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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報主恩巴特爾刺熊 全聖顏紀曉嵐落馬

  乾隆眼皮陡地一顫:小巴特爾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隨著牛車越駛越近,他也看清了,確是巴特爾,穿的還是一身太監穿的藍袍子,仰著臉看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乾隆沉吟片刻,己是穩住了神,微笑著側身用蒙語問科爾沁王:

  「這是你的奴隸?」

  「這個不會錯。是從喀左解來的,不清楚是哪個道的。」

  「每年那達幕會上都要這樣祭旗?」

  「皇上,那是當然!」

  科爾沁王回乾隆的話似乎不十分經意,因為此刻場上進來各旗選出的一百匹駿馬,馭手們披著紅,一個個驕傲得像雄雞似地挺著胸脯,兜馬撒歡兒,無論男女老幼都在痴狂地歡呼,和本旗賽手呼應。科爾沁王看來也是馬上豪傑,不時睨著那群馬,竟不自禁興奮地脫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鐵青駒子,我肯定它還不到兩歲——」他突然意識到失態,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態了……」

  「沒什麼,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問道,「這個犯人頂多不過十四五歲吧?」科爾沁王笑道:「我不曉得。大約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來回話。」

  乾隆將身子向後靠了靠,似乎有點嫌陽光刺眼,垂下眼瞼想了想,說道:「這場合三堂會審問案子太煞風景。這也是你的家務。不過朕有個不情之請:你買朕一個面子,好么?」科爾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說道:「您是萬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光明神聖!博格達汗,我永遠都不會違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頭,溫語說道:「請坐下,聽朕說。皇后娘娘多年來一直疾病纏身,今年遇到良醫,已經痊好。她有心愿救一個人,朕已經替她還了願。朕也發願要救一個人,所以今天不願見到你美麗的草原上濺了人血。朕送你一塊奇秀琥珀,換取他的性命,可成?」

  「這是博格達汗的仁慈,您的胸懷比這無邊的草原還要寬廣!」科爾沁王因離北京最近,歷代朝見拜謁天子走得勤,漢人的把戲也就略知一二,因順口灌一碗米湯給乾隆,笑道:「小王這就叫他們放人!」叫過自己的王府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

  管家畢恭畢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懷裡抱了一面大令箭,用一種標準的蒙古貴仆特有的尊重步伐徑直走到會場當中,大聲宣布:「奉至尊無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隸巴特爾!」會場上立時萬民歡騰,許多人就地起舞,有的把帽子、馬鞭子扔得老高,高興得跳著,旋轉著,口中喃喃念誦聖主的英明。歡呼中一隊歌女身著彩袍翩翩起舞,伴著鼓樂縱情歌唱:

  天上的雲雀為什麼歌唱?

  地上的鮮花為什麼開放?

  雄鷹為什麼高高地翱翔?

  秋風為什麼吹拂起草浪?

  噢……都為了有我們的博格達汗,

  你是草原上光輝的太陽……

  乾隆兩眼笑得眯縫起來,靜靜地聽著這令人沉醉的讚歌。歌聲中,巴特爾被人帶到自己身邊也沒有留心。許久他才從如醉如迷中回過神,轉顧間見巴特爾站在月台近邊,因笑道:

  「又是一次。」

  「對,又是一次!」巴特爾道:「他們冤枉——」乾隆一擺手止住了他,說道:「現在不問案子,赦免了你,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爾道:「我現在是您的奴隸,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裡我也跟著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視巴特爾良久,嘆息一聲:「那你的祖母呢?」

  「沒有了,永遠沒有了。她吃了您送的東西,笑著去了天國……」巴特爾垂下了滿是淚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也有點發潮,對傅恆道:「暫時你來照料。他還小,不要拘他。」

