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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理家事棠兒獎小奴 議政務傅恆敦友朋

  棠兒乘轎從圓明園回到老齊化門內自己府邸,天色已經斷黑。夏日晝長,下轎借著倒廈前燈光看錶,已指到亥正時分。里院里侍候的黃世清家的,程富貴家的,老賴家的,幾個有頭臉的婆子,聽門上報信主母回府,一擁而出簇擁著棠兒進來。一路兩行家人長隨站在燈下垂手恃立,給她們讓路。棠兒一頭走,一頭答應她們請安奉迎,因問:「怎麼不見馮家的?」王小七媳婦兒是內院管事兒的,見問擔水老馮媳婦兒,忙陪笑道:「馮家的二小子——就是原來看花園子的那個小廝,選了廣東高要縣令,下晚進花廳子給老爺請安,老爺說『既是後日動程,明兒中午帶兒子進來』,要和夫人一道兒接見。所以告了假……」

  「這也是人情天理。」棠兒頭也不回,邊走邊說,「這大喜事,他們自己家也該慶賀一下的……你老爺已經回來了?」「回來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爺今兒下來得早,是我們當家的侍候,任誰不見,足足兒在書房睡了多半個時辰呢!後來張老相國來了。送走張老相國,又來了一幫子,有紀老爺岳軍門還有幾個兵部的司堂官兒,我男人也不認的……他們前腳出去,訥親夫人後腳來,說要見您,我請她明個再來,哭著去了。老爺一邊吃晚飯一邊見幾個外官,一撥一撥的都去了。這會子老爺在西書房和刑部幾個人說話,勒三爺,敦二爺敦三爺在西書房趕圍棋兒候著說話呢!」

  棠兒一門心思的高興,想和丈夫說說見乾隆見太后皇后,說說賜筵情形。聽見傅恆忙得這樣,按捺著興頭打消了立即叫丈夫的念頭,看看已到二門口,秋英等大丫頭提燈迎出來,棠兒遂站住了腳,笑道:「告訴你們個喜訊兒、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說說,要有個預備——我們家主子娘娘要歸寧!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計一下迎駕的事!」「歸寧?」小七子家的這詞兒聽不懂,笑著發怔道:「奴婢不懂的,請太太點撥。」棠兒笑道:「就是姑奶奶回門子——懂了么?這事還沒回老爺,你們心裡有數兒,西花園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來,合著皇家體制……該調的銀子趕緊從莊上撥過來,放出去的趕緊收回來,免得臨時不湊手兒……」

  眾人起先聽得發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顏開。老賴家的頭一個合掌念佛:「阿彌陀佛!天公祖奶奶觀世音菩薩!這事只聽我祖公公說過,康熙爺年間有過。我婆婆兒還有福在街上瞧過熱鬧,單是周貴妃娘家,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比著賽社會還排場體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開開這個眼!」程富貴家的也道:「我們主子娘娘不同別個娘娘,那是整副鑾駕!」黃世清家的也鄭重其事說:「那是當然!誰也僭越不了我們主子娘娘姑奶奶!」

  「就是這個話。但老爺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張揚。」棠兒被她們鼓動得心裡興奮,直想笑個痛快。想到自家身分,越發用力抑住,鎮定得一如常日。因道:「叫你們男人到書房那邊侍候。老爺辦事下來就說我在上房等著他——明日卯時在東議事廳,二層管家以上和你們幾個都等著我去說話——康兒呢?睡了呢么?」

  小七子家的聽一句躬身答應一聲,忙笑道:「三爺今下午因下雨沒練成功夫,晚飯後叫了我的小子王吉保過去。敢情這會子還在後院里——」沒等她說完,棠兒便道:「泥里巴嘰的,這會子還練什麼把勢——把他們叫我房裡來!」說罷隨著秋英進來。偏著臉看天色時,早不知甚麼時候已經半晴得一天蓮花雲,只半輪月亮若隱若現的,滿院燈燭照著,根本顯不出月色。

