,我和麥克教授的預約時間要到了,請關閉。」

「預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向飛白嘴角抽動,「關閉。」

「好的,貝貝退到後台,仍持續為你監測健康。如果你有其他需要,請隨時叫我,再見!」貝貝彬彬有禮地作了告別。

向飛白輕輕捂住胸口,有些心虛地在鹿小嫻的照片上划動了一下。那張太陽花般的笑臉,立即消失。

在科技展博會上,他從監控里看到鹿小嫻的身影之後,就決定要和她相見。但是「貝貝」的出現是一個意外。

「貝貝」是他自主研發的一個語音交互的智能助手,她會根據手機使用頻率來判斷主人的心情,並通過一隻智能手環來收集主人的身體狀況,判斷主人的身體健康狀況。根據不同的狀況,她會自主撥打110、120等緊急電話。

只是他忘記了,他當初研發的時候,將鹿小嫻的聲音設定為密碼之一。所以,科技展博會上的那個意外就發生了。

「看來還是不夠智能,居然判斷我的心臟有病。」向飛白捏著眉心苦笑,左手仍然輕按在胸膛上,「我的心跳,過快嗎?」

噗通、噗通!

胸膛里的心臟,強有力地跳動著。向飛白愣了一愣,將手機放在桌子上,自嘲地笑了。

「我倒寧願,這不是思念,只是心臟病。」

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逝過去,他卻一點也沒有開燈的意思,只是枯坐在那裡,像是等待,也像是思考。

終於,桌子上的手機重新亮起藍光。向飛白抬手,接聽電話:「晚上好,麥克教授!」

與此同時,室內的燈光接到感應信號,自動亮起。

麥克教授的形象投影在半空中,向他微笑:「早上好,向!」

「麥克教授,我們這是用各自所處的時段向彼此打招呼。」向飛白忍不住笑了。美國和中國相差有7個時區,而麥克所處的地區和北京時間相差12個小時。向飛白的晚上,是麥克的清晨。

麥克聳了聳肩膀,友善地說:「沒有關係,我只是覺得今天的清晨真的很棒,如果你想感受這個清冽的早晨,歡迎回來!」

向飛白猶豫了一下:「麥克教授,很抱歉,我正式提出辭職。」

「我有最頂尖的團隊,你的才華在這裡會得到充分的發揮。向,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或者你告訴我原因。」麥克語氣真誠。

「我想創業。」

麥克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向,你在這裡也可以創業,我可以給你提供最好的條件。」

「可是我的理念和你團隊的方向,已經不是同一個了。麥克教授,你團隊的方向是『要用人工智慧將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而我的想法有了更具體的細化,是『要用人工智慧將不美好的世界變得美好』。」

麥克愣了一下:「你創業的方向是醫療輔助機器人?」

「是的,這是我今後將會致力的方向。」向飛白的眼睛裡光彩煜煜,「我想研發出急救診斷型的機器人,還要發展更智能的醫療手術機械手臂。不過,這只是我的第一步計劃。第二步計劃,我會研究出更為智能的仿生假肢、輪椅機器人、智能導盲犬等等,讓那些身體有殘缺的人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生活。」

麥克點了點頭:「那你的創業進展到什麼階段了?」

「種子輪融資已經到位,等到再完善一下商業計劃書和產品樣本,下一輪就是pre—A的融資。」

麥克仰頭大笑:「我本來還想在種子輪投資你的,看來,我沒機會了。」

「謝謝你,麥克教授。」向飛白臉頰微紅。

「沒關係,你要記得,我們雖然無法在未來共事,但我是你永遠的老朋友。」麥克教授和向飛白又寒暄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向飛白仰頭看天花板,長舒了一口氣。

突然,他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一個原因,我想念這裡了,麥克教授。」

那是根植於骨子裡的一種想念,融入血液,抵達四肢百骸,又兜兜轉轉回到胸膛里,和心臟一同跳動。

「主人。」貝貝不合時宜地出了聲。

「什麼事。」向飛白向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發現上面有一些數據分析的痕迹。

貝貝回答:「按照慣例收集大數據的時候,讀取了一條小旗在醫院裡的最新複診情況,你要聽一下嗎?」

「一個半個月前的左腿無誘因疼痛,拍片正常,化驗風濕四項正常,系感冒引起的血沉高,目前病情治癒,可以出院。」貝貝有板有眼地說。

「開啟車庫,我去趟醫院。」向飛白立即起身,拿起了掛在椅子上的淺米色外套。

貝貝不解:「主人,你不需要去醫院,小旗病癒,可以結束下肢外骨骼機器人的穿戴試驗。」

這就是人工智慧,得出的結論永遠是理性的,想要讓他們擁有37攝氏度的體溫,似乎是一件奢侈且妄想的事情。

向飛白快步走出家門,一邊按下電梯的門,一邊說:「貝貝,糾正你一下,雖然小旗參與試驗,但他不僅僅是志願者,他的母親寧一南是我的朋友,我需要去醫院接送他們回家,這是人類的友情。」

