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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減免田賦匠心獨運 咆哮公堂微臣求謁

所屬書籍: 卷二:水龍吟

  張居正所說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歸還給戶部的二十萬兩銀。對王國光來說,這算是意外收穫。

  他因此就想著取消胡椒蘇木折俸這一舉措。說這事兒時,張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這二十萬兩銀子解決胡椒蘇木折俸問題,官員俸銀另想渠道解決——主意還是打在郝一標身上。游七昨夜回來,稟報郝一標想用漕船的事,他當時就想到可以答應,條件是郝一標必須出現銀購買戶部儲存的蘇木胡椒。王國光聽了這個主意,想到堂堂一個首輔,竟然還得為這樣一些小事操心,心裡頭頓覺難受,暗自嘀咕道:國朝二百年來,像他張居正這樣當首輔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張居正所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與馮保在文華殿西室會談的內容,關於皇上今秋首次經筵所需費用。馮保讓內宮監造了一張耗銀十五萬兩的購物單,過幾日就會送到戶部。張居正事先通個氣,讓王國光有個心理準備。這筆錢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設法調停此事,是否能讓李太后鬆口不花這筆錢,現在尚未可知,因此還得備著。說到第三件事,張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李太后上次去昭寧寺敬香,在寺中聽說家鄉濩縣今年大旱,農民收不上糧食,因此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縣減免一年的賦稅。仆最近派人前往濩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確有些春旱,但麥子尚不致歉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顆粒無收。如果只給濩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麼辦?如果不給濩縣減免,李太后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為貴妃,如今又晉陞為太后,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為過。汝觀,你說此事應該如何辦理才是?」

  聽完陳述,王國光一肚子不自在。這個李太后,有時候看起來很開通,有時候又有點蠻橫不講理。皇上經筵本可從簡,她非要弄出排場來,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卻全然不顧戶部的困難。眼下,他為收稅的事急得跳腳,她那裡又想著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後,一股子無名火便竄了上來,出口的話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乾脆遵從懿旨不就得了?」

  張居正不急不躁,仍笑著問:「這倒簡單,那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

  「那就一併減免。」

  「以憫農愛民之心,這倒是善舉,」張居正應了一句,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如果只減免濩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於天下為公的聖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財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敗家子。汝觀,你說如何選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這一難題?」

  張居正一問再問,王國光不好意思再敷衍,於是認真想了想,答道:

  「首輔如果別出心裁處理此事,恐怕又會招致非議。」

  「怎麼能別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敗之際,我們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觀,你平常留心國朝財政典籍,你說,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國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制,卻有故事可依。」

  「這故事就等於祖制。」張居正顯然已經知道這些事例,此時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製。所以,仆之意,就是請戶部擬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如何一個減法?」王國光問。

  張居正指了指賬簿說:「隆慶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積銀三百四十餘萬兩,我看可請聖旨一體免掉。至於隆慶二年以後的積欠,也可在聖旨中加以說明,限定時間徵收入庫。」

  張居正話音剛落,王國光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積欠既久,徵收起來一般比較困難。哪怕朝廷飭令再三,各府州縣也是百計推諉。如果幹脆劃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積欠免掉,某年之後者加緊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請託之詞,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圓滿解決。如此一來,收效有三:一、歷年積欠一舉解決;二、取悅皇上;三、收攬民心。仔細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王國光心裡頭十分贊同,只是擔心地說:

  「此舉甚好,但沒有單獨減免濩縣,李太后那裡會不會有想法?」

  「我想不會。」張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國之至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后,而非濩縣人的太后,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后極為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這幾天,咱就將公折擬好,呈報皇上。」說到這裡,王國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說到催交積年欠稅,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亦請首輔定奪。」

  「何事?」

  「上次講過,全國十大稅關,一年所收商稅總共也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些時,咱讓金部將隆慶元年以來稅關收稅情況列表備查,發現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賬矇騙朝廷。其癥結在於這十大稅關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頭有知府同知,這些人屁股底下坐著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會全心維護朝廷利益。就像這位楊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報,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該收歸國庫的香稅銀。說到底,就因他是禮部官員,戶部管不了他。要想解決這一弊政,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咱認為只有更改稅關的管理體制。」

