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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歸途日夜憶春華 第十章 西風難解情

    仁壽宮的庭院里寬敞幽靜,兩棵蒼勁的古柏聳立其中,殿台基下東西兩側各安置一對銅鳳和一對銅鶴,寓意為鳳體安康延年增壽。

    朱瞻基靜靜地站在殿外基台之上,他心中稍稍有些忐忑,不知這一次的見面會是怎樣的情形。

    而大殿之內端坐在金花玲瓏屏台床上的張太后此時內心也並不平靜。

    晌午她派去乾清宮傳話的人回來後將皇上的話轉述給她,那原話是怎麼說來著?「因為坤寧宮被人占著,微主子沒地方住就得暫住乾清宮。若什麼時候那邊騰出了地方,自然也就各歸各位了。」「這是皇上說的?」張太后唇邊是隱隱的略帶苦澀的笑,她始終不敢相信一向對她十分恭敬的皇上這一次是如此的強硬,難道真的是翅膀硬了?如今登基做了皇上所有的人都臣服在他的腳下,就是親生母親的話竟也不聽了。

    立誰為後先放在一邊,如今剛做了皇上就如此不顧禮法任意而為,這倒讓張太后擔心不已。

    「好好好,真是兒大不由娘了!」張太后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誰也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

    「太后,皇上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了!」雲汀揣摩著太后的心思低聲提醒。

    張太后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是!」朱瞻基緩緩步入室內,這仁壽宮已按他的吩咐裝飾一新如今正是華麗無比。

    垂目看到的是方磚墁地光可鑒人;仰首則見彩繪金鳳栩栩如生;門窗、隔斷、桌椅均為硃紅色,用的是上好的紅木,窗楹上還鏤刻著雲龍圖案,如今斜陽盡灑好似鋪上了一層金子。

    這還是朱瞻基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著仁壽宮裡的陳設,腦子裡閃現的是母后在成為太后之前住過的地方、用過的稱號。

    當祖父還是燕王時,他們一家人住在北平的燕王府內,那時母親的名號是燕王世子妃。

    那個時候,他很小,以至於連曾經住過的居室和母妃年輕時的模樣如今都已經全然記不得了。

    後來祖父「靖難起兵」奪下江山,他們舉家南遷搬入奉天城內的皇宮大內。

    那時,母妃成了太子妃,住在東宮最寬敞的殿宇里,這一住就是二十年。

    直到皇祖父永樂皇帝駕崩,父皇即位,母妃則由太子妃成為了皇后從而住進了坤寧宮,短短九個月之後又因為父皇的龍馭賓天,母后從坤寧宮遷入仁壽宮成了太后。

    母后的樣子似乎沒有變,依舊端莊美麗,只是神態和氣質分明與過去大不相同了。

    以前的母妃是賢良溫厚、內斂謙遜的,而現在的母后是凌厲睿智、果敢堅毅的,過去的母妃與現在的母后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呢?正中的屏台床上張太后端然穩坐,而下首東西兩側則列有金紅連椅,上面放著靠墊、引枕,鋪著大紅錦繡坐墊。

    朱瞻基的目光與張太后對個正著,他立即下跪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恭祝母后吉祥安康、萬事順意!」張太后淡然一笑:「今兒這吉祥話兒說得可真好,只是不年、不節的皇上怎麼突然行起大禮來了?快起來坐吧!」朱瞻基悻悻地笑了笑,剛剛一時心煩對母后派來傳話的小太監重責了幾句,若微勸了又勸連連催促他趕緊過來給母后請罪,這才硬著頭皮來到仁壽宮的,只是非心所願所以落座之後朱瞻基與張太后竟是相對無語。

    他佯裝環顧室內:「母后宮裡布置得實在舒適,看這屋角與門窗之間的圓桌、香幾、案頭上擺放的時令花卉和山石盆景真是雅緻。」話音未落,又瞥見太后屏台床邊上的花架子上擺著一個盆景,樣子十分稀罕。

    好像是一段木頭做成的盆景,看上去乏善可陳,只是一段久經曝晒的朽木。

    朱瞻基不禁暗暗稱奇,這仁壽宮裡雕龍畫鳳、彩繪描金,各種擺設更是精緻絕倫,怎麼卻在最顯眼的地方擺了這麼一個既不好看又不貴重的枯木頭呢。

    張太后彷彿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皇上,你一定奇怪母后為何要在寢宮裡擺上這麼一個勞什子?」朱瞻基面上微紅:「什麼都瞞不過母后,兒臣瞧著確實覺得奇怪,莫不是這木頭裡面藏著什麼玄機?」張太后也不答話只是從髮髻上面拔下一支碧玉簪在枯木上輕敲了兩下,玉簪應聲而斷。原來如此!朱瞻基心中立即明了只是面上卻裝著萬分驚訝:「這樣子看來無奇,可是敲之卻鏗然有聲,木形石質,尤顯珍貴。兒臣就說嘛,母后宮裡必定不會有俗物的。」「正是如此!」張太后點了點頭,看著朱瞻基的眼光微微閃爍似有深意,而一語過後卻不再開口。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流逝,對於太后的意思朱瞻基雖然十分清楚可他並不想就此作罷,於是他正色說道:「母后,兒臣今兒過來給母后請安是有一事相請。

