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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万寿寺(10)

所属书籍: 青铜时代

在凤凰寨里,薛嵩发生了很多变化,小妓女却始终如一,总是笑嘻嘻地走来走去。见到了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随手一弹,弹到他的龟头上,就算打过了招呼。这一指弹到了薛嵩的龟头上,他才会猛醒,注视着那小妓女,说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赶回家去,收拾房子,准备茶水,用一块橘子皮把牙齿擦得洁白如玉。然后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总是不来。一直要等到过了一个星期才会来,坐在走廊说:我好像答应过前天晚上来看你。要是别的女人,准会用脏水泼他,但小妓女不会。只要薛嵩来了,她就满足了。

过去的薛嵩还有种傻呵呵的劲头,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业。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设计未来的凤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个是铜的,他假设当地多铜,所以以为凤凰寨要用铜来制作。假如纯用铜太耗费,就用石块建造墙壁,用铜水来勾缝。另一个模型是铁的。有一些凤凰寨是一组高高的塔楼,这些塔楼要用花岗石建造。另一些凤凰寨是一组四方形的碉楼,这些碉楼要用石灰岩来建造。最平淡无奇的设计是一片楠木的楼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矾水里泡过,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只是一片瘠薄的红土地,什么都不出产,还在闹白蚁。凤凰寨未经建造时是一片杂树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后仍是这样的林子。但这没有扫薛嵩的兴,他说:好啊,好啊,我们有了一座生态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给大家建造生态房屋。这种工作也让他心满意足。棕色皮肤,小手小脚,这是我表弟小时的模样。至于他的男性什么样子,我却没有见过。这该去问我的表弟媳。

2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说到那些蓝色的刺客怎样行刺这些刺客都属于学院派。在一个蓝色的夜里,趁着黄色的月光,他们摸进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说,走进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内心。开头,他们走在铺着黄色砂石的小径上,两面是黑色的树林。后来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钉成的墙。这些木板都刨过、打磨过,用榫头连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砖对缝的墙。这本是一种工艺上的奇迹,但是出于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赞美。中间是一两扇木头门。在这座门前,刺客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排成两排,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让一位有专长的同伙从中过去,去撬那扇门。对付这种门有很多方法,一种是用刀尖从门缝里插进去,把门闩拨开。但这个方法不能用,两个门扇对得很紧,简直没有缝。另一种是用铁棍把门扇从框上摘下来。这一手也不能用,因为门安得很结实。第三种办法要用千斤顶,但没有带。第四种方法是用火烧,但会惊动薛嵩。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时间……后来他低声叫道:***。因为这门既没有锁,也没有反插住,一推就开了。

在这座门里,是一道厚木板铺成的小径,小径像栈道一样有双桁架支撑。那些刺客就像一队夜间在水边觅食的鹭鸶,行走在小径上。在小径尽头,又是一道竹篱笆墙,有一座竹板门。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走在前面的刺客径直去推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有感于这个声音,刺客头子发出一道口令:“往后传,悄声。”这句话就朝后传去,越传声音越大,到最后简直就像叫喊。如果复述领导的声音不大,就显不出领导的威严。刺客头子对手下人的喧嚣不满,就又传出一道口令:“谁敢高声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于这道命令的威严,就更大声地复述着,把半个凤凰寨的人都吵起来了。刺客头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妈,都闭嘴!这句骂人话被数十人同声复述,隆隆地滚过了夜空。然后,这些小人物又因为辱骂了领导而自行掌嘴。学院派可能不是这样粗鄙,但我只能这样来写。因为如你所知,我没当过学院派。

后来他们又走过了圆竹子扎成的小径,这条路就像一道乡间的小桥。小桥的尽头是一道草扎的墙,像草房的屋顶一样,有草排做成的门。门后的小路用芦花和草穗铺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后又出现了木头墙和木头门……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娘的,这么多的门。对此,我有一种解释:作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欢造门,而且常常忘记自己已经造了多少门,铺设了多少小径,所以他家里有无数的门和小径。还有一种解释是:薛嵩的院子里一共只有三道门,三条小径。一条是进来的路,一条是家里的路,还有一条是出去的路。这些刺客没有走对,正在他院里转圈子。按照前一种解释,那些刺客应该耐着性子穿过所有的门,走完全部小径;这些刺客就在做这件事这样的夜间漫步很有趣,但迷了路就不好了。现在的情形就很像迷了路,所以他们也怀疑后一种解释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一面在路边上搜索,终于在黑暗的林间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轮廓。