  秋英陪著棠兒坐了竹藤春凳兒,早有小丫頭端了洗腳水。她親自擰了一把蘸了法蘭西香水兒的毛巾遞給棠兒,腳不點地忙著下慢帳,口中道:「太太準是在宮裡陪筵的了,如今臉上還帶著春色呢——這是冰湃的酸梅湯,您先喝點祛祛暑氣……這東西收斂,太太別用得多了——鸚哥兒,廊底下再燒一把熏香,防著外頭蚊子進來!」棠兒喝了兩口酸梅湯,半歪在春凳上,由著兩個小丫頭跪在地下給自己撩著熱水洗腳捏腿,對正在炕上擺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屬豬的,今年十九歲了吧?我記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兒的。」

  「我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秋英騰身下炕,趕開兩個小丫頭,親自給棠兒按腳,一頭說:「膝蓋兒底下這幾處穴,按起來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兒——懂了么,也別使勁兒太大按疼了——太太記性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兒,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氣呢!」棠兒被她侍奉得舒坦,溫語說道:「十九歲,再不尋婆家有人要笑話我了。你說,看中了咱府里哪個小廝?我給你主張……」秋英騰地紅了臉,輕手撫按著棠兒的背,忸怩地淺笑道:「哪個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麼好?我就和太太對緣分兒……太太是個觀音,我給您捧一輩子瓶兒。我誰也不嫁!」

  棠兒嘆道:「在我房裡待奉的丫頭換了幾茬兒了。如今我們家不比先前,跟我的人我更不肯教她吃虧。明鐺兒配了紀大人,那是她撞上了的福,難得和她比較。你是家生子兒奴才,我思量著,一是府里能幹小廝放出去作官的,二是老爺在外頭遇著有合適的,有出息的官兒,就給你出籍配出去,就是這跟前小丫頭子們,也都要好生安排終身大事……」

  正說著,外頭吧嘰吧嘰一陣腳步由遠及近,彷彿濕鞋踩在水上般聲音。棠兒張眼一望,竟是小吉保背著福康安上階進了堂屋。她一個驚乍「呼」地坐直身子,臉上已是變色,急問道:「是摔著了么?碰了哪裡?放下來,不能走路兒么?」小吉保緩緩蹲身放下福康安,棠兒審視時,福康安卻半點也不似有傷的模樣,擠著眼兒扮鬼臉兒笑,說道:「是吉保兒執意要背我,我也想嚇額娘一跳!」棠兒這才放下心來,燈下看兩個少年,都滾得泥猴子一般,連辮子上都沾滿了黃泥巴,濕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兒子跟前,心疼地撫摸著額前一塊青,數落道:「練布庫刀槍是你阿瑪的指令,娘也不反對。也得分個時候兒,黑更半夜的就在泥裡頭滾!看,這裡碰著了不是?既是沒受傷,不該叫吉保兒背你,他比你還小兩歲呢——叫外人聽見,咱們家不體恤奴才!」

  「是我要背爺的,後院子那塊黃泥地賊滑,怕摔著了爺!」吉保兒更是狼狽,額上一左一右鼓著兩個大包,滿臉都是污泥,說話卻是精神頭兒十足:「太太別責怪我們三爺,三爺念書,練功夫比大爺二爺強得多呢!我爺爺背過我們老太爺,我爹背過我們老爺,出兵放馬立功勞,將來我們爺當軍門,我也得跟著!這會子背背爺算什麼?」

  棠兒聽得心裡越發歡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兒頭頂道:「好小子,真長大了,曉得給主子賣命出力了!秋英明兒傳話給帳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兩——帶他們到西廂屋,好好洗個澡,碰著的地方兒抹點紫金活絡丹——去吧!」

  這邊棠兒料理家務,心裡籌劃富察皇后省親歸寧的大事。傅恆在西花廳忙著和刑部的人接談,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受冷落,不時叫人送瓜果冰塊到書房,又惦記著棠兒從大內回來,皇后處還有什麼事。幾頭操心,也虧了他平日打熬得好身體,歷練得好章法:辦什麼事想什麼事,因此仍聽得十分耐心。

