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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長安的荔枝

衛國公楊國忠!

這是自李林甫去世之後,長安城裡最讓人顫慄的名字。

聖人在興慶宮裡陪貴妃燕遊,這位貴妃的族兄就在皇城處理全天下的大事。以至於長安酒肆里流傳著一個玩笑,說天寶體制最合儒家之道——內聖外王。聖人在內,而外面那位「王」則不言而喻……

這麼一位雲端的奢遮大人物,李善德做夢也沒想過,會跟自己有什麼聯繫。

今日觀龍霞的,居然是他?

李善德腦子裡一片混亂。難道是魚朝恩引薦自己來見楊國忠?但那張名刺上明明寫的「馮元一」啊?魚朝恩何必多此一舉?還是說,是右相自己要見我?他又是從哪兒知道我這麼個小人物?

楊國忠一直專心欣賞著霞龍,李善德也不敢講話,站在原地。老住持偶爾瞥他一眼,目光傳遞出「莫做聲」的凶光。

約莫一柱香後,夕陽最後一絲餘暉緩緩掠過龍頭,遁入夜幕。那龍彷彿也收斂起爪牙,變回凡物。楊國忠緩緩轉過頭來,手裡轉著名刺,注視著李善德。

「他說本相今日來招福寺,會有一場機緣,莫非就是你?」

李善德不知該如何答這話,連忙跪下:「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拜見右相。」

「哦,是那個荔枝使啊。」楊國忠的面孔,似乎微微露出一絲嘲諷,「說吧,找我何事?」

「啊?」

李善德驚慌地抬起頭。怎麼回事?不是您要見我嗎?怎麼看這架勢,您也不知道?那個叫馮元一的傢伙一點提示都沒給,只讓我來招福寺,還以為都安排好了一切呢。此時韓十四也不在,這,這該如何是好啊?

眼看這位權相的神情越發不妙,李善德只好拚命在心裡琢磨,該如何應對才是。他不諳官場套詞,也沒有急智捷才,只擅長數字……對了,數字!數字!

一想到這個,李善德的思緒總算有了錨,思路逐漸清晰起來。看右相的反應,魚朝恩應該還沒來得及拿轉運札子給他看,大概還在謄寫吧,那可是好大一篇文章呢,光是格眼抄寫就得……哎呀,回正題!魚朝恩既然還沒表功,那麼我就還有機會!

李善德顧不得斟酌了,脫口而出:「下官有一計,可讓嶺南新鮮荔枝及時運抵長安。」

聽到這話,楊國忠終於露出點興趣:「哦?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善德本想約略講講,可面對右相可一點都不能含糊,非得說透徹不可。他環顧左右,看到寶塔旁邊的竹林邊緣,是一面剛粉刷雪白的影壁,眼睛一亮。

這是招福寺的獨門絕技。達官貴人賞完龍霞之後,往往詩興大發,這片白牆正好用來題壁抒情。而這白壁外側不是磚,而是一層可以拆卸的木板。貴人題完詩,和尚們就把木板拆下來,移到寺西廊去,用青紗籠起。下次再有別的貴人來,依舊可以在無暇白壁上題……

「我可以借用這影壁么?」 李善德問住持。住持的腮幫子抽了幾抽,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

回答雖然含糊,但典座立刻領會了個中無奈,趕緊取來粗筆濃墨。李善德揮起筆來,先在影壁上畫出幾行詞頭。

甲。敘荔枝物性易變事
乙。敘嶺南京城驛路事
丙。敘分枝植瓮之法並鹽洗隔水之法
丁。敘轉運路線並替手交驛之法
戊。敘諸色耗費與程限事

這「詞頭」本是指皇帝所發詔書的撮要,沒想到李善德也懂得應用。楊國忠對這形式頗覺新鮮,吩咐人拿來一具胡床,就地坐下,背依寶塔看這小吏表演。

一說起庶務來,李善德便絲毫不怵。他以詞頭為綱要,侃侃而談,先談荔枝轉運的現狀與困難,再一一擺出治策,配合三次試驗詳細解說,最後延伸開來,每一項措施所涉衙署、成本核算與轉運程限。有時文字不夠盡意,還現場畫出格眼簿與輿地簡圖,兩下比照,更為直觀。

他說得興奮,只是苦了招福寺的和尚,李善德每說一段,便喊換一塊新的白板來。十幾頁過去,寺里的庫存幾乎罄盡。好在李善德的演說總算也到了尾聲,他最後在影壁上用大筆寫了十一兩個字,敲了敲板面:

「十一日,若用下官之法,只要十一日,鮮荔枝便可從嶺南運至長安,香味不變!」

聽到這個結論,楊國忠捋了一下長髯,卻沒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身邊不乏文士,說起治國大略吹得天花亂墜,好似輕薄的絹帛漫天飛舞;而李善德講得雖無文采,卻像一袋袋沉甸甸的糧食。他原來在西川干屯田起家,後來在朝里做過度支員外郎和太府寺卿,一直跟錢貨打交道,對後者其實更有好感。

此人前後談了那麼多數字,若有一絲虛報,便會對不上榫頭。可楊國忠整個聽下來,道理關合,論證嚴絲合縫,竟找不出什麼破綻,可見都是錘鍊出的實數。

他從胡床上站起來,對這個轉運法不置一詞,只是淡淡問道:「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說與我知?」

