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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簪春灯暗十

所属书籍: 簪中录

无形无声  

陈念娘却未曾察觉,只说:“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个姓程的画师,人长得极好,画也是十分出色,但内心底总与世人不同。一般我们取名字,总是花儿燕儿之类的,可他却给女儿取名雪色,许多人听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个漂亮女儿苦笑。”

黄梓瑕觉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雾渐渐散开了,让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念娘的手,急切地说:“陈娘,那么梅挽致那个女儿雪色,如今怎么样了?”

陈念娘十分诧异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谈论着锦奴时,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也只是顺着她的追问,娓娓道来:“梅挽致的这个女儿,可说是命运多舛。她的母亲在她三岁未到时便去世了。而她的父亲带着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她父亲又没有什么谋生本事,画画毕竟也不能糊口,贫病交加中在她十来岁时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立即便强夺了他的房子,只余下雪色在族中无立足之地,备受欺凌。后来是云韶六女中其余几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让她过来扬州投靠。她过来时我已经在云韶苑,只看到个十三岁的孩子,肮脏瘦弱,可居然真的能千里迢迢来到扬州,当时所有人都是泪如雨下,想着当年梅挽致繁花簇锦,瑰丽华美,只剩下一个女儿却如此遭遇…”

“那现在雪色又在何处呢?”

“兰黛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去了,我只偶尔见到她在云韶苑走动,大多是节庆日子,云韶苑中忙碌时,有些歌舞或者群奏缺一两个人,她会跟着兰黛一起过来帮忙。”

“嗯…她会弹琴么?”

“会,跟着忆娘学过一段时间。她手长得很好,指骨长而有力,其实是很适合琴瑟琵琶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学得太迟了点,悟性稍微欠缺,大家都叹息说,梅挽致当年的风华绝代是传不下来了。”

“梅挽致是个大美人吧?”黄梓瑕又问。

“我未曾见过,不过听说是绝色美人!”陈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云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雪色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但忆娘总是说,雪色远不如其母。若论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艳华灼灼,光彩逼人——所谓的唯有牡丹真国色,只有她当得起。”

“嗯,我也听锦奴说过,她说她的师傅是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时候,锦奴不过十来岁,但我也始终听她念着师傅,不仅是梅挽致将五岁的她从路上捡回来,救了她一命,锦奴对梅挽致是真的崇敬膜拜。听说她离开云韶苑上京时,特意抱着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画像前,跪了足有半个时辰。”

“那,雪色或者梅挽致有画像吗?”黄梓瑕问。

“梅挽致有的,她的丈夫便是个画师,据说出身贫寒,但才华极高。当年他替云韶六女画过一幅游春图,其上有六人的模样,就收藏在兰黛那里。”

黄梓瑕默默点头,又问:“那画像,是否我可以借来看一看?”

陈念娘说:“这倒不难,兰黛如今也已经离开扬州了,她走时曾给我们留过一个蒲州的地址,我写信让雪色将画卷送过来,也不过一两日时间。”

黄梓瑕惊喜道:“是吗?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亲自将画送过来,我想,或许此事会有很大的进展。”

“嗯,我今天就给兰黛写信。”

“多谢陈娘了!”

“扬州,歌舞伎院…”

回到王府,李舒白听了她的转述,略有皱眉:“怎么会牵涉到这么久之前、这么远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黄梓瑕只好这样说,“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真的会有关联。”

他们说着案情,顺着水上曲桥慢慢走向净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欢很多人跟着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卫宦官只在后面远远跟着,只有黄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桥上。

回首岸上林间,一盏盏宫灯已经点亮,灯光和月亮、银河一起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上,闪闪烁烁,两人如行星月之中。

两人都不由自主伫足立在桥上,看着水面的苍茫光亮。夜风已经逐渐温暖,暮春初夏时节,最是宜人惬意。

李舒白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黄梓瑕,见她的双眼在此时的星月波光之中闪烁明亮,不由自主地目光停了一瞬。

正在此时,岸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忽然打乱了此时的静谧。有人疾步奔上桥,大喊:“夔王爷!夔王爷!”