  被接見的沒有刑部大員,只有刑部緝捕司堂官陳索文、秋審司堂官陳索劍,還有「天下第一名捕」黃天霸,如今是賞著三品頂戴的緝盜觀察使,坐在傅恆挨身。另外還有兩個,是頭一次受傅恆接見,一個是黃天霸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一個是從「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誠的燕入雲。傅恆雖然官高權重,卻半點也不拿腔作勢,隨和謙恭中帶著雍容穩沉,說起話來卻毫不模稜,自帶的天璜貴胃風度,也許正為如此,五個人坐在他跟前近半個時辰,個個熱得汗流泱背,滿盤的冰塊,沒人敢動一動。

  「老兄們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經知道:「傅恆已聽完大家彙報「一枝花」案子的細微事節,見他們拘束,親自端起盤子,請眾人含了冰塊取涼,緩緩搖著扇子說道:「聽這麼備細一談,大抵輪廓也就清楚了。不過……有的地方聽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聽起來銜接不上啊……」

  幾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確有難言之隱。「一技花」黨徒在浙江、江寧重建網路,借治病施藥傳布「八卦教」,兩江屬下官員眷屬也多有信奉資助的,有些府道官員也在家裡請教徒設壇法鬼捉狐禳災祈福。這些中不溜兒的官員倒也沒有隱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錢度,高恆也有幾船銅賣給了揚州一家銅商,更有駭人聽聞的,大內太監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誰,將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碟金冊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內苑家務,隱隱顯顯曖昧不清。幾個人一商量,都覺得察得太細兇險莫測,因都隱去了,彌縫起來彙報。原以為天衣無縫的,不想還是被傅恆聽了出來。

  「我不想細問。」傅恆一笑站起身來,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言聲,一手撫著搭在懷裡的辮子,一手輕輕扇著風,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著外邊的暗夜。

  外面其實一切都看不清楚。屋裡的燈光大亮,而天上的月亮隱在雲里,隔著玻璃,景物都朦朧成了一片,樓榭亭台間模糊不清的樹影搖曳間,偶爾能見一兩點燈影恍惚閃爍。聽得遠處青蛙咯咕叫聲傳來,更顯得花廳里岑寂凝靜。在眾人目光注視下,傅恆頭也不回,款款說道:「天霸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官交往。劉統勛是坐纛兒的,劉墉——你只聽劉墉的。嗯……我知道,劉墉的職分沒有你們高,但他是欽差,有這一條,都要聽他調度。這是一。第二,這次是專查易瑛一案的。與本案有直接關聯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橫生枝蔓,求全貪大。寧可張網慢些,務必拿到易瑛本人——幾次她都脫逃了,就為事機不密。這類案子要中央直接來破,地方官太雜,靠不住。三,八卦教、紅陽教、混元教,台灣的黃教都是白蓮教,易瑛名目上是教主,其實不能完全節制。案子破了,原來派進去我們的細作眼線不能暴露。要留在那裡繼續卧底兒。有官有祿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選考功,歸你們刑部——但他們不能專折辦差,只辦刑部的差……這些人留在他們那裡有好處,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聰明。」

  傅恆說著轉過身來,大約因思慮過深,他的眼睛在燈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蹩起一層層皺紋。他彷彿不勝倦憊,卻仍在思索,話語聲音不高,顯得有些暗啞,卻是異常清晰:「劉統勛父子是國家股肱良臣,手裡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渾身解數來,既要生擒『一技花』,還要護得劉墉他們安全。這和尋常案子不同,其實是個不明擺陣勢的戰場,一點也不次於金川之役——漂亮辦好差使,我保你們有野戰爵位功勛,一個伯爵是穩穩噹噹的!還有你們兩位,論功行賞——明白么?」

