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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九十章 雷雨(下)

一道閃電從京都上空的烏雲里掠過,剎那之後,一記悶雷響起,震得整座皇宮都開始顫抖起來,嘩嘩的大雨落了下來,打濕了皇城裡的一切,雨水在極短的時間內匯聚到宮殿之下,沿著琉璃瓦間的空隙向下流著,聲音極大。
此時尚是春時,若有雷,也應是乾雷轟隆,而似這種雷雨天氣,不免就顯得有些突兀與詭異,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在動怒,還是天子已然動怒。
皇帝走進了廣信宮的大門,回身緩緩將宮門關上,然後從手腕上取下一條髮帶,細緻地將自己被淋濕的頭髮束好,一絲不芶,一絲不亂,並不如他此時的心情。
長公主半倚在矮榻之上,望著他忽然吃吃的笑了起來。
在如今這個時刻,空曠的廣信宮裡忽然出現這麼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笑聲在風雨聲中回蕩著,雖然輕脆,卻是遮掩不住,四處傳遞,顯得異常詭異。
皇帝面色不變,緩緩向前走著,走到了矮榻之前,長公主的面前。
在他的身後,一道筆直的濕腳印,每個腳印之間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平均,腳印形成的線條,如同直直地畫出來般。
並沒有沉默許久,皇帝冷漠地看著李雲睿,一字一句問道:「為什麼?」
然後長公主李雲睿陷入了沉默。
她皺著好看的眉頭,青蔥般的手指輕輕敲打著身邊的矮榻,如水般的瞳子里像年輕的小女生一樣閃動著疑惑與無辜。
她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疑惑,似乎在不知所謂。
然而她最終抬起頭。仰著臉,一臉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天下權力最大地男子,朱唇微啟,玉齒輕分,輕輕說道:「什麼為什麼?」
此時距離皇帝問出那三個字,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而皇帝似乎很有耐心聽到答案。
不等皇帝繼續追問,李雲睿忽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眨著大大的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唇。說道:「你是問為什麼?」
「為什麼?」
她忽然笑了起來,站了起來。毫不示弱地站在皇帝的對面,用那兩道怨恨的目光銳利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皇帝哥哥,你是問為什麼妹妹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嫁人?還是問為什麼妹妹十五歲時就不知廉恥勾引狀元郎?還是問為什麼妹妹要養了那麼多面首?」
她輕輕咬著嘴唇,往皇帝身前逼近一步,盯著他的雙眼,用一種冷冽到骨子裡的語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長公主李雲睿放著榮華富貴,清淡隨心的歲月不過,卻要為朝廷打理內庫這麼多年。為什麼她這個蠢貨要強行壓抑下自己的噁心。為慶國的皇帝收納人才?為什麼她要勞心勞神與旁地國度打交道?為什麼她要暗中組個君山會,去殺一些皇帝不方便殺的人。去搞一些會讓朝廷顏面無光地陰謀?」
「為什麼?」李雲睿認真地盯著皇帝,一拂雲袖,尖聲說道:「皇帝哥哥。你說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愚蠢到這種地步?為什麼你是整個天下最光彩亮麗的角色,我卻甘心於成為你背後那個最黑暗地角色?為什麼我要承擔這些名聲?」
皇帝沉默著,冷漠著,可憐地看著她。
長公主忽然神經質一般地笑了起來:「這不都是為了你嗎?我最親愛的哥哥,你要青史留名,那些骯髒的東西,便必須由別人承擔著……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呢?」
「我呢?」
長公主憤怒地抓著皇帝的龍袍,恨恨說道:「我也要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屬於我的東西都奪走!為什麼你就沒有一點情份?看看你那個私生子吧……你把我的一切都奪走給了他……為什麼?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會沒有,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願意……可是,就不能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
李雲睿喘息了兩下,然後迅疾平靜下來,用一種可憐地目光看了皇帝一眼,緩緩說道:「可惜了……你那個私生子還是只肯姓范。」
……
……
皇帝沉默地看著她,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瘋了。」