李善德剛要回答,腦子裡突然閃過韓承下午教誨的為官之道:「和光同塵,好處均沾,花花轎子眾人齊抬。」 一霎時福至心靈,悟性大亮,連忙躬身答道:

「下官德薄力微,何敢覥顏承此重任。願獻與衛國公,樂見族親和睦,足慰聖心。」

這一刻,古來諂媚之臣浮現在李善德背後,齊齊鼓掌。

李善德知道。隨著轉運之法的落實,新鮮荔枝這個大盤子是保不住的。與其被魚朝恩貪去功勞,還不如直接獻給最關鍵的人物,還能為自己多爭取些利益。那個「馮元一」讓他來招福寺的用意,想必即在於此。

楊國忠聽慣了高端的阿諛奉承,李善德這一段聽在耳朵里,笨拙生硬,反倒顯出一片赤誠。尤其是「族親和睦」四字,讓楊國忠頗為意動。

他與貴妃的親情,緊緊連繫著聖眷,這是右相最核心的利益,一絲一毫都不能疏忽。新鮮荔枝如果真可以博貴妃一笑,最好是經他之手送去——李善德那一句話,可謂是正搔到癢處。

楊國忠略做思忖,開口道:「本相身兼四十多職,實在分身乏術。這荔枝轉運之事,還得委派專人盯著,你可有什麼推薦的人選么?」 李善德回道:「宮市副使魚朝恩,可堪此任。」

楊國忠嘿了一聲,這人也不是很傻嘛,居然聽出暗示來了。他把玩著手裡的名刺,心中已如明鏡一般:「好,好,你既然送我這個人情,我也便還你一個。」

李善德詫異地抬起頭,不知道他在跟誰說。楊國忠道:「貴妃六月初一誕辰將至,魚副使有太多物事要採買,就不給他添負擔了。這件事,你有信心能辦下來么?」

「只要轉運之法能十足貫徹,下官必能在六月初一之前,將荔枝送到您手裡。」

李善德大聲道。他必須努力證明,自己有無可替代的核心價值,才不會在這個大盤被擠出局。

楊國忠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銀牌遞給他。這牌子四角包金,中間鏨刻著「國忠」二字。衛國公本名楊釗,其時天下流傳的圖讖中有「金刀」二字,他怕引起忌諱,遂請皇帝賜名「國忠」,這塊銀牌即是當時所賜。

李善德接了牌子,又討問手書,以方便給相關衙署行去文牒。楊國忠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你拿了我的牌子,還要照章發牒,豈不壞了本相的名聲?——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李善德唯唯諾諾,小心地把牌子收好。

其實,楊國忠不給手書,還有一層深意。倘若李善德把事情辦砸了,他只消收回銀牌,兩者之間便沒任何關係,沒有任何文書留跡,切割得清清楚楚。

李善德想不到那麼深,只覺得右相果然知人善用。他忽然想到一事,高興地補充道:「這次轉運,所費不貲。有嶺南胡商蘇諒願意報效朝廷,國庫不必支出一文,而大事可畢。」

「嶺南胡商?瞎胡鬧。我大唐富有四海,至於讓幾個胡人報效么?體面何在!」

李善德有些驚慌:「那些胡商既然有錢,又有意報國,豈不是好事?」

「關於這次轉運的錢糧耗費,本相心裡有數。」 楊國忠不耐煩地擺擺手。

「下官也是為了國計儉省考慮,少出一點是一點……」 他想到對蘇諒的承諾,不得不硬著頭皮堅持。

楊國忠有些不悅,但看在李善德獻轉運法的份上,多解釋了一句:「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動用太府寺的國庫,亦無需從聖人的大盈內帑支出。你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說完他把身子轉過去,繼續看塔上的蟠龍。李善德知道談話結束了。

至於那名刺,楊國忠既沒有還的意思,也沒提到底是誰。

李善德收好銀牌,跟著典座朝外走去。走著走著,他忽然發現不對,這似乎不是來時的路。典座笑道:「外頭早已夜禁。這裡的禪房雖不軒敞,倒也算潔凈,大使何妨暫住一宿?」

招福寺的禪房,可不是尋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錢。李善德受寵若驚,剛要推辭,典座又從懷裡取出一卷佛經:「怕大使夜裡無聊,這裡有《吉祥經》一卷,持誦便可辟邪遠祟。」

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打算收錢?李善德只好跟著典座來到一處禪房。這禪房設在一片桃林之中,屋角還遍植丁香、牡丹與金鈴鐺草,果然是個清幽肅靜的地方。

典座安排完便退走了。李善德躺在禪房裡,總有些惴惴不安,隨手把《吉祥經》拿來,展開還沒來得及讀,就有一張紙掉了出來。他撿起一看,竟是自己簽的那一軸香積契,從騎縫的那一半畫押來看,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

「這什麼意思?他們不要還了?」 李善德先有些發懵,後來終於想明白了。住持親見楊國忠賜了自己銀牌的,自然要略作示好。兩百貫對百姓來說,是一世積蓄,對招福寺來說,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罷了。

