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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舍小得,換大得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4 : 捨得

當晚,「客來升」里大排筵宴,古平原請常家車隊的所有夥計在客棧大堂慶功。對於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結局,識得古平原的人自然都是為他高興。

客棧老闆贈了兩壇十年陳的酒,自己也滿上一杯,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怪不得我今兒一早就聽院子里喜鵲叫,敢情是古爺今天要得這麼個大彩頭,實在是可喜可賀,今後我這客棧也要跟著您這『茶王』沾光了。古爺,我先干為敬了。」

「妹、妹夫。」劉黑塔心裡痛快,一個人喝了大半罈子的酒,「我就知道你了不起,這一次痛快,真是痛快,比在蒙古的時候還痛快!」

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膀,二話不說將他遞過來的一杯酒一飲而下。

劉黑塔又夾了夾眼睛:「我妹子雖然還在後院不出門,可我看她在心裡也為你高興著呢。」

古平原點點頭,郝師爺與常四老爹在席間勸了一圈酒回來,也雙雙來敬古平原。

「平原啊,你可真是了不起,年紀輕輕就拿下天下第一的美名,今後在商界可謂是前途不可限量。」自從與古平原定了三年之約,常四老爹對古平原的稱呼就從「老弟」變成了直呼其名。

「哪裡,老爹謬讚了,我這不過是誤打誤撞,碰了個好運氣。」

郝師爺插話道:「老弟,你可真厲害,上次來京沒得進士,這次卻奪了頭名狀元。老實說,你那兩招使出來,我看連王爺都看傻了眼。必定是因為如此才選了你為頭名。」

古平原心知絕無此理,自己的招數再怎麼出奇,也不可能勝過京商的六百萬兩雪花銀,但他也實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緣故,當下笑笑不語,一干人把酒言歡,席上場面熱鬧無比。

不少夥計圍過來,想聽一聽王府後花園裡萬茶大會的情形,將來向人學說,不知多有面子。

他們最感興趣的還是古平原如何能想出「移花接木」與「洋婆獻茶」這兩招來,爭著要聽古平原親口解說。古平原拗不過只得笑道:「其實我哪有那麼多的點子,這都是從別人身上現學現賣得來的主意。」

他那日看了同仁堂養虎賣葯,心中忽有所悟,認為既然藥店為了顯示貨真價實能養一隻虎,那麼茶商將茶樹搬到萬茶大會的現場去,當場採茶當場喝,豈不是也能引來眾人的注意。這茶葉當然不能是青葉,這就用得上園藝師的手藝,這又不同於嫩枝嫩葉的嫁接,而是將易碎的熟茶與硬硬的枝幹相連,若是不能完好無損地取下,便會影響茶葉的賣相。郝師爺請到卓三三,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那使喚洋婆子呢?難不成古老闆也看哪家茶館裡有洋婆子跑堂?」有個夥計性急,一語問出大家便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倒不是。」古平原聲音低沉下來,他的視線越過眾人,看向遙遠的蒙古草原,「有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無需懼怕洋人,對付洋人只有四個字『不卑不亢』,既是平等相處,我出錢自然可以僱傭她們。」他說的自然是崇恩大人。

「這就難得,別的商人要麼對洋人畏而遠之,要麼在他們面前奴顏婢膝,豈會想到雇洋婆子來獻茶藝!老弟呀,你這一招就好比諸葛孔明火燒赤壁,弄得眾家茶商是措手不及。」郝師爺多喝了幾杯,讚不絕口地道,「看著吧,與同仁堂養虎博名一樣,要不了幾日,這『天下第一茶』就名滿天下了,你古老弟成為天下第一茶商也是指日可待。」

「客來升」里歡天喜地,可這一晚京城裡到處是睡不著覺的商家,太多的人因為嫉妒古平原而難以入眠,咬牙切齒地喃喃咒罵。特別是京商這一次吃了大虧,「四大恆」錢莊的掌柜先就坐不住了。

他們等了幾日見李萬堂那邊毫無動靜,四位掌柜湊在一起一合計,乾脆來到李府興師問罪。

最先說話的是老恆興的史掌柜,他是位票友,最喜唱黑頭,說起話來也是出了名的大嗓門,此刻氣急更是將聲音挑上了天。

「李老爺,您是李家的當家,這一次的事情也是您在我們面前拍了胸脯保證沒問題,我們才會到各自的東家那裡去促成此事,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東家已然責怪下來,我們的飯碗誰來保?」

一旁老恆利的劉掌柜也急得不得了,邊擦汗邊道:「六百萬兩白銀,我們四大恆每家拿了一百萬,您可要知道,這是我們全部本錢的近半之數,出不得紕漏啊。」

另外兩個掌柜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地跟道:「就算在京城,二十萬兩開個錢莊也不算是小同行了。這一下子就是四百萬兩啊,說沒就沒了,太讓人心疼了。」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李萬堂一襲青衫,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好整似暇地玩賞著手中的鼻煙壺,就彷彿前幾天的慘敗根本就沒發生過一樣。

「我安得下來嘛?四大恆要是垮了,只怕你李萬堂也笑不出來。」史掌柜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李家的銀子都存在四大恆的錢莊里。

李萬堂聽他語帶威脅,不在意地笑了笑,將鼻煙壺放在桌上,這才正容道:「不是我不著急,萬茶大會的結果一公布,當天晚上我就去找了戶部尚書寶鋆大人,他對於這意外的變故也是抱歉萬分。」

「光抱歉就完了?六百萬兩銀子啊,丟到河裡可不光聽個響兒,都能築道壩了。」

「請聽我說完。」李萬堂面色一沉,幾位掌柜頓時噤聲不語。

「第二日寶大人就去見了恭親王,王爺自然也不能讓京商白白報效六百萬兩銀子,所以兩下里一商量,又經我提議……」李萬堂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四大恆的掌柜也都不是吃素的,一看就知道必是有了意外的驚喜,全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李萬堂笑了笑,接下去說道:「恭親王同意由我京商買下兩淮沿海七十二家官辦鹽場,這些鹽場今後就由我京商來運營。」

「什麼!」四位掌柜一聽之下全都起身,臉上是那種乍聞喜事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老爺別是聽錯了吧?官辦鹽場歷來交由揚州鹽商代為經營,從不賣予其他商家,二十幾年前揚州鹽商紛紛垮了,無力經營,這才收回國有。怎麼會賣給我們京商呢?」

李萬堂這才稍露出一絲得色:「咱們京商從嘉慶年間開始就想經營揚州鹽業,苦於揚州鹽商把持得厲害,無從插手。要不是這一次王爺心存內疚,意圖補償我們,也不可能就將這一大批的鹽場輕易到手。這就是俗話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這可是天大的利潤,茶可以不喝,鹽卻不能不吃,有了這批鹽場,京商就可以日進斗金了,比起『天下第一茶』來,還是鹽場要實惠得多啊。」史掌柜興奮地說。

「史掌柜是明白人,只不過……」李萬堂故意賣著關子,沉吟不語。

「李老爺,你就說吧,可別讓我著急啦。」史掌柜可不想讓這麼一隻煮好的肥美鴨子給飛嘍,其他幾位掌柜也都紛紛催促著。

李萬堂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故作為難道:「只是要買下這七十二家鹽場,至少需要這個數!」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萬兩?」劉掌柜皺眉道。

李萬堂笑了:「虧你還是個生意人,你以為這是鹽井、鹽池嗎,這是兩淮放眼幾百里的鹽場。告訴你,是一千萬兩!」

幾位掌柜倒抽一口涼氣,你看我,我看你,方才的興奮勁兒消失無蹤,呆坐在椅上半晌做聲不得。

李萬堂也不著急,重又把鼻煙壺拿在手上欣賞著裡面的內畫。

「李老爺,你該不是想要……」最後還是劉掌柜訥訥地開了口。

李萬堂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們四大恆加起來正有實錢一千萬兩,為了爭這「天下第一茶」入股四百萬,別看損失了,現在我把當初這四百萬兩也算進來,你們再出四百萬兩,我們一起做這鹽場的生意。」

「這不可能!錢都借了出去,難道要我們四大恆倒灶不成?」史掌柜一聽之下就叫了起來。

李萬堂胸有成竹地應對道:「錢莊的生意我也略知一二,你們四大恆開業幾百年,就屬這十年間銀庫里存銀最多,因為長毛打仗人心惶惶,沒人做生意,自然就沒人來借錢。銀子雖多,卻只是備而不用,實際上每日存取之數大致相當,根本用不上銀庫里的銀子。即使偶有大額取兌,最多不過二、三十萬便能應付。所以之前我說要用四百萬兩,數額雖大,各位的東家想想便也都答應了,實在也是因為手頭的富裕銀子太多,與其堆著發霉,不如找筆好生意放出去吃利息合算。」

這一番話說出來,幾位掌柜直皺眉頭,沒料到李萬堂對四大恆的底細摸得如此清楚。

史掌柜有些不甘心,反唇相譏道:「你李家的底細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們做錢莊的。此前已經投了二百萬兩在萬茶大會裡,要說能獨拿那剩下的六百萬兩銀子,嘿嘿……」話沒說完,言下之意眾人卻已明了。