  「卑職們明白!」

  黃天霸燕入雲和賈富春被他的目光懾得發噤,又被這番立功賞爵的激勵拱得渾身血脈賁張。他們誰也沒想到緝拿這些教眾,朝廷竟肯出這麼大的封賞,躁動得一身錚勁,齊站起身來高聲應命。黃天霸幾次與易瑛覿面交鋒均遭挫受辱,一者心裡憤恨愧恧,二者也深知易瑛黨羽遍天下,耳目靈動勢大難制,他是個深沉幹練人,雖然激動,卻也慮到此事並非易與之事,因道:「傅相方才說的,標下仔細思量,一則是天恩浩蕩,二則也真不容易。天霸一介江湖草茅之士,能受相爺如此知遇,只能說一句話,不是我提著易瑛人頭來見傅相,就是劉大人提著我的頭來見您。只有一條,不與地方官聯絡,就動用不了綠營兵,易瑛的黨眾有的一村一寨都是的,愚民百姓護著,又不能激起民變,憑我帶去這些門生朋友,恐怕難以辦好這差使。」

  「我已經說過了,聽劉墉的,有事請劉大人裁度。」傅恆用欣賞的目光盯著黃天霸,點頭笑道:「他有權調度當地駐軍綠營的。不過最好不要興師動眾,能把她擠兌到城裡捕拿是上策。皇上不要你提她的頭來,要生擒,我也不要劉墉提你的頭,我要你漂亮辦差得勝而歸!」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掃視著眾人,長嘆一聲道:「『一枝花』一個潦倒婆娘,起事桐柏,盤踞江西,擾亂山東直隸山西,又潛伏兩江,與朝廷為敵二十餘年。太平盛世中,這事太不可思議。皇上想見見這個人,我傅恆也想見識見識。這案子我親自過問。兩位陳老兄——所見(索劍)所聞(索文)可都向我直報喔!」

  陳索文陳索劍並眾人都是一笑。氣氛似乎輕鬆了一些。陳索文因道:「中堂,前奉軍機處諭,『一技花』一案只向刑部彙報節略,不詳明申報。我們的頂頭上司,不好開罪的,請中堂給我們多羅尚書打個招呼,免得誤會。」

  「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不會再問你們。劉統勛也是刑部尚書么!」傅恆笑了笑,端起茶杯,又道:「有些細事你們商量去,放膽辦差。拿『一技花』,要錢給錢要物給物——有你們料理不得的,再來回我——天不早了,我還有人要見,不虛留大家了。」說罷啜茶一飲,眾人便紛紛辭行。

  傅恆格外破格,直送出滴水檐下,眾人再揖而別,也不返回花廳,徑往東邊一箭之地書房踱來。小七子見是縫兒,一邊遞涼毛巾給他擦汗,一路跟著走,將棠兒的話一長一短說了,傅恆邊聽邊心不在焉地「哈」著,只聽到說姐姐要省親歸寧,腳步略頓了一下,說道:「書房裡幾個是朋友,再忙再累也要見見——叫你婆娘進去回太太,是我約人家來的,少談一會子就進去。她困了只管歇著就是。噢,還有,訥親已經伏法。明日你從帳上支一千六百兩銀子送他府上作賻儀,盡一盡朋友情義……」一頭說著,書房已到,傅恆一擺手便拾級上階。因聽得裡頭仍在熱鬧,似乎敦誠要悔子兒,敦敏不肯,傅恆一笑推門而入,說道:「好熱鬧!我在那邊苦巴巴議政,你們敲棋吃冰塊兒,占著我的書房作樂子!」

