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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所属书籍: 城中之城

    二十三

    “我不是帮你。”半晌,苗彻喃喃道,“我是帮我自己,让我退休时还能够坦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而不会有丝毫脸红。”

    吴显龙最近喜欢跟赵辉提过去的事。逼仄的小弄堂,一户户人家紧挨着,像蹩脚的儿童玩具,不规则的图形,胡乱贴在做工粗糙的硬纸板上。完整是完整,色彩也缤纷,却禁不起细看,那种热闹里流露出的落拓,逃无可逃的廉价和萧瑟,让人难以承受。他说小时候是觉察不出的,即便没有父母,一直与孃孃(方言,意为姑姑)过活,也依稀只是些影子,像发酵前的面粉,散落得不成气候,及至懂事后,碎片式的东西在脑海里积聚起来,湿润、发酵、膨胀……才渐渐清晰了。他说他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世上有些东西,往往要借别人的眼,才能看得更分明些。孃孃也不是亲孃孃,只是母亲的陪房,他的保姆。“大户人家的少爷——”那时他常听人这么说,口气里带着些许暧昧。他生父生母解放后没几年便去了香港,兄弟姐妹四五个,唯独留了他一人。当时情形并不是那么笃定的,不像现在自由行,虽然早有人在那边铺路打点,到底是有些仓皇的,丢三落四顾此失彼。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再三权衡,便留他坐下一班船。谁知再也没有成行。他与孃孃依然住在老宅,没几年老宅充了公,楼上楼下划成十几户人家,原先那种一丝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围,陡然间变得杂乱得可笑。再后来,孃孃生了病,临死前告诉他,原来她竟是他的生母,生下他时,便被交代不能声张。也是好屏功,这些年一直瞒着他。弥留之际,她伸出瘦削的手,去抚他的头发。“毛头——”她唤他的小名。他怔怔的,不知该怎么反应。那年他二十一岁,练得一笔好字,墓碑是他亲手写的:“母亲大人刘绿芽之坟”。早习惯了无父无母的境况,这当口儿才是真正坐实了。北方人叫二茬罪。好在成年了,再怎样悲伤,终究有限。

    吴显龙教东东练字。王羲之的《乐毅论》,小楷拿来练钢笔字,劲道、架势都再合适不过。东东学东西其实挺快,唯独练字静不下心。吴显龙说自己也是从小被逼着练字:“肘子下面放块海绵,插满缝衣针,一掉下来就被针扎。毛笔字比钢笔字难得多,光握笔的姿势就要练大半年,看着轻巧不着力,旁边人偷偷过来拽笔,却无论如何拽不掉。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现在练字,忒功利,就为了把字练漂亮,高考作文能加点儿印象分。”吴显龙与东东亲近,说话便也随便,与当下的教育理论也是背道而驰,劝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把脑子读僵了,成不了大器”。赵辉听了笑道:“他的兴趣已经够广了,阿哥你这样讲,保不准他明天就旷课去西藏。”吴显龙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饭。吴显龙自己带酒,通常是两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给赵辉留下。红酒或是白酒。赵辉本来没有喝酒的习惯,这阵子陪吴显龙喝得多些。吃完饭,周琳带孩子们进房间。两个男人继续说些闲话。吴显龙问赵辉:“好不好?”赵辉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蛮喜欢她。”吴显龙笑:“孩子是喜欢,你是爱。”赵辉也笑:“一把年纪了,当不起这个词了。”吴显龙道:“杨振宁八十多岁都找到真爱了。”赵辉问他:“八十多岁还能找到真爱,阿哥你怎么不找一个?”吴显龙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说也没心思。”赵辉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赚钱上了。”吴显龙停顿一下:“不赚钱,我就什么也不是。你该懂的,我最怕‘什么也不是’。”赵辉沉吟着:“那边又写信过来了?”吴显龙摇头:“那倒没有。这一阵也不怎么联络。兄弟间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况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听着就汗毛倒竖。马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叫我叔叔,都比这自在些。”