  此刻場上已經開始套馬,一聲「開圈」,左近的馬欄門一齊打開,一千多匹馬駒子狂奔猛衝,但見或黑、或紅、或黃、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沒籠頭的馬如雲似波,像流動著的馬河,咆哮而來,直衝到月台前的空場上,圍觀的人早已閃避開,給這群怒龍騰出寬闊的豁口來。賽馬手此時便分散各自為戰。看台上的王爺們一個個呼吸急促,兩眼直盯著馭手和馬群,雙拳緊擦著看這驚險無比的場面。只見那些馭手一個個手持套竿套繩,像駕著木筏飄搖在急川上的船夫,矯捷地揮竿拋繩,尋找自己中意的馬仔下手。科爾沁王滿臉漲紅,鼻翼翕動著,直勾勾看著騎鐵青馬的馭手,待到第二圈轉過來,他竟忽地站起身來大聲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純黑的——給我套!」托巴格答應一聲:「是,王爺——」轉眼就飛騎出去二百多步,此時草場上千馬回騰萬蹄翻飛,草葉與黃塵齊舞,馬嘶同人呼共鳴,一派威武猛烈陽剛雄壯的氣勢。乾隆舉起千里眼專看那匹鐵青馬,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無聲透息,忽然一笑,把望遠鏡遞給科爾沁王,說道:「你的勇士不負厚望,已經套住了那匹黑馬——你看看!」

  「謝恩謝恩!」科爾沁王連連說道,急不可待地舉鏡望去,調著旋鈕,咧開嘴笑了:「皇上,鐵青馬上的騎士是我的頭號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給我在皇上跟前爭了面子!」說著,托巴格已用馬杆子緊套著那匹黑馬,歪趔著步子漸漸近來。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爺跟前逞能,幾次試著想躍上黑馬背,那黑馬每次機警地閃轉了身子。拖拖拽拽地來到月台前,托巴格一個翻飛上騎,但未能如願,口中不知罵了句什麼,又勒緊了馬套子收在前胸,劈手抓住黑馬鬃,「噌」地一躍而上。所有的王爺幾乎同聲喝彩道:

  「好!!!」

  但喝彩聲未落,便聽那畜生「咴兒」一聲長嘶,卻不似常馬那樣妁撅子考查騎手,而是急奔幾步一個打頓,撅著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幾乎像個彈丸,被它一送老高,在空中打個磨旋兒直落下來,「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那黑馬卻打著響噴,停了下來得意地向乾隆咴兒一聲,呼呼透著氣兒看著托巴格爬起來。托巴格狂吼一聲「唿」地又一翻身上去,緊防著它前頭那一手。那馬卻聰明之極,絕不重複前頭動作,只是橫著身兒拚命左右晃動,然後一個後蹶又向前一縱,托巴格被它扭得發昏,一個不留神,身子已離開馬背,在空中兜圈兒一個半轉,被斜摜出去!托巴格萬分危急間雙腿在空中一剪,一隻單臂夜叉探海般平絞一周,已是翻轉了身,但死罪免了活罪難受,只聽他悶哼一聲,雙手握著左腳踝骨蹲下了。但這蒙古漢子極其要強,「唿」地站起身來,扭著腳又要上馬。

  「你是好漢,套住它已經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說道,「現在你已經受傷,不要再馴了。」又對科爾沁王道:「他聽你的,告訴他,草原上的馬多得很。不要為此懊喪。」科爾沁王笑著撫慰幾句,幾個王府護衛過來攙著他去了。乾隆嘆道:「這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兒的。叫千里雪地炭。等閑人馴不了它。馬通人性,這也是緣分!」

  科爾沁王聽乾隆誇獎馬,頓時會意,指著馬道:「誰來為博格達汗馴服這匹烈馬?」話音剛落,巴特爾挺身大叫:「我來!」說著一竄而出。眾人不及閃眼,小巴特爾已手捉套桿,撓住馬鬃飛身上馬。