「知道了,這是友情。」貝貝機械地回答,又問,「那你有愛情嗎?」

電梯門恰好在此時開啟,裡面一名老太太驚詫地看著向飛白。

向飛白尷尬。

「主人,你有愛情嗎?」貝貝還在機械地發問,「你要讓我多收集數據,我才能更加優化我的演算法。」

老太太用異樣的眼神,上下打量向飛白。

向飛白走進電梯,頭痛地捏眉心:「貝貝,關閉。」

人工智慧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它們無法察覺到人類情緒的細枝末節。

比如,失戀後的諱莫如深。

5。

從南瓜樂園下班回來,鹿小嫻就病倒了。

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模模糊糊中聽到油條的聲音:「呀,鹿姐高燒40℃!叔,咱們不能等救護車來了,直接打車去醫院,我背她!」

耳邊傳來了老鹿感謝的聲音,然後腳步聲匆匆遠去,應該是出門攔計程車了。

房中四下安靜。

鹿小嫻想翻個身,卻覺得骨頭縫裡針扎地疼,只好閉著眼睛繼續睡覺。偏偏油條在她耳邊嘮叨個沒完:「我說鹿姐,你這麼大個人了,得趕緊結婚,不然將來誰背你上醫院啊?」

這話簡直三觀不正,敢情結婚就是為了有人照顧自己?

鹿小嫻氣炸了肺,正想發作,結果又聽油條說:「說真的,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不太行,要不然你早就應該發現我這個鑽石黃金漢。要不然,你考慮考慮我,怎麼樣?」

油條一邊說著,一邊收拾鹿小嫻床頭的東西,大概是一些被褥枕頭之類。

「你要是選我當男朋友,那我以後就再也不叫你『鹿姐』了,叫你『小鹿』!你想比我小多少歲都成,我讓你當一輩子的少女!是不是很划算?」油條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別理向教授那個小白臉,他靠不住,我們男人看男人,那眼光叫一個賊准。」

說完,油條想起了什麼,慌慌張張地回頭張望。這個時間段不好打車,老鹿還沒進來。

油條鬆了口氣,回過頭卻嚇了個魂飛魄散。

鹿小嫻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烏黑水潤的大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顯然將剛才的話都聽見了。

「鹿、鹿姐……」油條嚇得都結巴了。

鹿小嫻淡淡地說:「鹿姐就是你鹿姐,當不成你的小鹿。」

「我、我……對不起!鹿姐,我剛才是……」油條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告白是吧?」鹿小嫻有氣無力地哼哼,「不是我說你,你看女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我眼光很好,你明明是一個很值得喜歡的人。」油條囁喏。

鹿小嫻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這句話,要是向飛白說的,就好了。」

人在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最脆弱的時候,才會說出不少真心話。鹿小嫻承認,她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忘記那個人。

油條剛想說什麼,卻看到一滴眼淚居然從鹿小嫻的眼角滑落下來,頓時驚呆了。與此同時,老鹿從外面進來,火急火燎地催促:「計程車在外面等著,咱們這就走吧。」

「鹿姐,你忍著點,到醫院就好了。」油條不敢看鹿小嫻,咬著牙將她從床上抱起來,穩步往外面走去。

計程車里環境不是很好,有一股淡淡的煙味。鹿小嫻皺著眉頭忍耐,同時壓抑著從胃部傳來的作嘔感。

就在她快要忍耐不下去的時候,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忽然傳入鼻翼。

睜開眼睛,油條正拿著一根試香紙,紙條一端正對著她的鼻子。見她看自己,他臉上一紅:「給我姐買香水,正好留了這個沒用。」

鹿小嫻翻了個白眼,她還是第一次知道,油條這個大直男會給自己姐姐買香水。

這香水買來是送給誰的,昭然若揭。

鹿小嫻沒有力氣戳穿油條的謊言,靠著一線茉莉香,成功捱到了醫院。本以為可以立即被接診,沒想到正好碰上了大型車禍,大廳里都是傷員,醫生和護士匆匆來去,挂號的窗口根本排不上隊伍。

「這,這怎麼辦啊?」油條和老鹿扶著手腳癱軟的鹿小嫻,看著亂糟糟的現場,急得滿頭冒汗。

鹿小嫻只覺得渾身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意識都有些模糊了。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腦袋,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映出向飛白的身影來。

「我又中邪了?」她哼哼。

然而下一秒鐘,向飛白的聲音就清清楚楚地傳來,告訴她一切不是幻夢:「現在沒有床位,還是趕緊轉院,開我的車去。」

鹿小嫻一激靈,神志清醒了幾分。真的是向飛白?