    吴显龙是说美国的那些亲戚。偶尔信件来往。父母早过世了,大哥也病逝了,两个姐姐没消息,剩下一个二哥、一个三哥。也只是看过照片,大半倒是从网上查的资料。一个是律师;另一个从政,当过议员。都退休了。下一辈的子侄,好几个在经商,祖上底子摆在那里,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个,排进世界五百强,有私人飞机。现在过了黄金期,但声势还在。吴显龙不太谈这些,偶尔跟赵辉聊起,也是一笔带过的口气。唯独一次,“最艰难那阵,孃孃想问他们讨一些,我死活不肯,说宁可讨饭,也不找他们。实在过不下去,大马路上抢钱包,就算给关进去,至少也饿不死”。那样恶狠狠的,都不像他了。赵辉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遗弃的感觉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的,没名堂。童年时,他是孩子王,后面跟着一堆小弟小妹,对他服服帖帖。他坦言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围绕着,又踏实又窝心。成年后却是只恋爱,不结婚。“我怕看见儿孙绕膝,”他半开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种讽刺,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个没人要的家伙。子孙满堂,我没那种福气,也不想要。”赵辉觉得这种想法似乎偏颇,但也没法劝,毕竟不是当事人,说什么都是虚的,站不住脚。

    吴显龙夸赞周琳,“是个能干的女人”。赵辉知道是指以周琳名义开的投资公司。显龙集团旗下好几家子公司都与之关联,一方面提供担保,贷款方便些;另一方面互相运作,以现金支取方式掩盖信贷资金的走向,还能协助筹集搭桥还贷资金。用途多,又灵活,是个百宝箱。“也只有周琳这样八面玲珑的个性,才吃得住。”后面这句其实不该提,但都是自己人,又正得意,便也漏了出来。赵辉听了,只是笑。

    “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干活儿?”他几次问周琳,周琳都这么回答,末了加上一句,“帮你做,感觉更好些。”赵辉细辨这话,公司是吴显龙出资的,他一文钱未投,何来“帮你做”?她自是知道吴显龙的用意,套住她,便是套住赵辉。面儿上,她是帮吴显龙,其实是不让赵辉为难。赵辉连抱歉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公司的事,她说得不多,隔一阵挑几桩重要的拎一拎,分寸拿捏好,交代清楚,让他心中有底,却又不加评述,免得给他压力。他看在眼里,便愈加愧疚。周琳挑个日子,又搬回他隔壁。赵辉道:“其实,租出去倒可以多笔收入。”周琳懂他的意思,是邀她搬来家中同住,心里暖意融融,嘴上打趣:“距离产生美懂吗?女人贴上门,就不值钱了。等着吧,我要吊足你胃口。”

    许久不曾碰的旧玩意儿,赵辉这阵又捡起来。除了他家里没人会下围棋,便自己一个人,左右互搏。二十年前有一阵迷上迈克尔·波顿,从箱底翻出老唱片,抹去浮灰,坐在沙发上听,音质性感得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花盆空了许久,以前种过不少植物,唯独兰花从来没有,金贵难养,又耗时间。前几日吴显龙送了两株过来,一株十三太保,一株绿墨,都是名种。他放一株在家,另一株放在办公室。书也是许久不曾看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摆在书架上厚厚一摞,泡杯咖啡,随意抽一本。时光是会打结的,这片刻闹中取静,几乎能听见流转的琴弦似的声音,清透澄明。倒不完全是消遣的意思。心境也是有节奏的,一张一弛。愈是往里收的节奏,愈是要调得舒缓些,将每一步都看得清晰。太快的话,容易错过。

    那天,在电梯口遇见苗彻,聊了几句。说到那桩案子,赵辉道:“有人促狭我。”——这便是承认了。苗彻不吭声。赵辉又说了句“身不由己”。猜想接下去的局面会令人难堪,都做好准备了,谁知竟没有。电梯先到二十五楼,苗彻说声“再见”,在他肩上一拍,下去了。电梯键上的“39”闪着幽森的光。赵辉按下“关门”键。两扇门缓缓合成一面镜子,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脸。一颗心没着落,浑然使不出力,像此刻悬在半空的电梯。