  連馬也沒料到他這麼敏捷,它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爾掀起老高,巴特爾還在空中,它在下面已經磨旋兒般轉了起來。竟把巴特爾頭朝下腳朝上直撂下來。這孩子身手也真快,雙手托地一彈,又來了一個馬蹲,那馬眼見他又要上躍,要跑,卻被小巴特爾死死勒住,它掉轉屁股就是一陣的猛跳亂踢。巴特爾被這畜生拽得兜地兒轉,幾次踉蹌趔趄才又繞到馬項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輕捷上馬。這次他也學乖了,一上去便勒緊套繩,竟來個雙手合十抱定了馬脖子。任憑馬百般折騰,被他四肢連纏帶夾,竟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藥般「貼」在馬背上。那馬又掙扎一陣,長嘶一聲放蹄就跑。從乾隆到王爺們和侍從們都知道小巴特爾難關已過,大家鬆了一口氣,向後仰了一下身子。乾隆這才覺得兩隻手心裡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爾騎在光屁股馬上,起初被他顛得東倒西歪,兩腿股間硌得生疼。但那黑駒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穩,巴特爾真有點「秋風」得意的樣子,輕輕用套繩拂著馬臀,但見草原上牛、羊、馬群一掠而過,發黃的秋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斷頭地往後退,此時馬兒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東向東,揮西向西,似游龍在雲。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返回月台,巴特爾翻身下騎。幾千雙眼睛凝眸注視著這情景,突然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喧鬧歡騰聲,巴特爾牽馬向乾隆深躬到地,說道:「博格達汗,這匹馬一天能跑一千里。它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達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馬術,就作朕的馬僮好了!」見科爾沁王把玩那望遠鏡愛不釋手,乾隆又道:「這個就賞你了!」喜得科爾沁王離席連連叩頭謝恩。

  第二天上午,乾隆帶著從人回到木蘭御營,此時兩萬餘名綠營大軍已遵傅恆號令,各按崗位布成一百里方圓的圍場,裡邊圍困著無數從遠處趕過來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豬……為防野獸突襲御營,傅恆真煞費了苦心,除了在御營正殿周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外,還調了古北口的火槍隊,用五十枝火槍暫充近衛。料著乾隆一定滿意的,誰知乾隆自進圍場,愈走愈是不高興,待到進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臉。傅恆和紀昀都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緊跟著進來,見乾隆只尋摺子看,又不敢多口,只好垂手默侍。過了小半個時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摺,援筆蘸了硃砂要寫,卻停住了,問道:「傅恆,你說,我們到這裡來作什麼的?」

  「狩獵。」傅恆小心陪話,揣摩著乾隆的心思道:「外頭綠營布置,昨晚給主子回過了,主子一路實地看,不知還有什麼疏漏,奴才這會子趕緊——」「朕昨晚已經說過,布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筆,「不過你在這御營正殿外放這麼大兵力,還有什麼野獸敢來試刀?」

  原來為了這檔子事。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傅恆笑道:「奴才隨駕來之前,張、鄂兩個軍機大臣再三囑咐,主子愛動不喜靜,無論別的差使辦好辦砸,頭一條是安全。這正殿周匝連宮牆都沒設,不放一點兵力,若有猛獸闖進來,或者林子里的猴子們擁進來搶東西吃,一個防護不周,奴才們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干大臣怎麼向天下人交待?」乾隆道:「我們是來會獵,不是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紀昀陪笑道:「臣這可要回駁萬歲爺了。來為會獵不為安全,不安全不能會獵。主子明詔宣告天下,秋獵為了練兵,不是為了玩。既如此鄭重其事,御營即是練兵中軍御營,不要防敵人來襲?」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煩地打斷了紀昀的話,「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錢——御營周圍一里地之內就由侍衛當值,可以留十枝火槍。猛獸來了,侍衛們是做什麼的?」

  他明說不講理了,傅恆無可奈何一笑,只好答應著施禮下去安排,又叫過索倫細細吩咐,見巴特爾站著發獃,傅恆說著半生不熟的蒙古話,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緊你的——主人,寸步不要離他,牽兩匹馬。見勢不妙,嗯……你就護著他逃。」他比畫了一下手勢。