這一夜,李善德抱著銀牌,一直沒睡著。他終於體會到,權勢的力量竟是這等巨大。

四月二十四日,李善德沒回家,一大早便來到了皇城。

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兵部駕部、職方兩司、太僕寺典廄署以及長安附近諸牧監、戶部度支司、倉部、金部、太府寺左藏署等衙署的正職主事們,連上林署的劉署令也都叫來,密密麻麻坐在一圈。

這其中不乏熟人,比如度支派來的那個主事,就是兩天前叱退了李善德的老吏。他此時臉色頗不自在,縮在其他人身後,頭微微垂下。有右相的銀牌在,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善德突然覺得很荒謬,他依足了規則,卻處處碰壁;而這麼一塊不在任何官牘里的牌子,卻暢行無阻。

難道真如楊國忠所說,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李善德沒時間搞私人恩怨。他直接開門見山,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拿出了數十卷空白的文牒,直接分配起任務來。駕部要調集足夠多的騎使,以及跟沿途水陸驛站聯絡;典廄署負責協調全國牧監,就近給所有的驛站調配馬匹;戶部要協調地方官府,調派徭役白直;太府寺要撥運錢糧補給、馬具裝備;就連上林署,都分配了調運冰塊的庶務。

能想到砍樹運果的法子,並不出奇,稍做調研即可發現。轉運的精髓與難點,其實是在以此延展出的無數極瑣碎、極繁劇的落地事項。整整一個上午,上林署官廨里一直響著李善德的聲音。各位主事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兒。前日的委屈,今日徹底逆轉過來。

拋開內心對這個幸進小人的鄙夷,這些老吏們對李善德的工作思路還是相當欽佩的。

李善德發給他們的,是一系列格眼簿子,裡面將每個衙署的職責、物品列表、要求數量、地點、時限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兩個衙署需要配合比對,把簿子拿出來,還可以合併成一個,設計得極為巧妙。整個安排下來,流程清楚,職責準確。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聽還是做得實在,幾句就判斷出來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請各位主事暢所欲言,看有無補充。他們見他不是客氣,也便大著膽子提出各種意見,有價值的,都被一一補進轉運法度裡面。連荔枝專用的通行符牒什麼樣子、過關如何籤押都考慮到了。

午間休息的時候,魚朝恩來找過一次,他拿出札子,交還給李善德,說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學淺,實在讀不透,只好歸還原主。他講話時還是那麼風度翩翩,言辭懇切,不見一絲嫉恨或不滿在臉上。李善德懶得說破,跟他客氣了幾句,送出門去。

下午他們又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算是最終敲定了荔枝轉運的每一個細節,李善德長舒一口氣。原來他限於預算與資源,很多想法無法實現,只好絞盡腦汁另闢蹊徑。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後支撐,便不必用什麼巧勁了。

以力破巧,因地制宜。總之一句話,瘋狂地用資源堆出速度,重現漢和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的盛況。

李善德在規劃好的那一條荔枝水陸驛道上,配置了大量騎使、驛馬、快舟與槳手、縴夫,平均密度達到了驚人的每六十里一換,換人,換馬。而且根據道路特點,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樣。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間的當陽道一帶,官道平直,密度便達到了三十里一換;而在大庾嶺這一段盤轉山路上,則雇請手腳矯健的林邑奴,負瓮取直前行,讓騎手提前在山口等候。

當然,如此轉運,花費恐怕比之前的預算還高。不過右相說他會解決,李善德便樂得不提。各個衙署的主事們,也都默契地沒開口去問,各自默默地先從本署賬上把錢墊上……

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李善德宣布,他會親自趕去嶺南,盯著啟運的事。其他人也要即刻動身,分赴各地去催辦庶務。所有的準備,必須在五月十九日之前完成,否則……他掃了一眼下面的人群,沒有往下說,也不必說。

散會之後,李善德算算時間,連回家的餘裕都沒有。他托韓承給夫人捎去消息,便連夜騎馬出城了。

這一次前往嶺南,李善德也算是輕車熟路,只是比上一次行色更為匆匆,更無心觀景。他日夜馳騁,不顧疲勞,終於在五月九日再度趕到廣州城下。

廣州的氣候比上一次離開時更加炎熱,李善德擦了擦汗水,有些憂心。這邊沒有存冰,荔枝出發的前兩天,在這個溫度下挑戰可不小。

比天氣更熱情的,是經略府的態度。這一次,掌書記趙欣寧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見李善德抵達,滿面笑容,喚來一輛四面垂簾的寬大牛車,車身滿布螺鈿,說請尊使上車入城,何節帥設宴洗塵。

很顯然,嶺南朝集使第一時間把銀牌的消息傳到了。

「皇命在身,私宴先不去了。」 李善德淡淡道。一來他不太想見到何履光,二來也確實時辰緊迫。

「也好,也好。何節帥在白雲山麓有一處別墅,涼爽清靜,正合尊使下榻。」

「還是上次住的館驛吧,離城裡近些,行事方便。」

連吃了兩個軟釘子,趙欣寧卻絲毫不見惱怒。他陪著李善德去了館驛,選了間上房,還把左右兩間的客人都騰了出去。

安排好之後,趙欣寧笑眯眯地表示,何節帥已作出指示,嶺南上下一定好好配合尊使,切實做好荔枝運轉。李善德也不客氣,說麻煩把相關官吏立刻叫來,須得儘早安排。

趙欣寧吩咐手下馬上去辦,然後從懷裡掏出大小兩串珍珠額鏈。珠子圓潤剔透,每個都有拇指大小,說是給尊夫人與令嬡選的。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他想了想,剛要張嘴問尋找林邑奴屍骸的事,沒想到趙欣寧先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紙:

「大使在鐵羅坑遇到的事,廣州城都傳遍啦。忠僕勇斗大蟲,護主而亡,何節帥以下無不嗟嘆,全體官員捐資立一塊義烈碑。如果大使肯在碑上題幾個字,必可使忠魂不致唐捐。」

李善德眼眸一凜,這趙欣寧真是精明得很,他的想法全被算中了。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鐵羅坑的事這麼揭過去,拿林邑奴來賣個好。

他本想把麻紙摔開,可一想到林邑奴臨死前的模樣,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後更是慘遭虎吻,連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處。若能為他豎起一塊碑,認真地當成一個人、一個義士來祭奠,想必九泉之下也會瞑目吧…

李善德不擅文辭,拿著毛筆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借了杜子美的兩句詩:「我始為奴僕,幾時樹功勛」。趙欣寧贊了幾句,說等碑文刻好,讓大使再去觀摩。

李善德牢記韓十四的教誨,拿出一軸早準備好的謝狀,請趙欣寧轉交何節帥。謝狀里駢四儷六寫了好長一段,中心意思是沒有嶺南經略府的全力支持,此事必不能成。荔枝轉運若暢,當表何帥首功云云……

趙欣寧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調度人員上面積極起來。半個時辰之後,二十幾位官吏便聚齊在館驛。李善德也沒什麼廢話,把在長安的話又講了一遍,只不過內容更有針對性。

這裡是荔枝原產地,是整個運轉計劃最關鍵的一環。如何劈枝,如何護果,如何取竹,如何裝瓮,路上如何取溪水降溫,必須交代得足夠細緻。

李善德特別提到,阿僮姑娘的果園,從即日起列為皇莊,一應出產皆供應內廷。這樣一來,也算是為阿僮提供一層保護,省得引起一些小人豪強的覬覦。

把工作都安排下去之後,李善德遣散了他們,從案几上端起一杯果茶,潤了潤冒煙的嗓子。真正操辦起,他才發現真是有無數事務要安排,簡直應接不暇。這時門口有人傳話,說蘇諒來了。

一聽這名字,李善德一陣頭疼。可這事遲早要面對。他拿起筆墨紙硯擺了一陣,覺得不能這麼逃避,只好說有請。

蘇諒一進門,便放下手裡的一個大錦盒,向李善德道喜,看來他也聽說了右相銀牌之事。

一陣寒暄之後,李善德說:「蘇老啊,我跟戶部那邊講過了。你襄助的一應試驗費用,回頭報個賬,我一併攤入轉運錢里,給你補回來。說不定還能給你從朝廷弄一個義商的牌匾,以後市舶司也要忌憚幾分。」

李善德見面便主動開列了一堆好處,希望能減緩一點壞消息的衝擊。蘇諒何等敏銳,一聽便覺得不對勁,皺起眉頭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過約定的。莫非有了什麼變故么?」

李善德舉起杯子,掩飾著自己的尷尬,半天方答道:「報效之事,暫且不勞蘇老費心,朝廷另有安排。」

「這是為何?」 蘇諒看著李善德,語氣平靜得可怕。

事實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確答案,楊國忠沒讓他管錢糧的事。可這種高層給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著跟蘇老說,遲疑了半天,也沒想好怎麼解釋。

蘇諒那張滿臉褶皺的面孔,卻越發不悅了。

「大使在困頓之時,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資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莫非大使富貴之後,便忘記貧賤之交了?」

「蘇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記在心上的。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輕言微……」

「人輕言微?你最人輕言微的時候,找小老借錢時怎麼不說?」

「這是兩碼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爭取過沒有?」

李善德登時語塞。他確實沒有特別努力爭取過,因為爭取也沒用。右相做的決定,誰敢去反對?他憋了半天,訕訕道:「荔枝轉運我能做主,可錢糧用度卻是從另外一條線走,不在我許可權之內。」

蘇諒氣得笑起來:「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嶽倒,吐得乾乾淨淨啊。」 李善德面色慚紅,手腳越發局促不安:「蘇老放心,我的許可權之內,還款絕無問題,利息也照給,不讓您白忙一場。」

「白忙一場?你知道什麼叫白忙一場?」 蘇諒霍然起身,像只老獅子一樣咆哮起來:「小老就因為信任大使你的承諾,整個商團的同仁們早早去做了報效的準備。如今你一句辦不了,商團這些準備全都白費了,撒出去的承諾也收不回來了,這裡面損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像么?」

李善德確實想像不出來,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著口水。待得蘇諒噴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這一次轉運,以後每年都有,我會為你爭取。」

蘇諒冷笑起來:「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還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陞官去了,倒拿這些來敷衍!」

被他這麼數落,李善德心裡也忍不住拱起火來:「您先前借我的那兩筆,我已用六張通行符牒償還了。剩下的一千貫,是我欠您的不假,我會請經略府儘快墊付撥還。其他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