    钱斌隔一阵便过来,也学乖了,“汇报工作”,进门便是这句。听这人说话有些费力,别人三言两语说完的事,他要绕上半天,找不准重点。脸上还不能显得不耐烦,否则他见了更慌,说话便愈是牵丝攀藤。眉一直蹙着,放在女孩脸上,添些意韵,男人这副表情,多少有些别扭。这次是说蒋芮的事:“我跟他不熟——”赵辉道:“谁一见面就熟?”他道:“也谈不到一块儿。”赵辉心里嘿的一声。蒋芮前几日去业务部报到,赵辉事先叮嘱钱斌,照顾着点儿。其实也是顺口一说。钱斌也是初来乍到,性情又那样,便是照顾也有限。况且这“照顾”有两层意思,除了字面上的,更要紧的是“看住”。蒋芮的个性有些张狂,聪明人要“看住”“吃牢”,不然容易出事。钱斌是那种很容易给自己压力的人,但也有好处,至少很重视赵辉的话。老关、老马的情况,若没有他,赵辉也挺被动——分行和支行毕竟隔了几条横马路。总体来说,这孩子做事还是仔细的。所以说薛致远眼光不差,身边放这样一个人,自有他的用场。老薛入狱后,钱斌去探过几次,赵辉只当不知。对老东家这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到底是老师的儿子,再怎么庸庸碌碌地长大,身体里流的血是不会骗人的。赵辉有时候想,便是为了老师,也要好好栽培这孩子。一个他,一个陶无忌,赵辉是愿意花心思的,一步一步,扶他们走得更稳当些。前者是道义,后者是缘分。相比之下,对陶无忌更喜欢些。就像老师当年,那么多学生里,唯独对他最器重,应该就是缘分。

    蒋芮的那三十万消费贷,没到期,被陶无忌逼着先垫出来,上午说的,下午就要。没办法,他找了家小财务公司,把钱先填上。利息是按天算的,每天手机上都有短消息,金额用大写的红字,看得心惊胆战。问陶无忌借了三万块,也已是兜底了。本想再问程家元借,到底是不好意思开口,自己当年也追过胡悦,算小半个情敌,拉不下脸。家里人也指望不上。走投无路,他竟跑去找赵辉,也是豁出去了。实话实说,钱都在股市里,拿不出来,裸照被高利贷捏在手里,利滚利,拖一个月就是翻一倍,到时候就算股票天天涨停板,这世也是还不清了,光屁股迟早被人抖出来,没面孔做人,只好去跳黄浦江。赵辉听得倒有些好笑了。火急火燎的情节,到这青年嘴里,抑扬顿挫,竟像在说书了。问他是哪几只股票,蒋芮说了代码。赵辉上网立查,清一色拦腰一刀,更是好笑:“你怎么还?几时还?”蒋芮嚅嗫半晌,说不出话。赵辉一挥手:“算了——账号给我。”

