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僵持到最后,还是静秋转过身,老三先上了岸。等他叫声:“好了。”她才转过身。她看见他已经把军裤笼在湿淋淋的短裤上了,说反正天热,一下就干了。静秋把他赶上岸去,见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从水里跑出来,也把衣服直接穿在游泳衣上,再跑到厕所去脱游泳衣。结果外衣打湿了,贴在身上,搞得她很尴尬。
她叫老三把游泳衣带上,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来,因为她不敢拿回家去。
老三帮忙把车拖过了河,静秋就不敢让他跟她一起走了,她自己拖车,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纸厂附近了,才按事先讲好的,她去交货还车,而他就到客运渡口去乘船过河,坐最后一班车回西村坪。
事过之后,静秋才觉得有点后怕,怕有人看见了她跟老三在一起,告到学校去。担了几天心,好像没惹出什么事,她高兴了,也许以后就可以这样偷偷摸摸跟老三见面。她知道他要跟别人换休才能有两天时间到K市来,最少要两个星期才能来一次。来的时候如果她不是单独一人的话,她也不敢让他上来跟她说话。所以两个人见不见得成面,完全是“望天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三说了万昌盛不地道,静秋越来越觉得万昌盛是不地道,有时说着说着话,人就蹭到跟前来了,有时还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借递东西的时候捏一下她的手,搞得她非常难堪,想发个脾气,又怕把他得罪了,没工做了,而且这些好像也只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唯一的办法是尽力躲避。
不过万昌盛确实很照顾她,总给她派轻松的活干,而且每次都象愁怕静秋不知道一样,要点明了卖个人情,说:“小张,我这是特别照顾你呀,如果是别的人,我才不会派她做这么轻松的活呢。”
静秋总是说:“谢谢你了,不过我愿意跟别的零工一起干,有人说说话,热闹些。”
说归说,派工的是万昌盛,他派她干什么,她就不得不干什么。
有一天,万昌盛叫静秋打扫纸厂单身宿舍那几栋楼,说过几天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这几天就负责把这几栋楼打扫干净。寝室内不用你打扫,你只负责内走廊和外面的墙壁。内走廊主要是那些住在里面的青工扫出来的垃圾,你把垃圾收集起来,运到垃圾堆去。室外主要是墙上那些旧标语,你泡上水,把标语撕干净,撕不掉的用刀刮。
静秋就到那几栋楼去打扫,女工楼还没什么,很快就扫完了内走廊。但到了男青工们住的那栋楼,就搞得她很不自在了。正是大夏天的,男工人都穿得很随便。比较注意的人,就在门上挂了帘子,遮住门的中间那部分,上下都空着,好让风吹进房间。不在乎的,就大开着门,个个打着赤膊,只穿短裤。
静秋低着头,一个门前一个门前去收垃圾,不敢抬头,怕看到光膀子。那些男青工看见她,有的就呼地把门关上了。但有的不光不关门,还穿着短裤出来跟她说话,问她是那个学校的,多大了,等等。她红着脸支吾两句,就不再搭腔了。
有几个青工叫她进他们寝室去打扫一下,她不肯进去,说甲方说了,我只打扫内走廊。那几个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室内的垃圾扫到走廊上。静秋刚把他们扫出来的垃圾收到畚箕里,他们又扫出一些到走廊上,让她不能从他们门前离开。她就先到别处去收拾,等他们疯够了再回来收拾他们门前。
有一个寝室门上挂着帘子,静秋正在把门口的垃圾往畚箕里扫,里面有个人从门帘子下面泼出一杯喝剩下的茶,连水带茶叶全泼在她脚上了。茶水还挺烫的,她的脚背一下就红了。她想那人可能没看见她,就不跟他计较,想自己去水管冲一下冷水。
但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过路的青工看见了,那人对着寝室里大声嚷嚷:“嘿,泼水的看着点,外面有清洁工在干活——”那人喊了一半就停下了,转而对静秋说,“是你?你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抬头一看,是她以前的同学丁全,班上乃至全校最调皮的一个。小学时班主任老是让静秋跟他同桌,上课就把丁全交给静秋,说你们两个是“一帮一”,他上课调皮,你要管着他,不然你们就当不上“一对红”了。所以静秋上课时总在拘束丁全,怕他调皮。班上出去看电影,老师总叫静秋牵着丁全,怕他乱跑。而丁全就像一匹野马,总是到处跑,害得静秋跟着他追。
进了初中,丁全仍然是静秋的“责任田”。那时兴办“学习班”,因为毛主席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所以班上只要有人调皮,老师就叫班干部把那个同学带到外面去办学习班。丁全的调皮到了初中就变本加厉,几乎每节课静秋都在外面为他办学习班,其实就是跟在他后面到处跑,抓住他了就办一下学习班,过一会他又跑掉了。
那时静秋对丁全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请病假。丁全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她总算摆脱了这个包袱,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狼狈地见了面。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你也进纸厂了?”
“没有,我在——打零工——”
丁全豪爽地说:“我来帮你。”说着,就要来抢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脚——不要紧吧?”
静秋看了看,似乎没起泡,就说:“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丁全见她不愿把工具给他,就挨家挨户去叫:“嗨,你们把地扫扫,把垃圾一次扫到外面,别一下扫一点出来,一下又扫一点出来,茶水不要乱往外泼啊,我同学在外面打扫卫生,别把人家脚烫了。”
他这一广而告知,每个寝室的人都跑到门边来看“丁全的同学”,有的问:“丁全,这是你的马子?”
