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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三節 隆冬時節的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

  從頻陽歸來,嬴政皇帝第一個召見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當地對李斯提出了一個主張:停止驪山陵與長城兩大工程的遠途徭役徵發,驪山陵教內史郡老秦人修建,長城各段由附近郡縣徵發修建,中原與舊楚地不再徵發徭役。末了,嬴政皇帝問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終於一拱手道:「陛下,此策雖好,有利於安定民心,然卻難以實施。」嬴政皇帝很是驚訝:「為何難以實施?有人阻撓?」「大秦律法嚴明,安得有人阻撓哉!」李斯搖頭嘆息了一聲,又道,「陛下多年執掌大政,可能忽視了關中人口的變化。據老臣所知民戶數,目下之關中人口總共五百萬上下;其中,老秦人只佔兩成左右,堪堪百萬人而已,且大多為老弱婦幼;其餘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遷入的山東人口,計四百萬餘。若以關中民力修建驪山陵,老秦人實則無可徵發。所能徵發者,依然是遷入關中的山東六國貴族與平民人口。然則如此一來,驪山陵工地則有可能成為騷亂動蕩之根源。」嬴政皇帝驚訝道:「何以有此一說?」李斯道:「滅六國之後,驪山陵開始大修,集中了十萬餘六國罪犯,人云刑徒十萬也。若再將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青壯徵發於驪山,則驪山將聚集數十萬山東精壯人口。若六國貴族趁機生亂,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經有黥布作亂,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問了一句:「怪亦哉!關中老秦人如何快沒有了?」

  「陛下龍行虎步,無暇顧及細節矣!」李斯悵然一嘆,提起案頭大筆在備用的羊皮紙上邊寫邊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領土計算,老秦人總共千萬上下;其中隴西、河西、巴蜀、關外幾郡人口,大約佔秦人六成,有五百萬上下;關中腹地人口,大約佔秦人四成,有三百萬餘。關中腹地這一半人口,加上整個隴西數十萬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滅六國大戰開始,秦國主力大軍連同咸陽及各要塞守軍,再加皇室與各種官署護衛軍士等,總數是將近百萬。這一百萬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佔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總數計,大體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國成軍人口①基數計,則已經是兩男一兵了,到頂了。平定六國大戰中,秦軍將士戰死三十餘萬,後續徵發又如數補入,這就是一百三十餘萬了。平定六國之後,又徵發三十餘萬民力進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幾次徵發老秦人赴北河守邊,又有幾次與山東人口互換遷徙。總體說,關中遷出的老秦人計一百餘萬,入軍帶前後傷亡八十餘萬,總計兩百餘萬……目下之關中老秦人,除了在軍男子,八成都散布到邊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長長地沉默了,臉色陰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沒有理睬李斯,一個人徑自轉悠出去了。及至外廳值事的蒙毅察覺有異而匆匆進入書房,李斯還一個人木然坐著不知所以。蒙毅低聲道:「丞相連日勞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時知會便了。」李斯長嘆一聲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該有所盤整了。皇帝憂心,老夫也是寢食難安也!」蒙毅一時無對,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風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僅有的胡楊林中轉悠著,第一次覺得有一絲涼意爬上了脊樑,滲入了心脾。秦人從馬背部族鏖戰到諸侯,再鏖戰到戰國,再鏖戰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為軸心的老秦人!數百年來,無論如何艱危局面,秦國都能堅挺過來,全部的根基都在於精誠凝聚萬眾一心的老秦人,在於無可撼動的嬴秦軸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關中腹地的百萬老弱婦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關中一旦有變,秦政之底氣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賬,你還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來,你忙於運籌大戰場,忙於運籌創製文明,盡情地揮灑著老秦人,老秦人被徵發成軍,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遼東,被派往一切應該鎮撫的地方……老秦人無怨無悔,總是高呼著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老誓言,義無反顧地走出函谷關,義無反顧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將自己豐腴富庶的故鄉留給了昔日的敵人……若是天下安寧秦政無事,驕傲寬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筆。然則,如今是復辟暗潮洶湧猖獗,種種跡象都預示著六國貴族在密謀舉事,要恢復他們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臨與復辟勢力的生死決戰,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萬老秦人在關中,嬴政何懼天下復辟騷亂?今日如何,你這個皇帝在關中連十萬兵力也拉不出來了,何其大險也!以戰國強力大爭之慣性,六國貴族的復辟大潮必然再次到來,沒有再次決戰的勝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鞏固。今日看來,這已經是大勢所趨之必然了。然則,果真決戰之日來臨,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細想來,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復辟勢力的頑韌抵抗也。身為總領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盡了後備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軸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創製文明盤整華夏抵禦外患,竟沒能給鎮壓復辟留下最為可靠的一支生力軍,如此短視之嬴政,何堪領袖天下哉!若是戰場,你便是只看到了當下戰勝,而沒有看到即將到來的再次決戰。你也看了上黨的長平大戰遺迹,可你做到了武安君白起那般深謀遠慮么?沒有!你嬴政多麼像那個頗有幾分迂闊的樂毅,一心只想以「化齊」結束滅國之戰,結果如何?非但沒有化得了齊國,反倒是六年不下一座孤城,最終導致了齊國的死灰復燃。