李舒白将目光转向来人,见侍卫们已经将那个人拦在了岸上,便转身走向岸边,见灯光之下,惶急地站在桥头的人,正是周子秦。

李舒白示意侍卫们让周子秦过来,他转身往长桥上的亭子走去,在亭中坐下,示意惶急的周子秦坐下,问:“出什么事了?”

周子秦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惶惑地握紧自己的双拳,欲言又止。

李舒白微微皱眉,问:“到底是什么事?”

“我…我可能…”周子秦说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他抬眼看看李舒白,又看看黄梓瑕,许久,才用力挤出几个依稀可辨的字,“可能…杀人了。”

李舒白微微扬眉,问:“可能?”

“就是…就是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事,崇古也知道的,我真的没有要杀他们!”

黄梓瑕诧异看着周子秦,问:“怎么会与我有关?”

“因为,死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送过东西给他们吃的那几个乞丐!”

周子秦话一出口,黄梓瑕就“啊”了一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是昨晚那几个?”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沉声说:“子秦,把来龙去脉说仔细点。”

“嗯。”周子秦紧张地回想着,颤声说,“昨晚崔大人说请我们在在缀锦楼喝酒,我听说王爷身边破了四方案的那个公公也来了,就想应该是崇古,于是就过去吃饭了…然后吃完饭后,我看桌上有几个菜都没怎么动筷,就把我们吃剩下的饭菜打包好给那几个乞丐…以前,我也经常这样的,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

黄梓瑕点头,表示他说的没有问题。

“然后,今天早上我起来后,听说刑部的人正在验尸,就赶紧过去看,结果我发现…发现死的正是昨晚那几个乞丐!”

黄梓瑕问:“那也不一定就是我们送的食物有毒吧?毕竟昨天我们吃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周子秦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说:“不,是真的!那几个人确系中毒而死。我在地上捡到了昨晚包东西的荷叶,偷偷带回家检测之后,在上面找到了一点剧毒的痕迹…而且,还是我们这边很少见的毒。”

李舒白瞥了他的手一眼,黄梓瑕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了,问:“是什么毒?”

“是毒箭木的树汁,南蛮那边俗称见血封喉,据说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剧毒的东西之一。”周子秦皱眉道,“京城很少见,我之前也只在书上见过,中这种毒的人全身皮肤乌黑溃烂,头发眉毛指甲牙齿等全部脱落,面目不可辨别,十分恐怖!”

“那几个乞丐也是这样?”

“嗯,现在刑部已经下令,此案极其可怖,一定要彻底追查那个阴辣狠毒的杀手。”周子秦嘴唇苍白,肩膀的颤抖就没有停过,“可是崇古你是知道的,我…我真的没有要害人的本意!”

黄梓瑕皱眉道:“问题是,既然我们没事,那么我们送过去的东西,又是怎么在忽然之间染上了毒?”

“而且…而且还是我们亲手包好的,直接送过去的…”

李舒白插上一句:“我看,最主要的问题,应该在于是谁在你们吃的菜里面下毒。”

黄梓瑕点头,说:“当时在场的,有崔大人、王蕴、我们,还有大理寺的几个官吏…还有一个是锦奴。”

周子秦掰着手指地把这几个人过了一遍,显然都无法将他们设作凶手,最后还是苦哈哈地抬头问:“崇古,你说这事,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啊?”

“你说呢?”黄梓瑕反问。

“昨晚我们过去时,街上已经快宵禁了,并没有任何人看见,所以我想或许应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

“别的捕头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我会第一时间查探死者胃中残存的食物。乞丐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实属难得,凶手会被锁定为富贵人家子弟。同时现场遗留的荷叶是新鲜的,多为酒楼采购备用,而如果是寻常人家自己厨房做的饭菜,一般都是拿包东西的干荷叶,怎么会有人家特地准备新鲜荷叶,就为了包饭菜呢?要知道京城地势低洼湿冷,城内的荷钱才刚刚出水,酒楼的荷叶都是专门联系城外的渔民,早上送鱼虾的时候一起摘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呢。”

“那…那也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去弄点荷叶包东西…”

“有可能。但在考虑这个可能性之前,捕快们应该已经走访了各大酒楼,然后一下子就从中筛选出了从不浪费食物的周大人公子周子秦,掌握了你昨晚打包的菜式,证据确凿,立马可以请示上头是否要请你到衙门喝茶了。”

周子秦顿时瘫倒在椅子上,脸也白了,眼也直了。

黄梓瑕无奈地问:“你平时不是经常与尸体打交道么,怎么我不知道你这么怕死人?”