    蕊蕊去配了眼镜。裸眼视力是0.6,戴上眼镜就完全不成问题了。眼镜的款式是蒋芮挑的。蕊蕊问父亲:“好看吗?”赵辉点头:“好看。”他开始给女儿报一些补习班,基础英语、计算机入门、普通逻辑学、名著赏析。蕊蕊表示不太感兴趣,但被他硬逼着去了。逍遥快活一阵,现在是时候回到现实了。将来的路还长。赵辉对女儿没什么要求,不必很出色,但至少要过得像正常人。该上的课、该看的书、该懂的道理,一样样都要补上。赵辉问女儿:“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这问题竟是从未有过地深远。蕊蕊想了半天,回答:“像爸爸一样的人。”赵辉搂着女儿,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瞥见她手机屏保上与蒋芮的合照。“宝贝,你应该多接触社会,多认识一些朋友,”赵辉对女儿郑重道,“你慢慢就会晓得,这世界上有意思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老关、老马出事后,一些客户到浦东支行闹,贷出的钱拿不回来,原本是私人关系,走地下通道,现在见情况不妙,便赖银行,说自己不知情,是被诳了。更有一两个难缠的,仗着有些背景,竟闹到分行,横幅在门口一拉,“国有银行侵占私人资产”,虽是无理取闹,却有杀伤力。服务性行业最怕这个,便是惹不了大事,终归难看。顾总把支行刘总骂一通,好说歹说,将这几个客户安抚下来,分别了解情况。等于是把那案子重提一遍。其中一笔一亿的,正是赵辉拜托老关,贷给显龙集团下属的一个子公司。二十万现金,装在一个小箱子里,直接交给老关。起初他还不收,赵辉硬塞在他手里:“亲兄弟明算账,有来才有往。”因是私下交易,相关资料文件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人是老关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客户,刚入行便认识的,称兄道弟的关系,个性有些马大哈,贪图利率高了五倍不止,想着又是大银行的人,还能出什么岔子?一亿元直接打过去。谁料到底是出了岔子。事后联系那家公司,说要提前解约,把钱拿回来。对方自然不肯。这客户便有些慌了,再听身边几个朋友吓唬,说:“这样的事常有发生,到后来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溺水的人都要抓根稻草,你还不赶紧抱棵大树?”他这才一咬牙,赖上了S行。“业务跟S行没关系,但人总是你们S行的吧?儿子在外面犯错,我找老子评理,难道不应该?”

    赵辉把这事跟吴显龙提了。吴显龙表示问题不大。“白纸黑字,说好两年本息归还,现在才几个月?告上法庭都是他输。”又加一句,“这人交给我,掀不起什么浪头。”是宽赵辉的心。果然,不出三天,这客户便撤了横幅,也不再提还钱的事。“苏州一个餐饮业老板,做盒饭生意起家的,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分店都有七八家,”吴显龙告诉赵辉,“越是这样,越是花头透。都不用细查,随便撩几下,都是一手腥。这朋友上个月新开一家蒸汽海鲜,海鲜这东西,好自然不用说了,倘若不好,不新鲜,吃下去是要送命的。”赵辉揣摩话里的意思,心里已猜了个大概。虽说跟吴显龙几十年的交情,但他的做事方式,也是近来才渐渐了解。上周市郊一块土地拍卖,显龙集团竞标成功,打败好几家一线的房地产公司,爆了个冷门。媒体争相报道,“新地王面世”。赵辉替吴显龙算,外环边的地段,以这样的高价拿下,真有些离谱了,楼板价也要四万多一平米,将来造的楼盘,至少七万才能保本。竞标前,有意向的公司不少,但到正式竞标时,只剩下两三家,显龙集团是不战而胜。关于内情,赵辉知道得也不多,有一家大公司,据说本来是势在必得,结果在竞标前一天,被国土资源局用央行大数据查出,买地资金中使用了杠杆,强制退出。

    相比前两年,现在土地拍卖的条件愈来愈苛刻了,价格高,限制多,还要现场竞报公司自持商品住房的面积。拆东墙补西墙那套,在技术上已经很难过关。“小公司根本玩不起,要么傍大腿,要么搞点儿名堂。”吴显龙话里有话。显龙集团论规模,只在一线与二线之间,台上硬拼成问题,便把精力都放在台下。该打点的、该孝敬的、该巴结的、该往死里踹的……吴显龙做事细致,连媒体的统发稿都亲自过目,措辞分寸,标题是什么,卡在什么时间点……厚积薄发,一击即中。前阵子分行在谈某跨国主题公园的项目,顾总把这块交给赵辉。S行与另一家银行竞争得很激烈,都使了全力,前景不明。吴显龙出面,找到市里分管这项目的一个副局长,一起吃了顿饭。“你只管在前面用力,后面的事,我替你摆平。”吴显龙这么对赵辉说。果然,不久,项目便定了S行。这是赵辉当上分行副总的第一场胜仗。众人都说赵总果然是赵总,干得漂亮。赵辉心里明白,这桩与过去自是不同,又问吴显龙细节如何,若有人情花销,该他来才是。吴显龙只是微笑。他对赵辉说:“我从小便懂得一个道理:世事险恶,若不拼尽全力,便无路可走。”