「我沒瘋!」李雲睿憤怒尖叫道:「我以前地十幾年都是瘋的!但今天,我沒瘋!」
「你瘋了。」皇帝冷漠地說道:「你問了那麼多為什麼,似乎這一切地根源都在朕身上,可你想過沒有,你對權力的喜好已經到了一種畸形的程度。」
「畸形?」李雲睿皺了皺眉頭,閃過一絲輕蔑地表情,「女人想要權力就是畸形,那你這位天下權力最大的人,算是什麼東西?」
「放肆!」皇帝從喉間擠出極低沉的話語,揮手欲打。
長公主仰著臉,冷漠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手掌,根本不在乎。
「你的一切是朕給你的。」皇帝緩緩收下手掌,冷冷說道:「朕可以輕鬆地將這一切收回來。」
「我的一切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長公主冷漠地看著他,「你如果想將一切收回去,除非將我殺了。」
殿外又響起一陣雷聲,風雨似乎也大了起來,皇帝望著自己的妹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卻帶著股寒冷至極的味道:「莫非……你以為朕……捨不得殺你?」
……
……
「你當然捨得。」長公主李雲睿的眼神里忽然閃過一絲嘲弄的味道,「這天下有誰是你捨不得殺地人嗎?」無-敵’龍^書#屋@整(理
一直平靜著的皇帝,忽然被這個眼神刺痛了內心深處某個地方。
李雲睿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皇帝哥哥,醒醒吧……不要總是把自己偽裝成整個天下最重情重義的人,想必你已經去過東宮,表現了一下自己的失態,似乎內心深處受了傷……可是。騙誰呢?不要欺騙你自己,你一直等著清除掉我,你只是內心深處覺得虧欠我,所以需要找到一個理由說服你自己。」
她刻薄地說著:「是的,只是說服你自己……好讓你感覺,親手殺死自己地妹妹。那個自幼跟在你身邊,長大後為你付出無數多歲月的妹妹,也不是你地問題,而只是我……該死!」
說到該死兩個字的時候,李雲睿的聲音尖銳起來。
而皇帝在聽到東宮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半晌後緩緩說道:「你終歸是朕地親妹妹,是母后最心疼的人。如果不是到了這一步,朕無論如何也會保你萬世富貴……你亂朝綱。埋私兵。用明家,組君山會,哪一項不是欺君的大罪,然而這些算什麼……你畢竟是朕的親妹妹,朕自幼疼愛的妹妹,朕不罪你。你便無罪……這幾年裡不論你出賣言冰雲那小子,還是想暗殺范閑。朕都不怪你。因為……朕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睜開了雙眼,眼神已經趨於平靜:「但你不該插手到你那幾個侄子中間……老二已經被你帶上了歪路。雖然表面上還遮掩地好。」
李雲睿冷笑著插了一句話:「你自己地兒子,是被你自己逼瘋的。」
「那承乾呢?」皇帝狠狠地盯著李雲睿地眼睛。「你可知道,他是太子!他是朕精心培育地下代皇帝!朕將要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便要這個孩子替朕守護萬年……你若輔佐於他,我只有高興地份,但你卻迷惑於他!」
天邊又響起一聲悶雷,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震的廣信宮的宮殿嗡嗡作響,然而就在這天地之威中,皇帝憤怒的聲音依然是那般的尖銳。刺進了長公主地耳朵里。
電光透過窗戶滲了進來,耀得廣信宮裡亮光一瞬,便在這一瞬中,皇帝伸出他穩定的右手,死死地扼住了長公主的咽喉,往前推著,一路踩過矮榻,推過屏風。將這名慶國最美地女子死死抵在了宮牆之上,手指間青筋畢露,正在**!
長公主呼吸有些困難,卻沒有呼救,沒有乞憐,只是冷漠垂憐看著身前憤怒地中年男人,潔白如天鵝般的脖頸被那隻手扼住,血流不暢,讓她地臉紅了起來,反而更透出一絲詭魅動人地美感。
「朕……從來沒有想過換嫡……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承乾的將來,因為朕地江山,需要一個寬仁而有力的君主繼承,而這一切……都被你毀了!」皇帝憤怒地吼著:「為什麼!」
滿臉通紅的長公主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疑惑,旋即是瞭然之後的洞徹,她微笑著,喘息著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在做戲,原來,范閑也是在被你**,想必他以後會死的比我更慘。」
她地身體被扼在了宮牆之上,兩隻腳尖很勉強地踮在地上,看著十分凄涼,偏在此時,她卻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只是你肯定不會再讓承乾繼位了,難道你準備讓范閑當皇帝……不,皇帝哥哥,我是知道你的,你是死都不會讓范閑出頭的。」
皇帝聽見這句話,手勁緩了一些。
長公主望著他,有趣地,戲謔地,喘息著說道:「皇帝哥哥,你太多疑了,你太會偽裝了……你要磨鍊太子,卻把太子嚇成了一隻老鼠……他以為隨時都可能被你撤掉,怎麼能不害怕,怎麼不需要像我這樣可靠的懷抱?」
懷抱……長公主李雲睿似乎根本不怕死,一個勁兒地刺激著皇帝的耳膜。
皇帝盯著她,只是問道:「為什麼?」