劉掌柜怕李萬堂會惱羞成怒,搶著說:「李老爺,錢莊的生意您既然清楚,想必難處也是知道。這些銀子備而不用雖是犯了錢莊的大忌,但實在也是因為近年來山西票號不斷在京里設號,成了我們錢莊的心腹大患。若是再借出去四百萬兩,各家存銀就所剩無幾了,應付日常的取款倒是不妨,若是山西票號得知此事,來個一擁而上,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李萬堂點了點頭:「二位掌柜說的都有道理,一則我李家雖然殷實,但一下子拿這麼多銀子出來也是為難,二來山西票號與京商錢莊搶生意的事情我也早有耳聞,這一次之所以要『強人所難』,自然是這兩件事我都有了解決之法。」

四位掌柜聞言不解其意,李萬堂笑了笑:「幾位今日來得巧,我正與一人商量此事,將他請出來,各位掌柜就全明白了。」

說著,他咳嗽一聲,對著屏風後面說道:「王大掌柜,四大恆正在擔心山西票號,您聽了難道耳根子不熱嗎?」

就見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個乾瘦的老頭子,一臉的煙容,看樣子是多年吸食鴉片,面容雖然枯槁,眼神卻深如潭水,心思不可測也是一望可知。

他一出來,便拱手向四大恆掌柜道:「藏身多時,得罪得罪,鄙人是山西太谷『泰裕豐』票號的大掌柜王天貴,特來拜望各位同行。」

史、劉等人都是大大一愣,太谷是山西的三大錢匣之一,「泰裕豐」又是太谷最大的一家票號,這王大掌柜平白無故來京商巨頭府上做什麼?幾個人的眼神里同時露出防備與敵視的目光。

「幾位不必如此!」李萬堂哪會看不出來他們心中的敵意,大笑著站起身,拍了拍王天貴的肩頭,「王大掌柜此來無意錢莊票號之爭,是要與我們聯手做鹽場生意,大家千萬不要心存芥蒂。他還帶來了一個消息,各位聽了一定滿意。」

王天貴說的正是山西票號如今的現狀。當初李萬堂安排連環計,王天貴推動銅錢上漲,再加上私鑄銅錢橫行,山西票號損失慘重,雖然過了一年,但依舊是未復元氣,自保尚且有餘,攻敵卻是無能為力。王天貴是山西票號的大掌柜,深知票號內幕,在座的幾位又都是錢莊老手,細一聽就知道王天貴沒編瞎話。

「所以山西票號的事兒,各位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李萬堂看了一眼王天貴。

王天貴自從被古平原設計打敗,失去了所有的生意,手裡空攥著幾百萬兩銀子,做個富家翁自然綽綽有餘,不過他不甘心如此,始終在琢磨著翻身的機會,最後也把目光投到了兩淮鹽場上。他知道,鹽在兩淮,可是能決定鹽場歸屬的人卻在朝廷,於是便在幾天前也來到京里活動,得知李萬堂剛剛從恭親王那裡拿到了兩淮鹽場,他大失所望之下,又聽到消息,說是李家這次在萬茶大會損失不小,只怕一時難以籌措這筆巨款。

王天貴主動找上門來,李萬堂正愁銀子不夠,難得有人送財上門,於是兩人一拍即合,打算說動「四大恆」再投入四百萬兩,餘數由李家和王天貴聯手補足。至於李家此前與「泰裕豐」的那番驚心動魄的爭鬥,這兩個在商場混了一輩子的生意人都是極有默契地緘口不談。

「最難得的是,王大掌柜深明大義,願意將各位之前損失的四百萬兩也算到股本里,也就是說等於各位每家拿了一百萬兩卻入了雙倍的股份,這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你們還猶豫什麼?」李萬堂恩威並施,四位掌柜知道若不答應,之前的一百萬兩銀子就算是打了水漂,無奈之下,只得答應回去與東家商議,必定給個滿意的答覆。

事情一定,李萬堂放下心來,剛要說話,王天貴卻開了口。

「鄙人聽說京商這一次栽在一個毛頭小子的手裡,不僅銀錢損失不小,連名聲都受了累,不知接下來想要如何應對啊?」

李萬堂一怔,想了想道:「聽說是西太后欽點他的茶為第一名,想必是運氣好,制出來的茶恰恰中了聖意。」

與其說是聖意倒不如說是天意。李萬堂企圖借蘇紫軒的手去對付慈禧太后,蘇紫軒偏偏就借古平原將慈禧引到了萬茶大會,陰差陽錯間讓京商丟掉了一個穩噹噹到手的天下第一,天意難測,就連李萬堂自己也蒙在鼓裡。不過若說全是天意也不盡然,古平原經過多少辛苦才製成這道蘭雪茶,若無好茶在手,縱然有了機會,也難得第一的名號。

「反正結果是萬難更改了,再要糾纏此事也於事無補,我們還是把心思用在收購經營鹽場的生意上吧。」

「不然,不然。」王天貴連連擺手,「京商既然要到南邊去做生意,自然要先把名頭打響,給南邊的商人來個下馬威才是,現在卻反過來了,一開始就落了下風,這對今後的生意可不利啊。那個叫古平原的人是徽商,我們正好拿他下手,別看他得了天下第一,一樣要讓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才顯得出我們的手段,等到了南邊,別人才不敢輕易找我們的麻煩。」王天貴真是想不到,一轉眼古平原居然奪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眼看就要發大財了,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怎麼能看著古平原如此得意,非要在京里報這一箭之仇不可。

「這隻怕是不容易……」李萬堂不願多事,剛要婉轉回絕,就聽從廳外傳來一聲。

「我倒有個主意!」

說話的正是李欽,他在外面聽了多時,直到廳內說到古平原,他才眼珠一轉接了口。

「你多什麼嘴!」李萬堂見李欽貿然闖入,立現不悅之色。

「哦,這不是李公子嘛,想必有什麼高見,何妨說一說。」王天貴與李欽是舊識了,只不過二人目光一閃都沒多說什麼。

李欽也不客氣,簡單與眾人見過禮後便道:「要對付那姓古的,其實也不難。我們來個雙管齊下,包叫他哭都找不著北。第一,現在天下茶商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在京城,而且對蘭雪茶奪了『天下第一』都不服氣。我們正好利用這一點,鼓動眾家茶商誰也不要與姓古的做生意,不買他的茶。這樣他空有其名,卻不得其利,時間長了,自然難以為繼。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就是久而久之,大家嘗不到這『天下第一茶』,慢慢也就將它忘了。」

「好!這是『陰乾』之法,用得妙極了。」王天貴用欣賞的眼光看了李欽一眼,「賢侄方才說雙管齊下,那自然是還有一招嘍。」

「正是。」李欽得意洋洋道:「原本說好了,萬茶大會之後,由獲得十大名茶的茶商聯合擺酒請天下茶商,原本我們京商已將此事策劃好了,沒料到事卻有變……」

「現在還提什麼擺酒!」李萬堂打斷他。

「這酒還是要擺,只是換個說法。就說是我京商要盡地主之誼。場面越大越好,乾脆來他一席『滿漢全席』的流水宴,將京里的茶商都請到,可有一樣,就是不請姓古的,將他孤立起來。只要這個場面擺出來,就等於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古平原和他的蘭雪茶,即使有人想暗中和他做買賣也不敢了。如此便是一石二鳥,既可找回京商的面子,又能讓姓古的從此在商界無法立足。」

李欽侃侃而談,李萬堂沉著臉不言語,「四大恆」的幾位掌柜在一旁聽著,則都是暗暗心驚,想不到李欽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毒辣的心機。

「好、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佩服佩服!」王天貴不斷撫掌稱讚。

「這事兒不對頭啊!」劉黑塔使勁地抓抓頭髮,「我說這蘭雪茶到底得的是第一還是倒數第一?怎麼一晃兒七八天過去,連一個來買茶的都沒有?」

眾人在客棧里都是愁眉不展,古平原心裡也直犯嘀咕,嘴上卻安慰大家道:「不要緊,也許是眾家茶商有意拖些時日,意圖壓價。」

他嘴上雖然如此說,心中卻盼派出去打聽消息的郝師爺早點回來,好能知道些消息。

人是盼回來了,可一看郝師爺的臉色,大家就都知道恐怕大事不妙。他本是笑口常開,如今卻苦著一張臉,張口就道:「老弟,這茶怕是賣不出去了。」

「這話怎麼說?」古平原心裡一翻個。

「我在各家商幫的會館挨個打聽,結果人家那邊各種茶葉的生意談得熱火朝天,就是絕口不提蘭雪茶。後來我試著向粵商和川商推銷,可是話沒說完就被人攆了出來。」

「怎麼會這樣呢?」常四老爹在旁也急了。

「他們要聯合抵制蘭雪茶,說是除非我們自設店鋪,否則蘭雪茶休想賣出去一兩!」

古平原聽完已是明白了,他的臉色也霎時陰了下來,低著頭想了半晌,也沒開口。

「怕什麼,這群王八蛋想是輸得不服氣,背後耍陰的,咱們就自設店鋪來賣茶,我就不信老百姓會不想嘗這『天下第一茶』。」劉黑塔鼓著腮幫子叫道。

古平原輕輕搖頭,開口道:「只開一兩間只怕是無濟於事,要是開上十間八間,那本錢從何而來?再說各茶商要真是聯合抵制我們,只要我們的茶上市開賣,他們就會全數購去,我們手頭只有兩千斤的茶葉,真要是有價無市,那蘭雪茶豈不是名存實亡?」