望著板起面孔的李善德,蘇諒惱悲交加,伸出戴著玉石的食指,點向李善德的額頭直抖:「李善德,小老與你雖然做的是買賣,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當你是好朋友,這次你回來,還計劃著請你去給廣州港里的各國商人講講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轉轉。可你竟,你竟這麼跟小老算賬……」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極,便拿出「國忠」銀牌,擱在自己面前一磕:「蘇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對方到底是誰從中作梗。可蘇諒卻誤會了,以為他是把楊國忠抬出來嚇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勢壓人?」

「不,不是,蘇老你誤會了。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說我能怎麼辦?」

可這句解釋聽在蘇諒耳朵里,根本就是欲蓋彌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來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別過!這壽辰禮物,就是丟海里好歹也能聽個響!」 說完重新把錦盒抱在手裡,轉身離去。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虧蘇諒還記得。那個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狐狸,這是把他當真朋友,才突然爆發出孩子似的脾氣。他一時愧疚交加,有心衝出去再解釋幾句,可又趕上一堆文牘送到案牘。荔枝運轉迫在眉睫,實在不容在這些事情上扯皮,這位荔枝使只能強壓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買一份厚禮去廣州港,再設法重修舊好吧。

他又忙了整整一個下午,辦起事來卻沒了之前行雲流水的通暢感。李善德發現,他早已把蘇諒當成一個朋友,而非商人,鬧成這樣,實在令他情緒大受打擊。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李善德才算恢復點精神,因為阿僮過來探望他了,連花狸都帶了過來。

花狸一見這房間內鋪著柔軟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懷抱,避開李善德的擁抱,徑直去了牆角蜷起來,呼呼大睡。

阿僮這次帶了兩筐新鮮荔枝,居然身後還跟著幾個同庄的峒人。他們一見到李善德,就開始哄哄地叫起來,說要喝長安酒。李善德這才想起來,他之前答應過他們,要帶些長安城出產的佳釀到嶺南來。所以這些人一聽說城人回來了,便跑過來討酒喝。

李善德笑容頗不自然。他這次趕回嶺南,日夜兼程,連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帶酒回來。阿僮見他有些不對勁,拽到一邊悄聲問道:「城人,酒你忘帶啦?」

「哎,哎,事務繁忙,真的沒空帶。」

「我的蘭桂芳你也沒帶?」

「慚愧,慚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還給忘了!你的記性還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帶回去了!」 她說完,走到峒人們面前,嘰嘰咕咕地解釋。峒人們發出失望的嘆息聲,可終究沒有鬧起來。

李善德趁機說我請大家喝廣州城裡的酒。峒人們一聽,也是難得的機會,復又興奮起來。李善德讓驛館取來幾壇波斯酒,拍開壇口,請大家開懷暢飲。這些峒人一邊喝著,一邊大叫大唱,在房間內外躺了一地。驛館的掌柜一臉厭惡,可礙於李善德的面子,只得忍氣吞聲地小心伺候著。

阿僮倚著案幾,拿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斜眯著眼看那個掌柜,對李善德道:「瞧,你們城人看我們峒人,就是這種眼神,就好像一條細犬跑到他榻上似的。」

李善德「嗯」了一聲,卻沒答話。手裡這醇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讓他想起蘇諒來。阿僮見他有心事,好奇地問起,李善德便如實說了。

阿僮驚道:「原來今天是你生日。」 李善德啜了一口酒,苦笑:「五十三了,還像個轉蓬似的到處奔波,不得清閑。」

「那你幹嘛還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哇。就像蘇老這事,我固然想踐諾,卻也無可奈何。」 他瞥了眼大睡的花狸:「還是你和花狸的生活好,簡單明了,沒那麼多煩惱。」

阿僮從筐里翻出一枚碩大的荔枝:「喏,這是今年園子目前結出最大的一枚,我們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據說吃了以後能延年益壽。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給你吃吧。」 李善德接過荔枝,有點猶豫:「這如今可都是貢品了。」 阿僮一拍他腦袋:「園子里多了,不差這一枚。你不吃我送別人去。」

李善德輕輕剝開來,裡面現出一丸溫香軟玉,晶瑩剔透,手指一觸,顫巍巍的好似脂凍,果然與尋常荔枝不同。他張開嘴,小心翼翼地一整個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時如驚浪一般,拍過齒縫,漫過牙齦,滲入滿是陰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為之一澄。

「謝謝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為然地一擺手:「謝什麼,好朋友就是這樣的。你忘了給我帶酒,但我還是願意給你拿丹荔——那個蘇老頭真是急性子,怎麼不聽你解釋呢?」

「唉,這件事錯在我,而且他的損失也確實大。找機會我再報償他吧。」 李善德拍了拍腦袋,想起了正事,「哎,對了。你的園子,掛著的荔枝還夠吧?」

「你這人真啰嗦,問了幾遍了?都留著沒摘呢。」 阿僮說到這個,仍是氣鼓鼓的,「你們城人壞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條枝幹。運走一叢,要廢掉整整一棵好樹呢。」

「我知道,我知道。橫豎一年只送去幾叢,不影響你園子里的大收成。我會問皇帝給你補償,好布料隨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長安酒兌現了再說!」

