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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5)

所属书籍: 黑铁时代

  星期天我到碱场去看小孙和红毛衣,带去了我的百宝囊和大家捎的东西。一切都是老样子——望无际的大碱滩、小铁道,还有人推的铁矿车。他们俩在单独一个地方,这也是老规矩。我们是政治犯、责任事故犯和刑事犯隔离。老远我就看见他们俩了,红毛衣在砸碱,小孙披着大衣蹲在地上。我一驶过去,他们俩就换了位置,红毛衣在后面吆喝,小孙在前面挥着十字镐。他脚上还戴着大铁镣,足有二十公斤。这说明他们俩是傻瓜,把规定、定额等等还当回事。你要知道,碱场的主要任务是折磨人,出多少碱无关紧要。不过一个星期,他们俩都瘦了,样子惨得很,但偏说是很幸福,还说碱滩上空气好——这就叫嘴硬。空气好是好,西北风的风力也不小。碱场发的大衣里全是再生毛,一点不挡风。我问他们是不是饿惨了。红毛衣说饿点没什么。但是听说我带来了吃的东西,又非得马上看看不可。后来我们在碱滩上野餐了一顿。我说小孙的镣太重了,红毛衣说都挑遍了,这是最轻的。于是我拿出一副假脚镣来。这东西是铝合金的,又轻又不磨脚,是技术部的无价宝——有一半人已经用过,另一半也会用到。我再三关照红毛衣,可别叫别人偷走了。还有假鞭子假警棍,看上去像真的,打着又不疼。我建议她常在大庭广众下修理小孙,这样显得立场坚定(其实是一种性游戏,但她现在体会不到)。还有一把手枪,和上级发的一模一样,只是轻飘飘的,但是同样地容易走火(这样不露破绽),只是打不死人。这样她就可以立场坚定地用手枪对准小孙的胸膛。我问他们晚上冷不冷。红毛衣说两个人不冷,小孙又说也不暖和。我说我带的全是急用的东西,下礼拜小赵会来在他们的木棚里安上各种偷电的电器,那时家才有家的样子。红毛衣说:这儿是天堂嘛——不回去了。但我知道是过甚其词。最后我给了小孙一大把特供的condom:——顺便说说,特供是指带有危险性,只有领导才能接触的东西,比方说,丙烷气打火机,只有领导用。我们用煤油打火机,打一百下才能打着。数盲用钢刀子,我们用铁刀子。但是condom有什么危险,实在难以理解——他赶紧红着脸接过去。红毛衣问明了是什么,却很大方地吻了我一下,说:谢谢老大哥雪里送炭。然后把condom都收了去,说道:我掌握。这些日子他们都用国产工具凑合。那种东西是再生橡胶制的,像半截浇花的管子,有人叫它皮靴,这是指其厚,但是当鞋穿稍嫌薄了点。又有人叫它“穿甲弹”,这是指其硬,打坦克又嫌稍软。用以前要煮半小时,但是年轻人未必能等。假如他们不堪忍受,什么都不用,红毛衣就会怀孕。在碱场怀孕是一等一的丑闻,我作为老大哥,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现在我想到,condom的危险一定在于其物理性能,太薄太软,容易破;而穿甲弹就无这种危险。要不然就是因为戴上它感觉太好,使人喜欢多干,故而有害于健康;穿甲弹也无这种危险。从数盲一方想问题,总是乱糟糟。能避免还是不要这样想为好。

  我和我前妻在碱滩上服过两年刑,也用过穿甲弹。我不愿意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他们身上。这是因为我喜欢红毛衣,做梦总梦见她的裸体。学美术的人在这方面最具想象力。当然,想是想,真正干起来会有困难——就是和我前妻干也有困难。看着那些鲜嫩的朋肤、紧凑的乳房,我就会想到我已经老了,这不是我该干的事。非得面对老左那种又黑又皱的躯体,才会勃起如坚铁。我前妻说我恶心,大概是指这一点吧。

  4

  星期六下午,老左早就看到了老大哥,但是别人还没看见呢。在这段时间里,她躲在暖暖和和的传达室里,看着那个大个子男人在寒风里,手里拿着花站着等她,心里暖洋洋的。她说这是个动人的景象。但是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动人。我倒希望看到她拿了花在街上等我,当然,那个景象也不动人。更正确的说法是吓人,但是我不敢说。说出来以后她会更吓人。