「老弟慮得不錯,只怕他們打的正是這個主意。你好不容易得了天下第一,這番心血可不能輕易付之東流啊。」郝師爺點頭嘆道。

「據說,他們還要辦一個宴請天下茶商的盛宴,可是唯獨不給我們發請柬。」

「好毒!這是四面楚歌之策,想要逼得我們走投無路。」古平原失聲而出,他踏前一步問郝師爺:「此事總要有個領頭的吧?」

郝師爺重重點頭:「是京商在後面策動天下商幫孤立我們。」

「又是京商!」

「妹夫,咱們怎麼辦?」劉黑塔急急問道。

古平原心裡明白,這一次的事情若是應對不好,只怕此前的種種努力全都白費。他正想著,林查理站起身來。

「古老闆,你要是信得過我,就等我去參加這個茶商盛宴回來後再做決定,我去看看他們到底在搗什麼鬼!」

古平原也覺得眼下以靜制動未嘗不是好辦法,好在三天後便是京商請客的日子,急也不急這三日,便一口答允了。

三日之後,眾人直等到天色黑透了,方才等到林查理赴宴回來,還是那幾個人,一同聚在古平原的房中,林查理的臉色比郝師爺當時還要難看,一張口就是:「古老闆,這一次你惹了大麻煩了。」

李欽代表京商在宴上長袖善舞,不斷挑動各家茶商的情緒,大家雖不敢說慈禧太后的不是,卻把「蘭雪茶」貶得一文不值,最後在席間約定,絕不許任何人與古平原做交易。

「古老闆,現在各地茶商沆瀣一氣,畫押按手印,訂了攻守同盟。要我說你還是回徽州吧,這裡不會有人和你做生意了。」林查理心裡也是難過。

劉黑塔一拳搗在牆上,「我聽說徽州茶商也都按了手押,第一個就是那侯二爺,說什麼大義滅親!這王八蛋,古大哥你當初還幫他,真是一片好心餵了白眼狼。」

郝師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屁股坐在椅上長嘆一聲:「怎麼會這樣呢?得了天下第一比沒得還要糟糕!」

常四老爹在旁也是嗟嘆不已,沒想到古平原費盡辛苦九轉丹成最後卻落個這樣的結果。

古平原緊咬牙關,半天都沒言語,只是站起身不住地在房內走著,眾人都將目光投向他,等著他說話。

古平原慢慢站定,用一種決絕的口氣說道:「這一次不比以往,如果輸了,那就是滿盤皆輸,而且沒有翻身的餘地,你們想一想,手握『茶王』都能一敗塗地,今後不管哪行哪業,還會有人敢和你做生意嗎?只怕要淪為商界的笑柄!」

「經商就是個往來,沒聽說自己跟自己做生意的,現在連徽商都在抵制你,你還能有什麼辦法?」郝師爺也深知這裡面的兇險,卻是無法可想。

「要不然,咱們求求人吧。」常四老爹皺著眉頭,「陝西商幫和山西票號都欠著你偌大的人情,你去和他們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

「對啊,爹說的是個好主意。」劉黑塔一蹦三尺高,興奮之色溢於言表。

古平原卻不動聲色,他已經想過這件事情了。就憑自己當初幫的忙,只要開口,康素園、喬致庸等人必然二話不說,全力相助。可這就等於是逼人家與天下商幫作對。只考慮自己,不顧及人家,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情古平原不願意去做。更何況古平原看起來是個平和謙恭的人,其實心氣高昂,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考慮向人求助。

「我就不信只剩下求人這一條路。」

徽商會館的大堂里,胡總執事正在與人談論事情,說的正是古平原。

「聽說這古平原膽子倒是真不小,走過黑水沼,斗過蒙古王府,可惜了,倒真是塊經商的好材料。」他搖了搖頭,帶著些惋惜地說道。

「他這次把京商和洞庭商幫都惹火了,眼下成了眾矢之的,天下商幫都視古平原為眼中釘,視蘭雪茶為肉中刺,不拔了去誓不罷休,咱們要是護著他,不免也受池魚之殃。」侯二爺聽胡總執事話中微露憐才之意,深怕他改變心意,趕緊跟上一句。

「這姓古的運氣真是好到極點,可惜福兮禍之所伏,得了天下第一卻還是免不了破產毀業,白白糟蹋了那好茶。」他手裡依舊是轉著那對大銅球。

邊上一位徽商也跟著道:「我也是可惜那茶,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茶,這閔老子怎麼就偏偏挑上他,給他制出這麼一味絕世好茶來。」

眾人都盡皆搖首嘆息,當然為的不是古平原,而是那得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

正在此時,一名門上來報。

「稟總執事,胡老太爺來了!」

「誰?」

「泰來茶莊的胡老太爺!」

一聽是久已不出來走動的胡老太爺親身到此,大家都站起身來,胡總執事更是連忙指揮眾人到門前迎接。

說話間,胡老太爺的轎子就已經在大門前停了下來。胡總執事忙與眾人迎了出去。

有些小字輩兒的徽商壓根兒就沒見過胡老太爺,但都知道這位老爺子脾氣大,是徽商中的耆老。今日一見先就是一愕,不為別的,那五短身材很難讓人相信這就是當年與各地商幫在四海爭雄的徽商前輩。

胡總執事與這位老太爺沾著親戚,是沒出五服的侄兒,一見胡老太爺面沉似水,手裡那長年不熄的旱煙袋竟然沒點火,心裡就是一驚,趕緊加著小心上來伺候。

「胡齊達,我說你小子是不是豬油蒙了心!」果不其然,胡老太爺張口就叫著總執事的名字開罵。

「老太爺您別生氣,到底是誰惹了您了?來京怎麼不派人遞個信兒,我們大家好到高碑店去迎您。」總執事還以為是沒能遠迎讓胡老太爺不痛快了。

「迎我?省省吧,我可沒那麼大的福分!」胡老太爺別看年紀大,中氣可足得很,目光掃視全場,「要是問誰惹我了,你們全都有份!」

「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們哪兒敢惹您老人家啊。」總執事陪著笑臉。

「別說不敢,你們這夥人膽子比天都大。我問你,是不是你把古平原得的『天下第一茶』給黑了?」

「那、那是京商挑的頭……」

一句話還沒解釋完,胡老太爺就一口啐過去:「走到河間府我就聽說了,咱們徽商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皇太后的御筆親封,這是多大的榮耀,又是多大的生意。可是你們這群不成器的東西,居然要幫著外人把這件事給陰乾嘍。好、好、好,真是一群好樣的!」

侯二爺狗頭狗腦地躲在胡總執事身後,胡總執事心裡有氣,心說當初是你攛掇我做這件事,如今倒躲了,他把身子稍稍閃開一些,把侯二爺讓了出來。不看見侯二還好,胡老太爺一看見他,更是火冒三丈,用煙袋鍋指著侯二的鼻子問道:「聽說京商請客,要大家立字據,不與古平原做生意往來,你第一個按了手印?」

侯二爺頭都不敢抬,好半天才訥訥地答應一聲;「是!」

「啪」的一聲,老爺子蹦起三尺高,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你白長了這麼大個子,光知道吃飯不知道想事!你分得清里外么?知道京商的『京』字和徽商的『徽』字不是一個字么?」

侯二爺哪敢回嘴,二話不說當著眾人的面跪下了。

他這一跪,胡老太爺反倒更好下手了,「噼啪」又是兩巴掌。這幾巴掌就像打著所有人臉上一樣,胡總執事只覺得面上發燒,訕訕地過來勸著。

胡老太爺好不容易才消了點氣,對著眾人說:「我知道,當初古平原是犯了眾怒,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今日他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那是為我們徽商爭了多大的臉面哪!就是再有不對也該原諒了。可你們倒好,硬是胳膊肘往外拐,要把他逼到破產毀業。我問三老四少一句,咱們不都有個一樣的名字叫徽商么?怎麼自家人反倒打起窩裡炮來了。」

人們圍在胡老太爺身旁靜靜地聽著,此時臉上都不由得現出愧色。

胡老太爺長嘆一聲,環視一周,聲音顫抖著,面上帶出了疲乏的老態。

「我還記得年輕的時候,在蒙古做生意,有幾家晉商聯合當地的票號斷了我的錢路,害得我沒錢付給蒙古人,當時真急得要跳河。就在這個時候,京里的幾位徽商知道了,連夜趕著大車給我運銀子,銀子運到正是期限的最後一天,那真是素不相識卻雪中送炭,我差點沒給人家跪下,可人家怎麼說?他們說救的不是我胡泰來,救的是徽商在蒙古的信譽。」胡老太爺說到這兒,已是老淚縱橫。

「什麼叫徽商?同聲共氣、團結一致才是徽商,這樣走在外面抬出這塊招牌來,人家才看得起你。像你們現在這樣做,分明是在拆自家的台,看著自家人倒霉卻在一旁偷笑,等到有一天人家反過手來對付你們,後悔也晚啦!」胡老太爺說到激動處,不住地用長長的煙桿杵著地面。

