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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簪芙蓉旧二

所属书籍: 簪中录

幽林故人

她知道,他一定能带着她安全逃脱的。

身后的箭已经无法射及,他们已经逃离射程。喊杀声逐渐远去,夜色也笼罩了整个山林。

涤恶这样矫悍的马,也终于力有不支,放慢了脚步。

明月出山林,清辉染得周围一片银白。整个世界冷清寂静,如在沉睡 。

刚刚的那一场生死厮杀,恍然如梦。

黄梓瑕只觉得李舒白抱着她的双臂,渐渐松开了,但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越发沉重。

她心中紧张,但也只能屏息静气,任由涤恶驮着他们缓缓走了一段路,然后才轻轻地叫他:“王爷…”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她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那沉滞的喘息喷在她的脖颈上,明显是不对劲的。

她抬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他。

手上湿湿黏黏的,尤带温热,她知道那是什么。

而李舒白闭上了眼睛,声音飘忽地说道:“黄梓瑕,接下来的路,得交给你了。”

她扶着他倾倒下来的身体,望着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倚靠,已经倒下了。

她咬一咬牙,低声应道:“是。”

前方是一条山涧,周围茂林丛生。有水,隐蔽,又能迅速逃离的地方。

她先跳下马,拍了拍涤恶的头。涤恶一贯性情暴烈,然而此时却通解人性,跪了下来。

她将已经昏迷的李舒白从马身上拖下来,看见了扎在他肩胛上的那支箭,不敢去拔,先到水边翻了翻草丛,找到几株鳢肠和茜草,才用匕首割开他的衣服,将那支箭露出来。

月光冷淡,照在他们的身上。月光把李舒白的肌肤映得苍白,殷红的血迹在皮肤上更显触目惊心。

她默然咬住下唇,握住他衣领的手微有颤抖。这是她的手第一次按在一个男人赤裸的肩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股微微的热气在蒸腾。她想,如果月光明亮一点,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一定能看到她晕红的面颊吧。

但,她犹豫着,心中忽然浮起惊惧。白日里将那一袋糖果抛给她的这个人,如今已身受重伤,毫无知觉。她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今日他回望自己的那种柔和神情,会就此消失在她的面前,再也不能出现。

她深吸了一口气,俯头看向他的箭伤处。见伤口没有变黑,箭上也没有倒刺,才松了一口气。

她将自己的外衣撕开,再将草药洗净,在口中嚼烂了,以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肉,抓住那支箭迅速拔出,敷上草药。

创口不小,血流如注,她也不知道草药会不会被血冲走,但也只能先用布条将他的伤口紧紧包扎好。

等一切弄好,已经月上中天。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身是汗。她擦着汗水,望着俯卧在草地上的李舒白,他伤势这么重,月光下嘴唇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

她呆了呆,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一直以为会坚定无比站在她身后、世间万事无所不能的夔王李舒白,原来也会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刻。

她默然看了他许久,然后将他的衣服拉上,勉强帮他遮住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她撑起身子,到山涧旁洗了手,对着月光看见手掌上染了黑黑的几块,吓得差点跳起来,心想,箭上应该没有毒吧?

但随即又想到,应该是刚刚采的鳢肠汁水是黑的,染到了手上而已。

但她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先到李舒白身边,跪下来看了看他。

他后背有伤,俯卧在草丛之中,鼻息平缓。黄梓瑕贴着他的脸,仔细地查看他的肤色,却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隐隐一层黑气。

她的心一沉,又想着是不是月光下看不清楚,可仔细查看他的双手,右手还好,左手上也是一层隐晦的灰黑。她把他袖子捋起,看见他手肘上一块黑色的晕迹,中间是一个黑色的细微孔洞。

毒针,什么时候中的?不可能是在逃亡的时候,只可能是…她立即想起了李舒白带着岐乐郡主从马车上跃下的情景。当时岐乐郡主的胸口和脖颈上,都扎着针——定是她带来某件东西的机括中射出的。

岐乐郡主是死了,还是活着?

黄梓瑕靠在树上,回想着李舒白上马,将岐乐郡主丢下的场景。如果她当时还活着,李舒白会这样决绝地离开,不考虑带上她吗?

