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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所属书籍: 城中之城

    第三部分

    黄浦江是一面镜子,这边是澄黄的调儿,影影绰绰,说不尽的旖旎风情;那边陡然光线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耸立于陆家嘴的“上海1号”,建设了金融的中国高度、中国自信。

    两代金融人的沉浮和坚守,证明再难解的迷局不过是人心的迷失;坚定地推进金融改革、维护金融安全,是金融从业者对辉煌明天的庄严承诺。

    二十二

    从广州回来,陶无忌便得了个外号“御猫”。苗彻是“黑脸包公”,身边没“御猫”护卫不行。一老一少,配合得天衣无缝。

    从广州回来,陶无忌便得了个外号“御猫”。苗彻是“黑脸包公”,身边没“御猫”护卫不行。一老一少,配合得天衣无缝。广州这趟倒不像厦门那般凶险,都是寻常案子,牵扯不大,但也不是没有短兵相接的时候。都说有了陶无忌,苗疯子可以多十年寿。查得细致是一桩,配合得好又是一桩。不管大会小会,苗彻稍微起个头,陶无忌后面自然跟上,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语气是重是轻,哪里要抬,哪里要压,包袱抖得恰到好处,时机半分不差的。这次审计不同往常,名称是“咨询类审计”,查问题倒在其次,主要是汇总提建议,供日后改进。压力不大,难度不小。广州分行一个负责小企业经营贷款的科长,老资格,利用本人的控制账户给十来家小企业提供搭桥资金,套了近一个亿。苗彻问底下人,怎么改进,建议怎么写。陶无忌站起来便说:“以后凡是像这样的重要岗位,建议负责人每隔三年必须交流一次,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对信贷流程进行操控。”话一出口,众人都摇头,想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谁知苗彻径直在本子上记了下来。“交流机制规定是八年,确实太长,三年又短了些,五年差不多。”又接着问,“还有别的吗?”陶无忌说下去:“通常情况下,控制账户出现大量异常资金交易,频繁转账转存,身边同事不可能毫无察觉。总行2013年出台《风险专项治理方案》,其中就包括员工行为风险排查和基层纪检特派员制度。排查工作要是到位,也出不了这事。建议以小组为单位,实行连带责任制,谁违规,大家统统处罚。”众人脸色更是微妙,有人嘀咕一句“株连九族啊”。苗彻朝陶无忌看一眼,似笑非笑地在本子上写下“连坐”。

    “您要是觉得我太过头,就明说,我改。”会后,陶无忌对苗彻道。

    “我说过,瞻前顾后也是到我这年纪才有的事,你只管放开手脚,什么也别想。要是现在就开始顾虑重重,那索性也别做这行了,不出两年,就跟你师傅差不多,你人比他聪明,糨糊捣得保管比他还好。”苗彻说到这,添些鼓励的口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比你还冲,脑子却没你好。干审计,你是个好苗子。”

    “谢谢苗处。”

    “不是夸你,我这人比较实事求是。”苗彻停顿一下,“一桩归一桩,就事论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陶无忌懂话里的意思,表扬占了五分,剩下五分是撇清,泾渭分明,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给他。陶无忌也不奢求。到这步,已是和缓多了。退一万步,作为下级,能得到领导这样的褒赞,不容易了。陶无忌终是少年人心性,忍不住又问:

    “苗处,您心目中的理想女婿,是什么样的?”

    “当爸的眼里看出去,全世界没一个男的能配得上我女儿。”

    “那说明不是我的问题,关键还是您老人家心态没摆正。”陶无忌心里嘀咕,嘴上哦了一声,很郑重地点了下头。

    陶无忌回到上海,便听说浦东支行出了状况。分行纪委收到举报信,业务部里有人利用客户资源私底下交易,搞地下钱庄,收取好处费。因是匿名信,线索也不清晰,便先不捅开,让审计进驻,配合纪委一起查。不是苗彻主审,但陶无忌依然在名单里。小道消息很多,有的说是大老板亲自点将:“那个姓陶的小同志,让他来一下嘛。”也有的说是赵辉推荐,陶无忌最近风头正劲,把厦门行搞个人仰马翻,成了审计部点击率最高的红人,赵总捧自己人,轿子抬得更高些,大案子当练习课,小同志想不更进一步都难。二处的张处长带队,相比苗彻,对陶无忌更器重些,说话也更客气,很把他当回事。陶无忌心里知道是沾了谁的光,愈是这样,便愈是谦逊,低眉顺眼,多做少说。