這真是金石之言!徽商們聽的都是悚然而驚。

胡老太爺跺了跺腳,從手上摘下一枚戒指,丟到侯二爺的面前。

「明天憑著我這枚戒指上的圖章,到錢莊取銀子。」

侯二爺這才抬起頭:「舅舅,銀子我手裡還有,您莫不是有大用處?」

「買『天下第一茶』必須要給個好價錢,別人不捧場,我們自己也要捧。我也知道你手裡有銀子,是故意讓你到錢莊去的。你取銀子的時候要說明白,這銀子是用來與古平原做買賣!不是沒人買『天下第一茶』嗎,我全數買下,就在泰來茶莊里賣!」

侯二爺大驚失色:「舅舅!這可使不得!」

胡老太爺把眼一瞪:「你說什麼!」

侯二爺咽下一口唾沫:「聽了舅舅的教訓,我知道這一次的事情做錯了。可是已然錯了,再要更改,別人會說我們出爾反爾,按了手印卻反悔,那泰來茶莊的信譽怎麼辦?」

「放屁!這時候你倒想起信譽二字了。泰來茶莊是你的還是我的,我沒按手印就不算數!」

「您聽我說。」侯二爺真的急了,「不是我不領古平原的情,這一回他實在是犯了各個商幫的忌,我們要是幫他,就等於與普天下所有的茶商作對,泰來茶莊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號,萬一犯了眾怒,被人群起而攻之,即使是我們也承擔不起這個損失,搞不好您一輩子打下的江山就要毀於一旦。一時意氣用事,替古平原當這個擋箭牌,實在是划不來。」

他前面說的那些都對,胡老太爺也在認真考慮,可後面一句「意氣用事」又把老爺子的火氣撩撥了起來,他犯了倔勁兒,山羊鬍子一翹,氣道:「我胡泰來做了一輩子生意,還沒怕過誰呢,他們不服氣儘管沖我來!你不用說了,這事定了,明兒一早就去找古平原買茶!」

「聽說那古平原已然陷入絕境,京商聯合眾商幫打算把他趕盡殺絕。」四喜給蘇紫軒梳著長長的烏髮,輕輕在她耳邊說道。

蘇紫軒隔了許久沒言語,四喜也不意外,這位小姐自打那日從萬茶大會回來就一直寡言少語,更稀罕的是,過了幾日居然穿起了許久不穿的女裝,今日沐浴後竟還要四喜為她對鏡理妝。

「這是我從南城玲瓏閣買回來的宮粉,連京西胭脂鋪的上好水粉也不如它。這絳紫色的口脂是波斯的貨色,小姐你用來點唇真是好看。」四喜說話間為蘇紫軒挽好了髻子,髻上簪著一支從琉璃廠多寶齋買回來的珠花簪子,那上面珍珠足有指肚般大小,上面垂著嵌寶的流蘇。

蘇紫軒緩緩起身,四喜忙為她在小衣外披了一件銀絲朱紅的細雲錦合歡紋長衣,小心翼翼地說,「小姐,你換了女裝打算去哪兒啊?」

「哪兒也不去,只是看看罷了。」蘇紫軒望著鏡中的自己,怔怔地說,「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個女人了。」

四喜聽得心裡一酸,差點墜下淚來。

「這一手的確狠。」蘇紫軒忽然開口,四喜一愣,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京商對付古平原的事兒。

「眼下正是趁熱打鐵之際,他們卻要狠狠潑上一盆涼水,非把這火澆滅了不可。」

「那要是換了小姐你,如何應對呢?」

蘇紫軒又沉默了下來,四喜正感不安想要亂以他語,蘇紫軒卻走到書案前,拿過一張小箋,四喜見她要寫字,趕緊過來磨墨,蘇紫軒只寫了兩個字在上面。

「明兒一早,你拿著這個去『客來升』,把它給古平原。」

「捨得?」四喜不解地低聲念著上面的字。

傍晚時分,古平原步出客棧,他思來想去,可就是找不到能把蘭雪茶賣出去的法子,心情十分煩躁,不知不覺走到了前門大街上。

此時正是各行各業結束一天勞作,找地兒喝酒飲茶聊天吹牛的時辰,前門大街上熱鬧非凡,古平原卻是心不在焉,眼睛雖然四處看著,可是心裡想的還是蘭雪茶的事兒。

「這是蘭雪茶,是天下第一茶,掌柜的,您嘗嘗看,這真的是好茶。」一語入耳,古平原便是大大的一怔,側頭看去,街邊一個茶店的櫃檯前,一個大姑娘正在捧著一包茶葉,苦苦哀求著茶店掌柜。

「姑娘,你拿走吧,我家的店不進這茶葉。」掌柜的擺了擺手。

「我把這茶放在你這裡,不要錢,白給這些茶客喝還不行嗎?」

「那也不行。」掌柜的有些不耐煩,「拿走,拿走!」說著連連揮手。

「掌柜的,求求您。」那女子正是常玉兒,她一張臉臊得通紅,欲走還不甘心,楚楚可憐地站在櫃檯外面。

「唉,我跟你說實話吧,這蘭雪茶要是進了店,我這茶店就要倒閉了。前幾日京商會館已經四處放出話,誰敢買賣蘭雪茶,就讓誰的買賣做不下去。我有幾個腦袋敢惹李半城啊,姑娘,你就別為難我了。」

常玉兒咬了咬唇,剛想轉身,忽然有人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怎麼這天下第一茶還得求人來喝,別是假的吧。」

「不假,這是真的蘭雪茶,是徽州制茶大師閔老子親手所制。」常玉兒見有人肯理會,忙不迭地對著他說。

茶店正中的桌子上,坐著幾個油頭粉面的紈絝少爺,其中一個正是開口說話的人,他打斷了常玉兒的話,指了指桌上的茶壺:「甭說那麼多,把這免費的好茶給咱爺幾個沏上嘗嘗。」

常玉兒點點頭,走過來剛要提壺,那少爺也伸出手去,正把常玉兒的手握住:「哎,你……」常玉兒一驚掙扎,壺倒在桌上,熱水灑出燙了她的手,茶包也散了開來,裡面的茶葉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桌上。

常玉兒心疼地剛要彎腰去揀,那少爺伸臂一攔,指了指自己的褲襠,放肆地一笑:「怎麼這麼不小心,讓你沏茶,弄得我滿身都是,連褲子都濕了,還不趕緊給我擦擦。」同桌的那幾個人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常玉兒又羞又氣,正想起身,從身後猛衝過來一個人,一抬腳「咣」地一聲把這茶桌踹翻了,一時杯壺落地摔個粉碎,幾個紈絝嚇得四下一閃。

「玉兒。」那人一拉常玉兒的胳膊。

「古大哥。」常玉兒怔怔地望著他,古平原還是第一次稱呼她為「玉兒」,常玉兒的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暖意。

古平原目光複雜地看著她,心中卻是五味雜陳,自己好歹也是七尺男兒,卻讓一個弱質女流為了自己當街求人,看著常玉兒,他又是心疼又是難過。他隨手給掌柜的丟下一塊銀子,對常玉兒說,「我們回客棧去。」

常玉兒順從地點了點頭,跟在古平原身後走了出去。

古平原房間里的燈一夜沒滅,他一直坐在桌前,在苦苦思索著,怎樣能破解眼前這個困局。

「我舍了自家的茶田,換得了一道好茶;老師舍了自己的性命,換得了我一條命;玉兒姑娘舍了女兒家的矜持,還不是想為我換得一線商機。難道我就如此沒用,竟然連一個辦法都想不出,就眼睜睜看著這來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就此一敗塗地?」古平原心浮氣躁,端過早已涼透的蘭雪茶一飲而下,清鮮之氣順喉而入,借著這股子涼意,他又想,「大家都能舍,難道我就不能舍,可我要舍掉什麼才能讓眾商幫打破成見,願意和我做生意呢?」

「難道說……」古平原的眼睛忽然亮了,燈火映在他的雙目中,那火焰彷彿越來越大。

第二天一早,郝師爺、常家父子、林查理以及所有在擔心這件事的夥計都聚在了「客來升」的大堂,眼睜睜地望著二樓的樓梯口。貨色堆在永定貨棧,一天天拖下去總不是辦法,他們都知道古平原昨夜一晚未眠,巴望著他能有個什麼辦法,哪怕是賤價出手,也比白白耗在這兒強。

可是等了許久古平原還是不下來,後來郝師爺實在忍不住了,想上樓去叫,這時候古平原才出來,見大家都在看自己,他微微一笑。郝師爺離得最近,驚奇地發現古平原臉上是那種「劈破旁門方見月明如洗」的神色,幾日來的滿面愁容早已消失不見。

「老弟,你……」

郝師爺的話剛說了開頭就被古平原搖搖手止住:「郝大哥,你先別忙,我要出去一趟,咱們有事回來再說。」

「去哪兒?」劉黑塔搶著問道。

「需不需要準備什麼?」常四老爹也急忙問道。

古平原拍拍劉黑塔的肩膀,安慰地說:「你們都不要急,應帶之物我已帶了,你們隨我來便是。」

眾人這才發覺古平原的手裡拿了一本紙冊,隱隱見墨跡新鮮,大概是昨晚一夜之間寫成。

郝師爺知道古平原胸有城府,既不願多說,問也是無用,按捺下好奇之心,反將眾人七嘴八舌的問話一一勸住。

古平原左右看了看,見人都齊了,便向客棧外走去。四喜正到了客棧外,見古平原帶著眾人走了出來,她想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走了一會兒,大家發現這不是直奔西琉璃廠後孫衚衕嘛。