  戰場便是戰場,打仗便是打仗。打仗要流血,要死人,要殲滅敵方;而不會是不流血地感化對方。身在戰場卻心在感化,何其迂腐哉!政治戰也一樣,你嬴政滅人之國,奪人之地,毀人之社稷,還打算教他們真正地服從你的新政,做你的馴服臣民,當真豈有此理哉!若是秦國被滅,你嬴政能甘心臣服於人?當初若看透此點,看透復辟勢力之頑韌,自當留下老秦人根基力量。若當真有三百萬老秦人在,只怕六國貴族也未必敢如此猖獗。你嬴政今日才清醒的事,六國貴族只怕早早已看到了。否則,那麼多接踵而來的讖言流言刻字,紛紛說秦政必亡嬴政當死,其根基何在?由此看去,若果真有一日復辟勢力大舉起事,安知不是自己的方略缺失所誘發?嬴政一生歷經大風大浪,何懼決戰,然則,對此等因自己犯錯而誘發的決戰,嬴政卻感到鑽心地痛楚……

  思緒潮湧,嬴政皇帝很有些埋怨李斯了。

  皇帝想不通一件事:如此重大的隱患,李斯又如此清楚地了解,為何不早日說出來?是他這個皇帝不容人言?清醒地說,自己這個皇帝對言路尚算是廣泛接納的,至少,不足以使李斯這樣的首席大臣緘口不言。是李斯沒有看到這一隱患的巨大風險?以李斯的敏銳透徹,以及今日說及這一隱患時的憂慮與對老秦人口散布的熟悉,不能說李斯沒有想到。是李斯在選擇進言的最好時機?不會也。果然在選擇時機,豈不是說李斯連防患未然未雨綢繆這樣的謀劃意識都沒有了?那,究竟是何等原因使李斯一直沒有提出這個如此重大的失誤?嬴政皇帝一時想不明白了。自李斯用事以來,二十餘年中李斯始終與自己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即或是反覆回想,嬴政皇帝仍然想不出李斯與自己曾經有過何等重大歧見。當然,《諫逐客書》那次不算,那時李斯還沒有進入中樞。嬴政皇帝曾經為此深以為欣慰,幾乎時常有一種先祖孝公與商君的君臣知己的感喟。若非如此,皇室如何能與李斯家族結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聯姻關係?嬴政皇帝自來秉性剛烈明澈,若非深感投合,絕不會基於鞏固權力而去結婚姻之盟。在嬴政皇帝內心,也從來沒有將這種君臣私議帶入國政。也就是說,從來沒有因為姻親關係而不加辨識地認可過李斯。之所以每次大事都能契合,實在是李斯與自己太一致了,一致得如同一個人。在整個帝國群臣中,只有李斯做到了這一點,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從當年老臣一個個數來,王綰、王翦、蒙恬、尉繚、頓弱、鄭國、姚賈、蒙武、王賁、蒙毅、馮去疾、馮劫、李信等等等等,誰沒有與自己這個皇帝有過政見爭執?確實,獨獨李斯沒有過……且慢,這,正常么?心頭一閃念,嬴政皇帝竟然嚇了一跳,耳畔驀然響起了王賁的臨終遺言:「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莫非,李斯二十餘年與自己這個君王的驚人一致是刻意的,是時時事事處處留心的結果?笑談笑談,不能如此想!果真如此,權力機謀之神秘豈非不可思議了!且慢,換個角度想想。李斯會不會不是機謀,而僅僅是畏懼自己這個君王變幻莫測而謹慎從事?畢竟,李斯並沒有附和過自己的明顯錯失,也沒有附和過某些特定事件。譬如,用李信為大將滅楚是一次明顯錯失,李斯便沒有附和,當然,也沒有反對;當年軟禁太后,滅趙之後默許趙高殺戮太后家族昔年在邯鄲的所有仇怨之家,這兩件事李斯都沒有附和。李斯與自己一致的,都是被事實證明了的正當決斷。既然如此,夫復何言?一時之間,嬴政皇帝又想不明白了……三日之後,皇帝再次召見了李斯。

