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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命案

所属书籍: 瑶象传奇(瑶台)

我在李淳榻前守至中宵,盯着医士再次换药,宫人替他换下汗沁的中衣,他呼吸平缓,伤势已趋稳定,才到西室草草睡下。

我又做梦了。梦见七岁的梳着双鬟髻的自己,山地高崖间疾驶的马车,不见天光的黑暗,李淳朝我无助而凄厉地伸出手:“姑姑——”

我轰地苏醒。

似乎有叩门声,“笃笃”。

我警醒,沉声问:“什么人?”

没有回应,也许只是风过窗棂。

我躺下,刚阖上双目,“笃笃”响声又起,不过更加轻微。

我开门,朝外问道:“怎么,殿下有事?”

迷蒙夜色中,依稀看到面前出现的是一名身材纤细的宫女。她压低声音说:“殿下无恙,女郎,快跟我走。”

我诧然,“去哪里?”

宫女凑近,廊下宫灯昏黄,夜半微风拂过,斑驳灯影在她脸上摇晃,我仔细瞧了又瞧,认出正是白日跟在董良媛身后为我指路的那名绿衣宫女,心中疑心更盛,伸手去扼她手腕,她不闪不避,吃疼却未哼一声,我试出她不懂武艺,放开她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绿衣宫女有些急切,“女郎,我没有恶意,快跟我走,迟些就晚了!”

言毕,从地上执起一盏宫灯,像料到我会跟上,自行走在前面引路。

不久前裴云极的警告仍在我脑中盘恒,不过我自恃武艺防身,好奇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绿衣宫女提灯引路,身姿娉婷,步履匆匆,她对东宫极为熟悉,穿廊过栋间似乎有意避开宫中宿卫,我暗自记忆方位,不多时已抵达东宫西北与太极宫相接的宜秋院,她略有气喘,稍作停留又示意我快步跟上,经过几个回廊,道:“现在正是宿卫交值的时辰,咱们从复道过。”

说话间,拉着我从林木间穿行,躲过宿卫,直接进入了复道。

皇宫几经扩建,面积极大,为方便通行广修复道,除御行复道严格把守外,其它复道均允许宫人日间行走。我们行走的复道看守不严,想来只是普通复道,不过回廊曲折洞深,只凭曦微宫灯照路,我暗中警戒,心想就算突然从梁上跳下偷袭的宵小,也不会应对无措。没想到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已走出复道,她又带着我七拐八弯,直至走进一处荒僻无人的小院。

她引我走进其中一间小屋,放下宫灯,拨亮明蜡,回头见我仍然满脸警惕,温婉笑道:“女郎,你今晚就在此处将就歇息,明日——”她想了想,递给我一块腰牌,“房间柜中有宫女的衣裳可以更换,明日一早,你换衣后拿着这块腰牌直接出宫,见机行事,万万不可耽搁。今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何时出的宫,你需得回答,今晚子时已经出宫。”

我没有接过腰牌,冷眸视她,近看才发觉她年纪与我相仿,双瞳剪水,脸颊疏落点着几粒雀斑,虽不算甚美,浑身却散发温良雅致的气息,不由软下声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为何要听命于你?”

她踌躇片刻,说道:“女郎尽管放心,这里是掖庭北面,寻常不会有人找来。至于究竟为什么,明日出宫后就知端倪,我也是受人所托,冒险一试。”

“受人所托?受谁人所托?”我惊疑未定,不知怎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裴云极。

她又是一笑,将腰牌置于桌上,再将我端详一番,叹道:“女郎好英朗风范,让人钦服心仪。来,坐下,我替你梳头。”

我看她一眼,坐下让她梳头。

她将我头发散开,动作轻柔,梳篦流走发丝间令人享受,像纳苏。听她突然说道:“女郎不怕我此时换一根长针,正可刺入你百会。”

我说:“即来之,则安之,你若有玩弄人于股掌中的本事,早就已经出手,不用等到这时。”