劉黑塔在後面悄悄問郝師爺。

「我妹夫這是要幹什麼?」

郝師爺面有憂色:「難不成他是要到各地商人會館大鬧一場?這麼做可是殊為不智啊。」

「什麼智不智?就許那幫烏龜王八蛋欺負人,就不許我們去出口氣?妹夫要鬧,我打頭陣!」劉黑塔向來是不怕把事情弄大。

說話間,一行人就已經進了後孫衚衕,這時各家會館裡都已有人進進出出,看見是這個「眾矢之的」的古平原帶著一幫人來了,全都匆忙去稟管事。

古平原也不理會一路上的指指點點,徑直來到徽商會館門口,剛要邁步上階,卻見胡老太爺帶著侯二爺及一干茶商正往外走。

二人這一碰上,俱都是一愣,古平原驚喜交加,忽又想起徽商此時對自己的態度,躊躇著不敢上前打招呼。

胡老太爺卻是沒想那許多,他瞪大了眼睛看清是古平原之後,緊走兩步上前握住古平原的手。

「賢侄,真是不容易,恭喜你了!拿到『天下第一茶』實在是為我徽商長了臉,可喜可賀啊!」

就這一句,古平原眼淚差點掉下來,這麼多天了,這還是第一次有徽州商人向自己道喜。

他按下心中的委屈辛酸,強笑道:「老太爺,多謝您了。您這是要出門?」

「我就是要去找你,不是沒人買你的茶嗎,我買,有多少我買多少!」

一聽此言,古平原身後眾人都是大喜,只有古平原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別看古平原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受的震動可比誰都大。他是光棍玲瓏心,一點就透,看見侯二爺皺眉板臉,再看胡老太爺激動的樣子,就知道這是老太爺一意孤行要幫自己的忙。當然自己可以裝糊塗,把茶葉都賣給泰來茶莊,之後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那樣做等於將所有的問題都推給了胡老太爺,未免太不仗義了。

想到這兒,古平原剛有些活動的心思又穩住了,他把住胡老太爺的手臂,誠摯地說:「老太爺,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容我先進院去向大家交代幾句話,然後咱們再談買賣。」

胡老太爺不住點頭,有他在前面,胡總執事自然是不敢再攔古平原,一干人等走到會館的大廳里。

這時候徽商會館外面已經圍聚了不少各地的茶商以及會館的管事,大家都想看看這古平原要做些什麼。

古平原站在廳中正中央的位置。商人尊崇的神依其主營行業各有不同,茶業敬陸羽,鹽業敬蚩尤,絲織業拜的則是馬頭娘娘,到了會館裡則千篇一律,中堂上掛的都是財神趙公明。

古平原先拜過財神,心中默禱數遍,這才起身面向大家。

「諸位徽州的同行,今日我古平原到此,不為別的,只是想向大家賠個罪。當初我莽撞無狀,害得徽商失了藏邊客源,真是百死莫贖,還望各位多多見諒。」

他不追究眾徽商與外人勾結,聯手迫害自己,卻一上來就自認「有罪」,這大出眾人意料,一個個臉上都不自然,顯見得是內慚於心。

但也有人認為古平原這一招是先抑後揚,搞不好接下來就要找麻煩了,且看他往下是如何說。

古平原接著又說道:「既然是賠罪,當然要有賠罪之禮,古某身無長物,最寶貴的東西莫過於此。」說著他把一直攥在手心裡的那本紙冊輕輕放在桌上,鬆手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隨後放開,那紙冊的封面上有一個明顯的濕手印,竟是緊張得手心出汗。「特將此物獻上,以示心意之誠。」

這時眾人的好奇心已經到了頂點,都恨不得過去將那冊子翻開看看裡面到底寫的是什麼。

「賢侄,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可把我老頭子都弄糊塗了。」胡老太爺走南闖北一輩子,什麼沒見過?可古平原這一手讓他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古平原一指桌上的冊子:「這裡面是蘭雪茶種植與製作的方法,是閔老子心血所聚,他老人家已經將其傳授給我,我悉數錄在此冊中,只要是我徽州的茶商茶農,人人可以看可以學。」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所有人都驚得難以置信。制茶的秘方對於茶商來說那就是命根子,更何況這是「天下第一茶」,古平原這樣做等於是將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於人,自己到頭來卻是雙手空空。

「平原!」、「妹夫!」、「老弟!」、「古老闆!」跟著古平原來的這些人無不驚駭,紛紛失聲而呼,都以為他是急痛攻心,迷了神智。

「古某種出蘭雪茶雖然有一半的運氣在裡面,不過閔老子改良方法後,這蘭雪茶只要在適宜生長之地便不難種出。如果諸位還有什麼不明之處,盡可來問我。」古平原說話不緊不慢有條有理,越發顯得是心智清明,而非一時糊塗。

「你這是……」胡老太爺被古平原這一招弄得是槍法大亂,看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老太爺,古某當年也曾讀過幾本書,古書中雲『獨樂樂,與民樂樂,孰樂?』那自然是與民樂樂。這天賜茶王的福氣並非該我古家一家獨享,今日分享給徽州所有的茶業中人,才是合了天道。」

古平原對著胡老太爺說完這幾句話,然後轉過臉向著議論紛紛的眾家茶商高聲道:「不過,古某有一事要說明白,這蘭雪茶既是我古家所創,便如同親骨肉一般,容不得別人來作踐。今後不管哪家,但凡是銷售蘭雪茶,需經過我古家評級,定下等級後方可買賣。這評級也是分文不要,只是防著有人以次充好罷了。若是沒有我古家的評級印戳,那麼所售的蘭雪茶就非正宗,眾家同行可聽見了?」

「聽見了!」全場如春雷一般的回應,已將古平原此舉所得人心之廣顯露無遺。

「老太爺,咱們到裡屋去談談買賣?」古平原這才含笑對胡老太爺說道。

胡老太爺望著古平原,起初迷惘,而後眼中佩服之色越來越濃,終於重重地一點頭。

「好,去談買賣!」

李萬堂接到李欽的報信已是日當中午,他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李欽:「你覺得這古平原將制茶秘方無償贈予眾人,是為了什麼?」

李欽正是因為想破頭都想不明白,這才來報信。當下低著頭道:「兒子不明白,還望爹爹明示。」

「你當然不會明白。」李萬堂語氣淡淡的,「我問你,在戰場上,拉弓放箭射的是哪一個?」

「自然是擒賊先擒王。」

「那要是滿戰場都是帥字旗,你又射哪一個?」

「這……」李欽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哼!」李萬堂看著他搖了搖頭,「人家輕描淡寫就把你那幾招給破了,自己回去慢慢想吧。」說罷拂袖走入內室。

李欽呆立當場,一張臉慢慢漲得如豬肝樣。

徽商會館裡,胡老太爺與古平原定好了買賣契約,將其送出門,這才轉回身到大堂里坐。

侯二爺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旁,看老爺子面色不錯,這才開口道:「古平原這一手,真是出乎大家意料。不過這樣一來我們與他做買賣就不妨了,因為大家都能種蘭雪茶,古家的天下第一茶變成了徽商的天下第一茶,誰也沒那個本事與整個徽商作對。」

胡老太爺瞟了他一眼:「就你聰明!」

侯二爺連忙垂首:「外甥不敢,都是舅舅平日的教誨。」

「你說的倒也不錯,古平原確實是藉此將自己從風標崖岸的境地中解脫出來,要不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翻身。更妙的是,從今往後,古平原就可以不必藉助蘭雪茶來做生意了。」

「這是為何?」說話的是胡總執事,他手裡的大銅球早就不轉了,一心只想著今日在會館裡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對這個年輕人捉摸不透。

「這還不明白?」胡老爺子等下人幫他點上煙,呼哧呼哧抽了幾大口,方才接道:「要是你,與一個能脫手將『天下第一茶』無償讓出的人做買賣,還會不放心嗎?人家連這樣的大利都可以談笑棄之,無論做什麼買賣,難道還會不講誠信,貪圖小利?商人最重的就是『誠信』二字,古平原用茶王換來了這兩個字,今後的成就真的是不可限量。」

侯二爺低著頭,聽胡老太爺連篇累牘地誇著古平原,眼睛裡滿是嫉恨。

這邊眾人跟著古平原回到「客來升」,除了郝師爺明白幾分之外,其餘人都還是一頭霧水,等著聽古平原解說今日之舉。

古平原話中不無倦意,「我把『天下第一茶』讓了出去,難不成他們還會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嗎?」