「呃,快了,快了。眼看這幾日即將啟運,我一到長安馬上給你發。」

李善德帶著微微的醉意承諾。他把花狸攬過來,揉著肚子,撥弄著耳朵,聽著呼嚕呼嚕的聲音,也不知是打鼾還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誹了一句,這樣的主子,伺候起來才真是心無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後,發現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離開,只把花狸剩在他懷裡。他想趕緊起身辦公,花狸卻先一步縱身躍到案几上,一腳把銀牌踢到地上去,然後伸出爪子把文書邊緣磨得參差不齊。他嚇得想要把它抱開,它一回身,居然開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來。

「要說不畏權貴,還得是你呀。」 李善德又是無奈又是欽佩,掏出一塊魚乾,這才調開了聖主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來。

在花狸眼中,右相這塊銀牌不過是塊磨牙石頭,可在別人眼睛,卻比張天師的請神符還管用。李善德有了它,對全國驛傳都可以如臂使指。

這些天里,除了嶺南這邊緊鑼密鼓地忙碌之外,驛站沿線的各種準備工作也陸續鋪開。雪片一樣的文牘匯總到廣州城裡,讓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個時辰才應付得了。他在牆上畫了一條橫線代表驛路,每一處驛站配置完畢,便劃一根豎線在上頭。隨著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豎線與日俱增,橫線開始變得像是一條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趙欣寧又一次來訪。這次他沒帶什麼禮品,反而面帶神秘。

「尊使可還記得那個波斯商人蘇諒?」

李善德心裡「咯噔」一下,難道他去經略府鬧了?趙欣寧見他面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經略府在廣州附近查處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隊,發現他們竟偽造五府通關符牒。」

李善德吃了一驚,在這個節骨眼上,經略府突然提出這個事,是要做什麼?趙欣寧淡淡道:「這些胡商偽造符牒不說,還在上頭偽造了尊使的名諱,妄稱是替荔枝使做事。這樣的符牒,居然偽造了五份,當真是膽大包天!」

趙欣寧見李善德臉色陰晴不定,不由笑道:「我知道尊使與那胡商有舊。不過他竟打著你的旗號招搖撞騙,可見根本不念舊誼。尊使不必求情,經略府一定秉公處理。」

李善德總算聽明白了,趙欣寧這是來賣好的。他一定是聽說蘇諒和自己鬧翻了,故意去抓五張符牒的把柄,還口口聲聲說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頭。這樣一來,既替李善德出了氣,又把他私賣通行符牒的隱患給消除了。

看來追殺一事,經略府始終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動地賣個大人情。

「你……你們打算怎麼處理他?」 李善德有點著急,想趕緊澄清一下。

「市舶司的精銳,已整隊前往老胡商的商號,準備連根拔起。」

李善德雙眼驟然瞪圓,失態似地抓住趙欣寧雙臂:「不可!怎麼可以這樣!你們不能這麼做!」趙欣寧語重心長道:「尊使,既已鬧翻,便不可留手。婦人之仁,後患不絕……」

可他話沒說完,李善德已瘋了一樣衝出館驛,遠遠傳來他的高喊聲:「備馬!快備馬!我要去廣州港!」

趙欣寧望著這婦人之仁的荔枝使,著實有點無奈。事已至此,你現在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就能挽救蘇諒?就算救下來,難道因報效而起的齟齬,便能冰釋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快走幾步,喊著說尊使我們同往,我給你帶路。

廣州一共有三座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門為外港,珠江旁的廣州城港為內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內連帆蔽日,番夷輳輻,水面常年漂浮著幾十艘來自外洋三十六國的大船寶舶,極為繁盛。

李善德一路趕到廣州港,趙欣寧本以為他要去阻攔對蘇諒貨棧的查抄,不料他卻一口氣跑到碼頭邊緣,朝著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著望著,李善德一屁股癱坐在棧橋上,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沁出來。

恰好市舶司的查抄行動已然結束,負責的伍長把抄收名單交給趙欣寧。他走到李善德面前,把名單遞過去:「剛剛收到消息,蘇諒的幾條大船聽到風聲,昨天連夜拔錨離港了,這是他們來不及搬走的庫存,尊使看有無合意的,筆端上好處理。」

李善德拿過清單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突又跳起來,揪住趙欣寧的衣襟狂吼:「你們這群自作聰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轉運計劃里,有一樣至關重要的器物——雙層瓮。無論是分枝植瓮之法還是鹽洗隔水之法,都用得著它。不過這個雙層瓮,只有蘇諒的船隊里才有,別處基本見不到。不是因為難燒,而是因為它的應用範圍十分狹窄,平時只是用于海運香料防潮。除了蘇諒這樣的香料商人,沒人會準備這東西。

李善德在擬定計劃時,為了節省費用,沒有安排工坊燒制,打算直接從蘇諒那裡採購。即使兩人鬧翻,李善德還在幻想多付些絹帛給他,彌補報效未成的損失。

現在倒好,經略府貿然對他下手,讓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了。

這位老胡商的嗅覺比狐狸還靈敏,一覺察到風聲不對,立刻壯士斷腕,揚帆出海。更讓李善德鬱悶的是。蘇諒並不知道經略府自作主張,只會認為是李善德想斬草除根。兩人之間,再無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軟肋是這雙面瓮,沒它,荔枝轉運便不成,所以在撤離時果斷帶走了所有的存貨——這是對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最好的報復!