周子秦虚弱道:“我只是喜欢研究尸体,可绝对不喜欢把人变成尸体。”

就在黄梓瑕和李舒白交换眼神的同时,景煦进来禀报:“王爷,崔大人求见。”

李舒白问:“大理寺会有什么事情找我?”

“据说是为了案子的事情。”

一句话让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不、不会吧,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在这里…”

“子秦。”李舒白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这才醒悟,自己是太紧张了,就算崔纯湛知道了自己是凶手,也不可能直接到夔王府来要人。

李舒白转头看景煦,淡淡的说:“请崔大人进来。”

崔纯湛快步进来,向李舒白行礼之后,又向周子秦和黄梓瑕点头示意,周子秦忐忑不安,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才稍稍放心。

谁知崔纯湛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说:“此次前来求见,王爷应该已经知道卑职来意了。子秦,杨公公,你们难道也知道此事了?”

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我,我知道了…”

“嗯,那你是否也听说了…”他看了李舒白一眼,迟疑片刻,才说,“据说,尸体诡异之极,全身皮肤发黑溃烂,面目难辨啊…”

周子秦脸色愈发苍白,颤声说:“我看,看到了…”

“什么?原来你已经看过尸体了?”崔纯湛有点诧异,又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子秦的名声真是享誉京师了,连这样的大事,宫里都先诏你前去验看。”

黄梓瑕与李舒白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周子秦却还没回过神,他还陷在自己是凶手的震惊中,只呆呆地点头。

“你虽然经常检验尸体,但也是初次见到吧?凶手之残忍嚣张,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崔纯湛摇头叹息道,“别说你,就连我乍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回不过神来。这真是京城十年来最残忍可怖的案件了吧?子秦,你对于毒药似乎颇有研究,看得出是什么毒吗?”

周子秦张张嘴,许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黄梓瑕正想踩他一脚,听到李舒白在旁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子秦就是为这事来找我的,他认为凶手应该是用了毒箭木树汁。”

崔纯湛点头道:“我就知道子秦定然是知道的。”

周子秦脸上又露出那种坐立不安的神情,一副“我和此事有关,我做贼心虚”的表情。

黄梓瑕恨铁不成钢地翻他一个白眼,心说我们也是受害者,此时你怎么就不能装一下云淡风轻?要是现在就被牵扯进去了,接下来要如何去寻访真凶?

李舒白却转而看向崔纯湛,问:“王若的遗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黄梓瑕没想到他居然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开门见山,不由得微微侧目,见他面容上虽然蒙着一层凝重表情,眼神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丝波动也无,让她觉得心口微凉。

李舒白这句话一出,周子秦立即跳了起来:“什,什么?王妃…那个在宫中莫名其妙失踪的王家姑娘死了?而且还找到遗体了?”

崔纯湛莫名其妙看着他:“刚刚我们不是说了许久这个事情吗?”

“我…我说的是…”周子秦难言之隐,不敢说出口。

黄梓瑕只好帮他说:“其实崔大人过来之前,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京城几个乞丐的离奇死亡事件。”

崔纯湛挥挥手,说:“几个乞丐的死,如今谁还顾得上!皇后族妹都在宫中失踪惨死了,大理寺这下又没好日子过了!”

周子秦虚弱道:“乞丐也是人,何况三四条人命…哎哟!”

是黄梓瑕在桌下暗踢他的脚,示意他目前先不要引火烧身。他终于闭上了嘴。

崔纯湛又问:“既然王爷刚刚不是在说这件的事情,为何王爷又知道卑职说的是王家女?”