「飛白,你要走?可是小旗下午還要出院……」向飛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怯怯的女聲。

那個女聲柔弱、嬌脆、溫柔,讓鹿小嫻頓時想起了某天火鍋時,擺在盤子里的章魚腿。

也是同樣的柔軟,但是生有吸盤,能抓牢一切她想抓住的東西。

鹿小嫻扯了扯嘴角,目光旁移,果然看到向飛白身後的女子,還有那天在南瓜樂園裡看到的小男孩。

女子也同樣在打量鹿小嫻,一張瓜子臉,清純秀麗,眼神里卻帶著審視和疑慮。一邊說著,她一邊將那個叫小旗的男孩推了過去,示意小旗去抓向飛白的衣袖。

然而小旗卻指著鹿小嫻叫了起來:「啊,向叔叔喜歡的那個姐姐!」

鹿小嫻:「……」

眾人臉色變了幾變,女子更是微微動怒,上前一拽小旗:「小旗,亂說什麼呢?」她快步走到向飛白身邊,眼神無助:「飛白,你看……」

「出院不是什麼複雜的事,費用我已經結清,相信你自己能辦好。」向飛白毫不拖泥帶水,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把鹿小嫻扯到身邊,「我去送她了,去最近的醫院。」

油條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婉拒:「我送她就可以了,不勞煩你!」

「行了,就讓他送吧!」老鹿狠狠地戳了油條一下,然後對向飛白表達謝意。

向飛白點了點頭,輕摟住鹿小嫻的肩膀。鹿小嫻本想甩開向飛白,可惜渾身都沒有力氣,只能被他半扶半拽著走向外面。

怎麼能這麼沒有骨氣呢?八年的恨,在重逢之後沒多久,就這樣一筆勾銷了,還靠在他的肩膀。

鹿小嫻內心天人交戰,最後敗下陣來,用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是啊,她就是沒有骨氣。

畢竟他身上的味道,比茉莉香好聞。

6。

另外一家醫院不是很遠,十分鐘車程就到。

鹿小嫻被推進診療室的時候,已經是半昏迷狀態。醒過來後,她發現周圍靜悄悄的,頭臉上方,點滴管里透明的藥液靜靜地垂落。動一動手臂,一陣隱隱的酸麻,應該是輸液很久導致的。

「你醒了?」向飛白的臉映入眼帘。

原來,他一直守在病房裡。

鹿小嫻飛快地看了一眼窗外,夜幕降臨,估計時間至少過去了五個小時。她故作驚訝:「大忙人,你一直守著我?」

他點點頭。

「我爸呢?還有油條他人呢?」鹿小嫻問,這才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沙啞又低沉。

「叔叔打水去了,油條說回家換身衣服。」向飛白拉過椅子坐下來,「你生著病,不能吃太油氣的,所以我幫你點了一份瘦肉粥。」

鹿小嫻在內心腹誹了這兩人一句,然後嘿嘿一笑:「我替油條謝謝你,畢竟他是我男朋友,你把他的任務都做了。」

向飛白靜靜地看著她:「油條是你男朋友?看著不太像。」

鹿小嫻眨巴了兩下眼睛:「剛剛確定關係啊……他送我來醫院的時候向我告的白,我答應了。」

向飛白沒說話,眸色深沉。

「油條特別懂事,給我充分的自由。」鹿小嫻腦袋裡又是一陣昏沉,嘴裡已經語無倫次,「現在不是流行什麼雲男友,共享男友嗎?他一點也不吃醋,說就當那是我的養豬場,我左擁右抱都沒關係,總之、總之……」

嗓子里似乎堵上了一塊堅硬的石子,鹿小嫻說了幾個「總之」,也沒能夠繼續說下去。

視線又模糊起來,接著她腦門上就覆蓋上一隻大手,乾燥涼潤。

向飛白的聲音傳來:「醫生說你有些退燒了,我不信。果然啊,你都給燒糊塗了。」

「總之……」鹿小嫻還在努力把話說完。

「我愛你。」

鹿小嫻:「……」

向飛白的大手蒙在她腦門上,連帶著也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的聲音清朗好聽,聲線卻在顫抖。此時,他內心的緊張再也沒有辦法遮蓋。

他的心砰砰亂跳,從來都沒有如此慌亂地等待著一個回應。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似乎已經靜止了。