  我们俩在小区里走,她用右手挽着我,用左手擦鼻子下边的清鼻涕。经过一番内心的痛苦挣扎,我把手绢掏出来给了她,但是她给揣到兜里了。我并没说把手绢送给她,所以这是偷。手绢没有什么,有时她连我的内裤都偷。偷去以后给别的女人看,证明她也有傍肩。这件事使我沦为大家的笑柄。但这只是她很多不讨人喜欢的素质中最不重要的一种。王二认为,她最不讨人喜欢的素质是认为别人有的东西她都该有一份;而且她懒得要命,什么都不肯干。简言之,这种毛病就叫做等天上掉大饼,在等待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几年前她在技术部工作时,每天只管给自己织毛衣,并且骂所有的女人是骚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因为这个缘故,所有的人都不理她;于是她就服了三十片安眠药,打算自杀。因为是在班上服的药,所以大家不能坐视,就把她送进了医院,并且分班到医院去看护她,以防她再次自杀。等到轮到王二时,她对他说:老大哥,难道我真的那么不讨男人喜欢吗?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答道:才不是呢,你很可爱嘛。她就这样把王二搞到手里了。我现在一想自己说过她“可爱”,就要毛发直立,恨不得把自己阉掉。但是现在阉已经晚了。

  我实在想不出老左有什么用处:在技术部没有用,调到上级机关也没用。至今她还是个科员,没当上首长秘书,所以对部里一点贡献都没有。连首长都不要她——这说明首长对女人还有点鉴赏力——我就更不该要她。但是作为老大哥,我不能让她没人要。

  老左的套间里有一股馊味,她自己大概也能闻到,所以点上了卫生香。她的窗帘、沙发套、床单等等都是黑的——这对一个讨厌洗衣服的女人是个好主意。她进了一次卫生间,拿了一大卷卫生纸出来,然后就干净利索地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在那里不断地撕纸,擦鼻涕。被子上面马上就堆满了。这个女人心情一紧张就流鼻涕,所以有鼻涕虫的外号。在身体方面,她还有很多奇异之处,其中包括体温只有三十五度,所以服安眠药那一回在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直到大夫发现她的正常体温就是这样才出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她就说:你要是抽烟,就把窗子打开。所以我就把窗子打开。抽完一支烟,她又说,把窗子关上。我又把窗子关上,把小碟子里的烟蒂倒掉,洗净了碟子,就脱掉衣服上床去,和她做爱。做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困难,虽然她丝毫都不配合,只管擦鼻涕和提要求。除此之外,她还像僵尸一样硬,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奸尸犯—然后她忽然两眼一翻,尖叫起来。与此同时,邻居就敲暖气管。这是因为单身女秘书的房子建筑标准很低,一点不隔音。这也是因为她很想叫邻居知道她在干什么事情。这样等我回去时,邻居就在走廊上等着,对我说:老大哥,你真行。我只好说:不是我行,是老左行。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

  人们说,领导有数盲症,老左有性盲症。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对的。领导上不识数,但是作报告时总有大量的数目字和百分比——其实他根本不知是多少。老左不懂性,但她最喜欢谈论。在她开口说话前,先要流一会鼻涕——她心里一紧张就这样。然后说:我的傍肩王二,阳具伟岸。她的同事对她打着哈哈,就把我的老底盘了出来:二十四公分长,直径四十毫米——老左学过机械,会使卡钳——我要是知道她这么无聊,就绝不让她量。然后那些骚娘们就拿我寻开心。见了我就伸出右手做V字形,伸出左手,并齐四根手指做铁沙掌之势,合起来是二十四,就是我的尺寸。我要是说此时我不恨老左,就是伪善。

  等到事情一完,她伸手到床头柜上拿日历,找到两周后的星期六,在上面画个红圆圈。这说明我已经尽到了义务,可以回家去了。这件事我丝毫都不喜欢。但是到了画圈的日子我必须来。如果我不来,她就会服安眠药。她丝毫也不爱我,甚至丝毫也不喜欢性生活,但是却坚信女人每两周应该有一次性生活,因为报纸上是这么说。假如不过性生活就会早衰——顺便说说,我觉得她老一点更顺眼——为此需要一个傍肩。对此我没有不同意见,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5