然而,她心中始终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着可能是李舒白知道对方必定与岐乐郡主有关,所以不会对她下手,才丢下她走掉的吧。或许当时,岐乐郡主还活着——或许这个毒,也并不是那么危险。

可她没有把握,这一路上突围而出,坚定保护她的李舒白,原来早已中毒,一直都处于濒危之际。她不知道他这样长途奔袭中支撑着,所中的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事不宜迟,黄梓瑕将他的手肘抱在怀中,用力地挤压伤口,期望能挤出里面毒血来。然而无论她怎么挤压,始终没有血渗出来。

黄梓瑕只能用他给自己的匕首,在他的手肘上画了个十字,然后俯身在他的伤口上用力吮吸。

血一口口被她吸出,吐在草丛中。可那颜色在月光下,却始终看来不够鲜艳。她只觉得李舒白的身体似乎 没有那么温热了,她也不敢再吸下去,只能脱力地躺在他的身边,茫然地望着天上明月。

下弦月,明净的天。

长风拂过头顶树林,远远近近的声音在恍惚之中回荡,反倒显得更加冷清。

黄梓瑕居然害怕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凑过头,贴近李舒白,在呼啸的风声,将自己的脸埋在李舒白的肩上,细细地听着李舒白的呼吸声。

细若游丝,不安定,凝滞而迟缓的,但毕竟,还是在继续着。

她松了一口气,又转开了自己的头,怔怔地在月光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赶紧爬起来,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在河边细细地寻找着。

可周围河边就只有这么点草,再怎么寻找,也不过找了几根半边莲,两株龙胆草。病急乱投医,她也只能捣碎了使劲挤出汁液,滴到李舒白口中,也不知他有没有吞下,只能捂着他的嘴巴,等了许久,又把剩下的药敷在他的手肘伤口上。

她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做,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抱着自己的膝盖,一直看着他。

他在月光下昏睡着,冰冷的光线在他的面容上流淌,让他的面容如玉雕般,仿佛出自巧手匠人精雕细琢的美丽曲线,也如玉石般没有丝毫生气,血色缺失。

她忽然觉得一种无上的恐惧涌上心头来。她用颤抖的手,探入他的怀中,想要摸一摸他的心脏跳动时,手指却触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她怔愣了一下,将那张纸拿出来,在冷月的光辉之下展开。

那上面,诡异的龙蛇篆写着李舒白的生辰八字,在他的生辰之上,写着六个大字——鳏残孤独废疾。

而此时此刻,冷淡的月光照亮了那六个字,更照亮了那一个圈在“废”字上的血色圆圈。

废,颓败枯萎,生机缺丧,自此,再无回天之力!

她茫然将那张符咒又塞回他的衣中,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口有万千利刃刺入,让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冷汗从她的后背涔涔而下。

世事如此可怕,真没想到,他们下午还在说起的符咒预兆,竟会在今夜,赫然成真!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无法逃脱?

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她只觉得这黑暗的山林越发可怕阴森起来。可这深林之中,不可知的未来之前,能让她依靠的人已经失去了力量。

他说,黄梓瑕,接下来的路,得交给你了…

是的,当时她答应了他,说,放心吧。

她在心里,又再次将这句话应了一遍。她守在他身边,不时探一探他的鼻息。她要确定他的气息散在她的指尖,要确定他的肌肤温热,才能安心地暂时松一口气。

不知坐了多久,一直坐到腰酸背痛,她重又缓缓躺下,蜷缩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腕,一直感受着他脉搏的微弱跳动,才能闭得上眼。

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困倦无比,却无法睡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惊醒。夜风清冷,她感觉到他的肌肤似乎有点凉,偶尔惊悸。她知道他失血太多,肯定全身发冷,可又不敢生火,怕火光引来敌人。

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能一点点靠近他,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帮他暖回一点点。

这样亲密的姿势,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要是被人发现了,估计要成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洗清的污嫌了吧。她这样想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未曾松手。

她摸着李舒白的手腕,感觉着那虽然虚弱却始终还在继续的脉搏,正在呆呆出神,却感觉到了周围的不对劲。

她的耳朵贴在地上,尽力地贴近,听到那边的马蹄声。

疲惫凌乱的起落,略显错乱的蹄声,显然他们已经搜寻了一整夜。而现在,他们终于来了。

幸好,蹄声显示,他们已经被丛林分散,来的不过只有两三匹马。

可即使只有三个人,她与李舒白,又如何对付?李舒白如今这样的情况,又怎么能经受得起在山间颠簸奔逃?