有一件事情必须提到,那就是月光比日光短命得多。他们出来时,到处是黄色的月光,现在一点也没有了,蓝色的夜变成了黑色的。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在夜里,路上比别的地方明亮,所以一定要走路。总而言之,那些刺客发现了路边有座房子,就把它团团围住,冲了进去,然后就惊呆了。只见在黑暗中有一对眼睛,发着蓝色的晶光;眼睛中间的距离足有一尺多。那间房子里充满了腐草的气味。有人不禁赞叹道:我的妈,红线原来是这样。但是刺客头子很镇定,他说了一声:我们走。就领头退了出去。他手下的人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杀红线了?他就感到很气愤,还觉得手下人太笨。他是对的。大家早就该明白,刚才冲进了牛棚,所看到的是水牛的眼睛。假如红线的眼睛是这个样子,那就难以匹敌;照人的尺寸来衡量,长这样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珠子有碗口大;还不知是谁杀谁呢。后来他们又冲进了猪圈、鸡窝和鸭棚,到处都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后来冲进了土蜂窝,被螫了一顿,就这样回来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薛嵩和红线到哪里去了?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他们哪里都没去,就住在大家的头顶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脚房子,支撑在一些柱子上。那条竹子小径就从高脚房底下蜿蜒通过。那些刺客倒是发现了一些柱子,但是以为它们是树。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里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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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这种说法,薛嵩和红线住在离地很远的、木板构成的平面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从一个四方的窟窿里穿过四寸厚的木板,就能到达薛嵩所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座空中花园,有四个四方形的花坛,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坛中央去迎接林间的雾气,同时发现,树林变矮了。参天的巨木变成了灌木,修长的竹子变成了芦苇丛,就连漫天的迷雾也变成了只及膝盖的低雾。薛嵩对此很是满意,就拿起工具开始工作。首先,他要给所有的木头打一遍蜡。这些木头既要防水,又要防虫,既要防腐,又要防蛀;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蜡要三个小时,然后还要腰疼。如果你说薛嵩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找罪来受,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一面给木板打蜡,一面他还在想,给这片平台再加上一层,这一层要像剧院的包厢环绕花园,中间留下一个天井,不要挡住花园所需的阳光。假如你据此以为薛嵩的罪还没有受够,我也没有不同意见。

在花园的左前方,也就是来宾人口附近,有一座水车,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遗憾的是这水车转起来很重,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用水车的口吻写着“顺手转我一下”,这就是说,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他自己住在花园后面一座小小的和式房子里,睡在硬木板上,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席,枕一个四方形的硬木枕。只有过最简朴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动力。他喝的是清水,吃芭蕉叶里包着的小包米饭。而红线则住在右面一个大亭子里。这个亭子同时又是一个升降平台,红线的柚木笼子就放在平台上。她坐在笼子中央嗑瓜子,从一个黑色的釉罐里取出瓜子,把瓜子皮嗑在一个白罐子里。后来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修剪花草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来,又放进去一个空罐。与此同时,红线坐在棕垫子上嗑瓜子,偏着头看薛嵩,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进不进来?薛嵩眯着眼看红线(因为总做精细的工作,他已经得了近视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泽的身体,觉得她真漂亮。他感到性的冲动,但又抑制了自己,说道:等忙完了就进来。红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于是薛嵩搬动了把手,把红线和她的笼子放下去,降落在车座上。然后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满是松香和焊锡的烫伤,因为他总在焊东西。比方说,焊铁皮灯罩,或是白铁烟筒。这座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想把炊烟排到远远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环境。他还以为红线乘着车子在下面菜园里工作,其实远不是这样。她从笼子下面的活门里钻了出去,找小妓女去聊大天。对此不宜横加责备,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嘛假如这故事是这样的,就可以解释夜里那些刺客走进薛嵩家以后,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黑。这是因为他们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当的黑。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里乱闯,访问过牛圈、猪圈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大叔,大叔!你们找谁?”他们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实在太黑。后来,那女孩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点个亮嘛。但刺客们却犯起了犹豫。众所周知,刺客不喜欢明火执仗。刺客头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对!早就该点火!我们人多。这就是说,既然人多,就该喜欢明火执仗。我很喜欢这个刺客头子,因为他有较高的智力学院派的人一贯如此。

4

那天夜里,刺客头子让手下人点上火他们随身携带着盛在竹筒里的火煤,还有小巧的松脂火把,这是走夜路的人必备之物看到就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很大的木笼子,简直伸手可及,但在没有亮的时候,他们以为这是一垛柴火。在笼子中央坐着一个小姑娘。她的项上、手上和脚上,各戴了一个木枷。假如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三个木伽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个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饰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爱情的象征。这些东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蜡。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为柚木不多,已经不够用了。刺客头子看得没有那么仔细,他觉得很气愤:把一个女孩子关在笼子里,还把她锁住,这太过分了;也没问问她是谁,就下令道:把她放出来!