有的说:“我见过她,那次八中宣传队到我们厂来宣传,不是她在拉手风琴吗?”
还有的说:“这是张老师的女儿,我认识的,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恨不得把这些人全赶到寝室去,把他们的门关了,锁上,免得他们站在门前盯着她干活,还评头品足。她想这个丁全干嘛这么多事?喊个什么呢?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吗?
她低着头扫地,听见有人在叫她把这里再扫一下,把那里的垃圾扫走,还有的在叫她“进来聊聊”“进来喝杯水”“进来教我们拉手风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扫完就逃掉了。
等到她搭着梯子,用小刀刮外面墙上的标语时,丁全又跟了过来要帮忙,她客气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里一直求他,你别管我吧,你快走开吧,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受什么样的气,吃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认识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难堪了。
第二天,万昌盛又派她去打扫那几栋楼,说一直要搞到领导检查完。她请求万昌盛派别的活给她干,她宁愿干重活。万昌盛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今天跟彭师傅打小工吧。”
万昌盛把她带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纸厂南边的院墙附近,院墙外就是河坡,不远处是大河,傍着院墙的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是纸厂的,住着个姓张的工人一家,那房子有扇墙破了一个洞,需要补起来。
万昌盛叫静秋待会去拖一些砖来,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来,用桶子挑了水,在院墙内把砌墙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墙外面去,院墙两面都靠着一个梯子,方便上下。
砌墙的师傅姓彭,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腿有点瘸。他见万昌盛派了工准备离去,就说:“你再派一个小工吧,她一个人怎么把那些砖从墙里弄到墙外来?又不是一块两块。你多派一个小工,一个站在墙上,一个在里面把砖扔上墙,我在墙外接。”
万昌盛寻思了一会,说:“你叫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人?再说也就是扔砖需要两个人,把砖扔完了有一个就没事干了,站这里看你砌墙?不如我来帮她把砖扔了吧。”
静秋就去拖了一车砖来,然后站在墙上,彭师傅和万昌盛一人站在墙的一边,三个人把砖扔完了,万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说:“我说了吧?这不节约了一个工?”然后他对静秋说,“剩下的就很轻松了,你慢慢干吧。”说罢,就离开了。
这活的确不累,静秋挑来水,和好了砌墙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装着,爬梯子运到墙外去,然后帮彭师傅递砖,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了,就爬到院墙内再提一桶过来。彭师傅没什么话说,只埋头干活,静秋也就站在旁边,边打下手边胡思乱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饭的时候,活已经干完了,彭师傅去吃午饭了,静秋还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扫工地。剩下一些砖没用完,彭师傅说就丢这里吧,但静秋不敢,怕万昌盛这个小气鬼知道了骂人,只好又把砖运回到院墙内去。现在没人帮了,静秋就用个箩筐一筐筐提。
正提着,万昌盛来了,见静秋正在往院墙内提砖,就说:“还是你站墙上,我扔给你,你把砖一块块丢到墙那边,分散了丢,只要不砸在砖上,不会破掉的。地上丢满了,你就下去把砖捡到车上,再上来接砖。”
静秋想这倒是个办法,总比自己一个人用筐子提来得快,心里对万昌盛生出几分感激,连忙爬到院墙上去。扔了一会砖,大概差不多了,静秋正低着头,想找个空地方把手里的一块砖扔到院墙内去,就觉得墙上有人。她抬头一看,是万昌盛,离她只有两、三尺远,她有点吃惊,退后几步,把手里的砖扔了,问:“外面的砖都扔完了?”
“扔完了。”
“扔完了,我们还站这里干什么?快下去吃午饭吧,我饿死了。”
万昌盛站在院墙上,把墙外的梯子抽上来,扔到墙内去了,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里看着静秋。
静秋不解地问:“你怎么还不下去?你不饿?”
万昌盛说:“慌什么?站这里说说话。”
“说什么?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我早就饿了——”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这里说话。”
静秋有点生气,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现在不饿。她有点不耐烦了:“你站在梯子那头,挡住了路,你不下去我怎么下去?”
“你走过来,我抱着你一转,你就可以下梯子了。”
“别开玩笑了,你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
万昌盛嘻皮笑脸地说:“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边去。”说着,就伸出双手,“来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静秋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院墙跟学校的院墙差不多高,这么高的墙也不是没跳过,但院墙外除了房子就是河坡,院墙内的地上要么砖头瓦砾玻璃渣子,要么就是带刺的灌木丛,跳下去不会摔死,但可能会弄伤什么地方。她转过身,在院墙上走,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
万昌盛跟了过来,嘴里叫道:“小张,小张,你到哪里去?跳不得的,跳了会摔伤的——”
静秋站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知道跳不得,你还挡着我干什么,你快把梯子让出来,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让出来,你是不是就让我抱抱呢?不让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见你两个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让我摸我也要摸,不让我摸我还是要摸——”“
静秋气昏了:“你怎么这么下流?我要去你领导那里告你!”
万昌盛涎着脸说:“你告我什么?我把你怎么样了吗?这里有人看见我把你怎么样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静秋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