她跳起来,狠狠地抽了涤恶一鞭。正倚树休息的涤恶长嘶一声,暴怒地喷着鼻息向她撞来。

黄梓瑕压低声音,抬手指向前方,说:“跑!快跑!”

涤恶吃痛,箭一般向前疾驰,越过山涧,向着前面黑暗的山林急冲而去。

而她将地上的李舒白尽力拖起,藏到溪边灌木丛之中,自己蹲在他的身边,屏息静气,睁大眼睛看着外面。

两骑马匹从后面的山间冲下,越过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向着前方涤恶奔逃的方向追击而去。一人率先追击,另一人搭上响箭,向着前方射去,一点火光在黑暗的夜空之中向着前方画出一道明亮的光线,如同一把弯刀划开了夜色,一闪即逝。

她又在灌木丛后静静地等了许久,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到,周围一切安静如初,她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从灌木后出来,只能坐在李舒白身边,将刚刚忙乱中移位的草药又给他紧了紧,看见他后背的血没有再渗出来,才略为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外面的小溪。

这一看不打紧,她顿时吓得差点跳起来。

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她藏身的灌木丛之前。

他手里牵着一匹马,显然也是追击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没有跟着那些人追击,反而留了下来。

而此时,他正站在月光之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月光已经西斜,从他背后逆光照过来,他脸上蒙了黑布,只有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黄梓瑕一时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昏迷的李舒白身边。

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身上移开,看向李舒白,然后压低声音,缓缓地说:“夔王李舒白。”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徐州口音,正是刚刚命令所有人追击他们的那个人,应该是杀手中的头领。

黄梓瑕脸上涌起恐惧,似乎想要站起,但脚下一软,竟跌坐在了李舒白的身边。

他抽出腰中剑,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逆光之中他的身影遮住了月亮,黑影逼压在他们身上,令黄梓瑕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过,盯着李舒白,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着他的心口刺下。

“我知道你是谁!”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顿了一顿,目光冷冷地瞥向她,却没出声。

“你变换了声音,故意用徐州口音说话,是想让我们误以为,你们是庞勋的旧部,为了故主而击杀夔王,对不对?”

他一言不发,只将自己的剑尖移过来,对准了她的脖颈。

她胸口急剧起伏,因为脖子上的剑而呼吸不畅,喉口也几乎哽住了,变得低暗下来:“可其实,我知道你是京中人,而且很可能,是京城十司出身的,因为…”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嗫嚅着,仿佛因为恐惧而无法大声说话。那人便弯下腰,低头靠近她,想要听清她所说的话。

“因为,你在拔剑的时候,大拇指要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捻…”她说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持剑的右手。

只不过这一错眼的工夫,他骤觉眼前一花,一柄匕首已经扎向了他的下腹。

他反应极快,一个翻身立即避开,然而终究距离太近了,虽然闪避开了要害,但左肋被划破,鲜血已经狂涌而出。

他捂住自己的左肋,不敢置信地连退了两步,而黄梓瑕已经从灌木丛后一跃而出,抓起一把沙土向他的眼睛撒去。

他没料到她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可一手握剑,一手捂伤口,他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手中挥剑急守,不让她迫近。

只听见黄梓瑕说道:“京城十司的佩剑吞口,都会有一个卡扣,以防在闹市滑脱,同时也对随手拔剑的行为予以训诫。所以京城十司的人拔剑时,都会下意识地先用大拇指捻开那个卡扣——而你,一个徐州来的庞勋旧部,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动作?”

他一声不吭,捂着自己的左肋,感觉到剧痛彻骨,已经站不住脚,只能靠在身后树上,尽最后的力气给自己封闭了穴道止血,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手中的剑虽然还握着,可身体剧烈颤抖,已经彻底无力了。

黄梓瑕将自己的外衣又撕下一条来,向着他走去。

他瞪着她,却一言不发,也不出声,只有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却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无奈与错愕。