  王國光所言之事,張居正也是久縈於胸。這種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僅反應在戶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門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導致靡政綿延法令不暢。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為,往往是處處受掣,未建其功而謗議四起。張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時無暇顧及。現在王國光既然提了出來,他覺得讓戶部帶個頭先行改革也好,於是問道:

  「你覺得應該如何更改?」

  王國光答:「再不能讓地方代收,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各大稅關的徵稅御史。」

  「這一建議甚好。汝觀兄既然已想得透徹,我看事不宜遲,趕緊操辦才是。不過,此體制從開國之初沿襲至今,雖然扯皮拉筋,各衙門也都習慣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塊肥肉,肯定會強烈反對。所以,這裡頭的困難要想得多一些。我看,這十大稅關的主政者,級別也不能太低。否則一到地方,那些知府還會居高凌弱,衙門之間齟齬更多。總之,你要想得細一些。待呈報皇上取得旨意之後,再會同吏部一同詳議,一俟確定便成制度。」

  張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國光聽了頗為振奮,接著問道:「這十大稅關的人選,是由戶部主持選拔還是由吏部?」

  「當然是由戶部,」張居正斬釘截鐵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徹底一點,戶部選官,吏部派遣並給關防,就按這一思路辦理。汝觀哪,這十位官員的人選你也得慎重物色,依仆之見,他們既要擅財政之長,又要能獨擋一面勇於任事。」

  「難就難在人上頭。」王國光搖頭嘆道,「如今這世道,要想找個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還難。」

  「不會難到這種地步吧,」張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古人還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都是選材之道。只要我們不拘一格,人才總是找得到的。聽說你戶部裡頭,就有一個怪人。」

  「誰?」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聽得本來寂靜的院子里突然一陣喧嘩,間或還聽到尖銳的斥罵聲。在耳房裡當值的書辦聞聲迅速跑了出去,頃刻又疾步踅回來,稟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麼人如此放肆?」

  「是觀政金學曾,和禮部前來的官員打起來了。」

  「怎麼,是楊用成?」

  「不是,是另一個。」

  王國光正欲發作,卻聽得張居正先說道:

  「這個金學曾,果然是個惹事之人。」

  『『首輔認識金學曾?」王國光愕然問道。

  「不認識,但聽說過。仆說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剛到值房,司房就稟報說金學曾有急事求見。咱想他一個閑得發霉的觀政有何要事,因此擋了。沒想到他竟然和別部官員打起架來,真是豈有此理。」

  「你傳話讓他進來,本輔倒想見見這個人?」

  「這好辦。」王國光說著大喊一聲:「來人!」

  「卑職在。」

  司務早就候在門口了,這會兒應聲而人。王國光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去,把那個金學曾帶進來。」

  司務在值事廳里找到金學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貳郎官的申斥,聽說部堂大人傳他,便朝佐貳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說道:「深蒙雅訓,卑職去也。」那一副弔兒郎當的滑稽樣子,逗得佐貳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背過臉去假裝看院子里的薔薇花架。

  在戶部,這位金學曾本是無名之輩,但自從儲濟倉事件發生後,他就成了名人。有人誇他有膽量,敢於同章大郎鬥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說王崧之死他應負間接責任。但不管怎麼說,儲濟倉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戶部坐冷板凳。一連好幾天,他呆在書算房裡沒有事做,便跑去文牘房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上司實在找不到一處地方安排這個閑人,只得讓他到值事廳里當值,將每日到部公幹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記並領到相應部司。這差事雖然淡得出水,但總算有了事做。他利用來訪官吏等待會見的工夫,同他們在值事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中競了解到不少宦情民意。

  今天早晨點過卯後,金學曾找到值日司務請他務必稟報部堂大人說有要事求見,誰知吃了個閉門羹。他頓覺悵然,坐在值事廳的長條上,琢磨著如何能走進部堂大人的值房。

  其間首輔張居正到了戶部,一頭扎進部堂大人的值房競不見出來。金學曾很想闖進去向兩位大人陳述「要事」,到部堂門口轉了幾趟,終沒有勇氣闖進去,只得退回值事廳兩手支著腮幫子獨自出神。正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忽然門吏領了一個人進來,穿著六品官服,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金學曾起身招呼他落座,然後坐回到几案援筆登記。