「不對吧。」郝師爺用質疑的語氣問,「老弟,你的性子我還不清楚?沒道理豎白旗投降啊。」

「哈哈哈。」古平原這才改顏大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老哥哥。」

「妹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劉黑塔百思不解。

就連一向不喜開口的常四老爹也問道:「平原,你怎會把辛辛苦苦得來的『天下第一』拱手讓人,這不是太可惜了嗎。」

「不,我先前一心只想得到蘭雪茶帶來的厚利,被這利遮住了眼。舍與得原是一體,只有先舍方能後得。」

「那你把制茶的秘方捨出去,得到了什麼呢?」郝師爺還是不明白。

「那可多了!」古平原先說,「我這一獻寶,等於是將整個徽商拉到我這邊。試問天下做生意的,誰敢說不和徽商做買賣?」

「對,這一下子,等於是將徽商、蘭雪茶與古家混在了一起,輕而易舉就打破了天下茶商對老弟的攻守同盟,真是高明。」郝師爺也想到了這一層。

古平原往下繼續說:「還有,舍了蘭雪茶便得了天下茶商對我的信任,今後哪怕是不做茶生意,我們也是處處吃得開了。」

「可是辛辛苦苦種出『天下第一茶』,卻不能生利豈不是可惜?」劉黑塔晃著大腦袋嘿然興嘆。

「怎麼會不能生利?你沒聽我說今後無論哪家要種要賣蘭雪茶,都要經過我古家評級嗎?」

「不是說不收錢嗎,這白貼工哪來的利啊?」劉黑塔還是不懂。

「能給『天下第一茶』評級這本身就是利。」古平原見他還不懂,索性把話說明白,「別人都只是賣茶,我卻可以為他們賣的茶評定品級,你想想看,我古家賣的茶葉又會是個怎樣的級別?這塊招牌不擦就亮,還愁賣不出好價錢?」

「啊!」劉黑塔這才恍然大悟,呵呵大笑起來,「妹夫,真有你的!」

常玉兒一直躲在門後聽,要說最擔心古平原的人還是她,此時臉上也露出歡喜的笑容,還帶著對古平原的無限欽佩之意。

蘇紫軒坐在桌旁,手托著尖巧的下頜,眼望燈花出神,直到四喜叫她第三遍這才回過神來。

「小姐,你在想什麼呢?」

「你猜猜。」

這個好猜,「是古平原吧,他倒真聰明,還沒看到小姐的信,就想出了『捨得』的破解法子。」

蘇紫軒苦笑一下:「他豈止是聰明。其實我要他做的『捨得』並非如此,只是希望他將存在貨棧里的茶葉分出一部分贈予京中嗜茶之人品嘗,只要市面哄起來,眾人趨之若鶩,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各家茶鋪去買蘭雪茶,那麼總會有貪利的商人打破攻守同盟,私下來與他做買賣,只要有一個,就不愁第二個、第三個,如同壩潰一角,同盟自然瓦解。他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了。」

「那他現在做的……」

「我指點的是陰謀,他行的卻是王道。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將權宜之計變成了一勞永逸,比起我的計策來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蘇紫軒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這個古平原能把『天下第一茶』的秘方都捨出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將來能做成怎樣的大生意,只怕如今在京城裡的這些商幫,一輩子都想不到。」

「娘,殺人的事兒怎麼能輕易做。」李欽的聲音中一絲顫抖,猶猶豫豫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真是廢物。」李太太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著的李欽。「你這次代表李家操辦萬茶大會,結果一無所獲,讓京商白白賠了六百萬兩,然後你又出主意對付蘭雪茶,也被那個古平原輕描淡寫打破了茶商間的聯盟。這樣下去,你的名字就會變成商人中的笑柄,等將來你執掌李家門戶時,京商中不會有人服你,更沒人會聽你的話,到那時李家幾代辛苦經營的結果就毀了。」

「難道殺了古平原就能挽回這一切?」

「你還是不懂。」李太太搖搖頭,「要挽回的不是天下第一的名頭,也不是失去的銀子,而是你的心氣。只要古平原活著,你看到他,就會永遠想到曾輸給他,難道你願意一輩子被人壓在頭上。」

「不!」李欽一拳捶在地上,口中低吼一聲。

「對了,就是這樣!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李太太往椅背上一靠,眼睛望著屋頂的大梁,許久才慢悠悠地說:「這古平原與我們李家有仇,他的父親當年就是死在李家手裡,說得更準確些,是死在你父親手裡。」

「什麼?」李欽難以置信。

李太太盯著他的眼睛:「還記得我說過的爭炒貨生意的事兒嗎。既然他已經找上李家的麻煩,咱們就要以牙還牙!」

天色已晚,月色正明,在德勝門外一處僻靜之地,有兩個人正站在陰影之中。

「一千兩。殺一個人,銀票就是你的!事成之後還有一千兩。」

「殺誰?」

「古平原。」

問話的人正是陳賴子,他聞言打了個冷顫,他當混混好多年了,踹寡婦門、挖絕戶墳,什麼壞事都干盡了,可就是沒殺過人,因為潑皮混混也有自己的規矩,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攪到人命案子裡頭。

「怎麼樣?」對面的人逼問一句。

陳賴子想想自己實在是走投無路,告發古平原不成,自己在京城就不敢露頭,深怕被劉黑塔逮到,連替人收債都不敢出門,身邊手下早已四散。如今這二千兩銀子實在令他垂涎,有了這筆錢,無論到哪兒躲上一陣,過的都是花天酒地的日子。

「好,李少爺,我替你殺他。」陳賴子咬了咬牙,伸手接過銀票轉身就走

李欽辦了這件大事,心頭也是一陣輕鬆,剛要離開,忽聽後面傳來鼓掌聲。

「好,好極了,心到手到,真是英雄出少年。」

李欽心裡一緊,忙回過頭看去,從一棵大樹後閃身出來的竟是山西票號的大掌柜王天貴。

「你怎麼會在這兒?」李欽知道方才的話都被此人聽了去,心頭不由得一陣慌亂。

王天貴見李欽的臉色陣青陣白,便道:「你放心,那古平原與我也是冤家對頭,方才的話我斷然不會外泄。」

李欽這才顏色稍緩,就聽王天貴又道:「事情總有個萬一,萬一那陳賴子殺不了古平原,你打算就這麼放過他?」

「這……」李欽真被問住了。

王天貴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賢侄,殺人的事兒歸你,剩下的事兒就交給我吧。」

如今來買蘭雪茶的人絡繹不絕,古平原帶著常家父子忙了好幾天,傍晚時分才匆匆由永定貨棧趕回「客來升」。他與常四老爹走在前面,不遠處已看見了客棧的拐角。

古平原只顧想著生意上的事兒,走路有些分神,常四老爹卻一眼瞧見有個蒙著臉的漢子半蹲著身,見兩人過來,把身子一縱跳出來,手裡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沖著古平原的心口就是狠狠一刀攮來。

古平原一點防備都沒有,這要是紮上了,非死不可。常四老爹見勢不好,搶前一步把古平原撞開,就聽一身慘叫,那把尖刀已經從常四老爹的後心不偏不倚地刺了進去。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有那下手的兇徒見沒刺中古平原,一咬牙把刀拔出來,還要再次下手。

劉黑塔與古、常二人不過是前後腳而已,這時候就已經到了跟前,他一見老爹被人刺傷倒地,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兔崽子!」

見他幾步跨了過來,那兇徒扭頭就跑,劉黑塔豈能放他走,跟在後面急追不舍,一邊追,一邊把腰裡纏的九節鞭拽了出來。

他身高腿長步子大,攆了沒有半條街就已經追到了兇徒的身後,手裡的鋼鞭掄圓了,照著對方的後腦勺就是一鞭打下。

這一下差了半寸沒打著腦袋,可是鞭梢下落,正抽在那人的腳後跟上。這條鞭子連石頭都能打裂,更何況是血肉之軀!就聽「哎呦」一聲,那兇徒倒在地上,抱著腳直打滾。

劉黑塔伸腳踩住他,一把扯下他的面巾,「陳賴子!」他怒吼一聲,揮鞭就要打下。

「住手!」聞訊趕出的郝師爺正好一把攔住,他是老刑名了,「要留活口!」說著吩咐兩個夥計先把陳賴子綁到馬圈去。

等二人再急匆匆趕回來,古平原抱著常四老爹不住呼喚,但人已經昏迷不醒了。

古平原立時分派,讓劉黑塔趕緊背著常四老爹回客棧,郝師爺也跟著一同回去。自己這邊去請大夫,只要是上好的刀傷葯,甭管多少種,全都抓回來備用。

幸好這是在京里,全天下最好的葯也能買到,龜鶴堂出的「金創斷續膏」治療刀傷有奇效,血是止住了,可傷口實在太深了。古平原請了不止一位大夫,附近坐堂的老先生,只要是肯出診的,他全都請了來,可是誰看誰搖頭。

「心脈已斷,萬難施救。」同仁堂的黃老先生搖頭道,旁邊幾位大夫也都是這個意思。

常玉兒早已是哭得肝腸寸斷,跪在地上不住求著,然而群醫都是束手無策。

古平原守在旁邊,看著榻上只剩下一口氣的常四老爹,眼中流淚,心裡就像油煎水沸一樣。

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拿命換的!現在只要是能把常四老爹從鬼門關拉回來,要古平原的心做藥引子,他也甘願!