    蒋芮和赵蕊只约会了两次,便被赵辉发现了。其实也谈不上发现,赵蕊本就做得不算隐蔽,微信整天嘀嘀响个不停,神情又那样,一惊一乍。赵辉知道后竟也没生气,连扫兴的话都没说半句,只是约了陶无忌,问些蒋芮的大致情况。陶无忌回答得很客观,不褒不贬,既不伤朋友,也不骗领导。赵辉听了笑笑,半晌,忽地冒出一句:

    “其实小陶,我倒是蛮喜欢你当我女婿,真的。”

    陶无忌没把这话当真,理智上、感情上都不允许。虽然赵辉不像说笑,聊到女儿,语音语调比平素更多了三分家常,节奏慢了半拍。陶无忌没接口,他便也没往下说。陶无忌想说“谢谢”,似乎忒轻描淡写,不礼貌。很诚恳的口气:“赵总您一直对我很好。”

    老关找陶无忌,是审计组进驻第二天,不打自招的架势。其实再怎样都是个逃不过,老关是慌不择路了。“好歹师徒一场,想来想去,找你最合适。”他道,“不指望能逃过,但至少,别死得太难看。”陶无忌不语,等着他说下文。老关挑个时间,把老马也带了出来,在茶室聊了两小时。陶无忌听到赵总那段,也不作声,默默地在本子上记着。

    “这算不算戴罪立功?”老马小心翼翼地问。

    老关居然还塞过来个袋子:“一点儿心意——”陶无忌忙不迭地拒绝了。两人没头没脑地夸赞他一番,能干、懂事、有前途,带过这些年徒弟,没一个及得上他,实在难得。语气干巴巴急吼吼,现场气氛更尴尬了。结束时两人还很贴心地嘱咐道:“我们先走,你再坐一会儿,瓜子剥剥,茶吃吃,免得被别人看见。”陶无忌瞥见两人的背影,脚步杂乱而细碎。下楼时老马走得急了些,脚在台阶上绊一记,险些摔倒,亏得老关扶住他。回头朝陶无忌看一眼,笑得有些狼狈。

    陶无忌走出茶室,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忽觉得挺难过,也不知是为谁。老关口才比老马好,言辞间更有分寸。老马则是忒直来直去了:“在这行干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只拍死几只‘苍蝇’,算啥本事?紧一阵松一阵的,有事就严打,没事就放下。我倒霉我认,问题是,‘苍蝇’要拍,‘老虎’也要打,否则有用?”老关推他一下,他兀自不停,“人人都说戴副总这不是那不是,可照我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他那样?换个人试试,三十九楼别说跳了,光是看着脚都软。做人做到他那样,我倒服气了。”老马愈说愈激动,豁出去的模样。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心虚,还有绝望,七缠八绕的情绪,统统混作一团,别样地亢奋。