聽明白個中緣由,趙欣寧的臉色也變得煞白。一個賣人情的動作,反倒把荔枝運轉給毀了,這個責任,縱然是他也承擔不起。

「那……請廣州城的陶匠現燒呢?」

「今天已經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發,根本來不及!」

「全廣州賣香料的又不止他蘇諒一個,我這去讓市舶司聯絡其他商人,清點所有貨棧!」

趙欣寧跌跌撞撞跑開了,李善德望著煙波浩渺的珠江水面,心中泛起的愁苦,怕是連丹荔都化不開。一來是與蘇諒這個誤會,怕是至死也解不開,二來千算萬算,沒想到居然在這裡出了變數,滿口的愁苦無處訴說。

接下來的一整天,廣州港所有商棧被市舶司的人翻了個遍,結果只找到兩個,還是破損的。趙欣寧這次算是真盡了心,他忙前跑後,居然想到一個補救的辦法。

這邊的胡商嗜吃牛肉,因此廣州城裡的聚居區里有專殺牛的屠戶,並不受唐律所限。有些奸滑的牛販子為了多賺些錢,賣牛前故意給牛嘴裡灌入大量清水,把胃撐得很大。趙欣寧原本是販牛出身,對這些市井勾當熟悉得很。他的辦法是:取來新鮮牛皺胃,塞入一個單層瓮內,先吹氣膨大,內側用石灰吸去水分,抹一層蜂蠟定形,再將食道口沿壇口一圈膠住,只留一處活口。

需要給外層注水時,只要把活口打開,清水便會流入壇內壁與胃外壁之間的區域。牛胃不會滲水,可以保證內層的乾燥,同時可以透氣。這樣一番操作下來,勉強可以當做一個雙層瓮來使用。

唯一比較麻煩的是,牛胃會隨時間推移發生腐爛。即使用石灰處理過,也只能支撐數日,需要更換新的。

李善德對這個辦法很不滿意。首先它沒經過試驗,不知對植入瓮中的荔枝枝幹有什麼影響;其次,三日就要更換一個新胃,還得準備石灰、蜂蠟等備料,這讓途中轉運的負擔變得更加繁重,憑空增加了許多變數。

但他已無餘裕去慢慢挑選更好的材料了。走投無路的李善德只得告訴趙欣寧,限一日之內,把所有的瓮具準備出來。而且接下來啟運的所有工作,也將交給他來完成。

「我一定儘力辦妥,但尊使您要去哪兒?」 趙欣寧問。

「我會提前離開廣州,摸排線路。」 李善德揉著太陽穴,疲憊地回答。

雙層瓮的事情出了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等到十九日和荔枝轉運隊一起出發。沿途類似的突發事件有很多,這在文書里是看不出來的,他得提前把驛路走一遍,清查所有的隱患。

李善德現在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能壓榨自己。

可他沒想到的是,就在即將離開之時,又一個意外發生了。

這一次的麻煩,來自於阿僮。

五月十五日一大早,李善德快馬上路。他會先去一趟從化,用眼睛最後確認石門山下的荔枝長勢,然後再踏上歸路。

可以一到莊子門口,他驚訝地發現,大量的經略府士兵圍在園子內外,熱火朝天地砍伐著荔枝樹。而阿僮和很多峒人則被攔在外圈,驚恐而憤怒地叫喊著。

「這,這是怎麼回事?」 李善德勒住馬頭,厲聲問道。

現場指揮的,正是趙欣寧。他認出李善德,連忙過來解釋說,他們是奉命前來截取荔枝枝節,行掇樹術,做轉運前的最後準備。

這件事李善德知道,本來就是他安排的。他在第二次抵達嶺南之前,曾委託阿僮做了一次試驗,如果將荔枝幹節提前截下,放在土裡溫養,等隱隱長出白根毛,再移植入瓮中,存活時間會更長——謂之「掇樹之術」。

事實上,這不是什麼新鮮發明。廣東這邊種新荔枝樹,早已不是靠埋荔枝核,那樣太慢,而是取樹間好枝颳去外皮,以牛屎和黃泥封壅, 待生出根須之後,再鋸斷移栽。這正是掇樹之術的原理,峒人則稱為高枝壓條。

「我知道到了行掇樹術的日子,但你們為什麼砍了這麼多?」

李善德憤怒地朝園中觀望,只見將近一半的荔枝樹都慘遭毒手,粗大的干枝被鋸下,殘留著半邊凄慘的軀幹,如同一具具被車裂的遺骸。他記得自己明明規定過,這一次的運量只要十叢荔枝,最多砍十棵樹就夠了啊。

趙欣寧「呃」了一聲,還沒回答。那邊阿僮已經發現了李善德的蹤影,大哭著跑了過來。李善德的印象里,這個姑娘永遠是一張開朗爽快的笑臉,這還是第一次見她面露絕望與惶恐,和自己女兒有一年看燈走失時的神情一樣。他不禁大為心疼。

「城人,他們欺負我!他們要把我阿爸阿媽種的樹都砍掉!」 阿僮帶著哭腔喊道,嗓子嘶啞。

「放心吧,阿僮,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 李善德重新把嚴厲的目光轉向趙欣寧:「快說!為何不按計劃截枝!誰讓你們多砍的?」

他從來沒這麼憤怒過,感覺就像看到自己女兒被人欺負似的。可趙欣寧從懷裡取出一軸文書來。李善德展開一看,整個人頓時呆住了。

這是來自京城的文牒,來自於楊國忠本人。李善德正為雙層瓮的事忙得暈頭轉向,這個指示便轉去趙欣寧手裡。文書內要求:六月初一運抵京城的荔枝數量,要追加到三十叢。

怎麼會這樣?萬事即將具備,怎麼上頭又改需求?