她笑道:“女郎有运筹帷幄的潜质,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我自问哪有她所说的“潜质”,不过对她稍稍放下戒心,故作镇定罢了,问她道:“这位姐姐,你既不肯告诉我受谁人所托,能否告知你的名字,他日必有重酬。”。

木梳在发梢间稍作停顿,她轻声说道:“我名绿染,姓名并不重要。说什么酬谢,宫中每日都在改天换地,我也不例外——”

我不懂她话中意思,此时她已挽好发髻,我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照,才知她替我挽成与她相同的宫式螺髻。她似乎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朝我福了福,再次强调“女郎机警,万望见机行事”,随即转身离去。

 

被无数疑惑裹缠,我仰卧榻上根本无法入眠。估算起来,我三更时被绿染叫起,其后漏夜奔袭一个多时辰,此时分明距五更二点报晓鼓响已近,偏偏觉得每时每刻都像煎熬,胡思乱想一通,不觉打了个盹,直至第二声报晓鼓“嗵嗵”响起,才猛然惊醒。

第一声报晓鼓响,开宫门;第二声,开皇城门;第三声,开里坊门。

我依绿染所言,对镜稍作整理,换上宫装。

掖庭是内侍省所在,不过内待省衙署在掖庭南部,以北除教习宫女的习艺馆及无宠妃嫔的永离殿外,还有普通宫人和官奴婢的居所。走出院门,见到许多与我相同装束的宫女匆匆往来,或拎桶,或提埽,各有所忙,没人对我的出现有所怀疑,更没有谁上前盘问。

我垂头径直朝南走,不过半个时辰,看到通明门的正门。前面有三五个推板车说话颐指气使的,看样子像负责采买的宦人,我便紧跟上去。他们与守门骁卫说笑一通,展示腰牌通关,我有样学样祭出腰牌,顺利通过通明门。

我曾经听李淳讲过,掖庭无法直通皇城,需要过通明门后绕行永安门,却不知道究竟怎样走,只得紧跟那几名采买宦人,不多时果然望见“永安门”三个大字。

城门前已然排了长列队伍,依次盘查过关。我们等待多时,队列没有往前挪动的迹象,前面一名宦人便咕噜叫骂起来:“作的甚鸟事,骁卫打算挑个媳妇过年?!耽搁爷的事怎么算!”

旁边宦人笑道:“你要急前去问问?讲不定那骁卫正好看中你这俊俏模样!”

那宦人想来真着急,双足一顿,真上前问去了。

不过一会儿,宦人回来,连连叹息摇头,其他宦人就问究竟怎么回事。那宦人讳莫如深般左右瞧瞧,低声道:“昨晚,东宫那头,出事了!”

我长年习武,素来比常人耳朵灵便,悚然先惊后怕:别是李淳!

好在那宦人后面的话让我悬起的心暂且放下,“听说,是太子的妃嫔,掉进龙首池里,哟,死相可难看了!瞧,这边,那头,都在盘查混进宫里的可疑人等。前面有个公公的亲戚,被扣押起来,耽搁了咱们的功夫!”

我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道昨晚绿染带我离开东宫,跟那位太子妃嫔的死,到底有什么关联。然而无论如何,赶紧溜回家似乎才是上上之策。

思忖中,队列开始往前流动,很快,前面的宦人盘查通过。那身高八尺、英俊过人的骁卫指着我道:“你,过来!”

我恭恭敬敬递上腰牌。

骁卫来回仔细查看我的腰牌,又有一名骁卫上前搜身。幸亏我已将昨天穿的衣裳和随身小刀埋在掖庭某株大树下,骁卫盘查一通没有发现,摆手让我通关。

通关过程出奇顺畅,我如蒙大赦,几似飞奔般通过皇城,来到朱雀大街。跑回宣德坊时,多了个心眼,没有从正门入公主府,转到侧门见守门府卫拉住沿街卖花的小娘子絮叨,拍拍他的肩,说声“劳驾”,一溜烟晃入府中。

直奔书房。

推开门,郭暧果真在内,神色焦灼地来回踱步,见我进门,仓猝间还没认出来,我唤声“阿爹”,径直坐到软席上,道:“宫中究竟发生什么事!”