  我讲给小孙他们送东西的事,还有到老左那里的事,讲得七颠八倒。这说明我就要发数盲症了。数盲既不懂什么叫顺序,也没有时间观念,星期一上午听报告,报告人就是这样七颠八倒。其中还停下来几次问大家:今天的题目是什么?引起了哄堂大彩。大家鼓掌的时候,报告人站起来笑着点头,大概把我们笑什么也忘了。我坐在第一排,看到他一根接一根地吸万宝路,馋得要命。吸烟是我唯一的嗜好,咱们国产烟其实也很好,就是烟叶里什么都有,有时吸出螺丝钉,有时吸出电影票。有时候不起火,有时一声爆响,把头发全燎着——里面有黑色火药,烟厂的人也有幽默感。我前妻给了我一盒烟,同时劝我戒烟(她总是这样的)。我想,应该戒,健康要紧。所以我狠狠心送给小孙了。但是红毛衣马上就夺了去,说是抽烟时管我要。这个女孩子有控制人的品行,和我前妻一模一样。

  有关这个报告会,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这个报告人原来是我们部里的,现在则是我们部长。他是正部长,这就意味着不再是我们的人了。他现在很白很胖,秃了的头顶又长出一层黄毛来。不仅头发是黄的,眉毛和睫毛全是黄的。不管你信不信,所有得了数盲症的人都要变成白种人——这是因为吃的好,穿的好,又不见阳光。而我们正在变成黑种人,假如我的贝宁同学现在送我木雕,底座上准写着:我们是黑人。这是因为我们喝的水里有苦咸味,这就是说,有大量的钙镁离子。钙镁离子到了体内会催化迈拉德反应——也就是造酱油的反应,这在速校里学过,以致大家肤色黝黑,像酱油一样。除了肤色黑,头发眉毛也打卷。这我就不知是为什么了。我们的体质太怪了,体内不光有酱油,还有苯、酚、萘、茚、茆、芘等等古怪的东西,含量都高,而且都能点着。所以死了以后到火葬厂非常好烧。他们说,我们进了炉子,给火就着。烧着烧着还会爆炸,这一点不好,但也炸不坏什么。烧出来的骨灰是造上等玻璃的好原料,因为骨灰里铅多钙少。这就是说,我们像上个世纪的猪一样,浑身是宝。这是因为上个世纪生产的全部铅酸电池都到了中国,不仅不要钱,还倒给些钱。同时到达的还有大量化工废料。数盲认为这很好,因为能挣外汇;而我们认为妈的逼非常不好,会把大家都害死(除了数盲,因为他们不接触这些东西)。数盲听了这样的汇报,就笑嘻嘻地说:有污染不怕,慢慢治理嘛。我操你妈,要是能治理,人家会大老远给你送来吗?

  除了白白净净,数盲还有件怪诞之处,死掉后极难烧,不管你怎么喷柴油,都是不起火光冒泡。你别看那么大的肚子,光是水没有油。这就是说,庞大的身躯像三岁的女孩那么嫩,大概是因为吃得太好吧。这种情况使火葬厂极头疼,因为只要死两个数盲,就能把全年的柴油都用掉。火葬厂的老大哥问计于我,我让他做台压榨机,先把水榨榨再烧,不知他照办了没有。

  我小的时候,我哥哥给我讲过他们插队的事。当时有一种情形和今天很相似,那就是一种负筛选的机制。我哥哥年轻时,每一个身心健康的年轻人都要下乡去插队,而有病的人却能得到照顾,在城里工厂工作。这两种处境有很大的差距,下乡的人吃不饱,穿不暖,而在城里就可以吃得很饱,穿得很暖。现在则是有数盲症的人可以做领导,在机关工作,得到“特供”商品;而没有数盲症的人必须做技术工作,待遇差不是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要负各种责任。小孙砸碱去了,工业锅炉那一摊就没人敢接。我也收到一大堆群众来信,骂我的柴油机噪声大效率低。领导上只管大方向,不问具体工作,所以也不负一点责任。我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得到何种结论,反正我哥哥那时候的结论是装病。在这方面有很丰富多彩的知识。他们中间有些人给自己用了肾上腺素,就得了血压高的毛病;有人在胸部透视时在衣袋里放上撕碎的火柴盒上的磷皮,就得了肺结核。肝炎也能装出来,只要请一位真正的肝炎患者吃顿饭,然后让他替你到化验室抽血。其中最为简便的是装肾病,不冒任何风险,也不用请人,只要一个新鲜鸡蛋。在验尿时往尿样里滴几滴蛋白,就得了肾炎——当然,急性肾炎还要刺破指尖,往里滴几滴血。不过谁也不愿得急性的,怕被留下住院。后来领导上发现得肾炎的太多,就规定了必须在化验室里取尿样。但是知青们把蛋清事先抹在龟头上,也就解决了这个问题,陆续病退回城。事实上有病的人不能装成没病,没病的人要装有病谁也挡不住。

