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着一件军大衣,不是草绿色的,而是带黄色的那种,是她最喜欢的军色,以前只看见地区歌舞团的人穿过。老三黑黑的头发衬在棕色的大衣毛领上,颈子那里是洁白耀眼的衬衣领。静秋觉得头发晕,眼发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饿了,还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他手里拿着那个排球,球已经被田里的露水搞湿了一些,他脚上的皮鞋也沾了田里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递给她,说:“跳下去的时候当心——”
静秋接了球,一扬手扔进校内,自己仍坐在院墙上,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仰脸看着她,带点歉意地笑着:“路过这里,我这就走——”
院墙内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静秋,坐那里乘凉啊?等着你发球呢——”
她急急地对他说声:“那我打球去了——”就跳进校园内,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这么早路过这里要到哪里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难道他也记得这个日子,今天专门来看她的?她被自己这个离奇的想法缠绕住了,老想证实一下。
她只想现在谁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过墙去,看看他走了没有,或者问问他到哪里去。但这时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会,眼看练球就快结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发球的机会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引来队友一阵不满和惊讶。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飞快地冲到院墙边,嗖地爬上去,二话不说就跳到对面去了。她捡了球,但没看见老三。她把球扔进校内,没有翻墙回去,而是顺着院墙往校门那里走,想看看老三有没有躲在哪个墙垛子后面。
但那些墙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校门了,还没看见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过这里了。
那一天,她总是心不在焉,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几次,还帮别人翻了几次墙,但都没看见老三。
放学后,她回家吃了饭,到班上的的包干区去看看几堆烧在那里的枯树叶烧完了没有。今天该她们组打扫包干区,地上有太多的落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把落叶扫成堆,点火烧掉,待会只把灰烬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叶运到垃圾堆去。
组里的人懒得在那里等着烧落叶,就叫静秋吃完饭了再来做最后打扫。静秋看看火已灭了,就把灰烬装到一个畚箕里,准备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刚直起腰,就认出篮球场上几个打篮球的人当中,有一个是老三。他脱了军大衣,只穿着他那著名的白衬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几个学生打得热火朝天。
她一惊,手里的垃圾都差点泼出去了,他没走?还是办完事又回来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他打球,觉得他的姿势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时候,黑黑的头发跟着向上一抛,球落进球网了,头发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发现她在看他,就连忙拿着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锁了教室门,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场另一端的高低杠上,远远地看他打球。总共才四个人,在打半场。
老三已经把毛背心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潇洒的样子。她帮他们计数,看谁投进的球多,最后发现老三投进的最多。考虑到他是穿着皮鞋的,她对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犹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滚滚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篮球场,从早到晚打球给她看。
天渐渐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边拍边往体育组办公室走去,大概是去还球。静秋紧张地看着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好想叫他一声,跟他说几句话,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出差,下班了没事干,就象学校附近厂矿的那些工人一样,到学校找人打打球混时间。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住的那边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里洗手去的。她跟在后面,离得远远的。果然,他跟那几个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里,他等别人把手洗了,离开了,才把大衣什么的搭在水管旁边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树上,走到水管边去洗手。她差点叫出了声,那桃树上经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胶的,当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见他洗了手,从挂包里摸出一个毛巾,洗了一把脸,甚至拉起衬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里可以看见她的家门。他站了一会,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挂包,向她家后面那个方向走去。
她家后面不远处就是个厕所。说实话,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上厕所的,刚开始她连他吃饭都不敢看,就觉得他应该是张画,不食人间烟火。后来好了一点,觉得他吃饭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进步到那个程度,觉得他就应该是只进不出的。现在看到他往厕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厕所,她觉得太尴尬了,不敢再跟踪他,飞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从厕所出来后会到哪里去。她家的地势比窗后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个人那么多。她站在窗子边,悄悄往外望,没看见他从厕所出来。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见老三站在不远处,脸对着她家的窗子,她吓得蹲了下去,头碰在窗前的课桌上,撞得咚的一响。
她妈妈问:“怎么回事?”
她连连摆手叫她妈妈别说话,然后她就那样半蹲着,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边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墙后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没有,如果看见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实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条路,看了好一会,也没看见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会去哪里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房,边织毛衣边胡思乱想。过了一会,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老三,心里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对妈妈撒谎。但等她开了门,却看见是学校丁书记的小儿子,叫丁超,手里提着个烧水的壶,看样子是到外面水管来打水的。丁超对她说:“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丁超的姐姐叫丁玲,静秋平时跟她也有些接触,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丁玲现在叫她去干什么,就问:“你姐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来叫你。快去吧。”
静秋跟在丁超后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里,她正想往右拐,去丁超家去,但丁超指着左面说:“那边有个人在找你。”
静秋一下子意识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见丁超来水管打水,就叫丁超去叫她出来的。她对丁超说:“谢谢你了,你去打水吧,别对人讲。”
“知道。”
静秋走到老三跟前,问:“你——你——找我?”