他手下的人扑向笼边的栅栏,用手去摇撼。正如这位小姑娘(她就是红线)微笑着指出的那样:这没用,结实着呢。于是,他们决定用刀。红线一看到刀,就说:别动!不准砍!这是我的东西!但有人已经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么硬,都硬不过刀。还不等他砍第二下,红线就嘬唇打了一个唿哨。然后,随着一阵不祥的嗡嗡声,无数黄蜂从空而降。这一点和前一个故事讲的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个黄蜂窝就在这伙刺客的头上,只是因为高,他们看不到。红线叫他们点起火来,黄蜂受到火光和烟雾的扰动,全都很气愤,围着球形的蜂窝团团乱转,有些已经飞了起来;但那些刺客也没看见。这也不怪他们,谁没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红线打个唿哨,黄蜂就一起下来螫人。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经有点晚了。那些黄蜂专螫刺客,不螫红线,因为她身上亮闪闪的涂了一层蜂蜡。涂这种东西有两种好处,第一:涂了皮肤好。第二,黄蜂遇到她时,以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对她就特别友好。在这个故事里,红线相当狡猾。她让刺客大叔们点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这伙人在黑地里鬼鬼祟祟,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同时又嗅出他们身上没涂蜂蜡,就想到要让黄蜂去叮他们。虽然如此,也不能说她做得不对。因为他们是来杀她的,让想杀自己的人吃点苦头,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有关薛嵩的家,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陆,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当然,是通过一套极复杂的机构,有滑轮、缆绳、连杆、齿轮,还有蜗轮、蜗杆等等组成,薛嵩在自己门前转动一个轮子,轮子带动整套机构,他的花园和房子,连同地基,就缓缓地升起来。当然,速度极慢,绝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连转三天三夜,才能把整个院子升到离地三丈的柱顶。把它降下来相对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轻易不肯把它降下来,怕再升起来太困难。根据这个说法,那天晚上,刺客们摸进薛嵩的家,马上就发现在平地上有个孤零零的笼子,红线睡在里面。他们点亮了灯笼火把,把笼子团团围住,但找不到入口,就问红线说:你是怎么进去的?这个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不告诉你们。她坐在笼子中央的蒲团上嗑瓜子,离每一边都很远,这样,想从栅栏缝里用刀来砍她就是徒劳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为什么不带条长枪来,以便用枪从栅栏缝里刺她;与此同时,他们还抓住栅栏使劲摇撼。红线则轻描淡写地说道:省点劲吧,柚木的,结实着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杀的对象近在咫尺却杀不到,全都气坏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栅栏,才砍了一下,红线就变了脸色,打了一个唿哨。砍到第二下,红线尖叫了起来:薛嵩!薛嵩!有人在他们头顶上应道:干什么?红线叫道:把房子放下来!于是随着一阵可怕的嘎嘎声,刺客们头顶上的天就平拍了下来。反应快的刺客及时侧了一下头,被砸得头破血流,摔倒在地。反应慢的继续直愣愣地站着,脑袋就被拍进腔子里,腔子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继续直愣愣地站着。

对于这件事,必须补充说,房子从头顶上砸下来,对红线却是安全的,因为那柚木房基上有个四方的洞,正好是严丝合缝嵌在笼子上。按照红线的设想,这房子应该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进地里。但实际上,它降到齐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红线喝道:怎么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说:卡住了。滑轨有毛病,总是这样……红线说:真没用!她纵身跃起,甩开了身上的枷锁(假如有的话),从笼顶上一个暗口钻了出去,赶去帮薛嵩修理机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叹息道:原来入口是在顶上的啊。

根据这种说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门前时,头上也是红肿着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据这种说法,刺客头子不是刺客里最聪明的人。他手下有个人比他还要聪明,当他们倒在地下时,那个人拉了头子一下说:咱们就这样躺着,等人家修好机器来砸死我们吗?刺客头子很不满意这个说法,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们从地基和地面之间爬出来以后,那人又出了个很好的主意:咱们现在摸回去,谅他没有第二层房子来砸我们。刺客头子不喜欢别人再给他出主意,就朝他龇出了满嘴雪白的牙。于是这些人就这样退走了。