  「逃……?」巴特爾聽懂了意思,卻又不明白「意思」里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臉也愈來愈紅,說道:「聽索倫大叔說,你是個英雄,怎麼會想出這個法子?我們蒙古人阿媽生下來就不教這個『逃』字……」傅恆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一時譬講不清,一招手叫過索倫,說道:「你是他『大叔』,開導開導他怎麼護駕。」急忙回到殿中,只聽乾隆正在說話:「修史是為了什麼?是為今日的殷鑒。有些書籍,該刪的要刪,該補正的要補正,該存的存,該毀的還要毀呢!朕就怕你犯了學究氣,濫雜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書,是雜膾菜。古人修史修書都懂得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凡入四庫全書的,一定要小心厘剔,整出來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類書收上來,你按經、史、子集一分,再排個什麼子丑寅卯的次序,便算編纂出來一部《四庫全書》,這不行。胡亂找一個三家村先生就辦了,還要你紀曉嵐辛苦?」

  傅恆聽他們又講說修《四庫全書》的事,雖不是自己的差使,卻也關心,行禮退在一旁靜聽,紀昀道:「皇上說的臣謹記在心。說是董狐史筆如鐵不更一字,其實歷朝歷代寫史修書,也還是遵本朝教化人心為用,曲筆的歷不勝數。」「這話很是。」乾隆捏弄著漢玉扇墜,說道:「已經有旨意收集圖書了,我們回北京,你就要著手,所以你要心裡明白,你自己昏昏然當一個總裁,怎麼能叫下面人『昭昭』然?還有一條,滿族就是女真後代,也叫『肅慎』,愛新覺羅,『覺羅』二字譯成漢意,就是個『金』字。前代史書多有誹謗我朝祖宗的,這次修書要全部改過來。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誣衊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犭』字偏傍的,都要改過來。實在迴避不了,可以刪改。」

  「這個……」紀昀頓時犯了躊躇:歷代史書「糟踏」夷狄乃是數千年陳俗,真可謂盈庭積屋、汗牛充棟,全部「改過來」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說,這樣信筆塗鴉纂改史籍,後世學者會如何看他這個《四庫全書》的總裁?但乾隆盡自打著「警世俗、正人心」的旗號胡說八道,卻根本不能和他頂牛兒。囁嚅良久,紀昀憋出個緩兵之計,笑道:「皇上,這個活計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輩子也做不過來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朕就愛這個『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籌辦博學鴻儒科,召集一大批學術純粹的鴻儒,由你總領,傅恆他們參與,當你的錢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編好這部千古第一書!」他說著顯得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臉上放著紅光,紀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恆卻是興奮踴躍,說道:「這真是件千古風光事,奴才也跟著撈點後世便宜!」

  乾隆笑著摘掉台冠,撫著梳得油光水滑的髮辮站起身來,屈著指頭道:「一個武功:拿下大小金川,還有青藏,開拓西域新疆!更要緊的是文治,開博鴻科,修四庫書,釋孔道祭孝陵,圖書滿天下,這一樣是彪柄千古可上凌雲閣的大事業。朕都要做下來。將來在地下面見聖祖、世宗,庶幾可以無愧!」他晃著步子,腰間掐金卧龍袋上的流蘇一擺一擺的,只顧自說:「朕在帝王之中還是有學術的一個吧?小時聽高士奇講過朱元璋,這個叫花子皇帝聽老師念『攻乎異端,其害也已』,聽不懂就瞪著眼胡說。說這是『將異端邪說消滅了,它就無害於世了』①弄得老師還要捏著鼻子頌他『聖學淵博,獨見其奧』。你們說,朕可曾以勢壓人,亂論經史?」

  「沒有。」

  傅恆和紀昀一齊躬身答道。一個是真的心悅誠服;一個卻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長篇大論,謬說修訂經史,講得高興,突然外頭一陣嘈雜吵叫,索倫扯著嗓門兒叫:

  「那邊守門的幹什麼吃的?那轎里是劉大人!——喀巴兒,帶幾個人上!」

  「好嘞!這麼大個傢伙!」

  幾個人都發愣,便見王禮跌跌撞撞連滾帶爬跑進來,臉嚇得雪白,渾身篩糠向乾隆比畫:「我的爺!這麼高,這麼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會走路……」乾隆急問:「是什麼?!」王禮這才醒過神道:「——是熊瞎子闖到酒窖里了……」