黄梓瑕才没空琢磨他的眼神,走到他身前,先一脚踩住他的剑,然后另一脚狠狠踹在他的手腕上。无论他怎么强悍,这一下都不由得低呼出来,手中的剑顿时松脱。

她将他的双手抓过来,用自己撕破的衣服绑住,顺便扯下他的蒙面巾,见是张几乎让人看了就忘的平板陌生脸,便直接将蒙面巾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等把他料理完了,她才捡了他的剑,蹲在他的面前,看了看他的伤口。她这一匕首下手确实挺狠的,几乎从右肩一直划到了左腹。要是当时他反应稍微慢一点,早已被她开膛破肚。

黄梓瑕翻过那柄匕首看了看,这才看见上面铭刻的‘鱼肠’二字,不由得自言自语:“难怪。”

她撕下了他的衣服下摆,在衣外给他随便包裹了几下,也不管他的死活。只是站起身时看见他那一双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才说:“放心吧,我现在不会杀你。好歹,若你的同伙搜到这里,你还能当个人质呢。”

眼看这一夜波折,天边已经浮现出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了。黄梓瑕走到溪水边掬水洗了把脸,凉水让她的神智清明起来。她甩干自己的手,牵过了他的马,在马身上的小囊之中翻了翻。

除了弓箭之外,还有几贯钱,一些盐块,几瓶金创药,一瓶不明药粉。她打开那瓶药粉闻了一下,发现有生地和大黄的气息,便立即抄起,走到那个刺客的面前。

他失血过多,望着她的眼神略有模糊。

她将匕首轻轻搁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将他口中的布取出,问:“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咬牙说:“我有头疾,偶尔发作时用水吞服。”

黄梓瑕冷笑:“谁家生地和大黄治头疾?这明明是解毒药!”

他闭上眼睛,不看她,也不说话。

“我不知道岐乐郡主是怎么被你们所利用的,但郡主毕竟是皇室宗亲,你们既然用上了毒针,必然先准备好解毒药,若有个万一,能救回来总好交代点——可惜郡主已经用不上了,而你带着的,就是这瓶解药,对不对?”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依然沙哑,还是徐州口音:“用水冲服,一次半勺。”

黄梓瑕的匕首又在他的脖子上紧了一紧:“如果你说谎,夔王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杀你——我是宦官,最喜欢的就是把别人变成和我一样的,你要是骗我…”

她的匕首往下挪了挪,贴在他的小腹上。

他气息急促,神情略有恍惚,显然失血已多。但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声音虽然低缓,却还清晰着:“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没事干嘛…要冒充宦官?”

黄梓瑕怔了一怔,没想到他已经看破自己的真身。她没料到他们居然已经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已经知道,一时急怒,抓起蒙面巾重新堵了他的口。

她寻到昨日自己帮李舒白吸吮毒血的地方,用匕首在上面抹了些毒血,然后回到那个刺客身边,直接就用沾了毒血的匕首在他的小腿上刺了一下。

原本因为失血而意识略有模糊的刺客,顿时全身痛得一抽,瞪大了眼睛看她,喉口呜咽了一下。

她不由分说,将伤口外的布撕开,看着伤口迅速转成灰黑色,才将他口中蒙面巾抽出,倒了一点药末在他的舌上,然后说:“先拿你试试药,若是你死了,也别怪我。”

他狠狠瞪着她,无奈等他把药刚一吞下时,嘴巴就重又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他除了继续瞪着她之外,找不到丝毫开口的机会。

她蹲在他身边,半晌,见他腿上伤口处的黑气渐渐收敛了,才放下心来,赶紧抄起解药跑到李舒白的身边,拔开瓶塞。这荒郊野岭也弄不到勺子,只能估摸着倒了一些在他口中,然后又摘了片大叶子卷成筒,盛了一些水,缓缓倒入他口中,让他将水喝下去。

幸好李舒白虽然昏迷,但终究还是下意识地吞咽进去了。黄梓瑕又解开他的衣服,将昨晚敷上的草药取下,重新给他用上了金创药,仔细地包扎好。

等一切忙完,天色也已经大亮。山林中雾岚隐隐,阳光明灿地在头顶树枝间隙投下,光彩恍惚。

她站起身,见那个刺客意识模糊,一双眼睛却始终还在自己身上。她假装没看到,背过身去河边洗手,才发现自己一头乱发都已散下来了,浓密的黑发衬着一张苍白的面容,哪里还能藏得住女子的模样。