    周末,周琳约了苏见仁吃饭。“日本料理好不好?”电话里征询他的意见。苏见仁沉默半晌,叹道:“我真不想吃这顿饭。”话虽如此,人到底还是来了。静安寺一家出名的日料店,好不容易订到位子,只剩吧台。两人并排坐着,她把菜单给他:“你点。”他推回去:“随便。”她便随意点了几样,又问他:“梅酒还是清酒?”他指指手里的茶:“这个就行。”

    “不用替我省钱。”周琳还是点了梅酒,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我现在薪水不错。”

    “赵辉对你好吗?”他看着她,忽道。

    她笑笑:“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有些沮丧:“没错。否则你今天也不会叫我出来了。”

    进入正题前,周琳借用赵辉的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他说:‘老苏这人,我倒是小看他了。’”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好消减些话里的棱角,“这说明我们赵总还是不老到,我可是从来不敢小看你的。”抿嘴一笑,为苏见仁倒上酒,“老虎不发威,是老虎的涵养和气度,谁把他当猫,谁就是笨蛋。苏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是啊,全世界就数你最老到、最聪明了。”苏见仁无可奈何地摇头。

    周琳建议他移民:“现在有钱人都往国外走。”苏见仁苦笑:“我算有钱人吗?”她道:“你不算有钱人,谁算?”苏见仁停顿一下:“赵辉的意思?让我走?”周琳又笑:“他什么意思也没有。今天跟你见面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跟他没关系。我是替你考虑,留在上海不见得会开心,倒不如移民去国外。好多国家都要坐移民监,你不缺钱,又有时间,在哪里不是一样逍遥?为老婆孩子铺好路,过几年把他们也接过去,多好。”

    “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我是怕你吃亏——”周琳迟疑了一下,朝他看,“在我心里,你就像我亲大哥一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就是天生混日子的命,吃喝玩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别人都羡慕不来呢,可你非要去搅浑水,和那些人玩心眼儿。大哥,我说句老实话你不要生气,你真不是这块料,玩不过他们的,分分钟被他们弄死。”

    “他们?他们是谁?”苏见仁忽然抬头,有些嘲讽地问道,“包括你的赵辉吗?”

    周琳停下来。“某种时候,”她缓缓道,“这个‘他们’有可能也包括我。”

    两人沉默着。苏见仁把脸埋在掌心里,继而双手顺着额头向上捋去,眼角吊起,带动川字纹,熨斗似的,脸有些变形。他连做几遍这个动作,忽地,有些哀伤地说:

    “我是个失败的人。”

    吃完饭,周琳替苏见仁叫了出租车,扶他上去:“没问题吧?”苏见仁摇手:“没醉到那个地步。”看她一眼,想说“还会再见面吧”——到底是打住了,说出来就太没劲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抱歉,今天不能送你了。”他对她道。最后的绅士风度。

    她微笑:“路上小心。”

    赵辉的车等在马路对面。周琳走过去,上了车。“小心电子警察抄牌。”她道。

    “抄牌也没办法。两百块钱买个心安,值了。”他替她系上安全带。车子启动。

    路上,他问她:“刚才看见我没?你们邻桌的邻桌。”她道:“我提前三天才订到座位,你倒是运气好。”他道:“刚好有人取消,让我插了个空。”周琳问他:“味道不错吧?”他回答:“只顾查你的岗了,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两人相视一笑。

    苏见仁写匿名信那事,赵辉自是清楚,也不在意,想这男人无非是泄个愤,又何必与他计较?及至后来闹到分行,拉横幅的那人,是他朋友的朋友,耳根子软,人又冲动。吴显龙把苏见仁给那人的短信截了屏,发给赵辉。在哪里闹,几时闹,怎么闹,找谁闹……苏公子现在也是历练了,技术顾问当得妥妥的,一门心思要把这事闹大。周琳抢在吴显龙前头,说要找苏见仁谈谈。“你阿哥袖口里都是冷箭,发出去非死即伤。”她对赵辉开玩笑,“我当个先行官,把敌人劝退,不是更好?”赵辉便也顺着她:“去吧,兵不血刃就靠你了。”周琳叹道:“人家好端端一个高衙内,被你们逼成林冲,啧啧,也作孽。”