  窗外大雪紛飛,君臣兩人圍著木炭火通紅的大燎爐對坐著,一邊啜著熱騰騰的黃米酒,一邊低聲地說著。嬴政皇帝沒有提說上次會談的一個字,只坦誠地對李斯說了來春準備出巡的謀劃,要李斯預為謀劃。李斯既隨和又謹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體魄大不如前,不宜遠道跋涉。陛下威望超邁古今,居大都而號令天下,無不可為也。陛下勞碌過甚,國之大不幸也……」見皇帝默然不語,李斯又道,「當然,若陛下意決,老臣自當盡心謀劃,務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來春出巡,定然是最後一次了。這次回來,哪也不去了,只怕也去不了了。這次,我想看看東南動靜,挖挖那班煽風點火的復辟渣滓。還想看看,能否將散布的老秦人歸攏歸攏。若有可能,還想看看萬里長城,那麼長、那麼大的一道城垣,自古誰見過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斷斷續續地說著,卻沒有一個字觸及李斯前邊的勸諫之辭。李斯遂一拱手道:「出巡路徑不難排定。須陛下預先定奪者,留守咸陽與隨同出巡之大臣也。其餘諸事,無須陛下操心。」

  「馮去疾、馮劫留守。丞相與蒙毅,隨朕一起。」

  「陛下,要否知會長公子南來,開春隨行?」

  「扶蘇?不要了。那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絕了李斯,且將自己的真實謀劃深深地隱藏了起來,竟不期然承襲了趕走扶蘇時的憤懣口吻。其實,嬴政皇帝一瞬間的念頭是:不能教扶蘇再回咸陽陷入紛爭了,必須親自為扶蘇蒙恬廓清一切隱藏的危機,全面謀劃一套應變方略,而後再決斷行止。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說。雖然,嬴政皇帝又說了許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再也沒有將這一最深圖謀知會李斯的慾望了。

  暮色時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李斯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飄飄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來,皇帝的言行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何種變化?何種心事?李斯似乎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證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剛毅明朗,不當有如此久久沉鬱的心緒。然則,這又能說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勞,屢發暗疾,體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緒,不也尋常么?皇帝主持完王賁葬禮歸來,第一件事便想減輕天下徭役,究竟動了何等心思,僅僅是聽到了劉邦結夥逃亡與黥布聚眾作亂么?果真如此,倒也無可擔心。然則,皇帝的沉鬱,皇帝那日聽到關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後的肅殺默然,似乎都蘊藏著某種更深的意味。況且,歷來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徑自將他一個人丟在書房走了,這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事了。然無論皇帝如何撲朔迷離,至少,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皇帝開始思索新政得失了,開始想不著痕迹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眾騷動的法令了,提出改變徭役令便是顯然的例證。那麼,為何有如此動議?是皇帝對整個大秦新政的基本點有所鬆動,還是具體地就事論事?若是後者,無須擔心,李斯也會儘力輔佐皇帝補正缺失。然則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舉朝皆知,對大秦新政從總體上提出糾偏的,只有長公子扶蘇一個人,扶蘇的主張是稍寬稍緩,尤其反對坑殺儒生。若基於認可這種總體評判而生髮出補正之議,將改變徭役徵發當做人手處,則李斯便需要認真思謀對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制定者之一,又是總攬實施的實際推行者;帝國君臣與天下臣民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來的鑒戒是,天子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擔責者只能是丞相;沒有哪個臣子會公然指斥皇帝,更不會追究皇帝的罪責,但言政道缺失,第一個被指責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並不具有先天賦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權神授的神聖光環。也就是說,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扶蘇的主張,他這個首相便須得立即在總體實施上有所變更,向寬緩方面有所靠攏;否則,秦政「嚴苛」之名,便註定地要他李斯來承擔了。可是,皇帝是這樣么?他有意提到扶蘇,皇帝如何還是一副厭惡的口吻……