郭暧将我上下打量,语气严厉,连串发问:“谁教你打扮成宫女?你是混出宫的?!”

我说:“阿爹,先别急问我,快说说,东宫究竟谁死了,阿鲤怎么样?”

郭暧没好气地说:“阿鲤?阿鲤能怎么样,听说东宫死人,惊出一身大汗,病好了七八成,到底是年轻身子骨不弱。”顿了一下,又道:“死的是董良媛。”

“董良媛?”我还在思量着怎么教训她,她竟然死了?!

“今日五更时分,禁卫发现她的尸首浮在龙首池上,宫中正在严格盘查可疑人等。你,你不是留在东宫,怎么一早回来了!”

我知道他为我担心,回想昨日所经历的事件,内含诸多诡异蹊跷,正待说与他听,郭平忽地推门进来,禀报道:“六爷,内侍省来人,说是请大女郎问话!”回头看见我一身宫装,诧异地瞪大了眼晴。

我定定神,对郭平道:“平叔,你请他们坐下叙茶,我换过衣裳就过去。”

郭暧点头,道:“阿平,我与你一同先去会会他们。”

我拉住郭暖,看着他的眼睛,道:“阿爹,我今日子时回的家。”

郭暧微怔,随即会意点头。

换过衣裳,来到明曦堂。来的是内给事梁守澄,生就一副慈眉善目欢喜佛的模样。当今皇帝极为信任宦官,这位梁公公说话举止倒还客气,见我入内,笑道:“我还道女郎不在府里呢,什么时候回的?”

我将方才与郭暧串过的“供词”又讲一遍。我一边说,旁侧就有专职宦官的执笔记录。

梁守澄点头,对坐于身侧的郭暧道:“这就对了。想来驸马都尉耳目灵通,知道今早东宫的惨事。圣上龙驾未归,贤妃娘娘说不得惊扰圣驾,嘱咱们内侍省和金吾卫协查此案。据董良媛的掌印女史说,昨晚良媛收到女郎口讯,在龙首池一会,这一去就没能回来——”

我大为诧异,“我何曾邀过她!那宫女在哪里,岂能信口雌黄,我与她对质!”

郭暧也道:“阿翁明鉴,小女常年呆在河中府,前两日才回长安,与宫中女眷并不相熟,其间恐有勿会。”

梁守澄挤挤了面部肌肉,笑道:“驸马都尉莫急,我与驸马多年的交情,哪能不为侄女着想。那些宫女贱婢所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因此,我也就是先来问问侄女。此时见她在府中,这颗悬着的心啊,已经放下了大半。不知侄女昨晚什么时候回的府,可有人证?”

他笑意满盈中步步紧逼套话,不可不斟酌小心应对。我回思片刻,答道:“昨晚子时。我看着医士替广陵王换过药,又嘱宫女替他更衣后,这才离开东宫。太医院的医士和宫女均可作证。”

“子时?”梁守澄眼珠浑浊看不见一丝光彩,他道:“据女史说,良媛也差不离这时接到你托宫女带去的口讯。”

我冷笑,“我岂能分身两地,不知公公可找到那位报讯宫女?再说,我杀她做什么!”

“这话可不对,侄女,你跟良媛间还是有些渊源的,”梁守澄讪笑一声,“前两年,侄女闯东宫暴打良媛,宫中人尽皆知,这事还险些闹到圣上面前。良媛的女史指称,你恼怒良媛向太子进谗,以致广陵王被鞭打,在右春坊外还跟她有过争执?!这回为小殿下出气,一时情急失手,未必没有可能。”

没想到我此番入宫竟身陷命案。回思事情来龙去脉,深觉荒唐,又寒意顿生,究竟什么人布局陷害我?这样的冤枉和委屈实堪让人难以忍受,我不禁负气大声道:“真是无稽之谈,我不过跟她问路,何来争执?就算有过争执,未必就得杀死她!岂能以道听途说为证,轻易定人凶嫌!”