    陶无忌径直去找程家元。赵辉的那两笔,第一笔不是私底下交易,走公家的流程,账面上做了些花样;第二笔数额有些大,便拆开来,一亿走公,一亿走私。单据上清一色是程家元的名字。陶无忌见面第一句便是:“照理这时候不该见你,被人发现,我吃不了兜着走。”这话是实情,但本也不必说。主要是程家元忒犟头倔脑,被胡悦叫出来,脸紧绷着,欠他多还他少的神情。陶无忌便有些后悔,想,又何必跑这一趟?问题其实不大,只要没拿人家好处,早晚总能查清,多费些手脚罢了。陶无忌是想提醒程家元一声,关键时刻留个心眼儿,有错没错都夹牢尾巴。到底是同届,半吊子的朋友,不尴不尬的情分。上次他父子的事,虽说是无心,但终归因自己而起。这次稍稍关照些,才是做人的道理。在审计部做了这些日子,见得多了,想问题也更细致些,Excel表格似的,横列竖列,清楚又周全。老关、老马铁定逃不了,临死放急屁,水鬼似的,拖一个算一个。赵辉那桩,从头听到尾,都是私下里相授,一点儿实证没有。老关说他倒是想过录音,第一次是猝不及防,没准备,第二次手机揣在口袋里,可赵辉借口调静音,让两人把手机摆上台面,一点儿小动作也做不了。老关用了“心思缜密”这个词,又问陶无忌:“你心里该有数的,是吧?”陶无忌没接口,觉得一个几十年工龄的老同志兼老狐狸这么说话,其实挺可笑,讨饶不像讨饶,揭发不像揭发。记得在前台实习那阵,白珏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是我没本事离开前台,是不想,这幢楼上上下下几十个部门,除了前台清爽点儿,其他都是乱哄哄一团。”陶无忌那时觉得这话忒夸张。许多人说话都有这个毛病,故作高深,看透一切的模样。现在再想,依然是夸张,但意思不全错。还是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银行大门朝南开,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里面。银钱来往,翻手云覆手雨,悄无声息,又是惊心动魄,滋生着无穷无尽的念头。除了希望,也有绝望。

    程家元让胡悦先走,说要单独跟陶无忌聊聊,“不打架,也不骂人,就一起喝点儿东西”。他给胡悦叫了出租车,又塞了张公交卡在她手里,叮嘱“到家给我打电话”。胡悦朝陶无忌看一眼,笑笑。陶无忌也笑笑:“再见。”

    两人没去酒吧,挑了个咖啡馆,各自点了咖啡。

    “胡悦是个好女孩。”陶无忌道。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你好福气。”

    “这我也知道。”程家元停顿一下,“——妒忌我不?”

    “神仙姐姐被人追走了,说完全不妒忌,肯定是假话。”

    程家元嘴巴一撇:“怪你自己。”

    “晓慧也是好女孩。这世道,好女孩追走一个少一个。让剩下那帮兄弟哭去吧。”

    临到家前,陶无忌接到胡悦的电话:“聊得挺好?”他道:“亏得你现在是他女朋友了,否则还真聊不起来。”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为了你们的友谊,我也算尽心尽力了。”陶无忌道:“别没良心,人家程家元对你多好,坐出租车连公交卡都给你备好,就差喂你吃饭了。”胡悦叹道:“倒也是。我现在每天起床都不用定闹钟,他准时打电话过来,还不是在家打的,人等在楼下,牵个气球飘到我窗口,上面如果画着笑脸,就说明是晴天,哭脸就是下雨,不哭不笑就是阴天。我洗漱的时候,他跑去买早点,等我上车,豆浆是烫的,生煎底下那层皮也是脆的。拿根针管扎进生煎里,把醋灌进去,好吃又方便。还不用餐巾纸,小毛巾团好放在保温杯里,拿出来还是热的。相当周到。”陶无忌哦的一声:“看不出,小程原来是老手。”胡悦正色道:“跟老手新手没关系。关键还是我比较讨人喜欢,怨不得人家这样。”

    两人说笑着,欢快的气氛像咖啡表面那层拉花,漂亮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能盖住底下的晦涩,还有欺骗作用,好像是为了锦上添花,逗趣似的。陶无忌那句“为什么和他交往”就在嘴边,却终是说不出来。立场不对,时间也不对。若是当场问也就问了,开玩笑也好,朋友间关心也罢,都说得过去。现在再问就有些奇怪了。孤男寡女深夜煲电话粥,本就暧昧,插科打诨一番倒也罢了,有些话题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像雷区,一踩就麻烦。

    陶无忌嗫嚅了半晌,换个说法:“会和他结婚吗?”