饒是李善德是個佛祖脾氣,也差點破口大罵出來。他楊國忠知不知道,需求數量一變,所有的驛乘編組都得調整,所有的交接人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麼簡單。

趙欣寧也是一臉無奈。他拉住李善德衣袖,低聲道:「貴妃娘娘吃到了荔枝,那麼她的大姐韓國夫人要不要吃?三姐虢國夫人要不要吃?楊氏諸姐妹哪個都得照顧到,右相就只能來逼迫辦事之人,咱們那些倒霉蛋是不怕被得罪的。」

「那砍三十叢就夠了,何必把整個園子都……」

說到這裡,李善德自己先頓住了,趙欣寧苦笑著點了點頭。

李善德是做過冰政的人,很了解這個體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頭說要一塊冰,中間為求安全,會按十塊來調撥。下頭執行的人為了更安全,總得備出二十塊才放心。層層加碼,步步增量,至於是否會造成浪費,並沒人關心。

所以右相要三十叢荔枝,到了都省就會增加到五十叢,轉到經略府,就會變成一百叢,辦事的人再打出些餘量,至少也會截下兩百叢。李善德無法苛責任何人,這與貪腐無關,也與地域無關,而是大唐長久以來的規則。

阿僮看李善德呆在馬上,久不出聲,急得直跺腳:「城人,城人,你快說句話呀!你不是有牌子嗎?快攔住他們呀!」

李善德緩緩垂下頭,他發現自己的聲帶幾乎麻痹掉了,連帶著麻痹掉的,還有那顆衰老疲憊的心臟。

是,右相的命令非常過分,張嘴就要加量,絲毫沒考慮到一線辦事之人的難處。但那是右相啊,一個小小的荔枝使根本無力抗衡。更何況,如果他現在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會立刻罷手,停下所有的事。屆時連轉運隊伍都無法出發,一切可都完了。

這麼複雜的事,他實在沒法跟阿僮解釋清楚。可少女仍在哀哀地哭號著,雙眼一直停在他身上。她打不過那群如狼似虎的城人,只有這一個城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

「阿僮啊,你等等。等我從京城回來,一定給你個交代……」 李善德的口氣近乎懇求。

「城人,你現在不管嗎?他們可是要砍阿爸阿媽的樹啊!」 阿僮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李善德還要開口說什麼,她卻嘶聲叫道:「你還說這裡從此是皇莊,沒人敢欺負我,難道是騙人的嗎?」

李善德心中苦笑。正因為是皇莊,所以內廷要什麼東西,就算把地皮刮開也得交出去。他翻身下馬,想要安慰她一下,她卻一臉警惕地躲開了。

「你騙我!你騙我說給我帶長安的酒,你騙我說沒人會欺負我!你騙我說只砍十棵樹!」 阿僮似乎要把整個肺部撕來,渾身的血都湧上面頰,可隨即又褪成蒼白顏色。

「我本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阿僮猛地推開李善德,一言不發地轉頭走開。她瘦弱的身形搖搖擺擺,像一棵無處遮蔽、被烈風摧殘過的小草。

李善德急忙要追過去,卻被眼神不善的峒人們阻住了。只見阿僮跌跌撞撞走到園中,走過每一棵殘樹,喚著阿爸阿媽。待她走到深處一處砍伐現場時,突然從腰間抽出割荔枝的短刀,朝著旁邊一個指揮的小吏刺過去。

小吏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捅到了大腿,驚恐地跌倒慘叫起來。其他人一涌而上,把阿僮死死壓在地上。刀被扔開,手腕被按住,頭被死死壓在泥土裡,可她卻始終沒有朝這邊再看一眼。

正午的太陽,剛剛爬到了天頂的最高處。沒有了荔枝樹的蔭庇,強烈的陽光傾瀉下來,把整個莊子籠罩在一片火獄般的酷熱中。李善德的脖頸被曬得微微發痛,他知道,如果不立即繼續執行掇樹,這些荔枝都將迅速腐壞,讓過去幾個月的努力徹底成為泡影。而如果自己再不出發,也將趕不及提前檢查路線。

他從來沒這麼厭惡過自己,多審視哪怕一眼,胃部都會翻騰。

坐騎突然發出一聲不安的嘶鳴,猛然踢踏了幾下,李善德睜開眼,發現是花狸撓了馬屁股一下,迅速逃開十幾步遠。它注視著李善德,脖頸的毛根根豎起,背部弓起,不復從前的慵懶。

「快把她放開!不要為難她。」

李善德大聲揮動著手臂,趙欣寧原地沒動,等著他做另外一個決定。李善德強制自己挪開視線,聲音虛弱得像被抽取了魂魄:

「計劃繼續執行……」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抖動韁繩,讓馬匹開始奔跑起來。可這樣還不夠,他拿起鞭子抽打著馬屁股,不斷加速,只盼著迅速逃離這一片荔枝林。可無論坐騎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無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發現一處黑跡。

在格眼簿子的圖例里,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而墨點,則意味著荔枝發生褐變,流出汁水,徹底腐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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