见我言辞渐趋激烈,郭暧咳嗽一声,道:“阿瑶,阿翁问你的话,不可无礼!”又对梁守澄道:“说起三年前的事,不过是小女少年心性,逞一时意气而已。阿翁说说看,谁没有过不省事的时光,谁在少年时没犯过浑。若是小女如今还犯这样的浑,不用阿翁多说,我郭暧绑了她上宣政殿!”

梁守澄见郭暧面带愠色,已是动怒的前兆,忙摆手打哈哈道:“无妨无妨,侄女直心直性,正是咱们老郭家军武世家的好禀性!咱家不过职责所在,不到之处务请驸马见谅,现下,咱们正阖宫上下搜罗那报讯宫女。对了,我得多问一命侄女,你确定离宫时辰在子时?”

“离宫时辰?”我暗中琢磨,这或许是我能否脱罪的关键。

“怎么,侄女记不得了?”梁守澄见我没有回答,连问我两声。

绿染温和的眼神在我脑中一掠而过。我灵犀突现,笃定地答道:“不错,我正是在子时左右即刻离宫,公公若不信,可寻访昨晚值宿的骁卫,他们替我夜半开门,当有印象。只是坊门处可是查不到,这翻墙入坊的本领,我还是有的。”

“这样——”梁守澄眯了眯眼,睁开时喜形于色,“这就好办了,这就是最好的人证和物证,只要查到侄女出宫时间,便可知你无法分身去龙首池与董良媛相会,这层冤屈何愁不清!咱家这就去查骁卫的值宿记录!”

———-小象同学身陷命案,这不过是,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前方有雷请注意……       ——–

应付走梁守澄,我简直全身脱力,回到书室倚坐软席不想动弹。郭平奉上樱桃酪,拉上门,留下我跟郭暧相对。

面对郭暧暴雨即临的脸色,我乖乖地将从早上酒馆遇袭说起,一字不漏将昨日所经历的事情告知他。

听完我的叙述,他竟然没有如我想象中勃然大怒,或将我痛揍一顿,而是慢慢将樱桃酪喝光,缓声道:“这场局源于一时之意,直指你和郭家。郭家的平静日子,只怕要到头了。”

我赶紧认错,“全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回长安来,更不该碰上那逃犯。”

郭暧失笑,“装得可真乖。人家磨刀霍霍,总得先找头皮滑肉嫩的小猪下手。防不胜防。这一次,是有人设局,有人不愿郭家入瓮出手破局。都是绝顶高手。”

我急于知道答案,“这磨刀的和砸了铁匠铺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郭暧以手支头凝思许多,摇头道:“我尚不能看清这些迷雾。”然而又问我为何敢咬定子时出宫。

我呵呵一笑,“赌呗。我赌那敢砸铁匠铺的,既能带我出宫,又有万全之策。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脱罪!阿爹,你说,帮我们的会不会是裴家?”

郭暧看我一眼,道:“骁卫全部选自世家子弟,就看等会儿内侍省查验的结果。若能令多位值宿的骁卫一致认定你在子时出宫,这份通天的本领,绝非裴家可及!你和咱们郭家是否能继续置身事外,也在此一举。”

我问:“要是咱们郭家不能置身事外,怎么办?”

