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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價不高,也能成交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6 : 針鋒

「所以哪怕只是為了漕幫今後的生計,這糧食也一定要賣給江南百姓,非如此不能生生不息。打個比方說,水上行舟,沒有一開始『推』的那一下,何來此後的萬里航程?」

「徐四哥,按說我這做主人的,不該誇耀自家。不過這酒實在是好,一句話,『有錢買不到』。您不妨多嘗兩杯。」

「哦。是什麼酒?」聽話的這個人瞄了一眼杯中酒,神情頗有些不信。

李萬堂知道,眼前這個徐書辦別看衣著樸素,人也方頭方腦,但是其人家中從前明開始就在戶部當書辦,真正是吃過見過,一般的東西根本不入法眼。這樣的人也有一樣好處,真東西一聽就知道,不必多費口舌。

「是桑落酒。這釀酒的方子早就失傳了,難得江南有個富戶家裡還存著兩壇,我就買了來,專請行家來嘗,才不枉了這好酒。」

只是輕描淡寫兩句話,徐書辦卻顯得很重視,京商李萬堂家財萬貫,他特意買下的酒,自然是好,而且必是重金換得。

徐書辦別看是在戶部專司文書的雜佐,肚子里還算是有些墨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將乾隆窯的細白瓷酒盅把玩著,贊了句:「果然好,記得有兩句詩,『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

「自然是有人為君傾酒。」李萬堂微微一笑,話音剛落,從簾後走出個身著一身深藍色織錦的長裙,裙裾上綉著潔白點點蘭草的麗人,端的是眉目如畫,笑靨生輝,款款幾步來到徐書辦面前,縴手提起微溫的酒壺為他再滿上一杯。

「這是?」美色當前,徐書辦目眩神迷,眼睛也圍著可人兒打轉。

「我叫玲瓏。想必徐老爺常去衚衕,不大往珠市口逛?」那美人兒抿嘴一笑。

這一說,徐書辦刮目相看了。八大胡同里的「小班」「茶室」,裡面的姑娘已

然不是庸脂俗粉,想做入幕之賓,得打茶圍、吃花酒,去個三五次才有得商量。不比「下處」「窯子」給錢就行。

然而還有一處是給錢都不行,那就是珠市口的兩家「清吟小班」。姑娘坐在紗簾後操琴唱曲,真的是賣嘴不賣身,論人才更是京中頭一份,真想要一親芳澤,那得量珠來聘,大部分都被王公顯貴金屋藏嬌,也有一些是被豪奢富商聘了去做妾。像這位玲瓏,如此絕色之姿,不問可知是清吟小班裡的紅角兒,光是聽曲打賞,至少也要五十兩一個的馬蹄銀才行。況且「清吟小班」有自己的規矩,姑娘不出局就是其中之一,李萬堂能打破這個規矩,把這位玲瓏姑娘請來,除了銀子還要有面子,可見待客之誠。

徐書辦心中一直存著戒心,這李萬堂特意把自己從家中請到「都一處」,包下了二樓所有的雅座,專請自己一人,不問可知事情不簡單,極有可能是件麻煩事,所以他心中打著如何推脫閃躲的算盤。眼下看李萬堂如此用心,心感之餘戒心稍退,好奇心卻無可避免地高熾,弄得心裡直痒痒:以「李半城」的本事,難不成還有什麼事兒是他做不到需要自己幫忙的?

他當然想知道答案,但開口問了就等於入了李萬堂觳中,只得耐下性子來等,隨著身邊這朵解語花不斷執壺勸酒,徐書辦偶爾旁敲側擊,李萬堂卻隻字不露來意。

「今宵只可談風月!」李萬堂剛從大亂初平的南邊回來,有的是新奇的見聞,一件件搬出來講,連玲瓏都不免聽得時不時眨眼凝神,席間始終不顯得沉悶,而時間卻一分一秒過去。

「喲,定更了,我記得這『都一處』是定更關門上板啊。」徐書辦聽了窗外的梆子,略略有些驚訝。「不打緊,今兒是我把店包下來了。別說定更,三更也有熱菜溫酒,咱們只管盡興好了。」李萬堂微醺著說,忽然湊近了徐書辦,聲音小了些,「徐四哥,聽

說你在與人打官司?」

「唉,家門不幸。」提到這事兒,徐書辦便好一陣心煩。他的小兒子因為家中富裕,被北城的一幫混混看中拉攏,整日在一起鬥雞撩狗,不務正業。這倒也罷了,偏偏他前些日子跟人去大興縣收賬,對方也頗強硬,結果動起手來,混亂中不知是誰將對方家裡一名身懷六甲的孕婦推入水塘,救上來時已經一命嗚呼。

這是一屍兩命的案子,縣裡不敢怠慢,當天就詳備文書上報,順天府發下火籤一體緝拿。為首的當然要抵命,而徐書辦的小兒子平日本就招搖,被那幫小混混尊為「徐三爺」,當日又在場,無論如何也脫不得干係,看樣子至少也是個「充軍」的罪名。徐書辦的老婆平日最愛這個小兒子,聽說有可能遠戍,哭得聲嘶力竭,一定要徐書辦把兒子保下來,哪怕在京中系獄坐監,也比去關外塞北要強。為此,徐書辦也託了不少人情,可是案子太大,已經成了街頭巷尾的新聞,沒人敢給句準話說一定成功。

「不礙事。小孩子嘛,一時糊塗犯錯,哪能就不給個悔改的機會呢。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今天這頓酒後,徐四哥只管去順天府具結領人,我包令郎一定無事。」李萬堂微笑望著徐書辦,輕描淡寫地說道。

徐書辦這幾日都在奔走此事,深知其中難處,但是「李半城」是什麼人,既然說了那就一定準,看樣子是為自家花了大錢,至少也得上萬兩銀子,而且托的人也比自己找的高明多了,不是尚書就是侍郎,否則哪有這麼痛快。

「李老爺……」

「徐四哥,你這就見外了,難道真當我是個『官兒』,那是唬外人的,當我是朋友,就換個稱呼。」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李大哥!」

「哎,這樣好,彼此親切,酒也喝得熱鬧。」

「酒不能再喝了。」人家這樣出力,自己也不能再裝糊塗,「李大哥,今日雖然是初會,但我受惠甚多。大恩不言謝,既然咱們多親多近,那何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有兄弟能幫得上的地方,一定儘力。」

「嗯。」李萬堂沉吟了一下,抬眼看看玲瓏。

「二位老爺先寬坐,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應時的好菜,讓灶上做些來。」果然是玲瓏七竅,立時起身託言避開。

「今日一會只想盡歡而已,有什麼事不妨擺著慢慢說。既然徐四哥古道熱腸快人快語,那……我就可要掃興了。」

「李大哥真是客氣。」包下了「都一處」,請了清吟小班的紅牌姑娘,還為自己打點官司,當然有所干求。事情到了節骨眼了,徐書辦半點也不敢馬虎,凝神直視李萬堂。

「方才徐四哥說『儘力』,這實在不敢當。實不相瞞,我有些事想請四哥指點,能知無不言,就算四哥當我是好朋友了。」

繞了一個大圈子,想不到是這麼簡單,徐書辦倒有些不敢置信,口中連連道:「那當然,那當然,李大哥是京中要角,外面四九城,朝里六部九卿,誰不給李大哥面子?我巴結還巴結不上,怎麼說指點呢,有話但請吩咐。」

「徐四哥太捧我了,好朋友面前不敢自高自大,這話實在不敢當。」李萬堂輕輕吸了口氣,他受了曾國藩的重託,此番回京要辦一件大事。這件事在曾國藩心中不比打下江寧的分量輕,如果能辦好了,等於是曾國藩欠下李家一個莫大人情,所以李萬堂回京路上殫精竭慮一直在思考如何去做得圓滿。

這件事牽扯的範圍實在太廣,又難如移山,要是一座山頭一座山頭去搬,累死也無功。李萬堂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主意,請徐書辦來,就是要找個內行來看看,自己這個主意到底是不是行得通。

「四哥在戶部當差,聞說戶部上下如今都盯著一樁案子,不知可有此事?」「光棍眼,賽夾剪。」一語既出,徐書辦就把李萬堂的來意猜了個七八成,心中立時就在盤算自己從中能落什麼好處。好處太大了,徐書辦一時心中怦怦直跳,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從天而降落在自己頭上。

徐書辦想了又想,決定在李萬堂這樣的人面前不妨說實話。李萬堂今天的大手筆打動了他,讓他相信李家絕對不會虧待自己,既然這樣,兩個人面對面敞開談,總比藏著掖著要好。

「李大哥,我冒昧問一句,你從南邊回來,是不是有人托你為這件案子當中間人,來討價還價?」

「痛快。」李萬堂笑道,「我就喜歡和徐四哥這樣的角色談事。不錯,托我的人是湘軍大佬,至於是哪位你不必問,反正湘軍的事兒,人家能做主。」

湘軍是曾氏弟兄一手創辦,既然能做主,那不是曾國荃便是曾國藩,徐書辦會意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麼說,我先給李大哥算一筆賬。」

徐書辦蘸著酒汁以箸代筆,就在桌子上點點畫畫起來。

軍興以來,各地都是自籌軍餉,軍餉來源大致有三:一曰厘金,即抽取陸路關卡和水道河口來往的商旅行路稅金;二曰捐輸,是地方富戶自願繳納的銀子,事後奏報朝廷為其請賞;三曰協餉,是沒有打仗的省份為交戰省份出的軍餉。

這是「餉」的來源,至於去處,也大致有三:一是按月發給士卒的餉銀以及打了勝仗之後的賞銀;二是購買軍馬軍械以及一應輜重;三是購買軍糧。

「一個士兵每月餉銀五兩,飯食銀子差不多也是這個價,再加上軍馬糧草、軍械彈藥購買損耗、軍衣被衾帳篷,還有賞銀和陣亡撫恤,大致每養一個兵,一年要花一百五十兩銀子,軍興十年,那就是一千五百兩。」