  「六爺來了!」勒敏坐在棋抨旁邊,兀自仔細審量那棋局,見傅恆滿面笑容進來,忙起身揖迎,指著敦敏道:「您瞧瞧這兄弟倆的形容兒,還是太祖爺的骨血,金枝玉葉兒!一個先悔了,這會子敦誠要悔,敦敏又不肯。您再不來,兄弟倆要為這個小東道兒扭打起來呢!」傅恆進來時不留意,此時二人從棋桌下鑽站起來才看清楚,敦敏沒穿大衣裳,灰府綢短拾兒,也沒束腰帶,辮子盤在脖子上滿沾的都是灰塵絮兒,手中緊接著一枚棋子兒,兀自說:「世法平等,只許你悔,不許我悔么?」再看敦誠,索性連小衣也沒穿,打著赤膊赤著腳,滿頭油汗,嬉皮笑臉地亂局,說道:「融四歲能讓梨,何況你是哥子,何況你三十多歲,何況是在宰相府!」

  兩個人兀自要傅恆「以宰天下之衡器宰這局棋」。傅恆笑道:「沒想到我這琴劍書房遭了一大棋劫!你們嗅嗅這股子汗臭腳味兒,虧勒敏也能耐得——外頭的誰在?進來點上香,把紗展子放下來,把亮窗打開,擰兩把熱毛巾給幾位老爺揩臉,再送點冰塊兒來!」一邊說,笑著坐了看他們各人穿衣洗涮。

  「六爺,老早叫了我們過來,必定有要緊的事。」一時收拾停當落座,敦誠含了一塊冰,含糊不清地笑說,「來了又不先接見,必定不是急事。——說笑歸說笑,現在你是宰相,我們都是下司屬員,有什麼差使,請指令,我們不敢怠慢。」他人雖詼諧,話說得卻是鄭重其事,一臉的誠摯之容,三個人都坐定了靜等傅恆發話。

  傅恆剛在花廳議事議得頭昏腦漲,一心經濟事務一臉公事相,還要支輔相門面,乍到幾個知己朋友問,又是這般渾然無鑿的天趣,但覺一腔濁氣洗得乾乾淨淨,身心都清爽了,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個氣氛。遂脫掉官服,赤腳趿了鞋取了一塊西瓜,邊吃邊笑,口中嗚嚕不清說道:「我喜歡這麼隨便。敏二爺誠三爺這樣兒的好。勒敏太正經、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經,錢度見風使舵,都透著個『假』。朋友來我家和外頭不一樣,差使要說,規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給我脫了。吃瓜——哪有那麼多窮講究!」勒敏笑著脫衣,說道:「我雖是狀元出身,帶了幾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氣,書卷氣太酸,和老行伍們弔書袋子,得有點丘八風度才成!」說著抓起瓜來唏唏溜溜就是一塊進了肚裡,滿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順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們兩個是黃帶子宗室,我揣著個手本履歷在書房候見,敢不恭肅敬謹么?」

  「你遞手本,六爺敢撕了它!」敦敏將毛巾遞給勒敏,回座笑道。「不過還是要分場合的。比如叫你去頂金輝當四川巡撫,下頭官兒見你,不老老實實遞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們不遞不成!李衛興的規矩,上台階兒得一溜小跑遞手本,說這樣顯得殷勤,又顯著是辦差匆忙趕來的——如今滿天下都這樣兒了!」

  笑聲中傅恆已恢復了從容平靜,用手絹仔細地揩著手,說道:「敦二爺三爺也不是外人。上諭已經發到軍機處。約你來也為告訴你,你要出任湖廣巡撫,先署理,待後實封。」

  「好啊!」敦敏敦誠一躍而起,打揖作賀,「這麼好的事,悶葫蘆兒瞞著我們!——你得請客!」「客當然是要請的。」傅恆笑著請二敦坐了,用盤子遞冰湃李子給三個人吃,說道:「明日皇上在韻松軒接見,聆聽聖訓之後,我和阿桂先請你們,然後你再還席。」不等敦家兄弟說話,傅恆接著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談談。明兒我進去了你再引見。」