郭暧不动声色,拿笔敲击盛装樱桃酪的瓷杯,“铿铿”脆响,他道:“郭家五十年经营,锋藏剑蕴,鸣镝有音。”

傍晚时候,郭平打探来消息,内侍省和金吾卫查到我在子时出宫的值宿记录,并傍有数名骁卫人证,我的命案嫌疑,暂时解除。

 

这场突如其来的命案似乎未能影响我与裴云极婚事“六礼”的继续。没有李淳捣乱的“纳吉”结果自然大吉大利,婚仪定在八月初十,距离我从河中来长安,堪堪一个月。时间如此仓促,给外人的感觉,一方急嫁一方想娶,两方都迫不及待的模样。

得知这一讯息,李淳曾来府找我,许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记得当日的情景。

那天,他孤身驾一台四轮鎏金的马车来府,邀我往曲江池游宴。我正闲得发慌,不管纳苏在身后叫唤阻止,欣然前往。

我们共驾马车,说说笑笑,一路经行东市、雁塔和升平长公主在南城的别苑,眼见曲江池在望,李淳忽地抡过马缰,策马拐弯,往南面明德门方向驶去。

我长笑,喊道:“喂,去哪里,别走错路!”

李淳目光紧锁前方,掏出鱼符向城门金吾卫示意,马儿奋展四蹄,跃出明德门,呼啸的风经行我们的耳畔,他转过头,玉石般隽秀的脸上满溢兴奋,“姑姑,咱们一起走吧!你不嫁,我不娶,咱们一起逃出长安,往西去,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我被唬得不轻,当即去抓马缰,谁知他稳如磐石,紧拽着不松手。

我气得直骂:“你这小家伙,想害死我,害死我老郭家!”变掌为爪,在他手腕上稍加力道一捏,他便哇哇叫着松了手。

我夺缰勒马,将他拉下马车,站在路侧指着他的鼻子,不知该打还是该骂。

长安秋后干燥少雨,此时郊外却零落如棋地洒落淅淅雨滴。

他站在一株参天榆树下,承接了半肩剔莹雨粒,连眸中似乎也罩上迷蒙雾气,蹲在我面前,像撒娇又像赌气般说道:“阿瑶姑姑,你真要嫁给别人,不要阿鲤了?”

对于他,我总是易感和心软的,我抚着他的头,说:“别说胡话。什么叫不要你了,无论何时,我总是你的姑姑。”

“不,不一样!”他把头深埋进我的胳膊下,“你不能跟别人亲近,你只能跟我最亲!”

我费力把他的脑袋拎出来,点着他的鼻头说:“不害臊!谁跟你最亲近?讲不好明年选妃,多的既美貌又听话的女子围着你转悠,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

李淳不屑地别过头去,嗤笑道:“那些女子惯会算计,我不要她们!”

我骇笑道:“说来说去,原来只有我是痴傻的。”

李淳见我不理会他,焦躁地左右转圈儿,拉着我的手走到马车前,轰地拉开车帘,道:“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瞧,为离开长安,我做足了准备!”我探头一瞧,车厢内堆满大大小小的包裹箱笼,堆得像一座小山,难怪驾车时感觉车重不对劲。随手打开三两只包裹,大到冬天的貂裘、狐皮毡帽,小到中衣里衬,一应俱全。再掀开一只皮质箱笼的盖子,填满金银玉器,其中不乏珍宝,这小家伙简直掏空了东宫。

我盖上箱笼,说:“我饿了,拿点吃的出来。”

李淳一愣,“没吃的——不过,我们有银钱,到前面镇上买!”

我点头道:“也罢。不过,往后路途迢迢,你打算如何洗浴,如何入厕,如何睡觉?”

李淳侧目不解道:“这有何难,还有拿钱解决不了的事?”

“往西去朔漠千里,连水也难觅,还想住店?不过,一年半载不洗浴想来也没甚了不得,自然更没有宦人侍候你洗浴,荒天野地将就睡一觉,我替你守夜以防野狼豹子来袭,更不是什么大事。”

他脸颊抽搐,“那咱们就往南走,听说江南一带风光不错,美女如云。”

我讥诮道:“对啊,这一路更是驿岗林立、暗哨丛生,咱们还没到江南,那边的府尹节帅已准备好酒好肉,在城门迎候咱们了!送回长安,你大不过再挨一顿板子,我的罪过可大了,拐带皇孙,未来天子、九五之尊,死罪!”