病床上的鹿小嫻一直沒有說話。向飛白有些尷尬,將手輕輕掀開,才發現鹿小嫻居然已經睡著了。

「你啊……這麼多年了,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向飛白苦笑。

門口忽然發出一聲響,似乎是被人不小心撞開。油條獃獃地站在房門口,一臉尷尬。

向飛白站起身,拿起放在床頭上的淺米色外套,走到門口拍了拍油條的肩膀:「好好照顧她,我先走了。」

油條懵懵地點了點頭。

向飛白一笑:「其實鹿伯父早就回來了,我都知道。」他轉過身,沉聲說,「下次,不用躲我。」

油條撓了撓後腦勺。

向飛白輕輕關上門後,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油條嘆了口氣,坐到床邊:「別裝睡了,他都走了。」

鹿小嫻睜開眼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我還沒說完呢。」她絕望地喃喃自語,「我想說,『總之我一定能找到比你好的人,一定』。」

油條不由得黯然。

「無論如何,你都要跟他說一聲『再見』的,畢竟他送你來的醫院。」油條說。

「不,不能說,」鹿小嫻搖頭,「『再見』這兩個字是他手機里語音助手的解鎖密碼。」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油條懊惱地撥拉了下頭髮,一股腦地說了出來,「鹿小嫻,你是我的初戀哎!我不會那麼倒霉,剛喜歡上一個人,就碰到向教授這樣的勁敵吧?更崩潰的是你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請,要弄成這樣啊?你可以拒絕我的追求,覺得我幼稚,我不成熟,但我不希望你是因為整理不好感情狀況而拒絕我。那對我很不公平,Ok?」

鹿小嫻轉過視線,認真地看著他。平心而論,油條也算個小帥哥,鼻樑上幾顆雀斑格外可愛,沒有向飛白的精緻,卻比他多了許多青春的活力。

「油條,先不說我是你第幾次初戀,就說現在,我就是在回答你的問題。」鹿小嫻坐起來,輕輕地笑,「解鎖他手機助手的密碼,也就是我的那句『再見』,是八年前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因為,他當時已經有了女朋友,我和他之間的各種過往都不算數了。」

油條呆住了。

鹿小嫻扭頭,看到床頭柜上放置著一隻飯盒,於是輕輕打開,一股瘦肉粥的香氣撲面而來。

想起往事,她不由得心情複雜。

八年前,她一直以為向飛白是喜歡自己的,於是帶著少女的雀躍和不安,在社交軟體上問他和身邊的女生是什麼關係。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鹿小嫻輾轉反側,在心裡為他找了無數個理由。從向飛白可能興奮過頭暈了過去,不小心出了車禍,遇到街頭詐騙被掏走手機,見義勇為下湖救人結果手機泡湯,最後猜到向飛白被外星人抓走……種種理由都找遍了,沒有一個讓她開心。

他終於發來了QQ消息,說的卻是對不起,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感情的事,沒有公平可言。」鹿小嫻一口一口地吃著粥,邊吃邊說,「我喜歡了他好多好多年,可是我們分開兩地後,他很快就有了女朋友,對我沒有半句交待。哦對了……」

鹿小嫻將一塊皮蛋,用勺子狠狠切成兩半。

油條見狀,不由得縮了縮腦袋:「鹿姐,你悠著點回憶……」

「他女朋友和一群人打電話給我,問我是不是喜歡向飛白,說向飛白每天被很多女生騷擾,非常困擾,讓我不要再去打擾了。他,居然把我喜歡他這件事告訴了所有人!」

油條震驚了,一秒鐘後回神,趕緊四處摸著口袋,最後掏出一包五月花遞了過去。

鹿小嫻搖頭,昂頭看著天花板,惡狠狠地說:「不用!從下一秒鐘,我就不會再為這件事哭了!八年了,他重新出現在我面前,說想我,說愛我,說這些年一直在找我,到底是算什麼?」

油條無奈地收回紙巾:「你們當時,談過戀愛?」

「沒有,從來沒有。」鹿小嫻將飯盒放到床頭柜上,「我和他只是大學同學關係。你想不到吧,向飛……向教授曾經是大學肄業。」

油條睜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氣。

「到底發生了什麼?」油條緊緊盯著鹿小嫻的眼睛,「你能把你們的故事都告訴我嗎?」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雨。雨絲拍在窗玻璃上,劃拉出無數道筆直的直線,像是流星的痕迹。

鹿小嫻再次望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倒影。

「油條,你知道被氣成河豚是什麼樣的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油條一怔,趕緊鼓起腮幫子扮起了可愛,同時將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瓮聲瓮氣地問:「是這樣的嗎?鹿姐?」

那種滑稽的樣子,頓時讓鹿小嫻噗嗤笑了出來。

「沒錯,就是這樣的。」鹿小嫻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氣成河豚就是——

氣得圓滾滾的,凝了一腔毒液,卻捨不得讓那個人沾染上一滴。愛一個人,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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