“普天之下,宫中会诏人进去验看,又让你第一时间来找我的,还能会是什么事?”李舒白淡淡道。

何况你进来后,就一直欲盖弥彰地表演着同情哀苦悲伤嗟叹的表情,谁会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黄梓瑕腹诽。

“这么说…原来我们所说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啊?”周子秦终于回过神,脸上终于褪去了那层死气,眼珠也开始转动了。

崔纯湛也点头道:“是啊,看来是误会了,我正奇怪你怎么会先于我去验看过皇后族妹的遗体呢。”

四人中唯有黄梓瑕冷静地询问正事:“请问崔大人,王姑娘的遗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说出来,你们定然不信。”崔纯湛皱眉道,“是在昨日晚上,突然出现在大明宫雍淳殿东阁之内。”

“什么?”周子秦又跳起来了,“她,她不就是从那里失踪的吗?”

“正是啊,那边因出了事,所以里面陈设什么的都没变。今天早上宦官们去打开门时,却发现王姑娘的尸体躺在床上,还穿戴着当初失踪时的衣物簪环,可整个人却已经发黑溃烂,中毒身亡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默然不语。

周子秦愕然道:“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啊…明明失踪的人,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是啊,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一直都在那里一样,只是有那么两三天时间变成我们看不见的了。”崔纯湛摇头说道,“这个案子,可不好下手啊…”

李舒白站起身,到门口唤景毓过来帮他换衣服,准备进宫去雍淳殿。

黄梓瑕也整肃着自己的衣服,说:“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呢?”

崔纯湛笑道:“必定是有的,不然怎么会有两百多人都看不住的事情。”

周子秦赶紧说:“我回家拿点东西,你们一定要等我,也带我进宫去吧!”

李舒白没理会他,径自往外走,说:“别多事,好歹是王家的闺秀,怎么可能让你在她的遗体上动刀子。”

周子秦只能说:“那么,我去看看可以吗?”

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崔纯湛:“崔大人的大理寺那边,不是经常找你查看现场的么?如今多找一次又如何?”

崔纯湛立即向他招手:“来,子秦,我的马车就在偏门。”

两辆马车在大明宫东角门停下,下车进内,就看见了位于宫城角落的雍淳殿。但雍淳殿并没有在这边开门,他们只能沿着厚重高大的宫墙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墙,转角向北继续走。那里开了一道偏门,可以供人进出。

雍淳殿以前本拟作是宫中库房,因此高墙严密,只开了一个西偏门,正门开在北面。谁知因为严密阴暗,里面藏的书画绢帛都容易霉烂,所以只能弃了,又在庭中安置了两座低矮假山,以冲淡库房的那种古板,准备住人。

“谁知这宫中最严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个传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纯湛一边说着,一边引他们三人向内走去,却听得一阵喧哗,里面有人正在争论。

进门就是外殿,他们站在外殿上,见争执的人赫然是琅琊王家的几个人。黄梓瑕一眼就看见了王蕴,其次是他的父亲,刑部尚书王麟。

只听王蕴说道:“王若是我们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阁的姑娘,千娇万贵,怎么可以让仵作剖开身体验尸?此事万万不能!”

王尚书苦闷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书,于理于法,暴毙的人都该仔细检查遗体,何况这件事牵连甚广,影响如此巨大,我们要是不加查验,不说难以对朝廷交代,对夔王府又要如何说?”

“难道准王妃被人剖尸检验,搜肠刮肚,夔王爷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谁都说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准的!不信我现在就去找皇后。”

王蕴一点都不给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转头却见李舒白和黄梓瑕他们站在外殿游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却难得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向着他们走去,说:“知我者王蕴也,我自然不愿意让仵作碰王若的遗体,所以已经带了一个最佳人选来。”

王蕴一干人赶紧见过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验看尸体,说:“这位想必大家都是认识的,周庠周侍郎大人的公子,对于扪验一道颇有造诣,是以我让他跟我前来,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还是王爷设想周到。”王麟立即说。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后带着黄梓瑕进入雍淳殿东阁。

东阁内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样,虽然经过了细细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时刻记得这是皇宫里,竭力在过后恢复原样。

而这一模一样的环境中,却躺着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衫,头上松松挽着一个留仙髻,脚上一双素丝履,和失踪那日一模一样。

然而她全身皮肤已经溃烂乌黑,脓血横流,早已看不出那张脸的本来面目,谁也无法从这样的尸体上看出她曾拥有怎样艳若桃李的芳华。

黄梓瑕默然凝视着她,一瞬间脑中闪过那一日,她鬓边娇艳的一朵绮琉璃,人面花颜相交映。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尸体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从身上摸出一双鞣制得极薄极软的皮手套戴在手上,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面容细看。

饶是黄梓瑕这样见惯了尸体的人,也无法猝睹这样脓血横流肿胀模糊的一张脸,她偏开了头,问:“你不是没带工具吗?这双手套是什么时候带来的?”