徐書辦說到這兒,抬眼看了看李萬堂,意在徵詢。李萬堂早就算過這筆賬,點頭道:「這個數,只多不少。況且還有那麼多軍官,用的銀子比士兵多得多。」

徐書辦見李萬堂同意,又道:「湘軍號稱二十萬,據說是吃三成空餉。但空餉也是餉,還是得按二十萬的人頭兒算,那就是……」

「三萬萬兩銀子。」李萬堂說出來的時候也不自覺地一皺眉,這筆錢實在太大,就連「李半城」此生也是頭一次說出如此巨大的數目。

徐書辦笑道:「此外還有修建大營的用工,戰事過後維持地方的支出,抓了那麼多的長毛俘虜,養這些人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這些還都沒算呢。」

李萬堂微微捻髯,沉思良久毅然道:「好,咱們先假定通扯一個大數,就算四萬萬兩白銀好了。辦報銷的部費怎麼算?」

這就是李萬堂此行的真正目的,來為湘軍的報銷打前站,要以自己在京城官場的人脈關係,替湘軍討價還價,務必要把一筆部費壓到最低。

何謂「部費」?就是雖然沒有明文規例,但是歷代相沿,到部里辦事給經手官吏的好處。開國二百餘年,從上到下人人皆難逃貪腐,而且辦什麼事花多少銀子均有「明碼實價」,每一件公事都要交部費才辦得下來

從來朝廷出兵,無論是與敵國相爭,還是平叛剿匪,打完了仗,都要辦報銷。花的每一筆錢都要向戶部報賬,查下來這筆錢確實該花,而且確實花到了正地方,並無貪污挪用之弊,戶部才認可。這樣一筆筆查下來全無問題,造冊進呈御覽,皇帝用璽,這場仗才算是功德圓滿。

從前打仗是天子開國庫,以戶部存銀為軍費,可是打長毛時國庫已然不堪重負,只能命各省督撫自行籌集軍資,朝廷再命安靖的省份予以協助,這也就是方才徐書辦所說的「厘金、捐輸、協餉」這三大來源。

錢不是朝廷給的,而且平滅長毛一役用了十年之久,這是當初誰都沒有想到的,早先花用之處,根本沒有細賬,如今卻要一筆筆細查,可謂是漏洞百出。但是不要緊,只要肯繳納美其名曰的「部費」,那麼即便沒有細賬,這筆天大的軍費報銷還是能辦下來。這就是戶部書吏的本事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可以憑空偽造出滿滿一

架子的賬冊,任誰看都看不出毛病。當然,所謂上下打點,整個戶部的人都要利益均沾,才能保證不會有人把事情捅出去,這也就是這筆好處費稱之為「部費」的由來。這筆部費,通常來說,有一定之規,但也不是不可以討價還價,個中巧妙,就要看個人的手腕了。

徐書辦心想,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要代表戶部談此大事當然不夠格,可是居中參議,將來自有好處,那就不妨把事情扯得大一些,好處當然也隨之多些。

「慢,慢。我方才說的還只是湘軍一路,還有李鴻章李大人的淮軍、左宗棠左大人的楚軍,還有各地的團練……這些又有幾十萬呢,將來都得辦報銷啊。」

李萬堂知道他的用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卻不接茬:「我只管湘軍,至於淮軍、楚軍,自然還有人來談。」話雖如此,底子打下了,別人自然相沿成事。

徐書辦也很精明,立時不再多說,沿著李萬堂的題目道:「按例,部費該是半成,四萬萬兩銀子的半成就是兩千萬。」

兩千萬!李萬堂暗暗心驚,國庫里沒這麼多銀子,戶部的胥吏卻打算一分而空,真是應了那句「大官不要錢,不如去種田,小官不要錢,兒女無姻緣。」

他正在暗自皺眉,不想徐書辦還有話說:「李大哥,我說兩千萬是過去的價兒。如今仗打了十年之久,各地的『冰敬』『炭敬』少了一大半,『窮京官、窮京官』,如今真的是窮得叮噹響,賒賬、當東西是家常便飯,誰瞅著這筆銀子不眼紅,都想從中分肥。」

徐書辦沒說假話,按舊例,辦報銷是戶部的差使,其他各部偶有協助,不過是沾些油水罷了。可是窮了十年,這麼一大筆銀子戶部想獨吞,當然惹來眾家不滿,後來各部書辦私下裡集體商議,決定戶部的部費還按以往老例,但是其餘各部都要「戴帽子」。

「戶部管銀子,要說收辦事的部費還有情可原,其餘各部憑什麼『戴帽子』,又是如何說法?」這可就連李萬堂都茫然不解了。

「說破不值錢。比如說禮部管『追恤』,兵部管『武庫』,吏部管『考功』,工部管『建營』,刑部更好了,各地官兵都有騷擾百姓的事,這都歸刑部管呀。」

「除了兵部和工部沾點邊,其他的跟報銷何干?」李萬堂皺眉道。

「當然是把這些事整個打包都計入部費,不然怎麼收這筆錢呢?不過是借著報銷的由頭來發一筆橫財罷了。」

「到底想要多少呢?」

徐書辦伸出一根手指:「一成!」

一成就是四千萬兩銀子,這就是各部商議的最後結果。出了這筆錢,湘軍的這件大功才算是光鮮亮麗,毫無瑕疵。

「假如曾大人不肯出這筆部費,索性一筆筆按規矩辦呢?」李萬堂試探道。

徐書辦笑道:「曾大人如今年過半百了,真要是按規矩辦,連一劑『諸葛行軍散』的去處都要詳查,恐怕一直辦到曾大人歸天,這筆報銷都完不了。再要查出領空餉、報虛賬等等罪過,三天兩頭受朝廷處分,這勝仗就不如不打的好。」

別看曾國藩率領湘軍無往不勝,要是落到這群積年老吏手裡,公事公辦來個「拖」字訣,到時候陷入泥潭,叫天不應,呼地不靈,真能把人磨死。

李萬堂臨來時,曾國藩早就料到戶部會獅子大開口,要他個上千萬兩。這筆銀子拿來塞狗洞,曾國藩實在心有不甘,而且江南亟待重建,實在也拿不出這麼多錢打點。可如果不拿,只怕真是「小鬼跌金剛」,統兵大將遇事從權,花錢更是如此,有時候為了激勵士氣,大手一揮,幾十萬兩銀子就發了賞,哪能筆筆賬目都經得住推敲。萬一被御史尋個短處奏上一本,指責貪污挪用,又無以自辯,一世英名就付諸流水。

所以曾國藩希望李萬堂能借用京中人脈尋個兩全之策,既要把報銷的事兒漂漂亮亮辦下來,又不能任由著這班書吏獅子大開口。

想不到真的是獅子大開口,按著徐書辦所說,這事兒比起曾國藩所想還要難,「兵刑工,吏戶禮」六部紛紛伸手,部費漲了一倍,要應付的人更是多了幾倍,要想面面俱到,真是難如登天。

「李大哥,我把實底露給你了,能砍下來多少,就看你和各部堂官、司官的交情了。」徐書辦講完了,自斟自飲一杯酒。

李萬堂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六部官吏,個個要錢,真如同一團亂麻般,要是挨個去談,只怕要跑斷腿,而且那樣能談下來的價錢也是微乎其微,根本沒法向曾國藩交差。

事情越難,辦下來了功勞就越大,曾國藩就越會見自己的情。李萬堂這樣想著,忽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徐四哥,談完了部費,談你自家。這筆部費要是十足進賬,分到你這兒該當多少?」

「嗨,上面有堂官、司官、郎中、主事、筆帖式……說起來都是帶品階的官兒,各自還都有一大幫的親戚掛了虛銜等著分肥。我是提筆算賬的小吏,真要是分到手上,能有這個數就心滿意足了。」說著,徐書辦亮出五根手指。

「什麼堂官、司官,無非是尸位素餐罷了,論經驗誰比得上你徐四哥。五千兩?笑話,那不太委屈人了!」李萬堂從懷中拿出一個封套,放在桌上向前輕輕一推,「承蒙指教,這點銀子還望四哥笑納。」

「哦……」徐書辦伸手接過,封套沒有系扣,他向里看了一眼,隨即睜大眼睛,伸指進去輕輕將幾張銀票輕輕捻開,頓時感到呼吸一窒,差點沒背過氣去。

五張銀票,每張都是一萬兩的龍頭大票。

徐書辦打今兒一入席,就知道必定能撈些好處,可是五萬兩這個數目確實把他驚到了。等了十年,不過是希望能得到五千兩的好處,然而李萬堂一出手就是十倍,這絕不可能只是打聽部費這麼簡單。

想到這兒,徐書辦將眼睛從銀票移開,迷惑地望著李萬堂。

這種表情,李萬堂一生看得多了。用銀子開路,很少有辦不成的事兒,至少李萬堂還沒遇到過。所以他對接下來這個問題充滿了信心。

「除了這五萬兩,我打算一兩銀子都不花,把報銷這件事痛痛快快辦下來。還請四哥幫著出個主意。」

「啊?」徐書辦彷彿聽了什麼笑話,怔了一下後呵呵大笑,「一兩銀子都不花?李大哥定是醉了。」

李萬堂沒有答話,只不過整晚都帶著笑意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如刀。

古平原指了指不遠處的水上營寮:「那裡便是長江水師營,要是打聽來的消息不錯的話,鄧大哥的湘西老鄉都駐紮在這一帶。」

他又看了看身邊的常玉兒:「其實我一個人來就行了,這裡是軍隊所在,你一個女人家實在是不方便。」

常玉兒手中拿著一個長匣子,她撫了撫那物件,低聲說:「當初鄧大哥帶隊來山西,我爹爹尚被王天貴羈押獄中,他雖然是為了幫你對付這惡人而死,但無論如何也是常家欠了人家一條命。所以今天我一定要來,也算是略略盡些心意。」

妻子說得有道理,古平原點點頭又忽然一笑,常玉兒不解地看向他。「其實你闖大營可算是家常便飯了,在蒙古闖過王爺的軍營,在山西闖過巡撫的轅門,這區區水師營又豈在你的眼裡。」