  「哪個衙門的?」金學曾問。

  「禮部。」來者口氣很大。

  金學曾對這位來者本就沒有好感,一聽說是禮部的,越發是氣不打一處來,頓時問話就成了審案子:

  「尊姓大名?」

  來者遞了名刺過來,金學曾接過,一邊念一邊往登記簿上填寫:

  「禮部司務紀有功,銜六品。看你這神氣,比郎官還要勢派。請問有何公幹?」

  「申請用銀。」

  「用銀?」金學曾抬眼瞟了紀有功一眼,度多少?」

  「五百兩。」

  「用途?」

  紀有功覺得這位登記官已是越權詢問,道:又問,「請問申請額作何用途,與你有何相干?」

  金學曾把手中湖筆一擱,嗤然一笑,回道:「紀大人,聽卑職一句話,回吧。」

  「回,為何要回?」紀有功問。

  「戶部改名了。」

  「戶部改名?改什麼名了?」紀有功大吃一驚。

  「叫空部。」

  「叫什麼,空、空部?這是什麼意思?」

  「太倉是空的,裡頭只有蜘蛛網和耗子,你要不要?寶泉局裡還有幾個印鈔的版模,你要不要?」

  紀有功這才明白金學曾是在涮他,頓時烏頭黑臉,厲聲斥道:「你這人好沒正經,竟敢打誑語糊弄本官。待會兒見你堂官,一定直言陳上,讓他對你嚴加管教。」

  金學曾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著,說道:「那就拜託了,請問紀大人要見誰?」

  「度支司郎中。」

  「見他沒用,你得見部堂大人。」

  「為何?」

  「咱戶部有了新規矩,凡各衙門前來申請用銀超過一百兩者,都得由部堂大人親自審批。」

  「那,本官就拜謁你們部堂王大人。」

  「凳子上坐著去。」

  「你要怎樣?」

  「不怎樣,部堂大人正忙著呢,待會兒讓司務官去幫你申請。」金學曾說著就翹起二郎腿,閉目養起神來。

  紀有功只當是撞上了白日鬼,窩著一肚子氣坐回到板上。卻不料這一坐竟坐去了大半個時辰。既不見金學曾外出稟報,又不見有人進來。更氣人的是,這個疏眉淡目的九品小官居然仰在椅子上打起鼾來,氣得他上前狠狠搡了一把,嚷道:

  「喂!」

  「怎麼啦?」金學曾兩眼一睜,他是在裝睡。

  「你怎麼不去傳話?」

  金學曾答:「司務不出來,我一個九品芝麻官,怎敢進去找他。」

  「呸,小人!」

  紀有功終於按捺不住,歇斯底里罵了一句。金學曾就是想要激怒他,這會兒收起二郎腿,霍地站起,把兩道稀疏的倒八字眉一擰,以牙還牙罵道:

  「瞧你那德性,榆木腦袋棒槌腿,鱔魚眼睛狐狸嘴,上下左右看不出個人樣兒,還敢罵咱爺是小人!」

  金學曾天生一張損人的嘴,直罵得紀有功七竅生煙。這傢伙在禮部一向傲慢,也是個衣裳角打得死人的角色。今日無端受辱,哪裡還忍得下這口氣,頓時沖了上去把金學曾衣領一封拖著他原地轉了個圈,嘴中吼道:

  「你罵,我叫你罵!」

  金學曾個子比紀有功小,論打架不是對手,但他不想跌這份志氣,只得一手去護脖子,一手雲抓撓紀有功的臉。兩人交上手頓時打得難解難分。他們的打鬧聲傳遍戶部前後幾重院子,一時間上百人跑到值事廳前觀看。待到上去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們分開,只見紀有功的臉已被金學曾撓出了幾道血審子,而金學曾的官袍也被紀有功撕開了一個大豁口,樣子都極為狼狽。但他們兩人誰都不服輸:雖被人扯住,仍在破口對罵。若不是度支司郎官趕來把紀有功勸到另一間房雲歇息,還不知要鬧騰出個什麼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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