  「稟報丞相,回到府邸了。」

  輜車停住了。李斯靜了靜神,掀簾跨出了車廂。

  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李斯驀然覺察到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心頭似乎還在突突亂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你這是如何了,害怕了么?不。你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從來都是信心十足的,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你怕何來?論出身,你不過是一個上蔡小吏,一個自嘲為曾經周旋於茅廁的廁中鼠而已。是命運,是才具,是意志,將你推上了帝國首相的權力高位而臻於人臣極致。李斯沒有辜負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盡職了,李斯盡心了,李斯的功勛有口皆碑,皇帝對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大臣的子女與皇帝的子女交錯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那麼,你究竟心跳何來?害怕何來?對了,你似乎覺察到了皇帝意圖補正新政的氣息,你覺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變化。對了,你李斯怕皇帝補正治道,你這個丞相便要做犧牲,上祭台。是也是也,假若當初你不那麼果決地反對扶蘇,而只是教馮劫姚賈他們去與扶蘇辯駁,今日不是便有很大的迴旋餘地么?可你,立即向皇帝稟報了扶蘇的不當言行,使皇帝大為震怒並將扶蘇趕去了九原監軍,如此一來,扶蘇豈不成了你李斯的政敵?扶蘇是誰,是最有可能的儲君。與儲君相左,你李斯明智么?如今,皇帝有可能與儲君合拍了,你若再與皇帝政見疏離,與儲君政見相左,你這個丞相還能做下去么?而一旦被罷黜查究,安知對秦政不滿者不會對你鳴鼓而攻之?其時,所有的功業都抵擋不住那潮水般的洶洶攻訐。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車裂,你李斯的威望權力功業能大得過商君?若將「苛政」之罪加於李斯之身,又豈是滅族所能了結?李斯啊李斯,謹慎小心也,一步踏錯,千古功罪啊……

  踩著寸許新雪,走進火紅的胡楊林;嬴政皇帝覺得這個早晨分外清爽。

  「父皇!」一個清亮的聲音從紅葉中飄來,流露出濃郁的驚喜。隨著喊聲,一個少年手持短劍飛跑而來,撲到了嬴政皇帝懷中。「啊,長不大的胡亥也!」嬴政皇帝慈愛地拍打著少年汗水淋漓的額頭,撫摸著少年一頭烏黑厚實的長髮,「大雪天,起這麼早做甚?」少子胡亥抬頭赳赳高聲道:「雪天練劍!胡亥要殺匈奴!」嬴政皇帝不禁一陣大笑:「你小子能殺匈奴?來,砍這根樹樁看看你力道。」胡亥脆生生說聲好,退後兩步站定,嗨的一聲吼喝,雙手舉劍猛力剁向面前一棵兩三尺高的枯樹樁。只聽嘭的一聲悶響,短劍卡在了新雪掩蓋下的交錯枝權中。胡亥滿臉通紅,使足全力猛然拔劍,劍未拔出,雙手卻滑出了雪水打濕的劍格,噗地向後跌倒,人便滾進了雪窩之中。嬴政皇帝樂得仰天大笑,拉起了一身黑白混雜的小兒子,右手輕鬆地拔出了短劍笑道:「父皇少時也用過這般短劍,看父皇還會用不會,教你小子看看。」說罷馬步站定,沉心屏氣,單手緩緩舉劍將及頭頂,陡然一喝斜劈而下,只聽咔嚓一聲大響,樹樁的三分之一便飛進了雪地。與此同時,嬴政皇帝也癱坐在了雪地上呼呼大喘,一時臉色蒼白。