    “这问题有点儿傻。”胡悦直截了当,“21世纪了,我们也还年轻。”

    “必须承认,程家元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陶无忌一锤定音的口气。

    “说得也是。他告诉我,他妈妈光是存在银行的定期就有四五百万,还不包括房子、车子、股票、保险和理财产品。”

    “姑娘,你堕落了。”陶无忌摇头。

    审计配合纪检,进驻浦东支行不到一周,便有了结果。老关、老马被揪出来,地下钱庄加单据造假,个人财产中至少有两百多万说不清来历。除了两人,还牵涉到一个业务部的副科长、一个风控部的资深干事。做好做歹都要有个产业链,街头行骗都要有个撬边模子(方言,意为商家找来假装顾客的人),否则不成气候。据说这条线在浦东已是有些名气了,黑道白道公的私的都有,属于经营得比较成功的。旁人都感慨,老关、老马在行里业务不算突出,捞偏门倒是把好手,可见S行委实是藏龙卧虎。这事与上次广州分行的case俨然有了呼应,重要岗位的负责人或是资深员工长期不交流,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总行那边下文,要严肃整顿。苗彻是上次的主审,两案并一案,一周内务必拿个可行的报告出来。他叫来陶无忌,感慨:“现在审计工作不把您带上,心里都没底。”换了别人,陶无忌立刻便嘲回去,弹皮弓又快又准,唯独对着苗彻不敢,只是傻笑,嘴上道:“领导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请明示。”苗彻嘿的一声:“这种俏皮话说得没名堂。过分谦虚就是骄傲,黄梅天都浇不灭您头上那团红得发紫的火苗。”

    陶无忌细辨苗彻的语气,应该还是褒多于贬的。浦东支行这趟,其实谈不上多少技术含量,查证取证一气呵成,没费什么事,看不出水平。苗彻对陶无忌满意,倒不全在公事上头,还有细节方面的处理。几天前,苏见仁跑来找苗彻,三句两句便透了底,说匿名信是他写的:“主要就是出口恶气。这招还是他教的,我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苗彻无话可说,只是问他有什么证据。苏见仁反问:“你见过天底下有不透风的墙吗?反正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就晓得了。”苗彻没驳他,也没顺着他,破天荒邀他到家里坐,把朋友送的明前新茶泡一壶,再开一袋花生。电视开着,四只眼睛盯着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其实这样也好,想聊就聊,不聊就停下,电视做背景,有声有色,也不怕冷场。茶是好茶,花生放久了,有点儿潮,别别扭扭的口感。苏见仁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咀嚼,再喝一口茶,忽地,有些伤感。

    “我现在真是没朋友了。就算你再嫌弃我,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

    苗彻撇嘴:“说得好像你以前朋友很多似的。”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瓜,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你,”苗彻往壶里续水,停顿一下,“——我是害怕。”

    “怕什么?”

    “怕这么下去,最后跟你一样,身边一个朋友都没了。”手一抖,溅了几滴水出来。

    花生皮漂得茶几上窸窸窣窣一片。电视里在放一档喜剧节目,笑声像风声那样飘忽不定,也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人,笑点和泪点都变低了。苏见仁说他刚知道程家元跟这事有关,“拿个小孩顶缸”,愤愤不平。苗彻揶揄一句:“功夫做得不够细致。”猜他这趟来是为了儿子。果然,苏见仁拜托他多关照程家元:“不止这次,以后也请你多多费心。我是个废人了,好在还有老同学。这孩子像我,饭桶一个,没人盯着不行。”

    苗彻次日去找陶无忌,还没开口,陶无忌已把老关、老马的事说了,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流程……除了台面上招认的,私底下的也已查了个大概。陶大侠一贯的风格。苗彻嘴上还要端着:“这次是张处带队,跟我没关系。出审计报告前,按理内部信息不该外泄。”陶无忌道:“两个原因:第一,虽然这次我是外借,但编制上是三处的人,归您管。您对于我来说,不光是上司,更是老师。学生向老师汇报,错不到哪里去。第二,您也说过,规章制度是摆在心里的,不是做给人看的。对还是错,我心里有数。过分的事我不会做。”

    苗彻道:“你刚才这番话,是我吗?”陶无忌一怔:“您知道我没这个胆子。”苗彻嘿的一声:“审计部论卖乖讨巧装傻充愣,你陶无忌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你小子妙就妙在,别人都要笑出来了,你还屏得牢。你当初应该考滑稽剧团,走周柏春路线,冷面滑稽,比在银行赚钱多得多。”