    “林冲是归降了呢,还是直接上梁山了?”车上,赵辉问她。

    “老实人发犟脾气。”周琳道,“吓唬两下就缩回去了。”

    “没吃过苦,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性情。”赵辉想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觉得不妥,便笑笑,“——没约你下回出去?”

    “约了,金茂顶层喝咖啡。我说我恐高,还是老洋房喝下午茶比较好。”周琳俏皮地朝赵辉一笑。手机有短信,打开,是苏见仁:“下午我叫人把老赵的轮胎扎了。不想让你不开心,但事实是,你这顿饭白请了。比起薛致远那样的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弄不死他,就让他弄死我好了。”

    “谁啊?”赵辉问。

    “一个闺密,约我去看通宵电影。不理她。”周琳回了条消息“你喝醉了”,把前面那条删了,瞥见手边那张车辆保修单,“——今天修过车了?”

    赵辉嗯了一声:“换了轮胎。也不知在哪里轧了碎玻璃。”

    “人没事吧?”她跟着问。

    “没事。”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

    苗彻在苏见仁家楼下等着,一会儿,见出租车驶过来,苏见仁开门下车。隔开几米都闻得到酒味。“小日本的酒,后劲足。”他身体晃了两晃,把司机给零钱的手从车窗推回去,“不用找了——”苗彻走近,扶住他:“足足半小时,自从我和晓慧她妈离婚以来,十来年没这么等过人。”苏见仁嘿地一笑:“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女人,这方面你还需要锻炼。”苗彻回击:“那你的女人呢,我怎么没看见?”苏见仁停下来,一脸严肃:“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触人心境,不厚道。”苗彻又好气又好笑,扶着他往前走:“还触人心境呢,你这人就是欠骂,往死里骂一通,什么毛病都好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到了苏见仁家,苗彻替他倒了杯水,问他。

    苏见仁没吭声,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换套衣服,再喝口水,清清嗓子。神情郑重,举止间透着某种仪式感。拿钥匙开抽屉,取出优盘,插进笔记本。一会儿,屏幕上出现吴显龙和赵辉,并排坐着,画面有些抖,掺些杂音,应该是在车上,说话声勉强能听清:

    “阿哥,去年上海就出了文,银行贷款、信托基金,还有保险资金,一律不得用于买地。被人抓到,我倒霉不提,你的保证金当场没收,三年内不能参加国有土地拍卖。”

    “这我知道。”

    “那你——”

    “我嘉定有七八幢办公楼,可以拿来办商用物业抵押贷款。讲起来钱是还给股东,不算违规。只剩下这条路了。”

    “十亿——”赵辉沉吟着。

    “十一亿。”吴显龙纠正他。

    “我再想想。”

    ……

    苗彻瞥过屏幕上赵辉的脸,看不甚清,针式摄像机帧数不够,画面时而卡壳。光线忽幽忽明,大块颜色落在脸上不动,像马赛克。诡异得有些好笑。看了一会儿,苗彻问苏见仁:

    “这次不写匿名信了?”

    “和纪委的人相比,我还是更尊敬你。”

    “谢谢了。——我跟老赵什么关系,你不是不知道。”

    “就算这样,我也要试试。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最后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你。”

    “公报私仇?”苗彻问他。

    “又耍流氓了。”苏见仁嘿的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半年前那回,忍不住笑了笑。苗彻脑子里浮现出两个老家伙趴手趴脚躺在车后座上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狼狈又触目惊心,下意识地朝身上的白衬衫看去——洗得发黄发毛,但筋骨还在。

    “我不是帮你。”半晌,苗彻喃喃道,“我是帮我自己,让我退休时还能够坦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而不会有丝毫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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