「你呀。」常玉兒聽丈夫調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站住!什麼人?」

說著說著,已經到了水師營前哨的位置,長毛雖然潰滅,可是餘黨四散,各地駐軍絲毫不敢鬆懈,關防極嚴。

「這位軍爺。」古平原作揖道,「我是受人所託,向幾位湘西老鄉交付東西。」

「找人啊。姓什麼叫什麼,哪一營的?」

古平原道:「我想找咸豐五年,在湖口大戰時,水師營的湘西老弟兄。」

哨兵聽了駭然笑道:「你這算是什麼找法,咸豐五年我還在家裡種地呢,怎麼給你去找,不要搗亂了,趕緊走吧。」

「總爺,請您多幫忙,我們是大老遠從徽州來的,找人確實是有事,不敢和您開玩笑。」常玉兒上前一步柔聲道。

這哨兵是最近才入的行伍,連江寧圍城都沒趕上,實在不是個兵痞子,聽常玉兒說得誠懇,上下打量了夫妻倆幾眼,為難道:「可是你們要找的人,得問老兵,我這兒值哨走不開……」

古平原手中捏了塊兩把重的銀角子,塞在他的手心:「還望軍爺多費心。」

有錢且又客氣,那哨兵少不得要替他想想辦法,正琢磨著忽然眼前一亮。

「巧了,問他就什麼都齊了。」

哨兵口中的「他」稱之為「櫓子爺」,看號衣是個千總,四十多歲的年紀,下巴上被刀砍去一塊肉,眉毛粗得像兩把大櫓,說話聲音低沉。

聽完古平原的話,他眨巴眨巴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對著自己:「湖口大戰時我就在曾大人的旗船上,有什麼事問我就行。」

古平原大喜過望:「總爺,您認識一個叫鄧鐵翼的湘西人嗎?」

「鄧鐵翼……」櫓子爺摸了一把鬍子,「認得啊,那老表真厲害,硬生生從曾大人手中得了一把腰刀。嘿,當初我們都是剛入行伍,他當著水師上下給咱們湘西人爭了光,我到現在還記得。聽說他後來調到陝西打捻子,如今還好嗎?」

古平原沉默了一下:「鄧大哥亡故了。」

「哦。」生死的事兒在軍隊里是家常便飯,櫓子爺只是點了點頭,「那你此來是有什麼事呢?」

「我與鄧大哥是把兄弟,我知道他在家鄉還有老娘,想托個湘西老鄉給他家裡帶些東西。」

「那交給我就行了,我還記得他家住在什麼地方,其實離著我家不過幾個山頭而已。」

古平原聽了卻有些作難,與常玉兒對視一眼,夫妻倆都沒說話。

「明白了,你們是怕我黑了人家的東西,彼此初見這也難怪。」櫓子爺是老行伍,光棍玲瓏心,立時就懂了,很爽快地說道,「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幾個老表,讓他們做個見證。」

古平原有些尷尬,但穩妥起見也只好這麼辦。二人隨著櫓子爺進了軍營。水師營只有外圍一圈是在陸地上,裡面大部分都是用又寬又大的船連在一起,並排而成營寮。上面都是統一的龍紋旌旗,下面船與船之間用跳板相連,踩一步晃晃悠悠,古平原要回頭照顧常玉兒,走得慢了些,好不容易才跟上櫓子爺。

從各處船里不時傳來鶯鶯燕燕的女人笑聲,隔著窗子能看見有水師士兵與濃妝艷抹的女人正在調笑,女人聲音媚浪,體態風騷,偶爾目光相對,還對古平原笑笑,又對著跟在後面的常玉兒指指點點。

常玉兒也知道這些不是什麼正經人,低頭斂目容易,卻又不能捂住耳朵,有那麼幾句天殺的話傳入耳中,心知丈夫必也聽到了,只羞得是滿面通紅。

走過七八條船,好不容易櫓子爺說了一句「到了!」常玉兒這才如蒙大赦,急匆匆跟著進了船篷。

一進去常玉兒就後悔了,面前是五六條大漢,敞胸露懷,吆五喝六正在賭錢,身邊都放著大海碗,船篷中酒氣衝天,令人慾嘔。

「老櫓子,你帶個小娘們來幹什麼,老子手氣正好,可別讓她給沖了。」居中一人胸前黑毛叢生,大眼粗髯,氣哼哼道。

常玉兒早就躲到丈夫身後,看也不敢看這群人。櫓子爺把古平原的來意一說,船篷中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這才停了手中的骰子。

居中大漢問道:「幫著把兄弟料理身後事,你這人還不錯,有什麼東西就拿出來,咱們給做個見證。」

「好。」古平原簡單答應一句,回手接過常玉兒手中的長匣子,打開之後,拿出一把腰刀。

「這是蒙曾國藩大人親賞的腰刀,是鄧大哥的心愛之物,請帶給他的老母親留作去思。」

這刀是曾國藩親自命人督造,在湘軍中是賞賜武勇將弁的重獎,十年才不過發出去幾百把,船篷中幾個人都圍過來細看把玩,只有那個居中大漢沒有動,古平原眼尖,發覺在那大漢的身邊也放著把一模一樣的腰刀。

「就是這一把刀嗎?」櫓子爺等人看過之後,將腰刀入匣,重又包好。

古平原又打開一直拿在手上的小包裹,一層層打開後,露出件黃色的衣褂。

「這是先皇御賜僧格林沁王爺的黃馬褂,鄧大哥在陝北石嘴山勇戰負傷,救了僧王爺,王爺便將黃馬褂當場脫下來賞給了他。」

這才是語驚四座!連那大剌剌的居中大漢都站起身來,望著那燦然的御用明黃。櫓子爺呆住了,喃喃道:「敢情鄧老弟到了陝北立了這麼大功勞啊。」

「對!」古平原忽然有些激動,「滿蒙鐵騎不敢輕進之時,只有鄧大哥領著一幫老兄弟狂飆衝鋒,打亂了捻子的伏擊計劃。蒙古王爺看不起漢人,可那一次卻徹底服了。鄧大哥可給湘軍爭了口氣。」

居中大漢走過來,接過黃馬褂認真地看了看,點頭道:「賞穿黃馬褂,便是巴圖魯,非超勇之人不賞。這鄧老弟確實是好樣的。」

「要不是小人設陷,他也不會死在鐵帽山的山神廟前。」

古平原提起往事,眼中流出淚來。事情真相他始終不知,但是祝晟當日向王天貴告密,以至於鄧鐵翼命喪山西卻是確鑿無疑。

提到鐵帽山山神廟,古平原很明顯地感到背後的妻子身體猛然顫了一下,他以為常玉兒也是因為鄧鐵翼的死而悲憤傷心,伸手過去以示安慰,只覺得常玉兒的手一片冰涼,還微微發抖。

「大丈夫不死於陣前,當真可惜。」居中大漢嘆了口氣,把黃馬褂遞給櫓子爺,「拿好了。這比曾大人的刀還要金貴,擺在鄧家祠堂,來往官員任誰見了都得下跪請安。」

「是。」櫓子爺畢恭畢敬地答道。

「還有這最後一樣。」古平原將兩張銀票遞去,「我在陝北跟隨僧王爺的馬隊買賣軍糧,鄧大哥也有份子在內。賺錢分紅,這是兩萬兩,也請轉給他的家人。」

一聽這個數目,船篷里再次寂靜無聲,隔了許久,那居中大漢沉聲道:「你是生意人?」

「是,我是城中順德茶莊的東家。」

「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不說,沒人會向你討要這筆銀子。」

「我知道。」

「你嫌錢多咬手?」

古平原搖搖頭:「錢不會咬手,卻會誅心。我是生意人,但從不拿不該拿的錢,何況這是我欠鄧大哥的。」

「硬是要得!」居中大漢瞪眼看著他許久,忽然猛一拍掌,「鄧老弟與你結拜,真是有眼力。讓我鮑超服氣可不容易,不過今天服你了。」

鮑超?這名字好耳熟,古平原一轉念已經想起來了,曾國藩手下水陸兩員大將,水師的彭玉麟,陸隊的鮑春霆,彭玉麟智勇雙全,鮑春霆卻是個一往無前的猛將。

鮑春霆就是鮑超,也就是眼前這名大漢。

古平原愣住了,江寧官場上的消息他也略知一二,鮑超幾年下來早已積功當上一品提督、江蘇總鎮,是江南武官中的紅頂大員,怎麼會在這不起眼的水師船上賭錢?