  但是这些知识对我没有用——我现在尿里就有两个加号,肝功能也不正常。我们部里人人都有点病(因为环境是那么的脏),所以不能照顾。只有数盲没有身体上的病——他们住的地方有干净的水、滤清了的空气。但是他们病得最厉害,连数都不识了,所以不能不照顾。这种情形真让人无话可讲。我现在要考虑的是让谁来做工业锅炉的设计——当然,最合适的人选是小徐。这小子是学化工的,有点靠谱。但是他绝不肯干。别人又都不在行。算来算去只能我接下来。但我一点也不懂锅炉,我只懂柴油机。现在谁想要锅炉,就会得到一台柴油机,用汽缸烧水,用废气烧蒸气,而且还会嘣嘣响。可以想见下面那些需要锅炉的工厂——纸厂、印染厂等等,见了这种东西一定会气疯。但我也没办法。让他们去疯吧。

  6

  今天是星期一,我的生日过去四天了。在这四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现在我不能把它们全记下来,因为我的脑袋被打了一个大洞,脑子里昏昏沉沉——除此之外,夜也深了。所以把到今天早上以前的事作个总结就睡觉。我和我前妻和好,后来又把她气跑了。这件事(把她气跑)从表面看来是因为我和老左睡了觉,其实不是的。因为我完全可以不去和老左睡觉,所以真实的原因是我很违拗。我受不了她比我强。假如她听到这些话,就会说:王犯,我们又何必分出个彼此呢?我就会答道:是!管教。——做出个恭顺的样子。其实我想:凭什么我是王犯你是管教?

  三、蓝毛衣&我前妻

  1

  有关老大哥王二这个人,还有好多需要补充的地方。这个人像白痴一样笨,像天才一样聪明,在这两方面都是无与伦比的。他设计过上百种柴油机,除了几种早期作品,都是莫可名状的怪物,这是他鲁钝的地方;但是每一种都能正常转动,这又是他天才的地方。他还设计过一种公共汽车。接到设计任务,他就去对数盲说:他刚刚参加了一个仿生学的学习班,仿生学是二十一世纪的技术,故而这辆公共汽车如果是普通外形的轮动车辆,就未免落伍。他要把它设计成步行机械,并且有某种动物的外形。数盲一听说二十一世纪的技术,登时表示支持。过了半年,一架生铁造成的老母猪就蹒跚走过大街,喷着浓烟,发出巨响,肚子底下悬着十几个假乳房,里面是乘客席。这辆公共汽车后来被日本人买了去,放到一个游乐场里了。这种奇妙的设计能力是年轻同事模仿的对象,但是谁都比不上。因为他不是存心要出洋相,他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

  据他前妻说,王二的身体也有很多奇异之处,这其中就包括他的阳具。那东西总是懒洋洋的,和它主人那种勤奋的天性很不一样。要使它活跃起来,还得做一番说服工作。你对它说:同志,你振作起来!它就能直起身子。你对它说:立正!它就能直挺挺。在干那件事时,你说一声:同志,你走错了路。它还能改变方向。当然,最后还要对它说:稍息,解散。这个东西就被叫做二等兵王二,而那件事则被叫做出操。因为这些缘故,王二对女孩子来说很有魅力。但是这些事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管数盲怎样看我,我觉得自己仍是个艺术家。作为艺术家必须要有幽默感,而幽默感有两个传统来源:宗教(在我们这里是数盲)和性器官。这是因为在中世纪,只有宗教和性在影响人的思维。由此产生了一些笑话,比方说,领工资时,拿到了那些微不足道的钱,就闭上眼睛说:我要是数盲多好。但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逗,因为数盲不领工资,人家是供给制——换言之,共产主义对他们早就实现了。还有一个笑话说,我得了数盲症以后,每天都要洗澡,还要抽十支万宝路。这个笑话比较短,因为数盲不知道每天洗澡,要到你安排了才洗,抽烟也根本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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