“早上出门时。听说街上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赶紧带上了,没想到当时没用上,现在却用上了。”周子秦一脸严肃地教导她,俯身细看尸体的七窍,又掰开嘴巴查看里面的舌头牙齿,“验中毒的尸体时,尤其是这种剧毒,万一你在检查时勾破一点皮肤,毒血渗进来,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着手套不可。”

黄梓瑕不想听他说这些,只问:“死者既然穿着王若的衣服,那么年龄身材什么的,都对得上吗?”

“死者年龄大约十六七岁,身材纤细高挑,有五尺七寸左右。这样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较少见,基本上还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没有什么黑痣、痦子、胎记之类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忆着自己之前与王若的接触,“痦子和胎记什么的倒是没有,好像右手腕处有小小一点雀斑,你看看有吗?”

周子秦将她的右边衣袖挽起,看了看,丧气地说:“皮肤黑得完全看不出来了,别说雀斑,就算黑痣估计都看不出来。”

“嗯”黄梓瑕看着肿胀黑紫的那一双手,有点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见面时,在马车内,从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双纤细美丽的玉手,而眼前这双令人不忍直视的手掌,让她胸口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手…怎么会肿胀成这样?她以前的手,纤细柔美得让所有人都会羡慕的。”

“纤细吗?”周子秦握起尸体那一只巨掌,从手掌一直到各个手指都摸了一遍,说,“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检验过的女尸中,算是比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纤细之类的吧?”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向着那双肿胀不堪的乌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后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说:“把手套给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问:“干嘛?”

她不说话,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来给她了。

虽然是双软皮的紧贴手套,但男人的手套毕竟比较大,黄梓瑕戴上去略微有点松垮。她也顾不得这个了,隔着手套捏住那具女尸的手,又隔着手套和女尸的手比了比——肿胀只能横向胀大,但毕竟手指不会变长太多,而对方的手指,却比她这双曾被陈念娘称之为适合弹琴的大手还要长一些。

周子秦在旁边说:“你看,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时候就净身了,所以手比她的还要小点。”

“净身跟手掌大小有什么关系。”黄梓瑕在心里暗道,又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头,再捏了捏对方的骨骼。虽然因为皮肉肿胀所以很难摸到骨头,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试探着捏下去,终究还是摸到了一点硬东西,证实了周子秦的说法——这双手的骨骼,绝对不纤细。

周子秦在旁边紧张地说:“崇古,别太用力了,本来皮就溃烂了,再被你捏烂了就不好了…”

黄梓瑕赶紧放松了手指,一边转过来看掌心有没有被自己捏破捏烂。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点,而那里恰好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浮皮,虽然被她涅破,却并没有出血。

“这个,应该是一层薄茧,所以就算破了也没关系。而且她全身的皮肤本来就溃烂了,破一点茧皮也没人在意的。”周子秦说着,又仔细端详着她茧子所在的地方,见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皱起眉,“真奇怪,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验尸看见茧子长在这里的。”

“嗯,按道理来说,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这边应该是最不可能长茧子的地方。”黄梓瑕再仔细观察,见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样有略硬的皮肤,思忖良久,比划着写字、绣花、浆洗、捣衣等各种姿势,却没能得出任何一个结论。

周子秦收好她脱下的手套,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这女子出身应该不错,头发和牙齿都十分光泽,身体上似乎没有做过重活的痕迹。如今穿着王若的衣服出现在雍淳殿,又面目难辨,我们要说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黄梓瑕干净利落地说:“为免打草惊蛇,你先在验尸册上记录下来,但不要直接说破,只说死因吧。”

两人打开门,到外殿见过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众人行礼,然后捧着手中的验尸记档,只捡了简略的说:“验讫:死者某女,身长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肤乌黑肿胀,遍体脓血。死者牙齿齐全,头发光泽长及脚踝,全身无外伤,应系中毒身亡。”