    陶无忌也提了程家元和赵辉,一笔带过的语气。苗彻没搭腔,让他自己斟酌:“你要是真把我当老师,那我就更不能手把手教你了。审计这行,跟打太极拳差不多。张三丰怎么教张无忌的?招数忘得越多越好,到最后全部忘光,那你也就成大师了。”

    “都叫无忌。”陶无忌道。

    “论心眼儿多,他不如你。”苗彻道,“其实金庸书里那些男主角,你最像韦小宝。”

    程家元被纪委叫去问话。倒不是因为单据上那些签名。师傅拿主意,徒弟卖苦力,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没人会当真。问题出在他支付宝里有一笔三万块的进账,差不多在一个月前,转账人是蒋芮。经调查,蒋芮曾在浦东支行有过一笔三十万的无抵押消费贷,经办人是程家元,时间也是一个月前。看贷款人资质,证券公司员工,年薪二十五万,勉强合格,却没提供薪金流水,程序上有欠缺。纪委问程家元:“这三万块是什么钱?”程家元道:“他半年前问我借的,朋友的朋友,便没收利息。”纪委问:“有证据吗?”程家元道:“金额不多,借条就省了,好像说有急用——陶无忌也知道这事。”那时陶无忌还在组里,纪委顺便问了他一声。陶无忌说:“其实是借钱炒股票,死缠活缠,给了他一万。倒不知道他也跟程家元借了。”纪委没再追究下去。三十万消费贷,期限是半年,上周已连本带息都还清了。时间点有些蹊跷,不早不晚在这当口儿还清。但不管怎样,钱都结了,再穷追猛打也于理不合。查的本就是另一桩案子,谁都清楚,程家元是莫名其妙蹚了浑水。再说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程家元身份不同,金汤匙嘴里叼得牢牢的,纠结这三万五万,实在没意思。

    陶无忌为这事狠狠骂了蒋芮,一是不该找程家元贷款,虚报收入;二是不该通过支付宝转账,就算想要答谢人家,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忒不动脑子了。蒋芮说程家元推了几次,实在拗不过,只好用支付宝转过去:“总归要意思意思的,否则就是我不懂事了——”谁知程家元平常竟不怎么用支付宝,对钱财数目也不太在意。直到几日前,陶无忌提醒他,特殊时期,该谨慎些才是,他才想起似有这么一笔。转账记录是板上钉钉,抹不掉的。他有些慌乱,问陶无忌怎么办。陶无忌反问他:“为什么贷款给蒋芮?”他道:“胡悦的朋友——”陶无忌心里叹口气,想这人虽然没脑子,但对胡悦倒真是痴情一片,催蒋芮赶紧还了那三十万消费贷,又编出一番说辞,让程家元背下来。“干吗帮我?”程家元问得直截了当。他答非所问:“胡悦虽说是上海人,但从小到大吃的苦,只怕比我这个乡下人还多。遇见你,是她的福气。”程家元怔了半晌,神情扭捏起来:“遇见她,才是我的福气。”

    种种迹象表明,蒋芮与赵蕊交往得相当顺利。统共不到几周工夫,微信头像已双双换了——两人手拉手在外滩的合影。陶无忌说蒋芮:“越是高调,越是死得快。”蒋芮不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果然,不久,赵辉便提出要和蒋芮见面。主要是前一天晚上赵辉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蒋芮和女儿在树下拥吻,一盆衣服晾好,两人还没松开。女儿上楼时眼神都有些不对了,一声“爸爸”叫得敷衍无比,打喉咙里滑过,轻巧得空空荡荡,丢了魂的模样。见面的情形,蒋芮没提,陶无忌也不方便多问。赵辉不是苗彻,再怎样总不致太让人难堪,但大体意思可以想见。又隔了两日,这人竟在朋友圈里发条信息:“S行,我来了!”底下配张照片,端端正正站在S行大楼前,做个“胜利”的手势,笑得牙龈肉毕露。

    “如果以后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跟我说。”