  幾個人一齊刷地站起身來,傅恆見乾隆向壁上尋佩刀,急道:「主子,這是奴才的事!——曉嵐,你只管攔著主子,別怕他惱——我出去看看——」說著奪門而出,就近兒從守門小侍衛手裡奪過腰刀,幾步跨出月台看時,果見殿西南側木欄前站著一頭高大壯實的老公熊,像一塊上小下大的黑石頭,一爪扒欄,一爪還提著個酒罈子,暈頭暈腦東張西望。喀巴兒和兩個小侍衛撲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隨意一掃,三個人竟都被打得四腳朝天。殿角索倫大叫,「——你五個人護住劉大人轎——你五個過來,那十個上,就石欄這邊砍死它!這畜生吃醉了,小心它進殿!」眾人吆喝著,劉統勛已經下轎。恰傅恆提著刀過來,笑道:「延清,這裡可用不著你——把他架進去!」劉統勛鐵青著臉,對傅恆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臉!你怎麼調度的,居然出這種事——我要彈劾你!」侍衛們不由他再說,往上架著就走,只聽殿門「咣」的一聲,乾隆已經出來,身後跟著神色尷尬的紀昀。便見巴特爾披著衣服赤著腳從後殿跑出來,原來他在後邊睡覺準備值夜,被人聲驚醒趕了來。

  此時侍衛們都已聚齊,乾隆的安全絕無問題了,有的向火槍里裝葯,只環視著那頭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圇熊皮,都不敢動。那狗熊起先滿不在乎,嘴裡嚼著什麼,似乎還齜牙兒笑。此時才知大事不妙,見三面環人,一面是木欄,搖了搖頭,笨拙地舉起酒罈子,一下子就將碗來粗的欄木樁砸得齊根兒折斷,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膽,也要熊皮!」

  「扎!」

  侍衛們齊應一聲,除了當值守護乾隆的,拔腳便飛奔追了出去。劉統勛還要鞠躬諫勸,見乾隆提著劍直向前跑,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在後邊尾隨——他已上了年紀,委實是跟不上這些年輕人了。紀昀從後趕來,扶著他一道走。眾人窮追那隻狗熊,一直追到一個峪口,傅恆命眾人停下,說道:「這叫瓮口峪,狗熊已經跑不掉了,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膽,射殺它就是,箭穿得滿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腳打死,我有點犯難呢!」

  「要熊膽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兒揩著頭上的汗,氣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將膽囊憋大了,及時殺死剖腹取出。早了遲了都不成。」他一句話說得大家發怔:眾人一齊上,只能把熊嚇跑,不能「激怒」,單個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斗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難煞人的事?傅恆道:「皇上要熊膽是為了給娘娘退無名熱。這比熊皮要緊——現在不能把細說話,那不是主子來了,留幾個人守在谷口,其餘的人衝進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不能跑了這熊——快,就這樣,上!」

  眾侍衛答應一聲便撲向峪口,有兩個小侍衛年不及二十,爭功心切,跑在最前頭。剛剛踅過一個小彎,突見那狗熊大張著嘴,眼睛睜得血紅,舌頭伸著,露著白森森的牙,竟不顧一切,直撲人懷。嚇得他們丟了刀打幾個踉蹌,抱著頭跑出來,大叫「傅中堂,熊厲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聲,「你們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兩個小侍衛驚恐之餘又受呵斥,頓時木偶般僵立在地。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那頭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麼驚嚇,已是瘋了似地沖著乾隆咬牙切齒猛撲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巴特爾在乾隆身後悶吼一聲,一個橫身從斜刺里衝出來,竟是平平常常一個「衝天炮」打在狗熊肋間,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軀抗得翻倒在一邊,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舉著兩個粗壯的前掌向巴特爾猛撲,那巴特爾雖然年紀尚小,卻是極為靈巧,不知使了個什麼身法,竟從熊肚皮底下一掠而過,轉瞬間,便見那狗熊打了一個踉蹌,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鳴幾聲,像一座土山一樣撲通倒地,伸著四爪在地上掙扎。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頭暈,直到此時才看見,巴特爾手中握著傅恆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著大嘴在笑。乾隆見被摘掉花翎的兩個小侍衛沮喪地站在人後,哭喪著臉低垂個頭,羞得不敢見人,便叫他們過來,問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