王麟连连哀叹,说:“可恨,太可恨!真没想到,我侄女会在重重宫闱之中死于非命…”

身后王若两位从琅琊赶来准备参加大婚的兄弟,也都个个面露惨色。年长的一位问:“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于毒箭木无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众人都没听过这名字,唯有王蕴问:“可是南蛮称为‘见血封喉’的那种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见的。”不过昨晚也有几个人死于这个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黄梓瑕,见她没有要对他们说明的样子,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不多久,王皇后也亲自来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顿时回身,身后的长龄赶紧扶住她,才没有跌倒在地。她踉跄地掩面离去,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长庆领着后廷一干人收拾遗体,一群人都是默然无声。王家的马车驮了棺木离开,李舒白伫立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纯湛的车,黄梓瑕拉过备下的马准备爬上去,坐在马车内的李舒白隔窗一个眼神看过来,她只好把脚从马镫上收回,上了马车,照例坐在那张矮凳上。

车马一路向着永嘉坊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并不看她,只用手指轻触着那个养鱼的琉璃瓶,引得里面那条红色小鱼不停地曳着薄纱般的尾巴追逐着他的手指。

“验尸结果我听到了,还有没说出来的呢?”

黄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着那条小鱼,说:“确是死于毒箭木,死亡时间是昨晚,但与那几个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处肿胀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并非下在食物中,而应该是外伤——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尸体的话,这一点应该能更确切。”

“如果是外伤,伤在哪里?”

“这又是奇怪的地方,虽然全身溃烂肿胀,但她身上并无利器伤害的痕迹。从肌肤变色的痕迹来看,最大可能断定为毒从右手蔓延而上,然后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着,“毒箭木是否沾染肌肤便可以渗进去杀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谜。”

李舒白的目光从小鱼的身上转到她的面容上,忽然问:“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装从蜀地逃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人怀疑你不是女子吗?”

托腮望着那条小鱼的黄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没有啊,我自小常男装跟着父亲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虽然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

他没回应她疑惑的神情,只凝视着她的模样。穿着绛红宦官服饰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颐望着自己,那一双眼睛,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马车在颠簸中,她的睫毛间或一颤,那清露般的眸光就仿佛随着风中芙蕖的轻微摇曳,瞬间流转光华。

他一直紧抿的唇角,在这一瞬间不知不觉微扬。

黄梓瑕莫名其妙的摸摸自己的脸,还在迟疑中,他却已经转过头去了,没有纠正她这过于少女的姿势,只问:“除此之外,尸体上还有什么痕迹?比如说——那具尸身,是王若的吗?”

黄梓瑕微有诧异:“王爷未曾见过遗体,也这样认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会特意用毒箭木将尸体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面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饰什么事情。”

“王爷猜得不错,那具尸体并不是王若,因为皮肉虽然难以辨认,但骨骼却无法作伪,那具尸体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许多。”黄梓瑕说着,举起右手,翻转掌心在自己面前看了看,“还有件事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尸手上的茧子分布——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这里——”她比划着自己的手,指给李舒白看,“小指下面这一片掌沿,长了一层薄茧,虽然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的皮肤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层略硬的皮。”

“长用这里的动作,确实不多见。”李舒白摊开自己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拢,比划了一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问:“王爷可有什么线索?”

“刚刚似乎觉得有个动作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但仓促间想不起来。”他皱眉说着,索性放开了手,说,“这个案件,目前想来最大的点,应该在于隐形两字吧。”

黄梓瑕点头,说道:“仙游寺内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们眼前眼睁睁的失踪,甚至那具女尸手上不存在的伤口,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难解之谜。”

“其实有些时候,就和变戏法一样,只是因为从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简单的一个小把戏,但旁观者却因为脑子转不过弯,所以才无从得知真相。而另一种可能…”李舒白说着,又用自己的手执起小几上的琉璃盏,举到车窗边。

在外面透帘而来的光芒中,明净清透的琉璃盏和清水瞬间消失了形状,恍惚间黄梓瑕只见李舒白的手掌上悬空漂浮着一条静静游曳的小红鱼,在日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种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们的面前,但因为角度和感觉,让我们失去了判断力,以为它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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