  勒敏文狀元出身,又在金川歷練數年軍務,早已變得練達深沉,城府頗深,他很快就從驚喜中鎮定下來,只是一時還理不出頭緒,便揀著熟套路先敷衍著,因沉吟片刻,嘆道:「六爺這話太出意外,我連一點也沒想到。我家是滿洲舊人,世受國恩,先父因甫欠國債,負罪而終。我自己其實是畸零獲罪之身,又蒙聖主遴選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滿以為可以略建微勞,聊報聖恩於萬一,不料金川主將辱國,連帶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捫心,沒有尺寸之功,正畏懼恐惶無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話,更不知道如何感激聖上如天之德,唯有這一身,拚死報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還是這些話感動了自己,說到後來,勒敏的眼圈裡已含了淚水。敦敏敦誠盡自玩世不恭,見他們進了公事奏對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語。

  「你這些是心裡話,說得好。」傅恆不動聲色,只略略點點頭,說道:「金輝已經出缺,金鉷因為有案子沒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廣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鍾麟兼四川總督提調湖廣,調尹繼善暫任甘陝總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調度,盧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堯也是人選,但他那裡開銅,也暫不能離開。因為湖廣為九省通衙,又為四川門戶,連帶著有軍務,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適。我就薦了你,阿桂也同意,這就定下了。」

  「謝六爺舉薦——」

  「這裡頭沒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國事混攪,你不要謝我。」傅恆打斷了勒敏的感激話頭,「你謝皇恩是對的,我傅老六沒權力叫你任這個職。但你既是我薦,有幾句話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囑你幾句。」

  「請六爺示下。」

  傅恆用手虛讓敦敏兄弟隨便吃瓜果,一笑即斂,說道:「你是勒勤襄的兒子,他生前在湖廣當巡撫近二十年,壞事壞在湖廣,又死在湖廣。那裡的人不免與你勒家有許多恩怨糾葛。現在你回湖廣任巡撫,差不多是子承父業。我想聽聽你怎麼想這件事。」

  「這件事沒來及想過。」勒敏顰眉說道:「事情過去多少年了,還有什麼恩怨?我記不得什麼人的恩,也無怨可報。」「抄家好比筵席散,殘羹杯盤聽群奴。」傅恆一笑,說道,「我幼年就隨過主子去抄過赫德的家,見過。趁熱打鐵的,趁火打劫的,牆倒眾人推的,乘機套交情預留後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贊助的,什麼樣人沒有?——你沒來及想,正好,我說你就別想了,我來替你想。頭一條就是不能報仇。第二條,你要報恩,不能用差事官缺來報,可以用情,用錢去報;實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訴我,稟明聖上,皇上替你報。不然,你連一年巡撫都當不滿,就得下來。友朋之道規之以義。我不同你客氣。你攪亂了湖廣,我薦的你,還由我來彈劾你——勒三爺,我們如此約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恆身任散秩大臣時的朋友,從來以舊交知友看待傅恆,沒有因傅恆作了天字第一號大臣拘了形跡。只是以為他練達聰敏,倜儻儒雅,又佔了是正牌子國舅,所以時運相濟飛黃騰達。他們都是雍正年間被抄落的人家。聽傅恆這話,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親歷親目之事還要來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裡欽敬佩服,想說幾句,又恐攪了他二人談話,只端坐靜聽,心下嘆息不已。

  「六爺這話是聖賢至理。」勒敏望著幽幽燈火,彷彿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欖,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徐徐說道:「讀唐史也讀過李宓對肅宗這番話,身歷其境,曉得了六爺一片忠忱社稷又愛護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賭咒發誓,只告訴六爺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負您這番心意!」傅恆笑道:「丈夫一諾,我信得及!有些軍務上的事,今晚沒空談了,你回去後再想想明日奏對的事——敦老二敦老三,發什麼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溫了!」

  敦誠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卻只是發獃,傅恆又讓時,敦敏說道:「上回聽你和紀昀說話,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什麼想法兒,卻又說不明白,方才又聽你和錢度講各地年捐賦稅,我一直還在想,這會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說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就好比咱們大清的王熙風,張衡臣和你呢?有點像賈探春呢!」