幾個人圍著大夫不斷地央告,黃老先生這才嘆了口氣:「救是沒法子救,不過要是想見上最後一面,只有用百年以上的老山參來吊一弔命了,花費可不菲啊。」

古平原二話不說,派人到藥鋪花了一千五百兩銀子捧回一棵上等老參,常玉兒親自去煎湯熬藥,路過馬圈時,裡面有人低聲急叫著:「常玉兒,你過來!」

「你……」常玉兒渾身發抖,咬著牙看著陳賴子。

「廢話少說,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漏出一字半句去,你就別想做人了,更別提做什麼古家的少奶奶。」陳賴子瞪著三角眼威脅道。

「好,我放你。」常玉兒把參湯放在一邊,從懷裡掏出那把骨柄小刀。

陳賴子得意地等著常玉兒來割自己身上的繩子,心裡還在罵:「他娘的劉黑塔,這一鞭子真重,等老子……」他剛想到這兒,就覺得心口一涼,往下一看,那柄小刀正直直地插在自己的心口。

他獃獃地看了看那柄刀,又看了看退後兩步的常玉兒,忽然覺得一陣恐懼襲上心頭。

「我放你去見閻王爺。」常玉兒狠狠地瞪著他。

「救、救救……」陳賴子張著嘴,一絲血水從嘴角流下,他不甘就死地倒著氣,「我、不是我……」話音未落,頭一歪便不動了。

常玉兒閉上了眼,胸口起伏著,等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上前將陳賴子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忽然睜大了眼睛。

「不是他,不是他……」常玉兒渾身顫抖,瞪大的眼睛裡彷彿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件事,眸子中只剩下一片混亂疑懼。

熬好了參湯,撬開常四老爹的牙關灌了進去。這邊黃老先生借著藥力施針,不大工夫,就聽常四老爹喉間傳來一聲微弱的響聲。

「爹。您睜開眼看看啊。」劉黑塔與常玉兒撲在病榻前邊哭邊喚著。

「嗯。」常四老爹勉強睜了睜眼,吃力地辨認著,看到親女義子都在身邊,他張張嘴用細如蚊蟻的聲音問道:「平、平原呢?」

古平原聽常四老爹一醒了就問自己,心裡更是難過得說不出話,俯身上前與老爹相見。

常四老爹抖著嘴唇說不出話,眼睛望了望女兒,又看了看古平原,眼角慢慢流出淚來。

此時此刻,古平原已經用不著再猶豫什麼了,他後退半步,撩衣跪倒,恭恭敬敬給常四老爹磕了個頭,口裡喊了一聲:

「爹!」

屋裡的人都是一怔,但同時也都明白了他的心境。常四老爹眼裡放出喜悅的光芒,牽動嘴角欣慰地笑了。

常玉兒心情複雜地看了古平原一眼,既感激又無奈,然而她也知道,這時候再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古平原的這聲稱呼更能夠慰藉老人的心了。

果然,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說話也有了力氣,但黃老先生在旁明白,這不過是受了好事的刺激迴光返照罷了。

「黑塔!」常四老爹先叫著義子。

「爹!」劉黑塔早就哭得不成人樣。

「你今後要聽平原的話,別闖禍!別給我報仇!」

「哎!」劉黑塔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重重答應。

「玉兒、平原。」常四老爹又喚女兒女婿。

兩個人連忙併排跪在床前,聽老爹的話。

「你們、你們過幾日就把親事辦了,我走得不遠,瞧著心裡才歡喜。」

滿屋子的人沒想到常四老爹會提這個要求,按禮制,父母喪,子女要守制三年,即使定好了婚期也要延後三年才行,哪有在熱孝中成婚的道理。大家不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也有幾個人想到,常四老爹必然是心疼女兒,自己這一去,女兒雖說還有個義兄,可是畢竟不是親兄妹,住在一處必有諸多不便,三年日子難熬,只有早早嫁了出去才有依靠。

古平原想得更多,認為常四老爹是擔心夜長夢多,怕三年後會有什麼變化,尤其是自己與白依梅之間的事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二人趕緊成親。

他體念老爹用心良苦,更不願老人家放心不下合不上眼,心下已是允了,然而這件事必須有個說法,否則傳出去常玉兒便是不孝。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郝師爺。

郝師爺協助司縣辦了幾年民政,腹笥甚廣,稍想想便點頭道:「男子喪親無論如何三年之內是不能娶妻的,然而女子卻又不同。民間本有『借吉』一說,女子旁無至親,無依無靠,便可借吉就禮,既然劉兄弟只是老爹的義子,那常姑娘也算是沒有至親,倒是不妨的。」

「好,說得好,就這麼辦!」常四老爹一喜之下,竟要掙紮起身,身子剛抬起便又頹然倒下,任眾人怎麼呼喚,常玉兒如何哭喊,也再醒不過來了。

七日之後,徽商會館裡辦了一場震動京華的紅白事。

常四老爹的頭七、古平原和常玉兒的婚期都在這一天里辦了,因為頭七之日是死者返家,既然常四老爹放心不下女兒的婚事,便要讓他泉下有知才好。

在靈堂拜堂,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傳為奇談,老百姓都來看熱鬧,把徽商會館圍得是水泄不通。胡總執事感念古平原贈茶之德,已經盡棄前嫌,主動提出將靈柩擺在會館,設靈位接受來客弔唁。

各地的商幫此時都知道古平原的蘭雪茶已經成了徽商的蘭雪茶,要想從中分利,就免不了要與其打交道,既然如此不妨做得漂亮些,便都派了人來弔唁。這些弔客今天也同時是賀客,靈前三拜之後又要向以「半子」身份在靈前迎客的古平原道喜,只是這「道喜」不過是默寓於心,拱拱手而已,「喜」字是無論如何也道不出來的。

郝師爺也幫著招呼來客,他找了個機會把古平原叫到一邊,將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遞到他的手上。

古平原展開一看,卻是一張銀票,整整一千兩。

「這是我在陳賴子身上發現的。」郝師爺表情凝重地說。

陳賴子不明不白被人殺死在馬圈,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此事背後必有主使之人,陳賴子是被人殺了滅口。

「你是說有人買兇殺人。」

「一個混混隨身帶著一千兩銀票,這不可疑嗎?」

「能查到是誰給他的銀票嗎?」古平原問道。

「即使查到了,單憑一張銀票也成不了證據,人家可以說丟了或是被偷了,想不認賬說辭多得很。」

古平原聽他這麼說,倒是怔了怔,然則你究竟是查沒查到呢?」

「查是查到了,不過做不了證據,你聽了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到底是誰?」

郝師爺躊躇了一下才道:「這張銀票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錢莊開出來的,市面信用不著,很少流通,一千兩已經是他家最大面額的銀票了。尤其出奇的是,這錢莊是江西人開的。」

「那又怎樣?」古平原想了想,自己並沒有與江西的什麼人結怨。

「老弟,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這是在京城,京商錢莊的票子才是硬貨色,而且方便易辦,為什麼要特意去一家外地商人的小錢莊兌換銀票?」

古平原一下子明白了,「有人故意這麼辦,就是怕懷疑到自己頭上。」

「欲蓋彌彰而已。」郝師爺不屑地點點頭。

「京商?只怕是李家!」古平原聽後咬牙道,李家與自己當年在考場被人無端陷害脫不開干係,現在又涉嫌買兇殺了自己的岳父,這仇真是不同戴天。

「這兩件案子,李萬堂都可以推得乾乾淨淨,你要真想報仇就不能心急,尤其是不能讓他知道,這火爆脾氣要是闖到李府去殺人,可就是誰都救不了他了!」說著郝師爺指了指不遠處的劉黑塔。

古平原凝重地點了點頭。

劉黑塔這時摸著大腦袋走了過來,他連日嚎哭,嗓子已經嘶啞得如同狼吼,眼皮更是腫起多高:「妹夫,我妹子怎麼不知道去了哪兒呢?」

「玉兒不見了嗎?」古平原驚疑地問,二人今日成親自然是不能相見。

「打從早上起來就不見人影,頭七上香時也不見她出來,我還以為是姑娘家害羞躲在房裡,可是方才喜娘進去看,說是房裡也沒有。」

古平原與郝師爺對望一眼,都是困惑不解,這常玉兒能去哪兒了呢?

這天一大早,天色剛剛放亮,城北三聖庵的庵門一打開,主持師太跨出門口,就見一個穿著大紅吉服的新娘子雙手合十,垂首跪在路邊的青石板上。

「女施主,這大好日子,你不在婚堂,怎麼跑到佛堂來了?」師太驚問道。

「九陌紅塵,誰能日日歡喜,一天如意,也該心滿意足。」那女子一邊說著,一邊卸去頭上的鳳冠霞帔,脫掉大紅吉服,穿在裡面的竟然是一身緇衣。

「還望師太慈悲!」她抬起頭,一雙眼裡蘊滿了淚水。

「這婚姻大事,少了一個怎麼成?」郝師爺充作大媒,卻怎麼也找不見新娘子,喜宴一拖再拖,賓客已是議論紛紛,把他急得團團亂轉。劉黑塔更是如火上房一樣,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可就是不見常玉兒的人影。

古平原心裡也急,但他一直在思索,上一次玉兒失蹤,是被李欽擄走,這次難道又是京商對自己下手不成,便劫走了她?古平原想到這兒,雙眉一挑,要真是再找不到人,甭管手上有沒有證據,也不管李家多麼勢大,自己今天非帶著人闖到李府,把李家翻個底朝天不可。

忽聽會館門前一陣喧嘩。「是常姑娘回來了。」郝師爺這個大近視,與其說是看見了,不如說是如此盼望著,他往前緊走幾步,排開人群,一打眼便是一愣。

「哦,幾位這是……」

面前這幾個人他都認識,正是前幾日順天府派來抓古平原的差役。

領頭的捕快姓宋,他也認得郝師爺,上次往自己手裡塞了銀子,還是徽州府的公人,所以言語之中便客氣三分。

「郝老爺,給您請安了。」

「不敢當,不敢當。」郝師爺正在回禮,古平原已經趕了過來,他心裡突起不祥之感,難道是常玉兒出了意外。

「幾位差爺,敢問可是有常姑娘的消息嗎?」

幾個差役彼此看看,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什麼常姑娘。」

古平原一顆心剛剛放下,宋捕快已經向他一指,「來,把這古平原押起來,帶回收監!」

這下子變起倉促,會館裡的人都驚呆了。劉黑塔一挺腰站了出來,「憑什麼抓我妹夫,他犯了哪條王法?」

郝師爺自己就是衙門中人,知道和官府對著乾沒什麼好處,把劉黑塔擋在身後,賠笑道:「這案子上次不是結了嘛,怎麼又勞煩幾位來抓人呢?」

可不是,陳賴子已經死了,連原告都沒了,怎麼又想起翻案了?