他小声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说话,就看见有人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她怕人看见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会传得满城风雨,拔脚就往学校后门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装做系鞋带,往后望了一下,看见老三远远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远远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门,他也跟出了校门。他俩沿着学校院墙根走了一会,来到早上她捡球的地方,他跟了上来,想说话,她截断他,说:“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们到远点的地方再说吧。”说完,就又走起来。
他远远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学校院墙走,从学校后面绕到学校前门,来到那条小河前。他又想跟上来说话,又被她打断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觉地跟上来,买了两张船票,给了她一张。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对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静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来,笑着说:“象是在演电影《跟踪追击》——”
静秋解释说:“河那边的人都认识我,过了这道河,就没人认识我了。”
他会心地一笑,跟着她继续往前走,问:“我们要走哪里去?别走太远了,当心你妈妈找你。”
静秋说:“我知道前面江边有个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说有话说吗?我们去那里说话。”
两个人到了那个亭子,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没有谁会跑出来喝东南西北风。亭子就是几根柱子扛着个顶子,四面穿风,静秋找个柱子边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挡一点风。老三在柱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他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
静秋急了,劝他:“那你去那边餐馆吃点东西吧,我坐这里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饿,又劝他,他说:“我们一起去吧,你说了这里没人认识你,就当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静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餐馆,是家“小面馆子”,就是不卖饭,只卖面食的那种。老三问她想吃什么,她坚持说她什么也不吃,说你再问我就跑掉了。老三吓得不敢问了,叫她在桌子边坐着等,他自己去排队。
静秋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上过餐馆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妈妈一起上过餐馆,多半是吃早餐,无非是包子油条豆浆油饼之类的。但这些在文革当中也被拿出来批斗过了,说她们家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来了,减了工资,后来又被赶回乡下去了,所以她应该有七、八年没上过餐馆了。平时早饭就是在家炒剩饭吃,或者在学校食堂买馒头。后来因为差粮,就总是买那种尾面馒头吃。尾面是面粉厂打面粉的时候剩下的边角废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难吃,但因为不要粮票,静秋家早饭多半吃那个。
老三买了不少东西,分几次端到桌子边来。他递给她一双筷子,说:“你——无论如何随便吃点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劝了几遍,她不动筷子,他也不动,她只好拿起筷子吃点。刚好老三买的东西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像他钻到她心里去看过了一样。他买了“大油饼”,外面象油饼一样是炸得黄黄的,但里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葱,香气扑鼻。他买了几个肉包子,蒸得白白的,还在冒热气,让人很有食欲。他还买了两碗面,汤上面有葱花和香油星子,闻着就很好吃。她一样吃了一点,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每次吃老三买的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样。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钱,能把一家人带到餐馆里,大手大脚的用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就好了。
但她没这些钱,现在家里不仅缺钱,还缺粮。为了填饱肚子,她妈妈请人弄到一种票,可以买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厂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卖给农民喂猪的,现在不知怎么拿出来卖给人吃,一斤粮票可以买四斤,差粮的人就买碎米吃。
碎米很难吃,一嚼就满嘴乱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干净,夹杂着很多碎石子和谷头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时、一小时的,因为要把碎米泡在一个脸盆里,再用一个小碗,每次舀一点米,和着水,慢慢荡,慢慢荡,先把浮在水面的谷头子荡掉,再把米荡进另一个脸盆里,舀一碗水,荡很多下,只能荡一点米出来,然后再舀水,再荡,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静秋总是亲自淘米,因为妈妈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干净,如果把那些石子、谷头子吃下去,掉到盲肠里去了,会得盲肠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一淘半小时一小时,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怀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饭不用交粮票,不管有菜没菜,饭总是可以敞开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行不行?”他见她点头了,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些粮票,“我——有些粮票,多出来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静秋推脱说:“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里人用吧——”
“这是L省的粮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没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随便给谁吧——”
“你怎么会剩下这么多粮票?”
“我们队直接从西村坪买粮,根本不用粮票的——”
她听他这样说,就收下了,说:“那——就谢谢你了。”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
吃完饭,静秋跟老三一前一后往亭子那里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处都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