這是他有所不知。鮑超這個人起初就是馬前卒,後來因為勇猛被曾國藩拔於陣前,官越當越大,卻仍喜歡與士兵打成一片,要不然也不會得那麼多人出死力為他打仗。鮑超喜歡喝酒賭錢,而且特別護短。別人吃空餉是往自己腰包里揣,鮑超則是為了替手下弟兄多賺一份銀子。他在湖南當總兵時,手下本來應該有八營官兵,他卻只招四營,明著和弟兄們說:「打仗就是拚命,真敢拚命一個頂倆。八營兵能打勝仗,四營兵也能,到時候無論是餉銀還是賞賜,人人拿雙份。」

有了這句話,自然是人人爭先效命。好笑的是,他吃這麼多空餉,把長毛都唬住了。有一次正面對敵,長毛偵得鮑超只帶了四營兵,認為他一定是命另外四營從後包抄,於是分出一半人馬防備後路,結果因為兵力分散,反被鮑超率軍各個擊破,輕鬆得了一場大勝。

鮑超不識字,在官場笑話一向很多,古平原卻不敢不敬,立時要下跪參拜。鮑超一把扶住他:「哪個要你拜,你看看……」他向身後一指,「這些都是軍中兄

弟,論品階和我差著十級八級,要是跪來跪去,這錢還有法子賭嗎?」身邊這幫當兵的聽了這話,個個面露微笑,鮑超真的是沒有半分架子,他又對古平原道:「這位東家,你放心好了。腰刀、銀票、黃馬褂,保證一樣不少交給鄧老弟的家人。誰要是敢吃黑,我鮑超就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出了水師大營,古平原這才吁了口氣:「幾年了,總算是把這件心頭事了了。」他見常玉兒面色蒼白,心疼地說,「我就說那營中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吧,可

是嚇著你了。」

常玉兒搖搖頭:「可能是江邊風大,我有些不舒服。」

「那趕緊回城吧。我明天去鎮江,是去漕幫拜會江泰幫主,你就不要跟著往返了。留在茶莊好生歇息。」

「嗯。」常玉兒答應著又問道,「古大哥,你是不是還要去看望婆婆和弟妹?」

「那是自然,豈有過門不入之理。」

常玉兒默默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我這幾天做了一雙千層底的布鞋,特意用了萊州的厚布,你帶去。臨來時,我發現婆婆禮佛的大殿里寒氣很重,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要留心身子。」

古平原接過那雙布鞋,感激地看著妻子,常玉兒有些為難地說:「別告訴婆婆是我做的,要不然她就不穿了。」

此時江邊明月初升,月白人靜,只聽得江濤拍岸,寒鴉聲聲。古平原拉著妻子的手,望著天邊那亘古不變的玉輪,感慨道:「玉兒,我從當年進京趕考,到後來逃入關中,走蒙古、赴陝西、回徽州,一路波折,幾無閑暇,好幾次差點把命丟了,更別提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了。有時我也想,早知如此,當初何必入京,安心做個田農不是更好。」

在波瀾壯闊的潮聲中,常玉兒靜靜地望著丈夫,聽著他的話。

「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或許老天爺安排我吃這麼多苦,走這麼長的路,就是為了讓我遇到你,娶你做我的妻子。哪怕只為這一件事,我吃的苦、遭的罪就都值得。」

常玉兒依偎著古平原,將身子貼緊他,秀美的面龐埋入丈夫的懷中,輕輕抽泣著。古平原輕撫著妻子的頭髮,隱約聽她喃喃道:「我也一樣,只要能在你身邊,吃什麼苦都不怕的。」

「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請文祥來。他一來,我的話就不見得靈了。」踏上恭王府的台階,寶鋆皺著眉頭對身邊的李萬堂說。寶鋆雖然與恭王私交甚篤,但他心裡明白,在恭王心中,自己頂多是東方朔一類的人物,而文祥卻是魏徵。

「這是何等大事,即便寶大人與恭王爺交情莫逆,王爺又豈能憑大人一言而決,自然要徵詢其他重臣意見。」李萬堂含笑道,「文大人深得王爺器重,他在場

說上一句話,再加上寶大人敲敲邊鼓,恐怕不難說動王爺。」

「他會幫你?」寶鋆幫李萬堂是看在銀子份兒上,而文祥此人之所以得恭王器重,就是因為一秉大公,當然不會拿李萬堂的錢。

「大人放心。只要文大人肯講道理,今天就一定會幫我說話。」

李萬堂前幾日宴請戶部徐書辦,花了五萬兩,換得徐書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六部是朝廷的機務之地,書辦間有自己的圈子,彼此互通有無,那消息絕非飯館茶樓間可得。

像這一次,徐書辦便將自己知道的情形,詳細說予了李萬堂:對於這一次的報銷軍費,六部書辦憋著勁兒打算大發一筆,已經訂了攻守同盟,底價就是徐書辦說的那「一成」,也就是四千萬兩銀子。據說有人已經據此造了冊,將這筆天價部費如何去分,一五一十寫在上面,就等銀子到手,各歸其主了。徐書辦另外又告訴李萬堂,書辦們對於湘軍的「家底」也預先摸了摸,知道硬要四千萬兩銀子,很難一下子到手,於是打算鼓動堂官奏請聖裁,將報銷一事分年核銷,每一年處理之前兩年半的報銷,這樣分四年做完此事,每年可得一千萬兩的好處,若是談得攏,還要加上一定的利息,談不攏,就把這些利息扣掉,權當是湘軍講掉的「斤頭」。

李萬堂聽得心中不住冷笑,曾國藩的態度也很清楚,這筆部費最多不能超過一千萬兩,這是湘軍的底價,照這麼看,兩方所望均是甚奢,即便與能做主的人坐下來細談,也絕不可能談下來。至此李萬堂算是死了從正路上去談判的心。

那麼就要另闢蹊徑。看在五萬兩的份兒上,徐書辦算是出賣了同僚,他給李萬堂划了一條策:別看報銷軍費是六部的事兒,可是要想辦妥此事,就要跳出六部,從上面找一個可以一言九鼎的人,像如來降伏孫猴兒那樣,出其不意地一掌壓下來,讓六部書辦連另打主意的時間都沒有,事情才有可能成功。

這與李萬堂的看法不謀而合,然而如何能打動這個「上面」,才是事情的根本所在,為此他又向徐書辦請教。徐書辦也沒什麼好主意,只是將自己知道的朝廷里對於湘軍的種種意見甚至是流言蜚語一五一十講了出來。也正是在這些話中,李萬堂忽有妙悟,隨即便找上了軍機大臣寶鋆。

軍機大臣按雍正朝定例,一共六個人,可不知為何,只要六人齊備,不到半年必有人家中出事,不是本人病故,就是奏報丁憂,久而久之傳出「軍機忌滿」這樣的話。也就是為了這個忌諱,所以從道光朝起,軍機大臣就鮮滿六人,總是以五人為佳,其中領班的自然是秉國親王,餘下兩滿兩漢四位大臣。

天下大政莫不出於軍機處,做到軍機大臣真正是位極人臣,然而寶鋆一聽李萬堂的來意,不由得也倒吸一口冷氣。

「這事兒我可不成,所謂『主意』乃主人之意,我做不了主。」他連連擺手。

當然,寶鋆是李萬堂拿銀子餵飽了的,口說不成,但是事情一定要幫忙。李萬堂請他安排一個恭王在府的日子,帶自己去拜會王爺,而且特意指明要將同為軍機大臣的文祥一併請到。

文祥與寶鋆前後腳,等進了王爺的西花廳,正在候著的寶鋆與他熟不拘禮,李萬堂自然要上前請安,文祥一皺眉,不知道這位「李半城」為什麼也會出現在王爺府中。

隨後而出的恭親王與他有一樣的疑問。這個李萬堂花樣極多,從偽逆書到萬茶大會,他弄出來的事兒,每一次不是震動朝廷就是轟動京華。這一年來,他到兩淮去經營鹽場,如今忽然返京,又特意到王府請見,不問可知,一定是有什麼要事。

果然,李萬堂第一句話就讓廳中幾個人心頭一跳。

「王爺,兩位大人,下官日夜兼程從江南返回,為的是向王爺報警。」

「有何警訊?」恭親王脫口而出,隨即自己又覺得好笑。江南剛剛平了長毛,各地駐軍與兵部之間日日有快馬傳遞邸報文書,江南如果出了大事,自己不出三天就知道了,何用一個商人來報警。

李萬堂目光向上掃了一眼,從恭王微帶不屑的面容就知道自己的話沒有引起重視。他不慌不忙地道:「王爺,下官所料不差的話,這幾日江南來的奏摺文書恐怕都是上報地方安靖,官軍正在清剿余匪,而余匪已不足為患吧?」

恭親王笑而不語,李萬堂下一句話卻讓他笑容頓斂。

「可惜這些奏報只能說說江南如今表面如何,至於私底下的萬丈波瀾,借地方官十個膽子恐怕也不敢行之於文奏報朝廷。」

「萬丈波瀾?李道台,江南剛剛肅清匪患,你又何必危言聳聽。」文祥在一旁有些聽不慣李萬堂的誇張言辭。

「呵呵,文大人此言差矣。」李萬堂知道,今天要是不能說服文祥,也就無法讓恭親王動心,事情就真的不可為了。而眼前這個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從英法聯軍攻進北京城到與兩宮聯手擒拿肅順等顧命大臣,文祥歷經其事都能安然處之,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國之干城,想要打動他,光憑驚人之語不行,還要有真憑實據。

「文大人莫非以為,我說的萬丈波瀾指的是長毛餘孽那幫跳樑小丑?」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誠如大人所言,江南匪患已然肅清,長毛餘孽苟延殘喘,哪還有本事興風作浪。」李萬堂慢慢說著,忽然揚頭道,「下官只是個生意人,不懂史

事,文大人熟讀史書,有件事還望大人指教。」

這個場合說出的話,自然都意有所指,文祥注目李萬堂,點點頭道:「你說說看。」

「唐末黃巢作亂,唐帝為了平滅亂軍,優容各地節度使,以致藩鎮擁兵自重,後來黃巢兵敗,唐朝可因此保住天下?」

文祥聽後緊盯了李萬堂一眼,並沒有立時答話。

李萬堂又問:「後周定都開封,時逢契丹犯邊,特命大將趙匡胤禦敵,後周可因此保住了天下?明末洪承疇擊潰李自成後,官受薊遼總督,節制一關三省四鎮,專為對抗我朝太祖皇帝,明朝可因此保住了天下?」

聽不懂李萬堂這一連三問的人,是沒資格進到恭王府西花廳的。李萬堂問完了,不看文祥,而是舉目注視上坐的恭親王。

恭王面上絲毫不見動容,心裡卻是駭異。李萬堂說的都是史實,然而字字句句都指向曾國藩的湘軍,這膽子未免太大了。

這些日子以來,恭王日夜擔心的就是對湘軍的安排。上次慈禧太后召見,言語中明明已然對曾國藩有了極大的猜疑之心。臣子權重,主少國疑,最後沒有不出事的,歷史上屢見不鮮。自己是軍機首輔,秉國親王,不管是鬧一出「朱元璋炮打慶功樓」還是「跋扈將軍毒死漢始帝」,自己都無顏面對列祖列宗,非成大清朝千古罪人不可。