    若微母女已經回宮,朕登基至今已近月余,兒臣想向母后請旨,冊立若微為後!」彷彿在意料之中,張太后並不驚訝也不震怒,她只是揮了揮手,讓侍立在旁的宮女和太監悉數退下,端起案上的茶杯淺淺地抿上一口這才說道:「皇上所請,母后不敢也不能相從!」「母后!」朱瞻基剛想開口,張太后目光一凜便制止了他,「皇上稍安,皇上一定在奇怪母后為何會力保那胡善祥?若論親厚,若微八歲進宮就由母后代為撫育,可以說是母后看著長大的,就如同自家女兒一般。而胡善祥為何能後來居上令母后總是力保於她?」張太后反問道。

    「母后?」朱瞻基俊眉微擰眸色暗沉。

    張太后:「善祥就像這『木石』一般,外表樸實無華實則純善至真更有國母之范。皇上細想想,這麼多年從皇太孫府到太子東宮,她為你主持內務一向是有法有度、沉靜柔朴,雖然得不到你的寵愛與青睞,但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奉上馭下,母后找不到她一點兒錯處。」朱瞻基思而不語。

    「若微雖好,可是為了她你屢屢逾禮,這就是她的不賢不孝不忠不義。」張太后目光之中閃過一陣憂慮,她微微嘆息之後方說道,「皇上,你對若微就像是當初你父皇對郭妃一般。眾人都說母后心狠,令她為你父皇隨葬。可是你知道嗎?這並不是母后的意思。」「母后?」朱瞻基對上張太后的目光,「難道是?」張太后點了點頭:「你父皇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道『生死契闊,與子執手』。」她笑了,無奈的笑容中滿是挫敗感,「你知道你父皇如何對母后說嗎?」朱瞻基搖了搖頭。

    「他對我說,讓我莫要怪他狠心。他對郭妃是寵愛,而對我則是敬重。寵愛是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情愛。而敬重則是皇上對皇后的恩義。作為男人他此生離不開郭妃,就是死了也希望她能夠相隨相伴。可是他又說作為帝王他很清楚社稷和子孫離不開我。所以他讓我好好活著替他看著你們這些子孫,替他守著我大明千秋萬代的基業。」張太后珠淚輕落面露悲凄之色。

    「母后?」朱瞻基怔怔地不知該如何接語。

    「如果你父皇也像你一般只為了個人的兒女私情,那他就會立郭妃為後,那麼你就不再是嫡子也就不能繼承皇位。那樣一來乾坤與社稷就會混亂顛倒,你明白嗎?」張太后臉上的悲凄之色轉瞬即逝,此時她臉上一派肅然沒有任何情緒有的只是威儀。

    「母后,若微不是郭貴妃,胡善祥更比不得母后。」朱瞻基面色微變,幾乎就要將他對胡善祥的指責和盤托出。

    「怎麼比不得?」張太后瞥了他一眼,「別跟哀家說那些有影兒沒影兒的事情,要說善祥為了奪寵暗害若微,除非有真憑實據否則哀家絕不相信,誰若再提,母后就要置她一個『謗上之罪』。」張太后看到朱瞻基面上似有不服之色,輕哼一聲道:「母后絕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若是日後皇上有了實據,到那時就是要廢了她,是殺是剮也全由皇上。只是現在,母后不得不勸皇上,如今剛剛登基根基不穩,還是一切遵從皇祖遺命為好,也省得別有用心之人以此事為由興風作浪陷皇上於不義。」「母后!」朱瞻基還要再爭,「身為天子連立後的事情都不能自主,這君臨天下還有什麼意思?」「糊塗!」張太后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她將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摔,語氣頗為嚴肅,「皇上以為尋常百姓家就可以想娶誰就娶誰嗎?山野村夫都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皇上前日親臨午門迎接庶妃,已經引得朝野上下、百官黎民議論紛紛了,如果再背棄祖命與父命,廢棄元妃改立她人,必將引起百姓與官員們的非議,這樣有損聖德、動搖國本的事情,哀家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皇上執意妄行!」「母后!」朱瞻基站起身沖著張太后深深揖禮,「兒臣自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兒臣更知道『後宮不得干政』!」此語一出,大殿里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張太后緊緊盯著朱瞻基,眼中沒有傷心只有失望,是的,除了失望再無其他。