  「父皇萬歲——」胡亥興奮地高喊著。

  「萬歲你個頭!」嬴政皇帝喘息著笑罵了一句。

  「父皇起來起來。」胡亥跑過來扶起了父親,比自己劈開了樹樁還高興。

  「你小子說說,方才看出竅道沒?」

  「父皇大人,力氣大……」

  「蠢!」嬴政皇帝又笑罵一句,「那是力氣大小的事么?」

  「父皇明示!」胡亥一臉少不更事的憨笑。

  「記得了。短劍開物,忌直下,斜劈,寸勁爆發,明白?」

  「明白!」胡亥赳赳高聲,兩眼卻分明一團混沌。

  「你小子也!看著靈氣,實則豬頭!比你扶蘇大哥差幾截子!」

  嬴政皇帝很是生氣,罵出來卻禁不住一臉笑意。不知為何,嬴政皇帝看見這個小兒子便覺得可樂,從來生不出在長子扶蘇面前的那般威嚴肅殺。這個胡亥也是特異,十五六歲的大少年了,永遠地一副童稚模樣,脆生生的聲音,憨乎乎的笑容,白白凈凈的圓面龐,恍然一個俊俏書生一般。不管父皇如何訓斥,這小胡亥永遠都是脆生生地答話混蒙蒙的眼神憨乎乎的笑臉,教嬴政皇帝又氣又樂。後來,皇帝也就索性只樂不氣了。此刻,胡亥便脆生生道:「不!胡亥的法令修習第一!扶蘇大哥比不過!」

  「噢?那你小子說,以古非今,密謀反秦,該當何罪?」

  「儒家謀逆,一律坑殺!」

  「問你儒家了么?」

  「稟報父皇!這是老師教的!」

  「老師?啊,趙高教的好學生也!」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父皇!兒臣一請!」

  「噢?你小子還有一請?說。」

  「兒臣要跟父皇遊山玩水!不不不!巡視天下,增長見識!」

  「啊呀呀,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還裝正經也!」

  嬴政皇帝樂不可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時自覺胸中鬱悶消散了許多。小胡亥紅著臉不知所措。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厚實烏黑的長髮笑道:「小子別噘嘴了,開春之後,父皇帶你去遊山玩水,啊。」胡亥哭喪著臉道:「父皇,兒臣沒記好,沒說好,你不要學了嘛。」嬴政皇帝又是一陣大樂,笑道:「你小子也!趙高教你兩句話都記不住,自家說本心話也便罷了,還賣了人家老師。」胡亥赳赳高聲道:「胡亥沒賣老師!老師好心,教胡亥教父皇高興,說這是頭等大事!」「好好好,頭等大事。」嬴政皇帝連連點頭,「左右教你小子跟著遊山玩水便是了。父皇也多笑笑了。」

  少年胡亥高興地走了,說是該到學館晨課了。

  嬴政皇帝兀自嘿嘿笑著,罵了句你個蠢小子讀書有甚用,徑自徜徉到白雪紅葉交相掩映的胡楊林中去了。對於自己的二十多個兒子,十多個女兒,嬴政皇帝親自教誨的時日極少,可說是大多數沒見過幾面。可以確知的是,嬴政皇帝叫不全兒女們的名字,記不全兒女們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數兒女的學業才具。依據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駟車庶長(帝國時期為宗正)在每季的末月,對皇子公主的諸般情形向君主歸總稟報。在秦王嬴政之前,這一法度的具體實施的通常形式是,君主親自聽取稟報,而後再親臨考校,對王子公主一一督導,每年至少四次。

  自從嬴政親政,皇族法度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廢除了皇后制,實際上也自然地廢除了嫡庶制。這一變化也必然帶來了後宮秩序的變化:最是人際繁雜交錯的後宮沒有了主事的國母,即或是爵位最高的妻子,也無法具有王后皇后那樣的權威。於是,歷來自成體系的皇室後宮不再成為最特異的封閉式天地,而一併納入了皇城轄制體系——事務人事俸祿等以皇城體系各自歸署轄制,皇帝的一大群妻子與一大群兒女,則由太子傅官署與宗正府會同管轄(除了皇子公主的學業歸太子傅官署,其餘有關血統認證爵位確定等一概由宗正府管轄)。