假如这队刺客照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会看到薛嵩和红线打着火把,全神贯注地修理那些复杂的机器,这故事后来的发展也很不一样了。认真地想一想,我认为那些刺客会悄悄地摸上去,把红线抓住一刀杀掉,把薛嵩抓走,交给老妓女,让他在老妓女的监督之下,给凤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这种说法我虽然不喜欢,但它也是一种待穷尽的可能。

1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来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写在纸上之后,我又开始冥思苦想起来。昨天的事情说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内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个小妓女。说起来难听,但我对此并无不满。本着这种态度,我开始为领导考虑,有我这样的下属真够他一呛:报上来的研究题目尽在那些部位,怎么向上级交待呢。我现在想了起来,我住院时他来医院看过我,提来了一袋去年的红香蕉苹果。那种水果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倒像是胖大海。这种果子我当然不吃,送给了一位农村来的病友,叫他拿回去喂猪不知猪对这些苹果有何评价。但不管怎么说吧,他来看过我,还带来了礼物……现在我是真心要拟个过得去的研究题目,但怎么也拟不出。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我刚被车撞过。所以,我把题目放下,又去写故事了。

塞万提斯说,堂?吉诃德所爱的达辛尼亚,是托波索地方腌猪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烧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烧玻璃,头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车蓑草,晾干以后,交给寨子里一个女人,叫她拿草当柴来烧,还给她一些坛子。这样她就有了一车白来的干草,但她只能把它烧掉,不能派别的用场虽然蓑草还可以用来做?衣,还要把烧成的灰都收集起来。这样,经过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洁白如玉的灰,都盛在坛子里。这种灰有很大的碱性他得到了烧玻璃的第一种原料,就是碱。他还到河滩上采来最洁白的砂子,这是第二种原料,到山上采集最好的长石,这是第三种原料,还有第四和第五种原料,恕我不尽数,搜集齐了一起放到坩埚里去烧;然后把烧熔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锡上冷却一块平板玻璃就这样制好了。这块玻璃有时厚,有时薄,这是因为薛嵩虽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却总忘掉它的总量。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浇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则薄。假如太薄,玻璃上会有星星点点的圆洞,就如擀面擀薄了的景象。这种玻璃使薛嵩大为欢喜。等到玻璃凉了,他把它拿起来,看着这些洞哈哈大笑。这种玻璃没楞没角,像块面饼。多数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会给玻璃配上窗框,给窗框配上房子,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状而定。这种玻璃蓝里透绿,透过它往外看,就如置身于深水里。

薛嵩还是打造铜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铜皮放在木头上,用木榔头敲。随着这些敲击,铜皮弯曲起来,逐渐成形。他再用铁榔头砸出边来,用锡焊好,一个铜夜壶就造好了。他还是制造陶器、浇铸铁器、编造竹器的高手,最优秀的皮匠和厨师。至于做木匠,他到湘西才开始学,也已成了高手。总而言之,他有无数手艺,多到他自己也记不清,像这样的人当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紧一些,否则他会胡闹。在烧制玻璃时,他发现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丝来,就五迷三道地想用这种丝来造衣服。这样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丝。而这种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后伤风败俗。让他造夜壶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壶就不见了,变成一个铜人。铜皮下面有滑轮,有肠衣做的弦牵动,还有一颗发条心脏,这样就可以到处乱跑,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话。虽然还有夜壶的功能,但很讨人嫌。

深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时就跑到你面前来滴滴嘟嘟地说:请撒尿。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老妓女就有这样一把夜壶,她很不喜欢,把它放在柜子里,它就在柜子里乱转,在柜子里滴滴嘟嘟地说,请撒尿。好在他还有从善如流的好处,你不喜欢这把夜壶,他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满意为止。不过,这都是他迷上红线以前的事。现在你再找他做事,他总是说:我忙,等下回吧。