她只能赶紧把头发挽好,然后将马身上仅存的两支箭取下,走到山涧内,站在那里等着。

山涧清浅,里面的鱼也十分瘦小,但还算比较多,又傻头傻脑不懂得避人。黄梓瑕搬来石头,围了一个小堰,又渐渐搬动石头缩小包围,最终将几条鱼堵在了浅岸边,然后用箭狠狠扎下去,一下就扎到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在箭杆上活蹦乱跳。

她拿着鱼跋涉到岸边,忽然想起来,这捉鱼的办法,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哥哥教她的。

那时候,她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哥哥也还是垂髫小童。到如今,她还在用哥哥教她的办法捕鱼,可哥哥已经在黄泉之下,泥销骨肉。

她一时悲恸,呆呆站在水边片刻恍惚,然后才抬起手肘,用力捂在自己的眼睛上,让自己眼角渗出的眼泪全部被衣衫吸去。

死者已矣,她如今哪还有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将鱼拿到岸上,用鱼肠剑料理干净,切成一片片薄片,去掉鱼刺。

因怕引来杀手,她不敢生火,不过大唐素来喜食生鱼脍,也并不需要火。但之前她吃鱼脍的时候都有芥末,此时空口吃,觉得十分腥腻。

她将刺客那边搜来的盐拿出来,擦了点在鱼肉上,然后拿到刺客身边,用匕首指着他,将他口中的蒙面巾又取出,说:“饿了吧?给你吃点东西,不许叫。”

刺客诧异地看着她,直到她把他下巴一捏,塞了一块鱼肉在里面,他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喂他吃东西,见她凝视着自己,眼睛中映着月光,明亮如星,一时嚼着口中的鱼肉,连味道都不知道了。

黄梓瑕问他:“好吃吗?”

他回味了一下,说:“一股腥味…”

“上面擦了你带过来的盐,味道不好吗?”

“勉强算能吃吧。”他说。

黄梓瑕又给他喂了一块,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

他也不避开她的目光,眼望着她,低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黄梓瑕没有理他,见他把两片鱼肉都吃完了,才又拿起蒙面巾把他嘴巴堵住了,说:“看来你的盐里没有毒嘛。”

他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由得苦笑了出来。

黄梓瑕把鱼肉吃了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拿到李舒白身边,跪坐下来,将他的手执起,用自己的脸颊贴了一下他的手背,试探着温度。

解药总算有效,虽然用得迟了,他还未醒来,但至少脸上那层暗淡的黑气已经消退了,左手肘的肿胀也消退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夜的疲累恐慌一直纠缠着她,此时忽然退却,她顿觉虚脱,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由得扶住头,靠在自己膝上闭眼喘息许久。

等那阵晕厥过去,她再度睁开眼时,才发现李舒白已经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的眼睛,一直望着她,未曾移开片刻。

看见她睁开眼,两人的目光在瞬间相接。

黄梓瑕看见他明净如洗的目光,这一夜的茫然失措忽然在瞬间全都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望着他,眼泪不停控制地涌出来:“你…你终于醒来了…”

李舒白看见她眼角的泪光,虚弱之极的面容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说:“嗯,醒了。”

黄梓瑕望着他突然而来的笑意,顿觉胸口猛然被什么东西一撞,就像花朵一样片片绽放了开来。

就像是第一次看见春雪融化的幼童,第一次落在花朵上的蜉蝣,第一次爬出黑暗的洞穴望向晴空的蝉,看见了全新未知的东西,懵懂未知,却又深深地为之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头顶大树枝叶浓密,日光从叶间筛下来,就像一道道金红色的丝线。微风徐来,树枝轻摆,那些金色的光斑就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流转不定,点点明亮。

在这样恍惚的光芒之中,一夜苦痛奔波骤然消退,他们望着彼此,恍如重生,不觉都看了对方许久。

她抬起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到烫手,但毕竟他醒来了,她眼中虽还泛着一丝水雾,但唇角已涌起笑意,颤声说:“你醒来了…太好了。”

他看着她的笑颜,在这样得脱大难之际,很想抬起手去碰一碰她,却发现自己全身麻木,抬起一只手却比举千钧重担还难,只能再度含笑望着她,嗯了一声。

“肚子饿吗?要喝水吗?”她问着,见他眨了一下眼,便起身去取了水过来,喂他喝了两口。

他躺在地上,吞咽困难,有一缕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她想了想,将他的头抱起,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再将卷好的叶子递到他的唇边,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手,让他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了水,她又折了两根树枝,喂他吃了一些鱼脍。