    生命中有兩個至關重要的男人,一個是先皇洪熙皇帝朱高熾,為了他,她大半生都處於惶恐之中,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熬了二十多年剛剛鬆了口氣,他就撒手西歸。

    另一個就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輕天子朱瞻基,在寂寞的朱門宮闕之內,他是她唯一的安慰。

    從降生之日起他就帶著「懷抱玉奎乃真命天子」的祥瑞之兆。

    作為長孫他從小是由婆婆仁孝皇后親自撫育,又因為聰慧機敏被公公永樂皇帝視為「好聖孫」寵愛備至。

    在無數次的諸王奪嫡的明爭與暗鬥中,是他讓自己和夫君轉危為安,也是他讓自己的夫君那個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最終得以被保全。

    雖然自小沒有長在她的身邊所以跟自己不很親近,可是一直以來他都是她的驕傲與依靠。

    張太后實在沒想到居然有朝一日,這個好聖孫,這個賢明的年輕天子居然會對自己說「後宮不能干政」!張太后點了點頭,她也站了起來,挺直身子昂首說道:「請皇上記住今天說過的每一句話!」其實話一出口,朱瞻基就有些後悔,他原以為母后會嚴詞厲色地批駁他,沒想到母后卻如此平靜。

    「母后!」他自知不妥想要開口解釋,而張太后則一抖鳳袍轉身走入內室。

    大殿里空空如也,朱瞻基怔了怔,這才獨自退下。

    正值盛夏時節御花園內佳木蔥蘢,情趣盎然。

    臨水的萬春亭內兩位佳人圍桌而坐正在下棋。

    亭畔便是一片碧池,池中芙蓉出水,游魚穿泳,給寂靜的午後增添了許多生機。

    「曹姐姐,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去乾清宮請個安,看看咱們這位微主子?」說話的女子穿了一身嫣紅色的薄絲蠶錦細紋羅紗衣,腰間束著一根雪白的織錦攢珠緞帶,鬢髮如霧斜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

    她儀容俏麗人比花嬌,正是朱瞻基的另外一位庶妃袁媚兒。

    被她喚做曹姐姐的則是與她同時入宮的宮妃曹雪柔,曹雪柔手執白子輕扣落盤隨後得意地笑了:「妹妹輸了!」袁媚兒唇角微動伸手在棋盤上胡亂抹了一把,於是黑白兩子瞬間混成亂勢,曹雪柔稍稍有些睜:「妹妹可是惱了?」「我是惱了!」袁媚兒瞪著她道:「這裡又沒有旁人,咱們姐妹說幾句體己話有什麼要緊?姐姐為何要閃爍其詞故意岔開話題?咱們姐妹自永樂十五年入宮至今已近十年,十年的光陰,就是一塊石頭也該被焐熱了吧?殿下心硬如鐵,十年里除了那屈指可數的幾次寵幸以外數年不得親近。從皇太孫府到東宮如今再到這裡,看似繁華似錦實際如同冷宮,若不是咱們姐妹相伴常常走動,這日子又該如何挨下去?」她說得動情眼中更有淚光閃過,惹得曹雪柔心裡也很不好受,她一面從袖中掏出帕子伸手為袁媚兒輕輕擦拭臉上的淚水,一面低聲勸道:「妹妹多心了。姐姐哪裡是想岔開話題,只是剛剛全神聚精在棋盤上,連妹妹說些什麼都未聽清。妹妹知道姐姐素來是個沒主意的,你說該如此行事姐姐跟著就是了。」袁媚兒聽了這才平復了情緒,她拉住曹雪柔的手說道:「姐姐,如今宮中形勢倒讓咱們左右為難。胡妃那裡雖然說是奉太后之命住進了坤寧宮佔了先機,可是孫若微則更勝一籌,居然搬入了乾清宮。太后與皇上兩相僵持,倒把咱們給難住了。就說這日常請安吧,咱們若是去了坤寧宮,以後孫若微當了皇后自然是把咱們視為眼中釘;可若是咱們去乾清宮看她,那萬一最後還是立了胡妃,咱們又得罪了她,真是為難。」曹雪柔點了點頭,她站起身走到亭子邊上憑欄而望,看著寧靜的湖水若有所思:「水欲靜,奈何總有微瀾。」「哦?」袁媚兒仔細思忖著她的話,突然從桌上拿起裝著棋子的黑玉瓷罐狠狠擲入水中,「撲通」一聲立即濺起水花陣陣。

    「妹妹這是做什麼?嚇了我一跳!」曹雪柔手撫胸口芳顏微變。

    袁媚兒笑了:「姐姐剛剛不是說『水欲靜奈何總有微瀾』嗎?這下好了,妹妹擲下重物激起波浪翻躍,如此一來把水攪渾,這麼大的動靜之中姐姐還看得到剛剛的微瀾嗎?」曹雪柔盯著袁媚兒那雙顧盼橫波的美目只在轉瞬之間便恍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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