根据现在这种说法,老妓女迷恋薛嵩,不只是迷恋他巧夺天工的手艺,还迷恋他勤勤恳恳的态度。以前,他来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迈走了形的身体,就说:大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做个整形手术。拉拉脸皮,垫垫乳房,我觉得没什么难的。老妓女不肯,这是因为她觉得人活到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子,不想做手术;还因为学院派不喜欢这类雕虫小技;但最本质的原因是:薛嵩没做过这种手术。这家伙胆子大得很,只在猫屁眼上练了两次,就敢给人割痔疮。后来,他一面和老妓女做爱,一面拨弄她瘪水袋似的乳房,说道:越看我越觉得有把握。要是别人胆敢这样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阵子,老妓女真的考虑要做这个手术。这是因为薛嵩小手小脚,长着棕色发亮的皮肤,头上留着短发,脑后还有一绺长发,老妓女喜欢他。既然喜欢,就该把身体交给他练练手。

有关这位老妓女,我们已经说过,她总把阴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黄色的胡子,因为太软,用刀剃不掉。薛嵩给她做过一个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盏灯,加热一些松香,把胡子粘住,然后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来(据我所知,屠宰厂就用这个原理给猪头煺毛,直到发现松香有毒),现在坏了(确切地说,是没有松香了,也不知怎么往里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胡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长统丝袜。有关这个拔毛器,还要补充说,薛嵩的一切作品都有太过复杂、难于操纵的毛病。如果不繁复,就不能体现自己是个能工巧匠。繁复本身却是个负担我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困境……

2

后来,他们把薛嵩逮住,给他套上枷锁,押着他去干活。因为薛嵩已有两年多不务正业,积压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着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会脱开枷锁跑掉,跑到坟头上去凭吊红线,因为根据这种说法,红线已经死掉了。薛嵩经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兴,虽然他不会跑远,而且总能在坟头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这段路上又会遇上一个小姑娘,从此再变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复杂的锁,把他自己锁住。造锁对能工巧匠来说,是一种挑战。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数码锁、定时锁,还有用钥匙的锁,那钥匙有两寸宽,上面有无数的沟槽,完全无法复制。这些锁的图纸任何人看了都要头晕,它们还坚固无比,用巨斧都砍不开。但用来对付他自己,却毫无用处。他可以用铁丝捅开,也可以用竹棍捅开,甚至用草棍捅开这些锁。假如你让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还能用气把它吹开。老妓女以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当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开的锁。薛嵩接受了这个任务,他长考了三天三夜,既没有画图纸,也没有动手做。最后,他对老妓女说:大妈,这种锁我造不出来。老妓女说:胡扯!我不信你这么笨!此时她指的是薛嵩不会缺少造锁的聪明。后来她又说:我不信你有这么聪明!此时指的是薛嵩开锁的聪明。最后她说:我不信你这么刚好!这就是说,她不信薛嵩开锁的聪明正好胜过了造锁的聪明。实际上,聪明只有一种,用于开锁,就是开锁的聪明;用于造锁,就是造锁的聪明。薛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开去做别的工作了。

希腊先哲曾说: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善恶同体;上坡路反过来就是下坡路,善反过来就是恶。薛嵩所拥有的,也是这样一种智慧。他设计一种机构时,同时也就设计了破解这种机构的方法只消把这机构反过来想就得到了这种方法。在他那里,造一把自己打不开的锁,成了哲学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个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诉老妓女。那就是:确实存在着一种锁,他能把它造出来,又让自己打不开,那就是实心的铁疙瘩。这种锁一旦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我痛恨这种设计。作为一个爱智慧的人,我痛恨这种智慧。因为它脱离了设计和智慧的范畴,属于另一个世界。

后来,薛嵩把这个方案交给了老妓女,老妓女虽然毫无智慧,但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后,薛嵩又亲手做了一个锁壳,把锁铤装上,用坩埚烧开一锅铁水,在老妓女的监督下,把它浇在锁壳里。他就这样造了一把打不开的锁,完成了老妓女交给他的任务。锁是铁链的中枢,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脚。这样他迈不开腿,也抡不开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干活。对这个故事无须解释:自从红线死了以后,薛嵩已经心丧如死,巴不得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但作为讲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须加以解释:这故事有一种特别的讨厌之处,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该有寓意。坦白地说,我犯了一个错误,违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该谈谈我有何寓意。这很明显,我是修历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历史。

我现在想,在我写的小说定稿时,要把这一段删掉既已有了这种打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写。在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做傻逼,为了炫耀他的聪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这篇小说会成为学术论文,充其量成为学院派的小说。幸亏在我的故事里,红线没有被刺客杀死,薛嵩也没有被老妓女逮住。我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这篇小说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作为自由派的坚定分子,我不容许本节这种可能发生。请相信,已经写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惭愧。我远不是薛嵩那样勤勉工作的人。