  「好,比出《紅樓夢》了!」傅恆鼓掌大笑,「將敝人比作賈探春,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啊——這大個大觀園,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麼得心應手。大清要真有個男賈探春,我傅恆立刻舉薦讓賢!」敦誠道:「看了《紅樓夢》,恨自己是個男身,看看書里的就曉得了,除了政公,有幾個好男人?賈赦是色中厲鬼,賈珍是色中靈鬼,賈班是色中餓鬼,寶玉是色中精細鬼,賈環色中偷生鬼……」說著已是自笑,「賈蓉是個色中刁鑽鬼,薛幡呢……是個色中冒失鬼!」敦敏笑問道:「還有個賈瑞呢?」「這鬼沒法形容。」敦誠張著口怔了一會,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謂——色中饞癆鬼。」三人一齊大笑。

  勒敏也喜愛讀《紅樓夢》的,但卻沒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給閑人破悶的,就都當了真!一說仕途經濟,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過,要沒有懂仕途經濟的撐著局面,有那個大觀園極樂世界給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寶玉罵我們都是國賊祿鬼,我們吃了孟婆湯,還佩服得他五體投地!」「《紅樓夢》高明之處也就在這裡,不知不覺入其境界沉迷於中。其實它就是一面『風月寶鑒』,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閱歷淺的,不讀為妙。」傅恆彷彿自失地一笑,「金鉷給我來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愛紅樓,日日填詩作詞,要學紅樓十二金釵,漸漸贏弱消瘦,懨懨欲病,家人以為她中了邪祟,悄悄兒一把火把書燒掉了。誰知這女子尋不見書,急得茶飯不思,真箇得了痰迷之症,口口聲聲要去太虛幻景,蓬髮亂鬢啼哭『為什麼燒了我的寶哥哥?」醫卜祈禳諸法用盡,都如水潑沙灘一般,不到一個月也就香魂縹緲了。金鉷信中嘆息,可見《紅樓夢》禍殃流毒,誤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請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誠說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這伙子人廝混,其實只是博個風雅名聲,連附庸都說不上。這件事可見《紅樓夢》一書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會讀書而已,情實可敬可憐。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寫信敲他這冬拱腦袋瓜子,再敢胡說八道,仔細來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護法神!六爺說說而已,哪裡為這小事就入奏了?話雖如此,此女畢竟為紅樓所誤,也真忒冤的了。」「你這話更其荒謬,你根本不懂情為何物!」敦敏正色說道,「她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戲看瘋了的,吃飯脹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請旨禁止演戲,禁止賣糧,禁止大河東流?哦——皇上御駕從熱河回來,東直門瞻仰聖顏的人擠死三個,難道責任由皇上來負?」「不敢,不敢!」勒敏笑著連連說道:「三爺這張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著輕於鴻毛,死得重於泰山,成么?——別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見傅恆笑著打呵欠,因道:「今兒來打《紅樓夢》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釵左黛,老三右黛左釵,爭了一夜!茶館裡有為爭襲人晴雯好歹砸茶壺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們說,我給你們帶來一首詩,外國人寫的《詠紅樓夢》,——可不是個稀罕巴物兒?」傅恆叫這對兄弟來,原意有疑高恆大肆侵吞鹽稅,想透過山海關稅政上摸摸底細。誰知說起《紅樓夢》來沒完沒了。他倦極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聽說外國人有詠《紅樓夢》的詩,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著寶呢,這會子才肯拿出來!快讓我們瞧瞧!」敦敏因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來,眾人就燈光看去,上面寫著:

  Yewisemen。highlydeeplylearned,

  WhothinkitandKnow,

  How,whenandwheredoaIlthingspair?

  WhydotheyKissand1ove?