他吃得很慢,很艰难也很痛苦的模样,但终究还是仰望着她,一口一口吃掉了小半。

黄梓瑕低声解释说:“不敢生火,怕引来昨晚的刺客,还请王爷多担待吧。”

他没说话,枕在她的腿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这才发觉两人的姿势实在有点太过亲密了,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办法,只能欲盖弥彰地扯开话题,说:“我知道王爷素有洁癖,但如今在这样的地方…等脱险之后,再帮您找办法清洗吧。”

她将李舒白的头又小心地搁到地上,扯了几团草给他垫着当枕头,然后将他吃剩的鱼拿到溪边,一抬头却发现那个被自己绑着的俘虏依然靠在树下看着她,目光中全是复杂深长的意味。

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心想,刚刚和李舒白那么亲密,不会都落在他眼中了吧?

但再一想,对方不过是个来行刺的凶手,就算他认出了自己是个女子,就算他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视若无睹地将眼睛转开了,仿佛对方只是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似的,毫不在意。

她洗净了手,走到那个俘虏面前蹲下,又用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口中的布巾取出,问:“叫什么名字?”

对方将一直定在她身上的眼睛转向了旁边的山涧:“说了你也不认识。”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她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因为李舒白醒来,她的语气明显比刚刚轻松起来了,“我只想知道你身后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敢行刺夔王。”

他毫不犹豫便说:“吾王庞勋已于地下招阴兵百万,定要复仇雪恨,取夔王性命。”

黄梓瑕冷笑,问:“取了性命干什么?到地下让夔王再一箭射杀他么?”

他一时语塞,悻悻地“哼”了一声。

黄梓瑕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说:“你出身良好,根本不会下里巴人的粗鄙之语,混迹军队之中还能保持这样个性的人,十分稀少。而当年庞勋的部下,都是流民戍卒,更是绝对不可能有你这样的人。”

他咬牙不说话,只狠狠盯着她。

而黄梓瑕毫不在意他的直视,蹲累了就顺势坐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手中匕首却不离他的脖颈片刻:“还是乖乖从实招来吧,你究竟是什么人,派你刺杀夔王的,又是谁?”

他听着她的胁迫,却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如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来历,可我却知道你是谁。”

黄梓瑕用匕首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问:“你说呢?”

“你半夜三更埋伏于草丛之中,我想你的姓氏应该是草头。你我相逢于寅时中刻,寅字去头加草为黄,你姓黄。”

“拆字拆得不错。”她说着,翻转匕首拍了拍他的肩,“只不过我认为,你是早已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才逆推出来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只是脸皮发僵,笑得十分难看。

“看来你们对夔王颇下了点心思,连他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身份也已经被你们摸清楚了。”她冷笑道,又重新逼问俘虏,“说,派你们来的人,究竟是谁?”

他反问:“你说呢?”

“你是京中来的,又有岐乐郡主与你们合作,很显然,你们是朝廷势力的一支。但对岐乐郡主能如此不管不顾,想必也并不在乎皇室脸面,并非皇室宗亲…”

“猜错了,派遣我来的,就是天下第一人呀。”他随口便说。

黄梓瑕回头看了李舒白一眼,见他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才瞪了他一眼:“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他口气轻松自然,眼中甚至还有戏谑的光彩。

黄梓瑕皱起眉头,压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紧了一紧:“皇上还要夔王平衡朝中势力,制约王宗实,怎么可能如今就自毁长城?”

“哦,因为王宗实公公已经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了——你身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他完全不在意她搁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还在啧啧称奇,“像你们这样,对于政敌的情况一无所知,真的好吗?”

“像你这样胡言乱语,挑拨夔王与朝廷,又真的好吗?”她皱眉道,但也不再问下去,知道并无结果,于是将他又重新堵上嘴,回身到灌木丛边,却见李舒白睁着眼睛,一直都在听着他们说话。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太懂如何刑讯逼供。”

“不要问了,就算你杀了他,他也不会说的…他要保护的,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李舒白说着,缓缓合上自己的眼,“你去对他说,让他帮我打三短一长四声唿哨。如果他不肯的话,你就告诉他一句话——陇右,白榆下,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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