為此他幾番與文祥密談,卻都不得要領。自古以來,對付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的大臣,要麼是剪除,要麼是榮養。湘軍剛剛立下大功,曾國藩本人又是翰林前輩,受天下士人敬仰,倘若無憑無據便以「莫須有」將他治罪,根本沒法收場,今後絕不會再有人心甘情願為朝廷賣命。文祥說得最透徹:「除非曾氏弟兄真的扯旗造反,否則朝廷動他,就等於是絕了自家的後路。」

那麼就只剩下「榮養」一途,這一招本朝就曾經使過。世祖皇帝入關之後,擔心那些八旗旗主仗著功高,在關內不聽號令,於是個個封了王爺,讓其到奉天將養身子,每年國庫采人蔘的一半銀子用來給這些王爺花用。這就是以富貴羈縻之策,也正是文祥極力贊同的對策。

要真是如此,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偏偏慈禧太后就是不肯吐口給曾國藩封王爵,弄得恭親王進退兩難,後來索性將此事擱置,「哪裡會一時半刻就造反了。」

他這樣想,不料今日李萬堂來到王府,張口就沖著湘軍而來,「難不成他在南邊聽到了什麼風聲?」恭王一念及此,暗自心驚,向著文祥遞了個眼色。

文祥會意,徐徐道:「李道台,你旁敲側擊,無非是以藩鎮來比湘軍,以趙匡胤來比曾國藩,這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難道你今日驚動王爺,就是來說這些無根無梢的話?真是笑話。」說著把臉一沉,「曾大人百戰功高,你就以為朝廷必

然忌他功高震主,枉自揣摩,希圖以此立功,這豈是大臣正色立國之言!」

李萬堂一愕,隨即輕輕搖頭笑道:「我聽人說文大人是我朝第一老成謀國之人,沒想到卻也是誤國庸臣。」

一語既出,文祥、寶鋆齊齊臉上變色,恭王一向倚重文祥,更是怒道:「大膽,你不過是一介商人,借著朝廷捐官得了四品職銜,就敢這麼誹謗大臣,輕蔑軍機,來人……」

「王爺且慢動怒。」李萬堂直視恭王,「王爺莫非真以為湘軍不會反?」

文祥在旁道:「湘軍會不會反且待另論,就算真的要反,你亦不得與聞。」

這是一針見血的話,李萬堂雖然橫跨官商兩途,但是畢竟官銜不高,又與湘軍素無瓜葛,到江南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即便湘軍真的要謀反,此等大事又豈會讓李萬堂知道。

「此言差矣。湘軍並非反在江南,而是反在京城。」李萬堂寸步不讓,說了這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之後,緊接著從衣袋中拿出一本冊子,先是遞給寶鋆,然後又由寶鋆呈給王爺。

「這又是何物?」恭王先不打開,他還記得那本讓他在朝堂上丟盡顏面的偽逆書,當初也是李萬堂進呈的。

「這是六部書辦新造的一本冊子,專為瓜分湘軍報銷的部費而制,上面墨跡新鮮,無所謂真偽。我是從戶部一名書辦手中得來,聽說各種抽成的版本還有很多,不過總數都一樣。」李萬堂早就想到了恭王所想,自己先一語道破,笑吟吟道,「我想在座的兩位大人也一定有所耳聞吧。」

這就見得有文祥在的好處了,恭王知道寶鋆與李萬堂素有往來,也許會幫著他說話,但是文祥一定公正直言。果然,文祥翻閱之後,沉重地呼了一口氣:「我是聽說過,六部打算擇肥而噬,想不到居然索要這麼多的部費。」

部費雖然是陋規,但也算是朝廷默許的,別的不說,就連乾隆朝身被十三異數、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康安福郡王,打完仗之後照樣要如數繳納部費報銷,何況曾國藩與湘軍。文祥之所以嘆氣,是因為這筆錢要的實在太多了,四千萬兩,國庫中也沒有這一半的銀子。

「這不行。」恭王有些發怒了,「把六部堂官找來,本王當面申斥。別人出兵放馬,他們坐享其成,真是豈有此理。」

「王爺,倘若如此,您就是害了湘軍,也就等於是逼反了湘軍。」李萬堂微微一笑。

「這又是為何?」

「憑議政王的威權,您一聲令下,六部自然是連一兩銀子的部費都不敢要了。可是接下來呢?」李萬堂頓了一頓,讓恭王自己去想。

這是李萬堂打錯了主意,恭王雖然總理朝政,但以他的地位無法接觸到末秩微祿的官吏,更加對六部胥吏那些社鼠城狐的伎倆一無所知,故此李萬堂雖然把話引到了不得不讓人深思之處,恭王卻依舊心中茫然,只得側頭徵詢文祥。

而對於底層官吏的種種貪腐手腕,寶鋆所知又較文祥更多,於是便由他開口:「四千萬兩銀子打了水漂,擱誰都要怨氣衝天,將來湘軍報銷之時,這些書吏少不得要處處留難,隨便撿個不是處便可駁回。京城與江南一來一往至少三個月,若是就這麼批駁往返,只怕十年也辦不下來這場報銷案子,其中所涉及的將弁更是要隨傳隨到,經年累月不得安生,往來路費再加上到京之後的種種花銷,還有六部官吏的刁難……」寶鋆重重搖了搖頭,「那可真的要逼反湘軍了。」

恭王聽得吸了口涼氣,方待開口,李萬堂卻搶先道:「倘若軍機上不聞不問,就由著六部索要了這四千萬兩銀子,湘軍依舊要反!」

「這又怎講?」文祥皺眉問道。

「四千萬兩銀子,湘軍拿得出來嗎?眼下根本就拿不出來,何況就算有銀子也要花到正途上,一是欠餉要清;二是賞銀要發;三嘛,這一場開國罕有的大征伐總算是告一段落,二十萬湘勇為此而聚,事情了結自然也到了遣散兵勇之時,按照慣例,要關半年的恩餉。這筆錢一天不發,二十萬湘軍就依舊要集結江南,無仗可打,無餉可發,到時候只有騷擾鄉里,百姓遭殃。到時候官民成仇,怨氣衝天,官與民俱反,事情更要不可收拾!」

「照你這麼說,這筆報銷的部費是給了不行,不給也不行,總而言之湘軍必反嘍!」恭王的臉色很難看。

「湘軍反與不反,都在王爺一句話上。」李萬堂知道前面鋪墊已足,就不再賣關子了,「實話說予王爺—下官此回京城,就是受了曾總督所託,來與六部講斤頭,談價碼,可是這班蠹吏咬定了四千萬兩銀子不放,真要這樣,江南生靈塗炭又將不遠。王爺,朝廷用了四萬萬兩銀子平滅長毛,若是再去平滅湘軍、淮軍和楚軍,那又要多少兩銀子?」

他拉長了聲音道:「何況,這筆銀子真的花得出去嗎?」

李萬堂聲音不高,卻聽得恭王和文祥、寶鋆個個悚然。滅長毛用的是曾、左、李等人,要是逼反了他們,又該用何人平叛,誰有這個本事?恐怕到時候就該改朝換代,另立新君了。想到這兒,三人不禁相顧失色。恭王思慮了這些日子,就在此時才算真正想明白:曾國藩絕不能反,湘軍一定要裁撤,不然就會出大亂子,而這場亂子收拾不了,大清也就完了。

「曾國藩絕不願反,可是也要能駕馭部下才行。眼下他最為憂心的就是這場報銷,一個弄不好,湘軍上下必然怨聲載道,若出了『兔死狗烹』的怨言,只怕曾國藩也彈壓不住。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免了這場大報銷,便說明朝廷對湘軍的無比信重,是一個絕大的恩惠,到時候朝廷省心、湘軍省事,湘軍眾將能不感激涕零?」李萬堂侃侃而談,句句都說到了恭王心裡。既然封爵一事遲遲定不下來,朝廷本來就應該對湘軍另行示惠,以穩軍心,看來免了報銷一事確實是個好主意。

「唯一不高興的,恐怕就是六部書辦了。」寶鋆笑著接了句。

「此輩何足掛齒,安能為胥吏而壞國事。」文祥正色道,他已經被李萬堂說服了,但心中還有憂慮,「國庫帑銀髮不出這筆遣散費,湘軍又勢必非裁撤不可。如今仗打完了,再要曾國藩去籌這筆錢,似乎過分了些。」這倒是實話,打了十年仗,國家沒出一兩銀子,如今連一筆遣勇的錢也不出,也未免讓天下督撫太看輕朝廷。聽來不過面子小事兒,但是從防微杜漸上說,朝廷的臉面就等於權威,一旦讓督撫小看,或許要引發不臣之心,這又是大事了。

廳中一時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李萬堂輕輕吐出一句話:「若是王爺首肯,李家可以出這筆錢。」

「你?」連寶鋆都沒想到,李萬堂會主動請纓,要知道這可不是十萬八萬,至少也要幾百萬兩銀子。

「你要什麼?」最早看透李萬堂的便是恭王,如今知道他心中所想的還是恭王,說一千道一萬,李萬堂—他是個生意人!