  Yemenofloftlywisdom,say,

  Whathappenedtomethen,

  searchoutandtellmewhere,how,w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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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饒是傅恆漢學儒臣,勒敏是狀元,連敦誠在內,都甚有學術,見了這等文字,俱都一齊傻眼。敦誠先道:「這曲里拐彎兒的,滿紙蛐繕爬,活像道士畫的驅鬼符,又似天書,洋鬼子真能折騰人!一這詩怎麼念,又是個什麼意思呢?」傅恆卻道:「我見過這種玩藝兒,像是英吉利國的文字兒。你從哪弄來的,是哪位洋詩人寫的?必定還有譯文——還要憋寶么?快取出來我們瞧瞧!」敦誠笑嘻嘻的,從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張紙在桌上攤開,眾人覷眼兒看時,上寫:

  嗟爾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學,既深且躋。粲粲生物,罔不匹儔,各恝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淵淵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願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而始,來自何處?

  「這才是詩嘛!」敦誠拿起來細看看,恍然大悟,笑道:「這定是永忠貝勒府抄來的,前兒他請我,說有個傳教的洋和尚求見,說得一口漢話,要一道兒請吃飯。我因要和劉嘯林一道去訪雪芹遺孀,託辭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兒。那洋和尚叫什麼名字?」敦敏拍著腦門兒想了半日,一笑說道:「一大串兒十幾個字的姓名,誰記得呢?只記得好像有個什麼『布來』似的,漢話倒說得好,略彆扭點——他不講四聲——聽得滿清爽的。」

  傅恆知道,要是由著他們說紅樓,今晚就甭想睡覺了,正思量如何岔開話題,勒敏笑道,「劇談《紅樓》,我也頗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經卸了,明兒見過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書,請你二位到我寒舍,從十二金釵咱們從頭掰起,掰話個通宵!沒瞅六爺乏成什麼樣兒了趕緊聽聽有什麼差使是正經!」二人這才一笑而罷,目視傅恆。

  「倒也沒有說得全然離譜兒。」傅恆輕搖摺扇,似笑不笑地說道:「前日福彭王爺打西邊營中回來,皇上賜他共進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說起曹家虧空,比例今日虧空。因就談起曹家,福彭說曹寅的乃孫曹霑是當今家喻戶曉的大才子。皇上問我,我說就是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說隨聖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見過這個人的,《紅樓夢》聽得耳朵都木了,畢竟沒空兒看,倒得找一套來翻閱一下。」這一說,三個人都不禁肅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終生,懷才終不得遇。待到身後,盛名才達天聽!」

  敦敏還在思索,敦誠笑道:「六爺是怎麼回話的?你府里就有抄本,進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這樣看。有些事,叫上頭知道還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還不如模模糊糊知道個影兒……」他還想說,咂咂嘴唇不吭氣了。

  「我說我有半部抄本,民間流傳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沒有全本,不好進呈御覽。」傅恆臉上不帶絲毫笑容,卻也沒有什麼不安,乾巴巴說道:「後來老莊親王岔開話題說起戲來。這事皇上也就撂開了手。你們都是紅迷,紅樓夢也不是禁書。回去查看一下你們的抄本,有沒有違礙語,有沒有犯了聖祖、世宗爺和當今的諱的。要有,趕緊彌縫,弄乾凈,以備著萬一聖上索書。再就是去尋訪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來,一是抄,二是也要檢視一下有沒有該避諱的。曉嵐那邊我自然也要關照,敦老二的話,你們都要細思量。」

  三個人聽了一時默然。許久,勒敏才說道:「我和二爺三爺一道兒去。」

  「並沒有什麼事,你們不要心障。」傅恆笑著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恆執著敦誠的手,誠摯地說道:「王公貴戚誰家沒有抄本?只我們朋友,小心沒過逾的。皇上其實十分留意文字,有些書,有些戲下頭報上來禁出禁演,還沒有一份摺子被駁了的——敦老二敦老三過兩三天我再約你們,談鹽稅上的事。不是要查什麼,這上頭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請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鐘,子母針已經合攏回上,已是子正時分。連忙辭行,傅恆也不送,只由小廝執燈導引出去。拐過月洞門,才聽那鍾噹噹地一聲接一聲沉重地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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