    陶无忌被赵辉叫到办公室。领导这话,让陶无忌背上一凉。蒋芮确实过分,拿人家女儿下手,竟有些拆白党的意思了。这事还不好解释。人是他带来的,他起的头、牵的线——换了谁都会这么想。陶无忌头皮都麻了。谁知赵辉跟上一句:“不是那个意思。”他怔了怔,更乱了。不好判断。比起苗彻,在赵辉面前其实更难把握。陶无忌心悬在半空,嘴上道:“就像苗处讨厌我一样,您讨厌蒋芮,我能理解。”自己听着都觉得这话没名堂,理不直气不壮,还透着狼狈。赵辉嗯的一声:“是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停顿一下,“——我说过,我倒是蛮喜欢你当我女婿。可惜苗彻是我兄弟,不好挖他墙脚。”

    相比上次,这次开玩笑的意味更浓些。赵辉是想缓和气氛。知道这孩子多心了,不该把他叫到办公室,忒正式了。在餐厅边吃边聊倒是随意些,但人多嘴杂,有些话就不太方便说了。匿名信的事一出,赵辉就知道麻烦来了。以老关、老马的个性,平常应是无碍,倘若有个风吹草动,那便难讲。老关把陶无忌请进茶楼细聊,赵辉自然知道。想来想去,凭他对这年轻人的了解,猜他或许会来找自己。把话说开,红脸白脸,该承他的情还是封他的口,弄个明白,才好聊下文。谁知竟没有。还未及想好该怎样,那案竟已结了,自始至终未扯出他一丝半毫来。细节也听说一些,两个家伙在纪委面前哭哭笑笑,一会儿讨饶一会儿耍狠。上了年纪便是那般做得出。之前赵辉极力推荐陶无忌进组,也是有些冒风险的。连“蛮喜欢你当我女婿”这样露骨的话都说了,以陶无忌的聪明,自是不会不懂。但年轻人立功心切,焉知不会趁此机会查个翻天覆地?怕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厦门那趟,也不是没有耳闻,都说这青年是LED体质,走到哪里亮到哪里。也真正是能干,不服不行。结案后再见他,神情也与往常无异,叫声“赵总”,不亲近也不避忌。赵辉倒有些诧异了,没见过功架摆得这么好的年轻人。与蒋芮见面,倒无意棒打鸳鸯,没到这份儿上。女儿讲起来二十出头,心智却像个小女孩,这阵子且由得她任性,把之前没经历的,统统尝试一番才算。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失望。把这层意思,对蒋芮细细说了。调工作的事,蒋芮初次见面便提出来,这么单刀直入,确实让他有些惊讶,但也是小事,举手之劳罢了,算下来于己无害,也是皆大欢喜的。蒋芮再三强调与陶无忌的关系:“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赵辉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微笑。至于那句“如果以后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跟我说”,完全是字面含义,听着倒像是反话了。领导有时也不好当,话难讲,真心想示好,说轻了不到位,说重了又怕过头让人误会。瞥见陶无忌脸色尴尬,赵辉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

    “我女儿这个年纪,不谈个四五次恋爱怕是不会结婚。你朋友能否当得成我女婿,我说了不算,全得看我女儿。还早。所以说,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陶无忌这才稍稍轻松下来,舒口气:“谢谢赵总。”

    “谢什么?我该谢你才是。”赵辉停了停,朝他看,“——老关的话,你怎么没报上去?”

    陶无忌也停了停:“——因为没证据。都说干审计应该宁枉勿纵,但我觉得,越是这样的岗位,越要谨慎,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不能妄断生死。”

    “不像你的风格啊,陶大侠。”赵辉笑笑。

    “我是跟苗处学的。苗处的原话是:‘有证据,就往死里打;没证据,一动也不要动。’”陶无忌有些不好意思,“领导讲话可以杀气腾腾,我们当小兵的,只能委婉些。”

    “那程家元的事呢?”赵辉忽道,“是有证据,还是没证据?”