「此事關乎國運,下官理應報效。」

「你要什麼?」恭王不動聲色,像是壓根沒聽見回話,又原樣問了一遍。

李萬堂迅速地抬眼看了恭王的臉色,眼皮垂下稍作思索後道:「李家畢竟沒有聚寶盆,這筆錢還要從兩淮鹽稅中出,若是兩江總督曾大人能給李家做生意時稍許方便,鹽稅自然源源不斷,一年之內,這筆錢就有了。」

「哈哈哈。」寶鋆在恭王面前一向不拘小節,此時大笑道,「老李,我真服了你了。報銷若免,曾國藩對你必定大加賞識,再加上王爺替你說幾句好話,李家在兩江真可以呼風喚雨了。」

「下官絕不敢仗勢欺人,跋扈為非。說到底,李家能主持兩淮鹽場,全靠了王爺的賞賜,如今是飲水思源,投桃報李之時了。」李萬堂卻不敢開這樣的玩笑,趕緊離座,向上免冠叩頭。

恭王已然明白了李萬堂的心思,只是以王爺之尊,為一個生意人所利用,未免過於紆尊降貴,他在心中權衡利弊,一時難決。他一向倚文祥為智囊:「你覺得如何?」

文祥一直在反覆思量。免了報銷軍費一事利大於弊,與其遂了胥吏的心愿,不如放交情給曾國藩。至於那筆遣散費,文祥管著內務府,間接也知道國庫的底子,這前一筆錢,還是李家為了得「第一茶」而報效的,如今光是發旗營的糧餉就花去大半,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想到這兒,文祥苦笑一下,向下面跪著的李萬堂搖頭道:「你李家的銀庫如今快成小國庫了,這戶部尚書真該你來當。」

寶鋆就是戶部滿尚書,聞言臉上一紅,文祥也知道自己失言,便不再往下說,對著恭王點了點頭。

「好,這兩件事都依你了。」恭王面無表情地說。

饒是李萬堂城府深沉,得了這一句承諾,也不免心頭大喜,剛想叩謝王爺,忽聽文祥冷冷道:「李道台,你回到江南老老實實地做你的生意,倘有交通大臣、通同作弊的不法情事被我知道,要李家破家傾財,不過是指顧間的舉手之勞。」

李萬堂怔了一下,緩緩抬頭望向文祥,發覺那雙眸子晶亮,頓時心中一沉。

「東家,前面就是嘍。」彭海碗派了一名家住鎮江的夥計陪著古平原來訪漕幫江泰。這夥計趕了一輛大車,夜色將臨時,來到鎮江邊上一處叫「八擺渡」的渡口,將車停下,指著前面一處黑黢黢的宅子,告訴古平原,那兒就是漕幫幫主江泰的家宅。

這裡離著金山寺很近,天蒙蒙黑,尚能看見江中小山上的一截佛塔,古平原估了一下時辰,此時母親正在觀音閣中禮佛,他不免關切地多望了幾眼。

「東家,我拿著包裹,陪你一起進去吧。」那夥計別看家住鎮江,打小就聽著江泰的威名,可是一次都沒見過這位運河上說一不二的人物,此番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便想跟進去瞧瞧。

誰知古平原不允,他知道這些江湖上的幫派忌諱甚多,既然是素不相識,那上門的人越少越好。

古平原接過包裹徑直走向江宅,越走越近,他才驚詫於眼前這座宅院的氣派。房子自然不必提,遠望過去就能看出重門疊戶,至少也有四五進。宅院旁邊種著茂密的竹林,根根直立,留下一條甬路通往門口,古平原在關外時,聽人說過,這是警蹕之用。就是這條甬路最特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彪形大漢點著燈籠照路,路長二十餘丈,細細一數正好站了九十九個人。

第一百個人是門口知客,短衣黑褲,目光銳利,他從古平原踏上這條路開始就盯著他,見古平原獨自一人從容自若地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開口問道:「這位朋友,敢問貴幫頭、貴字派,是頭頂帆還是腳踩地?」

古平原在江寧也請教了人,知道擅自上門必有此一番盤駁,雖說漕幫中是「准充不準賴」,但是到了幫中老大的家門口,不比江湖上隨口充字型大小,冒認幫中兄弟一定被查出來,還不如此刻就大大方方挑明來意。

於是古平原拱了拱手:「不敢,小弟姓古,江寧城中茶字型大小謀生,與幫中兄弟素無往來,卻仰慕已久,今有一事上門相求,特來拜望龍頭。」說著他把一份禮單和一份名帖向前遞了遞,「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老大通稟一聲。」

「哦,好說好說。」漕幫是個江湖第一幫,各色人等迎來送往本就是常事,那知客見得多了,將禮單和名帖都接了過來。

上門是客,何況送了厚禮,當然要延內招呼,那知客一邊帶路,一邊說:「我們龍頭一向身子不大好,近日又感了風寒,也不知能不能見客,我去回稟,請古大爺在廳中稍坐。」

這是預先打個伏筆。古平原也知道,江泰執掌十幾萬人的大幫會,若是客人登門個個要見,光是待客就要從年頭忙到年尾,自己無人引見,想見江泰只怕不容易。古平原事先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很沉穩地應對道:「鄙人此來,其實是想和漕幫做一筆生意,事關江南百萬生靈,還望江幫主撥冗一見。還有句話,這生意與漕幫今後百年基業也有著莫大的關係。」

「哦。」知客聽了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幾眼,他每日見的人多了,倘若是大言炎炎之輩,無不眉飛色舞,臉色輕狂,古平原卻不一樣,說了一番話之後,面色如常,就好像說了幾句尋常話,顯得理所應當。

知客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轉身進了內宅。趁此功夫,古平原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座大廳。他原本以為,漕幫幫主的宅院,裡面就算不像水滸山寨中掛著「分金聚義廳」的匾額,也要列上幾排刀槍。誰知大謬不然,就見這座高大軒敞的廳里,兩旁不設屏風,通然一體,邊上對放著八把交椅,連同居中一把,是十七之數。正壁掛著丈二高的對聯,上書:「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中有

一幅高大人像,上懷不紐,下懷不扣,右手自握髮辮,洒然而笑。

「想來這便是羅祖了。」古平原聽過這位漕幫祖師,見爐前有香,便走上前去,點燃三束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將香插在爐上。

剛剛插好香,就聽簾後咳嗽一聲,知客與兩名勁衣漢子陪著一人走了出來。此人半百年紀,馬面短須,微微佝僂,身穿一領玄色羅團袍,看上去毫不起眼,唯有閃目間一雙眼睛偶爾射出寒星,才讓人心中凜然。

這人看了一眼站在香爐前的古平原,知客連忙介紹:「古東家,這位便是江幫主。」又指著古平原為江泰介紹。

古平原趕緊過來,拱手作揖:「夜來打擾,實在慚愧,還望江幫主見諒。」

江泰看上去身子確實不太好,客氣幾句,請古平原入座,命人重新換茶,自己也由知客扶著在居中椅上坐了。

「古東家,方才我見你給祖師爺上香,你不是我幫中人,這兒又不是財神廟,這三炷香可有說法?」

「有。」古平原上香之時其實沒想這麼多,只是覺得來到漕幫的地盤,尊重漕幫祖師,也是為了得一個好印象。如今江泰特意問起,他卻甚有急智,張口道:「我素聞羅祖建立漕幫之前,運河上下水匪橫行,毫無規矩,水道隔絕,銀貨不通。漕幫興起之後,一條運河風調雨順,南北往來,貨物運輸便捷無比,這是給商人造福,自然利國利民。百年過去,運河兩岸依舊得享羅祖大恩,我也是商人,也受了恩惠,自然要上香拜謝。此其一也。」

花花轎子人抬人,古平原作為一個「空子」,如此抬重漕幫祖師,江泰當然心中高興,說道:「哦,還有二?」

「不只有二,還有三。」古平原知道對了路,放開膽子續道,「自從長毛佔據江寧,禍亂江南,將一條運河硬生生分開,以至於南北水道再次斷絕,貴幫依運河為生,生計自然受影響。如今曾大人克複江寧,運河再次暢通,貴幫重興指日可待,想必羅祖在天有靈也會欣慰,所以我為他老人家上第二炷香,以告神靈。」

這句話說出來,便有些「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味道,是將自己看作漕幫的自家人,按說江泰更應心感,然而他不但沒有,反倒擰了擰眉。古平原是投石問路,一眼不錯地留心著,見江泰彷彿滿懷心事,知道自己先前聽來的消息九成是真,又道:「羅祖大才盤盤,手創漕幫興旺百年,誰曾想長毛作孽連累了幫中兄弟,好在江幫主亦是兩江人傑,我今天來想與幫主談一樁生意,生意若是談成,不止幫中兄弟的生計有望,兩江百姓更要感謝漕幫。我上這第三炷香,便是希望羅祖保佑,讓這筆生意能夠順順噹噹地談成。」

江泰感興趣的也正是這一點,問道:「聽說古東家做的是茶葉生意,天下第一的蘭雪茶便是你家所產,莫非說的這樁買賣也與茶葉有關。」

漕幫真是第一大幫,想不到自己只是報了個名字,人家立時就知道了自家的底細,古平原暗暗留神,知道在這兒輕易說不得一句含糊話,不然人家一聽便知,那就再也辦不成事了。

「實不相瞞,我這次是來替兩江總督曾大人跑趟買賣。」

「喔。」江泰一雙眼睛睜大了,顯得很重視其事。

於是古平原將江南缺糧,曾國藩托自己備辦三十萬石糧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連從糧鋪夥計那兒聽來的糧價也如實說出。

江泰不愧是一幫老大,三十萬石糧食的數目並未讓其動容,他沉吟一會兒開口道:「古東家,我忝為一幫老大,市面上的消息倒也算靈光,如今江南市面上存糧不足五萬石,你卻一張口就要三十萬石,那堆起來是一座山啊。你又說百姓只能拿出五兩一石的價兒,可市面上的糧價是十兩一石。若是從山陝、兩湖運糧,水腳車馬加上人力損耗,至少要賣十五兩。這其中的差價,又從何而來?」

「我知道難,曾總督也知道難,所以有人指點我來找江幫主,告訴我說,江南若是還有人能弄到這三十萬石糧食,那就非漕幫龍頭不可。」古平原的這句奉承也是事先想好的,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見江泰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趕緊趁熱打鐵,「我知道貴幫上下一百二十八幫半,經年累月運送漕糧,南至杭州,北到通州,與運河兩側的幾百家糧鋪都有交情。江幫主若肯說句話,讓這些糧鋪掃掃倉底,三十萬石糧食那不就有了嘛。」

江泰聽了微笑不語,古平原在座中拱拱手:「既然糧食有了,那就要談糧價。不是我存心壓價。一則貴幫自己就有糧船,不比外地客商要起旱要雇船,這就省了一大筆費用;二來糧店離碼頭都不遠,搬運時幾乎沒有損耗;再者我問過曾大人,他願意騰出兵營來儲放糧食,就又免了糧棧的費用。最後就是……」古平原沖著江泰抱歉地笑了笑,「貴幫能拿到的糧食,成色想來都不會好,糧價自然應該大大打個折扣。這樣算下來,我想貴幫的糧食便賣到五兩,也是大有賺頭。」