  從實際效果說,這一變革完全打破了此前數千年穩定的君王后宮傳統,帶來了諸多無所適從的混亂,也帶來了諸多未曾預料到的開放與方便。最大的混亂是,包括皇帝一大群妻子在內的後宮的所有女子,其言行功過沒有了細膩有度的考察,過錯也很難做到及時制裁。因為,對皇帝的妻子們與各等級的女官宮女們,由內侍官署的太監們履行督導是很難的,而由分別隸屬於郎中令與宗正府的皇城機構與皇族機構的朝官們履行督導,更是不可能的。於是,皇帝的妻子們儘管爵位高低不同,但因為其榮辱不再與所生子女的嫡庶地位相連,而在實際上沒有了差別。這種嫡庶之別,是宗法制根基之一,在古代的地位差別幾乎是本質性的。由於沒有了這一最為重要的差別,其導致的實際後果便是:所有的後宮女子都可以做皇帝的妻子,不同僅僅在於爵位高低;而只要能為皇帝生下一個子女,則立即便是實際上的妻子。於是,女子們的諸般矛盾自然多了起來,誰能與極少見到的皇帝儘可能多地同榻共枕,便成了最為實際的爭奪內容。

  與這種表面混亂相連,最大的好處是後宮女子相對開放了,活動方便了。後宮管理的官署化,使女子們和皇子公主們接觸朝官的機會大大增多,與外界交往的機會自然也大大增多了。自然而然地,後宮不再是全封閉狀態了。當然,這裡有一個大根源,這便是戰國的奔放風習依舊在焉。戰國之世,各國風習都很奔放自由。起自馬背部族的秦人趙人,更是遠遠沒有後來的拘謹。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后,能對著外國使節公然談論丈夫與自己的性交方式;嬴政的母親趙姬能與外臣公然私通,且與後來的嫪毐生下了兩個兒子。凡此等等,皆從一個側面證實了那時的大自由風習。

  然則,嬴政皇帝並沒有因為這種奔放與自由,而成為糜爛的君王。事實恰恰相反,全副心思都在國家政務的嬴政,除了外出巡政,只要在咸陽,幾乎總是不分晝夜地在書房忙碌。用當時老百姓的話說,皇帝忙,忙得連放屁的空兒都沒有!如此一個皇帝,根本不可能如後世皇帝那般,將每晚需要同榻的女子事先選定,而後再由太監侍寢,站在榻旁記錄交配的時刻,以確證子女血統無誤。嬴政皇帝天賦異稟,體魄壯偉精力超人,然卻對男女性事既缺乏濃烈的興趣,也缺乏或細膩或狂熱的各種癖好——譬如後世諸多皇帝都具有的那種色痴色癖——為此,實在沒有刻意將某某女子銘刻在心的要死要活的心情。嬴政皇帝的時間被政務排得滿滿,性事很匆忙,也很簡單;往往是走進後宮便要發泄,要找女人,沒有任何特定目標,見誰是誰,完事即刻走人;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連交合女子的相貌都記不得了。往往是宗正府報來一個新皇子新公主出生,並同時報來母親的名字,嬴政皇帝才依稀想起連連發問,啊,是否那個女子?細細的,軟軟的,眼窩大大的?嬴政皇帝記得,自己在生下第十八個兒子胡亥之後,體魄莫名其妙地大見衰竭,對男女性事沒有了任何念想。後來,嬴政皇帝才從一個交合女子的口中得知,後宮人群之所以將胡亥稱為少子——最小的兒子,原因便在女子們彼此心照不宣,皇帝不行了。可後宮女子們未曾預料到的是,自老方士徐福醫護皇帝後,情形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皇帝又驟然雄風大長了。有時,嬴政皇帝還得接連與兩三個女子交合方能了事。所以,胡亥的少子名號還在頭上,妻子們卻又為嬴政皇帝接連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

  從古至今,嬴政皇帝在女子事上是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說渾然無覺亦不為過。帝國後宮女子眾多,因為沒有了皇后制與嫡庶制,所以整個後宮女子都泛化為皇帝的妻子群。如此一來,似乎嬴政皇帝擁有成千上萬的女子。六國貴族與後世史家更是加油添醋,將六國宮女也連同六國宮殿一起算給了嬴政皇帝,說秦宮女子之多,連渭水也被染成了胭脂河。儘管如此,嬴政皇帝卻沒有給後世留下任何一則宮廷穢聞,大概是因為嬴政皇帝的性方式不可思議的簡單化也。而這種宮廷穢聞,後世任何一個時期的皇宮都是大批量的。