午后,万寿寺里升起了一片炎热的薄雾,响起了吵人的蝉鸣。我把写着的故事放到一边,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对着那三个红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终于相信这三个题目里毫无崇高,根本就是个恶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个更崇高的题目,它们会是更恶毒的玩笑。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也许我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于是我又撕了一张黄纸片,在上面写下三个最恶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所以说它们是恶毒的玩笑,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东西,而且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把这张纸片贴到表格上,拿着它出了门,到对面配殿里找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戴蓝布制帽、穿蓝布制服、带有马尿气味的人,把这张表格交给他,与此同时,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会翻了脸打我……谁知他看了以后,把表格往抽屉里一锁,对我说道:早就该这样写!虽然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一点预感,但我还是被惊呆了……顺便说一句,我以为最恶毒的玩笑是《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因为它是最没有人懂得的陈词滥调,也许你能告诉我,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题目?假如是的话,那么,最恶毒的努力带来的反而是崇高。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3

我终于从领导那里得到了一句赞许的话。但这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最恶毒的仇恨。怀着这种心情,我把刺客们行刺薛嵩的经过重写了一遍:从前,有一群刺客去袭击薛嵩。午夜时分,他们摸进了薛嵩的家,摸进了这位能工巧匠的内心。他们的目的是杀死红线,把薛嵩抓走,交给雇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没有完成。这是这个故事不可改变的梗概。在这个梗概之下,对那些刺客来说,依然存在着种种可能性。

举例来说,有一重可能是这样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门口,那里有座木头门楼。打起火来一照,看到门楼上方挂了一块柚木的匾,上面用绿油漆写了两个谦虚的隶字“薛宅”。门的左侧钉了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红线客居于此”,底下是一段苗文。据我所知,当时的苗文是一种象形文字。那段文字的第一个符号是一只鸟,仿佛是一只鸽子。第二个符号肯定是一条蛇。再后面是颗牛头。但你若说它是颗羊头,我也无法反对;随后是颗骷髅头,但也可能是个湖泊、一个茄子或是别的瓜果,或者是别的任何一种东西。底下还有些别的符号,因为太潦草,就完全无法形容,更不要说是辨认。据说苗文就是这样,头几个符号只要能读懂,后面就可以猜到,用不着写得太仔细。刺客里有一位饱学之士,他在火光下咬着手指,开始解读这些文字。很显然,这段苗文是红线所书。这第一个符号,也就是鸽子,是指她自己。按照汉族的读法,应该读作“奴家”、“贱妾”,或者“小女子”、“小贱人”之类。第二个字,也就是那条蛇。该刺客认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虽然还不知怎么解释,但肯定不是个好意思。再往下怎么读,就很成问题。假如是牛头,就是好意思。要是羊头就是坏意思。总而言之,虽然是饱学之士,也没读懂红线写了些什么。这只能怪她写得太潦草了。这些刺客气壮山河地来杀人,却在门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难住,这很使他们气馁。很显然,这些刺客也属学院派。学院派的妓女请来的刺客,当然也是学院派。

后来,那些刺客说道:不管她写的是什么,咱们冲进去。这种干净利落的态度虽然带有自由派的作风,却正是刺客们需要的……于是一脚踹开了门,呐喊一声杀进了薛嵩家里。随即就发现,好像是到了一个木板桥上,桥面下凹,这桥还有点飘飘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悬索桥,只是看不到悬索在哪里。那些刺客停了下来,经过简短的商议,认为既然身处险地,只有向前冲杀才是出路。于是大家呐喊一声向前冲去,冲了一阵,停下来一看,还在那座木桥上,而且还在桥面的最低点上。于是停下来商量,这一回得到的结论是:既然身在险地,还是速退为妙。于是呐喊一声,朝后冲去。又冲了许久,发现还在原地。然后又一次合计,又往前冲;停下来再合计,又往后冲。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桥上,而是在一个大木桶里。这只桶由一根轴担在空中,他们往前冲,桶就往前滚,往后冲就往后滚。前滚后滚的动力就是这些刺客本身的移动。薛嵩和红线远远看到了那只桶在滚,也不来干涉,只是觉得有趣。直到天明,桶缝里透进光来,刺客们才觉得不对,用刀把桶壁砍破钻了出来。此时大家的嗓子也喊哑了,腿也跑软了,自然没有兴趣继续前进,去杀红线、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这种说法,刺客们去杀红线,却冲进了一只木桶。如你所知,这只是众多可能中比较简单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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