  「陳紹祖,格隆……」

  「進谷看見什麼了,嚇得這副模樣兒?」

  「這畜生髮了瘋,」陳紹祖帶著哭音說道,「竄出來時我們一點防備也沒有……」格隆也垂頭喪氣,說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還有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當時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說不清……這就是罪,請主子重重責罰。」

  乾隆一笑,問道:「格隆是巴海的孫子。陳紹祖,嗯,你是陳世倌的孫子補進的侍衛?」兩個人忙跪下碰頭稱是。格隆道:「奴才們真是對不起皇上,辱沒祖宗。」乾隆道:「起來吧,聖祖爺北巡時也曾出過這種事。現今的黑龍江將軍張玉祥就犯過這毛病。後來艱苦磨練,又掙回了雙眼花翎,你們要學他。大丈夫要講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麼點小事就嚇花了眼。這個塞北地方還會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恆在旁說道,「這地方溫泉不少,山峪裡頭避風濕熱,您看這霧氣,這裡的草樹和別處都不一樣。奴才見過茶杯粗的,這裡的守軍有見過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說道:「你叫那丘八給哄了!他敢是巡邏時打瞌睡,讓你查住了吧?你看這地方——」話沒說完陡然止住了,他臉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眾人循著他目光看去,只見谷口裡邊約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樹上兩隻烏鴉突起突落,驚恐地呱呱亂叫,不時飛起,又俯衝下去,用翅膀拍擊著什麼,再向下看,樹上果真盤著一條巨蟒,約合人腿粗細,伸縮著頭頸在和那兩個烏鴉斗!

  乾隆再仔細看,只見樹杈高處枝葉間隱著一個栲栳大的鳥窠,這才明白老烏鴉是在護窠中的烏仔。眼見每一撲下都是羽毛亂飛,在空中略一盤旋又即衝下,雖聲調凄哀,絕無反顧猶豫,乾隆不禁悚然動容,用扇子指著大蛇,說道:「把它射死!」

  「扎!」

  侍衛們答應一聲,頓時亂箭齊發,眼見著那蛇身上中了十幾箭,它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著血紅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著紅綠斑駁,錦緞一樣的身子向下溜去,鑽進草叢,半截身子仍在外邊蜿蜒扭動。只聽喀巴爾大叫一聲,握著匕首便衝進去,其餘侍衛似乎有些怕這惡物,都怔住了。只聽草叢中撲通撲通亂響,不知喀巴爾在裡邊是怎樣折騰的。傅恆自己也怕蛇,單手緊握刀柄,卻命道:「都死站著幹什麼?一條蛇就把你們嚇成這樣!進去幾個幫手!」侍衛們虛答應著,咋咋呼呼向草叢走,只見喀巴爾渾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著那條死蛇從草叢裡鑽出來,笑著說,「這傢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廚子治治,準保主子進得香!」說著噗的一聲將蛇摜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見那死蛇翻著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陣噁心。紀昀卻道:「蛇膽也是良藥,剖出來給主子泡酒!」那喀巴爾也不嫌腌臟,口銜著匕首將蛇身捋直,從脖子口一直划下去,從七寸處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膽,道:「腥得很,紀大人您是良醫,『良藥』給你拿著,你給主子配藥酒!」紀昀笑著接了,手指拈著笑道:「好東西,有一碗膽汁子呢!」小心地用紙包了,塞進巴特爾的馬搭子里。

  「今日朕的御營算是旗開得勝,得一猛熊,殺一巨蛇,所獲不小!」乾隆帶著余驚,笑謂傅恆:「要不撤走那些護衛,哪得這個緣分?朕和紀昀騎馬,罰你步行!」說著伸手向巴特爾要馬韁。巴特爾卻不肯給,說道:「皇上,這馬還要再馴些日子才敢給您騎,您還騎從前的青驄兒安全!」他雖然跟從乾隆日子不多,語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間已知乾隆身份貴重,比草原上王爺高出千倍,遂將青驄馬韁和鞭子遞給乾隆,卻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馬韁給了侍衛。伏身趴下讓乾隆踩背上馬,乾隆卻踏鐙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監。你很勇敢,朕要選你為三等侍衛!」