  嬴政皇帝只熟悉兩個兒子,長子扶蘇,排行第十八的少子胡亥。

  他還依稀地記得,為自己生下第一個兒子的,是一個齊國商賈的女兒。那是母后趙姬在最後幾年操心自己老是不大婚,委託那個茅焦為自己物色的一個女子。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還記得那個女子的名姓,齊姬。也因為是第一個,嬴政皇帝也還記得齊姬的美麗聰慧與明朗柔美。齊姬雖是齊國女子,卻一直跟隨著商旅家族在吳地姑胥山(姑蘇山古名)長大,一口吳越軟語經常教嬴政大笑不止。不幸的是,齊姬生下第一個兒子後沒有幾年,便因隨他進南山章台宮而受了風寒,一病去了。那時候,第一個兒子還很小,有一日在池畔咿呀念《詩》,被嬴政聽見了兩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嬴政感慨中來,便給這個長子取名為扶蘇。扶蘇者,小樹也。山上生滿小樹,窪地長滿荷花。這是《詩·鄭風》中的一首歌。兒子慢慢地如同小樹般長大了,偉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極高的天賦,像極了父親,嬴政很是為此欣慰。嬴政皇帝對扶蘇的唯一缺憾,是很早察覺出扶蘇秉性中寬厚善良的一面。自然,對於尋常臣民子弟而言,寬厚善良絕非缺憾,然對於有可能成為一個君王的少年,明顯的寬厚則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實。然無論如何,扶蘇無疑是二十多個皇子中最具大器局的一個,也是眾皇子中唯一擁有朝野聲望的一個。總體說,嬴政皇帝還是滿意的。

  最熟悉的另一個,胡亥,則大為不同。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嬴政皇帝已經記不得了。胡亥因何得名,嬴政皇帝也記不得了。嬴政皇帝記得的,是這個兒子從小便有一個令人忍俊不能的毛病——外精明而內混沌,經常昂昂然說幾句像模像樣的話,兩隻大眼卻是一片迷濛混沌;讀書不知其意,練武不明其道,言不應心卻又大言侃侃,總教人覺得他哪根心脈搭錯了茬。用老秦人的話說,一個活寶。嬴政每每被這個小兒子逗得大笑一通之後,心頭便閃爍出一個念頭:我嬴政如何生得出如此一個兒子?我的心脈也搭錯了?有一次,嬴政心頭終於閃現出一幕:一個明眸皓齒的靈慧女子正在他身下連連喘息,他不知何來興緻,氣喘吁吁地問女子姓名與生身故里。女子突然開口,話語卻粗俗得驚人:「你噌噌只管弄哩,說啥哩先!」嬴政當時禁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倒很是大動了一陣……後來的很長時間裡,嬴政皇帝只要一想起那個女子的驚人美麗與驚人粗俗,都不禁會突然地大笑一陣。那個當時只顧享樂而沒有告訴他姓名的女子,便是胡亥的生母,一個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可人兒,她那迷濛的目光與胡亥何其相似乃爾……

  「出巡帶上這小子,也是一樂也!」

  嬴政皇帝兀自喃喃一樂,大踏步回書房去了。一個早晨的雪地徜徉,又不期遇上胡亥這個活寶兒子大樂了一番,嬴政的沉鬱心緒舒緩了許多。來春要大巡狩,要做的事還很多很多。畢竟,這次巡狩不比往常,一定要從容不迫地趕赴九原幕府,不能急匆匆引發天下恐慌,要壓壓復辟氣焰,要見到扶蘇蒙恬,要做好長遠部署。這步大棋,不能再耽擱了。從九原歸來,這盤新政大棋便大體沒有後顧之憂了,自己便可以歇歇了。不然,真得勞死了。那時候,若徐福他們能真得求回仙藥,自己這個皇帝就得變個活法了——

  注釋:

  ①成軍人口不是軍隊數量,而是男子中的適齡男子總數。以傳統徵發規律,成軍人口的三分之一可征為兵員,三分之二當承擔國民生計,徵發成軍人口之一半的時候極少。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大秦帝國 > 大秦帝國 第五部 鐵血文明 > 第十四章 大帝流火 第三節 隆冬時節的嬴政皇帝與李斯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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