運河兩側的糧店其實都與漕幫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很多掌柜就是漕幫中人,開糧鋪的錢也是漕幫出的。漕幫在運糧的時候各種偷漏的手段花樣百出,有所謂「淋尖、踢斗、竹漏子」等,像「竹漏子」,就是一截前端削尖的中空竹管,漕幫上下船扛糧袋,把竹管往糧袋上一紮,另一頭伸到袖口中,那兒縫著一隻口袋,等把一條晃晃悠悠的跳板走完了,口袋也裝滿了。

一艘糧船運下來,少說也有上百斤的剋扣,歷年所積都就近存放在沿河糧鋪,然後由糧鋪視行情高低賣出,再與漕幫結算清楚。說白了,這些糧食都是沒花本錢得來,古平原所謂「成色不好」,就是不好意思明指此事。

自從長毛亂起,運河水道處處設卡,漕糧是長毛必搶之物,沒有十足的把握,兩江自藩司以下,各地的糧道、州縣,誰也不敢輕提運糧之事,寧可擔待「遲滯」的處分,頂多是降級罰俸。若是糧船被長毛劫了,那少說也要革職,搞不好還要以「耽慮失察,助叛為患」的罪名革職充軍,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做官的要訣,其中一條就是「與其做而悔,不如不做而悔」。所以軍興以來,漕運實際上處在一個半停滯的局面。無糧可運,自然也就沒有油水可撈,連正常的水腳運費都少了許多,漕幫弟兄也是要吃飯養家的,江泰見此情形,便吩咐各家糧鋪,要細水長流,不可將手頭存糧賣得太多,以免漕幫日後無以為繼。

這樣一來,漕幫糧鋪的存糧確實夠古平原說的數目,但這是漕幫看家保命糧,江泰這些日子盤算的就是如何賣出一個大價錢,好用來安置幫中老少。聽古平原這麼一說,愕然後搖頭笑道:「古東家,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好響。明明一筆可以賺大錢的生意,卻要我賠本賣出,是不是欺我漕幫不懂生意啊?」

「古某豈敢。」事情談到這一步,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成與不成就看下面的說法。說動了江泰,萬事大吉,說不動江泰,則萬事休矣。古平原面色鄭重,在座中拱了拱手,「我是生意人,您是江湖人,不過既然都是在外跑跑,請問江幫主,是不是名聲最重要?」

江泰一哂:「那是自然,這何消說得。」

「既然如此,那生意人和江湖人就都是一樣的,都要創個牌子出來,打響了名聲,多大的生意也做得,多深的江湖也去得。若是壞了名聲,人人與你作對,生意做不成,江湖也跑不成。」

「古東家,你到底想說什麼?」江泰有些不耐煩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道:「敢問一句,依江幫主看,漕幫如今的名聲怎樣?」

「這……」自家的事情自家知,江泰紅了紅臉,一時沒有開口。

「家母如今就在金山寺禮佛,我又剛去了一趟江寧,從鎮江和江寧兩個地方都聽了些傳言,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是揭人瘡疤,古平原盡量把聲音放得和緩些,「很多人都說,江浙內河一帶,長亘七百餘里,凡商民船隻經過,漕幫弟兄小則訛詐錢文,大則肆行搶奪。其訛詐之法:或將空置漕船橫截河中,往來船隻非給錢不能放行,名曰『買渡錢』;或擇河道淺窄之處,兩船直長並泊,使南北船隻俱不能行,必積至千百號之多,阻滯至三四日之久,然後有漕幫弟兄向各船收取銀錢,方才放行,名曰『排幫錢』。又有所謂『捉船撥米』,如遇商船,漕幫

中人便硬攔下來,將米一石強行傾入艙內,非給銀子不能放行。否則便以搶糧的罪名將人船並鎖,送官追究,而與官府則事先勾結,得錢分肥。此外還有種種巧取豪奪,古某就不列舉了。請問江幫主,我說的這些,是不是確有其事?」自從漕幫創建百年以來,敢當著幫中龍頭老大如此直言不諱,掰著手指頭一條條講說幫中弟兄橫行不法之事的人,大概就只有一個古平原。

也不知是臊是氣,江泰那張蠟黃的馬臉拉得更長了,由紅髮紫,由紫轉黑,手裡緊扣著茶杯,看樣子馬上就要大發雷霆。邊上兩個漢子大概是江泰的親信保鏢,不用問也是漕幫中人,聽古平原肆無忌憚地批評漕幫,氣得眼珠子都鼓出來,只待江泰一聲令下。這裡深宅大院,外面月黑風高,不遠處就是滾滾長江,殺個把人往江里一丟,屍首無處找覓,再尋常不過了。

古平原真夠膽色,見此情景並不害怕,反倒是慢慢用蓋子撇撇茶葉,小汲一口,眨了眨眼道:「古某若是信口開河,則任憑幫主處置,哪怕三刀六洞將我沉江也無怨言。只是可惜,這悠悠眾口難塞,藉藉人言可畏,這話搞不好連天上的羅祖都已聽到了。」

一句話說得江泰像泄了氣的皮球。是啊,殺了古平原管什麼用,那不是掩耳盜鈴嗎,漕幫這幾年的所作所為,運河兩岸誰不知道?江泰自己心裡也有數,自己年老體衰,加上生逢亂世,以至於幫中號令不尊,這幾萬弟兄中有不少已經和水匪沒什麼兩樣了,甚至不少人還在打著自立門戶的主意。照這樣下去,漕幫就有分崩解體之虞。

想到這兒,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那股怒氣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古東家,你責備得是,不過漕幫有漕幫的難處,外人恐難知曉,更加不會體諒。」

古平原肅然起敬,就憑這一句話,江泰就不愧這天下第一幫的幫主,聽說他為人重義氣,明是非,看來真是沒說錯。既然這樣,古平原的把握又多了幾分。

「古某是外人,豈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空言責備。幫主可還記得,我方才一來便說,這趟生意不僅關乎江南百姓,而且與漕幫的興衰也有很大關係。」

「唔。你此來無非是遊說漕幫賤價賣糧,對漕幫有什麼好處呢?」江泰不解。

「好處太多了,也太大了。」古平原向前趨了趨身,起勁地說,「漕幫如今亟待重整旗鼓,這名聲不能不顧,江南百姓如今最缺的就是糧食,最盼的也正是糧食,只可惜糧商扳價,把米粒當珍珠來賣,窮人家兩天一頓飯,餓不死而已,談何生趣。」

「這倒是真的。前幾日上游漂下來一口豬,已經泡爛了,還有不少饑民跳到江里去撈,結果還淹死了好幾個人,真正是『亂世人,不如狗』。」

「所以啊,現在的江南,誰能拿出糧食,那就是百姓的天降救星。三十萬石糧食能活人無數,漕幫這場功德可就大了,到時候提起來,都得說江幫主大仁大義,漕幫雪中送炭,免了江南生靈倒懸之苦,只怕羅祖也沒有這等聲光。」

古平原講得認真,江泰聽得入神,想想確是這回事,不由得點了點頭。

「這是說名,接下來要說利。江幫主不要以為五兩銀子一石是賣虧了。你想想,維持漕幫弟兄的生計靠的是什麼?大部分還是靠朝廷為了南漕北運而撥付的船費,眼下江南播種在即,農夫卻無力耕種,秋收時怕要絕收。沒有收成,談何征糧?糧食征不上來,又談何漕運?沒有了漕運,置漕幫於何地?」

一連三問,江泰悚然而驚,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古平原。

「所以哪怕只是為了漕幫今後的生計,這糧食也一定要賣給江南百姓,非如此不能生生不息。打個比方說,水上行舟,沒有一開始『推』的那一下,何來此後的萬里航程?」

這話說得非常透徹了,江泰能執掌數萬幫眾,腦筋當然清楚,幾乎是轉念間,就知道古平原說得對極了。

「沒有漕糧就沒有漕運,沒有漕運就沒有漕幫。古東家,你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要不是你此番前來,我全部心思都放在怎樣多賺幾個銅鈿,還真見不到此。好,就按你所說,這三十萬石糧食……」

「乾爹,你可莫要被人騙了!」江泰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後堂一名女子的聲音打斷了,話隨人至,就見這女子穿著一件素白色長錦衣,用桃紅色的絲線綉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俏生生地走出來,站在漕幫龍頭身邊。

古平原一眼望過去,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女子。「古東家,好久不見了。」女子盈盈含笑,目光卻冷如寒冰。

「依、依梅,你怎會……」古平原無意識地站起身,微抬手指著忽然出現的白依梅,由於驚詫過甚,幾乎語不成句。

「你們認得?」江泰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

「當然認得,上次見面的時候,古東家可讓女兒上了一個惡當呢。所以我說乾爹要小心,他可真正是騙死人不償命。」白依梅邊笑邊說,聽起來是半開玩笑,話中卻帶著極重的仇恨。

「喔,喔。這想必是誤會吧。古東家是個熱心人,為百姓、為漕幫,可說是算無餘策。」一席交談下來,江泰對古平原印象極佳,反幫著他說了句話,

「是為了他自己吧。」白依梅冷冷道,「我方才在後面聽得明白,他如此上心,無非是因為生意做到了兩江,要在曾總督面前賣乖討好,這才攬了這樁差事,打算哄著您便宜賣糧。要我說,百姓雖然只能出到五兩銀子,可是還有官府呢,朝廷有賑糧,自然也有賑濟款項,用來平補糧價。他為何隻字不提,莫非當咱們漕幫是冤大頭好欺負嗎?」