宋捕快點點頭,「有了伊統領的話,即便是再有人告他是逃人,我們也不會再來抓他。可是這一次又不同,告他的人……唉!」他嘆了口氣,微露同情之色看著古平原,「算你運氣不好,這個人是正主兒,他告你,是一告一個準兒。」

「誰?」大家都想問這句話。

「是我!」話隨人到,一個矮墩墩的軍官走了過來,那雙豺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古平原,「姓古的,你真有本事,山海關連耗子都鑽不過去,也被你逃了。了不起,了不起呀。」

「許營官!」古平原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

「這是尚陽堡的營官,專管流犯,特意從關外來帶逃人回營。」這下子把古平原證到了死地,再想像上次那樣矇混過關是絕對做不到了。

許營官湊到古平原耳朵邊,獰笑著道:「怨你命不好,有人花了五百兩銀子,等回了大營,一兩銀子一軍棍,五百殺威棍等著你呢。」

古平原見是他,就知道事情絕無善了,從寇連材口中,他已經知道許營官恨不得把自己食肉寢皮,就是沒有銀子,也要置之死地而後快,自己落在他手裡,那是不用想活了。

事已至此,他乾脆不去想了,扭頭對郝師爺說,「不必管我了,你和黑塔趕緊去找玉兒吧。」

「古老弟!」「妹夫!」眾人眼睜睜看著古平原被差役押走。會館大門外停了一頂轎子,裡面的王天貴輕輕挑開轎簾,看著古平原頸套枷鎖,被押往順天府,臉上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天下第一茶的得主是個逃亡的流犯,如今被官府抓住了,不日就要押返關外。這個新聞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從會館散去的各地商人口中很快傳遍了北京城。

當天深夜已近子時,郝師爺與劉黑塔都還沒睡,兩個人都快急瘋了,成婚之日,新郎新娘一個被抓,一個失蹤,這真是聞所未聞。劉黑塔認定是了李家從中作祟,幾次想要找上門去,都被郝師爺死死按住。就在這時,客棧的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妹子,你這一天去哪兒了?」劉黑塔大睜著眼看向常玉兒。

常玉兒並不搭言,只是腳步不停往自己的房間走,劉黑塔緊緊跟著,不斷追問,怎奈常玉兒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你知不知道,妹夫他、他被官府抓了。」

常玉兒聽了卻不慌張,只是輕輕點頭,她就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才一夕之間改變了主意。

常玉兒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拿過一個包裹默默收拾著衣物,急得劉黑塔不知如何是好。

「常姑娘,你是要走嗎?」郝師爺在房門外問了一句。

「郝大哥,您請進來。」常玉兒這才第一次開口,郝師爺猶豫了一下走進房裡。

常玉兒忽然起身盈盈下拜,郝師爺連忙一躲,就聽她說:「郝大哥,您是拙夫的知交,我們夫婦二人去往關外後,這裡的事情還望郝大哥幫著照料,特別是我大哥,性子急躁,還請您多照應。」

「這、這何消說得,可是……」郝師爺沒想到常玉兒會這樣說,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劉黑塔叫了起來,「不成,要去也是我陪妹夫去,你一個女人家,怎麼能去那關外苦寒之地。再說你和妹夫還沒正式成親呢!」

「爹把我許配給他,我就是他的人了。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當然要陪他同去,一路上也好照顧他。至於往後,說句不吉利的話,哪怕他此行死在關外,孤墳所在處也就是我的終老之地。」常玉兒語氣淡淡地,卻是堅決無比,任何人聽了都知道絕改變不了她的心意。

郝師爺聽得又是欽佩又是感動,連連點著頭,「常姑娘,我已經托驛馬連夜給喬大人送信,把這裡的事一一講明。他如今很得袁巡撫的看重,也許能托巡撫大人想條路子出來,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了。」

「哦。」常玉兒並沒太在意,反正自己已經想好了,就算是什麼辦法都沒有,自己陪著古平原到關外受苦就是了。

窗外密雲不雨,屋中人正輕輕彈琴,一曲《高山流水》,往日如水銀瀉地般流暢自如,今日卻幾番琴音凝滯。

「算了,把琴收起來吧。」蘇紫軒輕嘆一聲撫了撫琴身,將其向前推出寸許。

「是。」四喜收了琴,回身看了看小姐欲言又止。

「說吧,你這一天好像都有話憋在肚裡。」一襲純白的漢裝紗衣長可曳地,襯著蘇紫軒一雙燦然的星光水眸,彷彿夢中仙子。

「聽說那個古平原馬上就要被再次發配流放了,這一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是有死無生吧。」蘇紫軒知道,流犯私逃被押解回營,肯定要打五百殺威棒。那棒子鵝蛋粗細,上面箍著熟銅,從來沒人能挨過一百棍,其實就是立斃杖下,剩餘那幾百棍,不過是打給那些營中流犯看,殺雞儆猴罷了。

「他畢竟救過小姐一命,我想、我想……」四喜看了看蘇紫軒,這小姐自從換回女裝,目中那份冷然也少了許多,她鼓足勇氣道,「不如用書箱子里那東西把他救出來。」倘若蘇紫軒能同意,或者她一直在謀劃的那件事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四喜打心眼裡這樣盼望著。

蘇紫軒慢慢站起身,來到四喜面前,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你是這麼想的?」

「嗯。」四喜點點頭。

「啪」地一聲,蘇紫軒一記又重又狠的耳光打在四喜臉上,打得她身子一栽,趕忙捂著臉跪在地上。

「小姐我錯了,我再不敢了。」

「去把長衫馬褂拿來。」

「是。」四喜再不敢多言,轉身而去。

蘇紫軒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具古琴上。琴為心聲,自己方才心煩意亂,為的可不也是那個古平原。責打四喜,其實是因為在她開口之前,同樣的念頭也一樣出現在了自己的心裡。

「我是蘇紫軒,不是紫萱格格!天下沒有人值得我用那樣東西去救他。」蘇紫軒輕輕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

四喜捧著衣物回來時,驚訝地看見她的小姐正拿著一把利剪,將那白色的紗衣剪得片片如蝶,風吹入窗,輕紗飛舞,彷彿是六月間下的一場雪。

「老弟,這一些金瘡葯,治棒傷有好處。」郝師爺遞過一包同仁堂的傷葯。

古平原明知無用,但也接了過來,他戴著大枷,行動不便,轉手交給了常玉兒。

城外十里亭,古來便是出京的送別之所。古平原今日發遣,並不想驚動太多人,只有郝師爺和劉黑塔在旁相送。

劉黑塔一開始吵著要一同去,古平原再三不允,最後將家事和生意都託付給他,這才讓劉黑塔沒了話說。等到了勸說常玉兒,卻是百般無效,任憑古平原怎麼說,常玉兒只有一句話,要麼隨古平原出關,要麼死在他面前。

郝師爺等不來喬鶴年的回信,只好給兩個順天府的解差行了重賄,一來許營官跟在旁邊,只能寄希望於解差能在緊要關頭照顧一二,二來便是請解差儘可能慢些趕路,推延到尚陽堡的時日。一大筆銀子入了口袋,解差自然是滿口答應。

「時候不早了,再拖下去,天黑就到不了峪口鎮打尖了。」解差過來催促道。

「是。」古平原知道多說無益,何況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向旁望去,「玉兒,你還是回去吧。」

常玉兒抿嘴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言聲地背起了那個包裹,順手將古平原的大枷向上託了一托。

古平原與郝師爺、劉黑塔灑淚相別,隨著解差沿官道往東北而去。想到關外萬里之隔,仇家虎視眈眈,他這一去便可能再也見不到面,郝師爺的鼻子發酸,兩行熱淚淌了出來,劉黑塔更是望著自己妹妹伶仃的身影,一抱大腦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出來。

「郝老爺,郝老爺!」身後連聲呼喚,郝師爺擦擦眼淚,回身眯著眼看去,原來是「客來升」的夥計。

「徽州來信,剛剛送到店裡,老掌柜知道您急盼這封信,讓我火速送了來。」

「多謝,多謝。」郝師爺趕緊把信拆開,一目十行看完了,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信上怎麼說?」劉黑塔急切地問道。

郝師爺目光望著天地一線間那漸漸縮小的幾個人影,喃喃道:「喬大人說,只要古平原肯將一個人交給朝廷,就能換回自己的命。」

「誰?」

「白依梅!」

第四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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