……
……
「為什麼?」李雲睿忽然在他的掌下掙扎了起來,結果只是徒增痛苦,她尖聲怒叫道:「為什麼?沒有什麼為什麼!他喜歡我,這就是原因……本宮就喜歡**他,玩到讓你痛心,讓你絕望……」
她神經質般地吃吃笑著:「今天才知道,你的絕望痛苦比我想像的更大,我很滿意。」
皇帝木然地看著她,緩緩說道:「他喜歡你?」
「不行嗎?」長公主滿是緋紅之色的美麗臉頰,在時不時亮起的電光中顯得格外誘惑,她喘息著。驕傲著說道:「這天下不喜歡本宮的男人……有嗎?」
她看著近在咫尺地皇帝面龐,忽然怔住了,有些痴痴地抬起無力的右手,撫在了皇帝的臉上,用充滿迷戀神情的語氣說道:「皇帝哥哥,你也是喜歡我的。」
「無恥!」皇帝一手打下她的手。無-敵’龍^書#屋@整(理
李雲睿卻並不如何動怒,只是喘息著,堅定地說道:「你是喜歡我的……只不過我是你妹妹,可是……那又如何?喜歡就是喜歡,就算你把心思藏在大東山腳下。藏在海裡面,可依然會被你自己找到。心思是丟不掉的。」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像野獸一樣動情。」皇帝冷漠地看著呼吸越來越急促的妹妹,「不是所有地男人都會拜服在你的裙下。女人,永遠不要以為會站在男人地上頭。」
「你是說葉輕眉吧。」李雲睿忽然惡毒地啐了他一口,「我不是她!」
「你永遠都不如她。」皇帝忽然湊到她的耳邊說道:「就算你折騰了這麼多年,你永遠都不如她,你永遠及不上她在我心中地位置……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李雲睿的臉上忽然閃現一絲死灰之色,似乎被這句話擊中了最深層的脆弱處。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繼續在她耳邊說道:「你永遠只能追著她的腳步。可是……卻永遠追不上。現在她與朕的兒子就要接收你的一切,你是不是很痛苦?」
李雲睿掙扎了起來。用一種厲恨地眼光盯著他。
「你連朕那個私生子都不如。」窗外雷聲隆隆,皇帝在長公主耳邊輕聲說地話語,落在長公主耳中。卻比窗外的雷聲更驚心:「你先前說可以**所有地男人,你怎麼不去**他?」
李雲睿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困難無比卻又平靜無比說道:「他是婉兒的相公。」
皇帝用嘲諷地惡毒眼光看著她:「你連自己的侄子都敢下手,還知道廉恥這種字眼?」
長公主毫不示弱地可憐望著他:「我們兄妹三人,卻有我們兩個瘋子,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如果你真知道,當年就不會把自己下屬的心上人,搶進宮裡當妃子了!」
殿外的風雷聲忽然停止,內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的手掌堅毅不動,扼著長公主脆弱的咽喉,半晌沒有說話。
「當年北伐,你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長公主咳喇著,惡毒快意說道:「是陳萍萍千里突襲,冒著天大的危險將你從北邊群山之中將你救了出來,是當年的東夷女奴寧才人沿路服侍你這個木頭人,一路上如何艱難,陳院長自己只能喝馬尿,吃馬肉……可對這樣兩位恩人,你是怎麼做的?你明知道陳萍萍喜歡寧才人,寧才人也敬佩陳萍萍,你這個做主子的,卻橫插一刀,搶了寧才人……皇帝哥哥啊,不要以為我當時年紀小,就不知道這件事情,母后為什麼如此大怒?難道就僅僅是因為寧才人的身份?為什麼要將她處死?如果不是葉輕眉出面說情,寧才人和大皇子早就不存在了……難道你知道廉恥這種東西?」
「不要說陳萍萍是個太監這種廢話!」長公主惡毒說道:「你以為你比我乾淨?」
……
……
然而讓李雲睿失望的是,皇帝似乎並不如何震驚與不安,只是冷漠地看著自己。
皇帝緩緩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一字一句說道:「在死之前,仍然沒有忘記挑拔朕與陳院長的關係,雲睿,朕還真的很欣賞你,所以朕……不能留你。」——
東宮之中,那對可憐的**還在惶恐不安,滿臉慘白的太子卻比皇后要好許多,雖然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也是極為可怕的下場,然而他畢竟是慶國皇帝的兒子,一直被當成下一任皇帝培養,血脈里可怕的鎮定與冷靜在這一刻起了作用。
他想救自己,首先要救長公主,而太子清楚,在這座宮殿里能夠在盛怒父皇的刀下救人的,只有一個人。
而且皇帝陛下根本不可能告訴那個人真相,事母至孝的陛下,不可能讓皇室的醜聞,去傷害老人家的身體。
所以太子知道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東宮早已被姚太監帶著的人包圍了起來,根本無法與宮外的人取得聯繫,就算是皇后與太子日常在別宮培植的親信,也根本無法在雷雨之中接近這裡。
「放火燒宮。」太子轉過身,看著自己那個早已六神無主的廢物母親,狠狠說道:「就算下雨,也要把這座宮殿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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