這又是一番道理,江泰原本打算就此應允古平原,聽了之後心思卻又動搖了,良久沉吟不語。

古平原可萬萬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白依梅,他擔心的是僧格林沁兵敗被殺,白依梅在他身邊會不會受池魚之殃,就算僥倖逃脫,亂兵之中也隨時有殺身之禍。誰想白依梅竟奇蹟似的出現在漕幫,還自稱是江泰的乾女兒。古平原與她自幼相處,從未聽老師說過認識什麼漕幫龍頭,所以這門親必定是剛認的。那麼江泰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又為何來此,怎會拜了這門乾親?古平原心中千頭萬緒,理不清順不明,白依梅說的話他全沒聽見,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見他這樣,白依梅不屑地笑了一下,剛要再開口,忽聽門外一陣大嘩。緊接著有人飛奔進來報:「幫主,不好了,徐大哥被人抬回來了。」

「這是怎麼說的,快!」江泰霍然站起,就要往外迎,還沒走兩步,就見門外「呼啦」進來一大群人,足有四五十人。中間兩個人抬著一具屍首,一進門就跪地號啕大哭。

江泰趨前幾步,定睛一看那屍首,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神情慘變。眼中瞬時落下淚來,老淚縱橫搖頭嘆息。

「唉,我漕幫的氣數怎麼如此不濟。繼成啊,你走得太早了,你這一走,我將漕幫託付給誰啊。」

大廳之中跟著亂了起來,有捶胸頓足在哭的,有破口大罵在叫的,更多的人都是黯然神傷,神情難過之極。

古平原知道漕幫出事了,可是無暇關心,他走前兩步,想要問白依梅幾句話,可是還沒等靠前,一個身影橫身一攔,將他擋了下來。這是個十六七歲的青年,看上去精力十足,一雙眼睛四處轉,彷彿隨時都想找點事情做。

古平原怔了一下,視線越過他看向白依梅。白依梅卻沒有再看他,而是款步上前,讓下人設坐,把其中大部分人安排坐下,這樣原本亂糟糟的場面便安穩了下來。隨後她走近江泰,半攙扶著,問道:「乾爹,這位難不成就是您開山門的大弟子徐繼成徐大哥?」

江泰長嘆一聲點點頭:「漕幫一百二十八幫半,他是通海一幫的幫主。這些年我身子不好,其實大半時候倒是他在替我理事。」說著眼中露出凌厲的殺氣,問抬屍首進門的兩個人,「繼成是你們的引見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兩個人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語帶哽咽,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講述出來。

古平原站在角落,始終沒離開。他也知道漕幫家規森嚴,開香堂的時候絕不許外人在場,可是今天不同,這是突如其來的事情,自己此前就在廳中,不算擅闖,且不說與江泰的生意還沒談完,就是白依梅的事情他也想弄個清楚,所以思來想去,乾脆假作痴呆,站在一邊聽著。

地上這具死屍名叫徐繼成,是漕幫中僅次於江泰的頭面人物。漕幫幫眾甚多,所以下面還根據所處地域水道,分為一百二十八幫半,總領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半糧船。其中通海一幫是分幫中最大的,而且除了漕運之外,還身負一個最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販運私鹽。

鹽歷來是朝廷交由商人特許貿易,稱之為「官賣」,沒有得到朝廷允許私自賣鹽是重罪,輕則充軍抄家,重則砍頭有份。刑罰雖重,但「錢是人的膽」,沿海一帶販賣私鹽屢禁不絕,就是因為利實在太大。

官鹽三十文一斤,賣到安徽湖南等地,要漲上七八倍;賣到康定蒙古則要再翻上一番。老百姓買不起官鹽就只有找鹽販子,私鹽只有官鹽三分之一的價格,一向在民間暢銷。

這筆生意這麼好,漕幫自然不會視而不見,他們有船有人,而且漕船運的是天庾正供,也算是有官府背景,緝私關卡上打點明白,在運河上走私販運私鹽幾乎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要不太過分,官府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而已。漕幫不僅可以在運河流域販私,而且還能作為鹽梟,將私鹽轉賣給鹽趟主和鹽販子,以運河為線,向周邊擴散,可以說大清國有一半人都吃過漕幫運來的私鹽。

販賣私鹽賺來的錢一是用來維持幫中公產,比如杭州拱宸橋家廟,再有就是貼補幫中兄弟的家用,漕幫的凝聚力一半也是因此而來。所以販私鹽對於漕幫關係甚大,這個重任一向是由通海幫承擔,也只有幫中最得力的人才能當上通海幫的老大。

徐繼成在未入幫孝祖之前,曾經進過學做過秀才,肚子里有墨水,點子又多,為人很識大體,處事公平,再加上他是江泰的開山大弟子,得以執掌通海幫二十餘年,是江泰最為得力的助手,也很得幫中人信賴。

不過最近這十年日子不好過,因為兩淮鹽場本來就因為揚州鹽商垮台而經營日艱,這一打仗,鹽丁紛紛逃散,幾乎沒了產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和糧

食是一個道理,漕幫不管種地,也不管鹽場,得要有糧有鹽,他們才能通過官運和販私從中牟利,如今雙手空空,就只能徒呼奈何了。

如果漕幫中明理人多,就不會責怪徐繼成,因為換了誰都無能為力,可漕幫大部分都是不識字的水手腳夫,故而徐老大這些年來受謗甚多,甚至有人惡意中傷,說他拿公銀中飽私囊,要開香堂問他,至少也要交卸了通海幫老大一職。

徐繼成能始終安於其位當通海幫的老大,完全是因為江泰信得過這個徒弟,在幫中力挺的緣故。所以徐繼成感恩圖報,長毛既滅,兩淮鹽場又由京商接手,開始重新大批產鹽,他抖擻精神,打算大幹一場,將這幾年的損失彌補回來。

徐繼成想得很好,但是他沒料到此後各地盤查更加嚴格,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洪秀全的兒子洪天貴福從江寧逃脫,湘軍為此大肆搜捕。徐繼成為此很是著急,因為長毛作亂時,尚有理由可講,而此時長毛已被平滅,如果再不能利用通海幫為漕幫弟兄牟利,那就連江泰也無法回護他了。

於是徐繼成鋌而走險,利用一些支流小道開始運鹽,大船走不了就換成吃水淺的小船,實在不行就起旱。人員也化整為零,每一隊不超過十人,為的是不引來官兵注意,一旦被發現,丟棄鹽包損失也小。

這樣做了幾個月,果然很見成效,可是沒想到,今天出事兒了。按照徐繼成定的規矩,販私鹽是採用一站接一站,每一批人只負責一段路,到了約好的地方就有人接貨換手。徐繼成為了激勵幫中士氣,身先士卒,帶了七八個人走高郵旁的邵伯湖西草場中的一條小路,與下一撥人約在一處叫孔家橋的地方交接。

兩撥人本應該在下午未時見面,可是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到了酉時尚不見人影,這一定是出事了,於是等在孔家橋的通海幫幫眾向前路去迎,等趕到一處險灘,在蘆葦盪里發現,跟著徐繼成的那七八個人都死了,受的都是刀傷,而徐繼成卻不見蹤影。

一番搜索之下,終於在幾里之外發現了通海幫的老大,也已經受了極重的傷,身邊兄弟掩護他逃到此處,見了來接應的人,只留了一句話就溘然而逝。

「什麼話?」江泰急急問,這句話必定干係重大,徐繼成走私販運的路線是絕密,為防出首告密,除了通海幫弟兄之外,連漕幫其他人都不知道。能在這條路上設伏襲擊,不問可知必定是自己人下的手。徐繼成臨死前留下的話,當然就是揭露殺人兇手的真面目。

「當時情況危急,找到他的是個幫中小角色,腦筋卻很清楚,眼見老大一口氣上不來,脫口便問『仇家是誰?』據他說,我師父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最後說的是『對方三十齣頭。』說完這句話,師父就歸西了。」

通海幫老大遇襲身亡,事情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在場的幫眾一面把屍首抬往鎮江,一面沿路發出警訊,通知通海幫的大佬們趕來,連帶著所有能找到的幫中前輩、首腦人物都一併找了來,這樣人越聚越多,等到了鎮江,漕幫中的要角已經聞訊趕來了一半,此刻都聚在江家的客廳里。

「對方三十齣頭?」江泰喃喃複述,只聽得是一頭霧水,再看旁人也都是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要說三十齣頭的人,漕幫中能有近萬人,就是通海幫里也有幾百,徐繼成大概是臨死之前神智昏昏,才會說出這樣一句。江泰想著,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色沮然。

所有人都是這樣以為,只有古平原起初也是一怔,轉著眼珠想了想,眉毛忽地一挑,臉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別人沒注意,白依梅卻一眼瞥見了,她與古平原相識多年,對他的一舉一動太熟悉了,見他若有所悟,自己沉思了一下,將身邊那個一直跟著她的小夥子點手喚過來,低聲吩咐了兩句。古平原心中在激烈鬥爭,他已然從徐繼成的遺言中得知了兇手是誰,但這說到底是漕幫的家務事,自己身為空子,留在此地已屬不該,再要開口更是逾規。江湖上恩怨本就難明,安知孰是孰非,這句話一說出來,只怕是一場腥風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說起來是因為自己多口,豈不是造孽。

所以他打定主意不開口,正想著,忽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轉頭看是那個跟在白依梅身邊的小夥子。

就見他年紀不大,卻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沖著古平原揚了揚下巴:「咱們大阿姐問你,徐老大臨死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夥子當然就是殺了僧格林沁的張皮綆。他受梁王所命,跟在白依梅左右,一來是為了避禍,二來也有助白依梅一臂之力的意思。白依梅見他為人熱誠,加之也想著意籠絡,於是與他認了干姐弟。張皮綆是個實心人,既然有了干姐姐,一顆心就都在她身上,真好比對親姐姐一般。古平原的事兒,白依梅並沒讓張皮綆知道,但既然干姐姐對他有敵意,張皮綆當然也沒好臉色。

聽他說話這麼不客氣,古平原氣不打一處來,瞧在白依梅的面子上沒和他一般計較,只是他要問的事情,在此時算是事關重大,古平原抬眼向白依梅的方向望去,就見她也正看向這邊,起初面若冰霜,漸漸地,目光彷彿柔和了些。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大生意人 > 大生意人6 : 針鋒 > 第三章 出價不高,也能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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