  巴特爾還在發愣,喀巴兒在他後腦勺上輕輕一拍,說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們喀喇沁左旗的旗營管帶,想得這個三等侍衛也不是容易的!」巴特爾這才學著眾人樣子跪下磕頭。乾隆高興地將馬鞭一揚,說道:「走!」馬便飛奔起來。

  紀昀從後跟上。他沒有騎過這樣的快馬,在馬上多少有點拿捏不定。乾隆駕輕就熟,賓士間閑談,問道:「曉嵐,這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點弄不了呢!」

  「你放鬆點,腰隨勢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終歸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騎的好。」

  「快騎才是騎馬,慢騎不如騎驢。」乾隆道,「神駒飛馳,萬物皆空,洗心滌慮,見天地之大,渺塵俗之小。這才算得到駕馭的真訣!」紀昀無暇細思乾隆的話,卻漸漸習慣了這風馳電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覺到,「速度」原來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騎著,乾隆用馬鞭指著左前,說道:「好一群黃羊,你看,往林子那邊跑了!」因馬搭子里插有弓套箭壺,一邊加鞭,一邊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瞄準了「噌」地一箭出去。一隻小黃羊臀上著了一箭,在地下打個滾兒,又爬起來「咩」地一叫,熬著疼追上母羊。紀昀這時才加鞭追上來,喘著氣兒道:「主子,別,別進林子,防著再有猛獸!」乾隆笑著道:「胡說八道,腐儒一個!」兜緊馬韁便追了進去。

  紀昀忙也跟著進林。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處是荒溝雜草,幾道彎彎曲曲的小溪穿林而過。紀昀馬術不精,眼見乾隆左折右彎地控馬疾行,乾急也迫不上。好容易趕到絕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遠處有兩隻黃羊,紀昀大叫:「主子!那裡有兩隻!」乾隆加了一鞭縱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棄弓收韁。猛一收韁不住,乾隆被摔下馬來,一下子摜進溪水裡!紀昀真嚇得七魄出竅,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臉白得死人一樣,策馬趕來,見乾隆已站起身來,這才一顆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這麼狼狽,我好端端的出去,怎麼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麼向眾人交待?想著便一橫心,大叫一聲「哎喲」,身子失控也落馬下來,恰好跌在一個土埂上,硌得屁股鑽心地疼。但這是里傷外不傷的事。他便又就坡兒打滾,滾進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腳亂畫、口中尖叫,剎那間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滿心懊惱,見紀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紀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湯雞皇上,我看你是滾塘豬軍機,不禁相視哈哈大笑。

  當晚紀昀又奉旨進去。乾隆在延熏山館正和劉統勛、尤明堂二人說話。紀昀踏進殿門便聽乾隆道:「二位說的都是金石良言,朕當注意。從明天起,還調一營兵進來關防。這不關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禮敬你們這片心思,納你們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紀昀來擬幾份詔書,你們明天要先期進京,帶給張廷玉,叫他用黃匣子速發訥親、尹繼善和岳鍾麒……延清還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啟程。啟程前給朕寫個奏摺,到南京後再報個平安信兒。就這樣,你們跪安吧!」說完,竟親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門。乾隆調皮得像個大孩子,一進門就伸舌頭扮了個鬼臉兒,笑道:「兩個老頭兒又來聒噪,連你也掃進去了呢!」

  「主子,」紀昀一邊挽袖磨墨,一邊問道:「好端端騎著馬,您怎麼突然收韁?我嚇得到現在還腿軟呢!」

  乾隆沒有立刻回答,望著燭火,許久才幽幽地說道:「朕看見那老母黃羊在舐小黃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殺它們了。」

  紀昀沒有再說話,手中的墨卻越磨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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