他着恼地“咣咣”踢噔马车,道:“什么九五之尊,画的枣儿最甜,我不稀罕。”

我啧啧道:“你不稀罕?要让别人夺了皇位,只怕你余生拘在十六宅,别想逃出生天!”

听我提到“十六宅”,李淳静默下来。自玄宗以来,亲王均不再就藩,受封后聚居于占据永福、兴宁两坊的十六宅,非奉诏不得出京,形同幽禁。对于心存宿志抑或喜爱天地自然的亲王来讲,日子殊不好过,足可以郁郁终年。

过一会儿,他悻悻地说:“你就会拿些大道理堵我。老实说,是不是因为董良媛的事,驸马都尉着急把你嫁出去?你成了裴家的人,再惹事就不干郭家的事了?!”见我只笑未答,又咬牙道:“这陷害你的人,分明针对郭家,不知驸马都尉犯的什么糊涂!那董良媛既坏又蠢,成日探头探脑,在宫中不得得罪了多少人还不自知,死了活该,却拖累了你我!还好那晚你没犯糊涂呆在宫中,不然我可得到内侍省的监牢替你送饭了。”

我见他絮叨个没完,雨却渐地绵密,拉着他道:“回去。”

他不情不愿站起,喃喃道:“姑姑,你说,这背后陷害你的究竟是谁?”

我替他拍去鬓上的雨水,道:“我既痴又傻,猜不到。”

他支额作冥思状,抬头似笑非笑地说:“我猜,是舒王。”

我一惊,那风度翩翩的舒王?

“舒王?为什么说是他!”

李淳眨巴着眼睛,“我听说,舒王近些年在军中着力培植党羽,然而军中要职多属郭家旧部,并不买他的帐。这招借刀杀人,正好可以打击郭家气焰威望,让圣上进一步冷落郭家。”

我诧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王师傅啊。”李淳道:“做我的老师,自然要给我讲一些经国治世之策,还有时势人情逸事。”

我说:“王叔文?真是好老师,教的好学生。只不知你挨鞭子那日,他去了哪里,怎么不来救你?”

李淳撅嘴,“那天他被委派淮西公干,不然我怎会落得那样惨!”

我嗤笑道:“你成日胡思乱想,原来拜他所赐。说什么打击郭家气焰,如今的郭家韬光养晦,哪有什么气焰。再说,那些军中旧属,先是朝廷官员,再可称郭家旧部,只要舒王以皇命号令,哪能不从。你这种说法,我郭家倒似军权独揽的权臣!可笑不可笑?”

李淳指着我连连摇头,“阿瑶、阿瑶,我原说我少经世事,你竟然比我还要天真!”

我不理会他,捡起马鞭,拖他上马车。

我们回走不过百步,与率领一队金吾卫赶来的裴云极迎面相遇。他身后的马车里走下一贯皮笑肉不笑的宦官梁守澄。

此时雨越下越大,成串扑打到我脸上,看不清对面裴云极的面容,他端坐马上,声音铿锵顿挫,“董良媛命案又有新证,还请郭女郎往内侍省候审。”

李淳连忙挡在我身前:“不许抓我姑姑!”

我轻轻推开他,笑道:“阿鲤,你若再阻挡,他们真要当我畏罪潜逃了。”

我已预料到此命案不会轻易了解,果然再起波折。

梁守澄笑道:“郭女郎勿怕,咱们依然只是例行过审罢了。你是裴将军的未婚妻子,裴将军竟然亲自出马,大公无私,不枉圣上恩宠啊。”

裴云极淡然一晒,“我亲自来一趟南郊,只因我信她清白无辜,不忍我的未婚妻子受到折辱。”

梁守澄顿时被噎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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