    陶无忌一怔,未及说话,赵辉已挥了挥手,笑道:“没事,我只是随便一提。换了别人,我不会跟他说这些话。但你不同。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说得官方些,叫赏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人跟人是讲缘分的。就像我们出车祸的那天晚上,前后加起来也没见过几次面吧,但就是聊得很深入,愿意跟你说心里话。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碰到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肯定会有好感,能帮的话就帮他一下、扶他一把,希望他顺顺当当的。看见你,就像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会感慨,会珍惜,还会有一点儿妒忌。”

    “妒忌?”陶无忌不解。

    “妒忌现在环境比我们那时候好得多,机会也多。我们花十年做成的事,你们可能五年就行了。就像现在满大街都是美女,除了少数人是真的美,大部分人是因为条件好了,比以前更懂得保养,也会打扮。吃燕窝、练瑜伽、买名牌衣服和化妆品,想不美都难。”

    “丑人多作怪也有的。”

    “那是少数。”赵辉说到这里微笑一下,“不过你陶无忌绝对是天生丽质,不打扮也能颠倒众生——先天条件好,后天又努力。机会就是给你这样的同志准备的。”说到“机会”这两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气。陶无忌回了个笑容。

    隔了几日,陶无忌与苗彻一同写报告,顺便把这事说了。苗彻听了先是不语,半晌,扔出一句:

    “挺好啊——跟着赵总,有肉吃。”

    “程家元那事,我是不是做得不对?”陶无忌问他。

    “你觉得呢?”苗彻反问,继而又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你,二十多年审计干下来,要说一点儿不徇私,也说不出口。讲句老实话,就算你没那么做,我本来也想让你关照一下他。现在要是反过来再教训你,那真成伪君子了。”

    陶无忌停了停:“——您说过,规定是放在心里的,不是做给人看的。”

    苗彻嘿的一声:“这话其实是自欺欺人。规定就是规定,违反了就是不对。我是老兵油子,倚老卖老也就算了,你别学我。”停顿一下,“——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记得最牢的就是这句。想飞黄腾达攀高枝尽管去,少扯上我。干坏事还要理论依据,无聊不无聊?”

    陶无忌没动。见他嘴上说得狠,脸上竟是有些戚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赵辉那段,他方才听了竟是无动于衷,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愈这样,愈是能看出他心里难过。他说他也徇过私,声音像冬天地上的枯叶,脆得过了头,一掰就断,碎成粉。陶无忌能隐约猜到几分。真要是不相干的人倒好了,再怎样都无所谓,怕就怕是亲近的人,左右为难。情与理,本就难以兼顾。除非是木头人。

    “苗处。”陶无忌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语气郑重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苗彻察觉了,朝他看:“干吗?”

    陶无忌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照片上,赵辉与老关、老马并排坐在咖啡馆。赵辉端着杯子在说话,关、马二人缩在沙发里,眉头紧蹙,大势已去的神情。

    “什么时候的事?”苗彻看完,把手机还给他。

    “关老师、马老师找我的第二天,赵总把他们约出去。我借了朋友的专业相机,躲在车里拍的。也有视频,像素够清楚,就是没声音。”

    “应该去问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借一个。”苗彻道,“继续。”

    “赵总那天问我为什么没汇报,我知道您也想问。其实就是因为没证据,汇报了也是白搭。无用功,还得罪人,这种傻事我不做——跟飞黄腾达攀高枝没关系。赵总待我很好,我也感激他,但不代表我会为了这个放弃原则。”

    苗彻看他一眼:“兜半天就为了撇清?”

    “不是撇清,是大实话。别人不清楚,苗处您总该清楚的。为了晓慧,我也会努力向您证明,我是个怎样的人。”陶无忌停顿一下,“现在就等您一句话——查还是不查?”

    “我倒是无所谓,有点儿替你可惜。领导都想招你当女婿了,橄榄枝成捆往你身上砸,”苗彻问他,“不纠结?”

    “只要您不纠结,我就不纠结。”陶无忌还回去。

    两人互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夹缝里生长,为眼下压抑的话题挤出一丝亮光。瞳孔里的自己,比真实的人轮廓更清晰,黑白分明,也更峻厉些。默契是早就存下的,虽然还是迟疑,前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艰难是可以想见的,却终是添些勇气,还有信心。许久,苗彻把文件夹合上,吐出一口气:

    “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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