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河重拾晨跑。冬日苍茫,干枯枝杈被冻得颤抖。
小河眉头紧蹙、薄唇抿成一线,一声不吭只甩开步子发力。京城冬日清晨的马路上人烟稀少,大家躲在暖和的被窝里。看不到尽头的马路上,不时有除雪车、货车呼啸驶过。
那个瘦小的身影就这样顶着寒风,跑啊跑,她穿过晨雾,似要挣脱这弥漫天际的一张网。
然而,小河不知道的是,她想“挣脱”谈何容易!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
中商浪潮刊发文章《圈套——资本至上,创业之殇》,署名谢琳慧。
谢琳慧的这篇稿子洋洋洒洒,将佳品智能一案再次发酵,激起创投圈、私募投资圈新一轮的轩然大波。
一时间,张宏达从一个自杀的悲情创始人,转为成受到资本力量推动,被迫联合作假去欺骗下一轮投资人、欺骗消费者的骗子。
全文既有事实再现,又有“合理”推演,虚虚实实、抓人眼球、字词若刀剑般犀利。谢琳慧不愧是资深媒体悍将,她将佳品智能成立至今的全部历程,主要高管的背景,各个轮次融资情况、经营发展情况一一列出。谢琳慧用了很大的篇幅去报道元申进入佳品智能是在其原股东的“诱骗”之下上的当。
而江小河正是这文中欲壑难填的背后推手投资人。
当时小河帮助转发的佳品智能的公司介绍及财务数据的邮件,介绍张宏达是优秀的创业者的信息,介绍银行的朋友尝试结汇入资的通道等等的信息也被悉数截图,随文辅证。
小河非常确定,这些资料均来自王东宁。
客观的说,这些资料的确是真的,结合当时的背景来看,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比如说“小河刻意美化张宏达是优秀的创业者去欺骗元申股份”这一条,真实情况就是微信群拉群时的介绍。但是,谢琳慧实在是深谙笔法之道,起承转合,文字留白,刻意引导读者去脑补很多龌龊场景,将全文的私募基金资本参与商业欺诈的氛围烘托得火辣劲爆。
全文并没有提及世纪资本、于时、江小河的名字,但是投资圈、创业圈的人还是一眼能看出来这是哪一家机构、当事人又是谁。
一夜之间,数十万的转发量,足够一阵创投界的口水狂欢、话题盛宴。
小河是当事人,自然知道很多地方是刻意夸大其词以博取眼球。她终究是按捺不住,抄起电话拨通谢琳慧的手机。
谢琳慧应声,声音依旧甜润优雅,就好似这篇文章与她无关。“江小河你好,有事请讲。”
小河诘问,“谢琳慧!作为一个媒体人,你的公知在哪儿?满篇颠倒黑白,断章取义!”
谢琳慧在文章中透露出来的张牙舞爪与周维的温文尔雅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玷污了与周维“模范夫妻”的美誉。
话筒那边传来一串笑声,谢琳慧的声音绵里藏针,“江总啊,我列出来的都是
事实,对不对呀?有哪一条是虚假、篡改的呢?或者,你来告诉我更真实的情况?”
如鲠在喉,是自己太单纯了。小河现在才发现,当时只一门心思想着能够帮助佳品智能尽快融资完毕,求成心切,居然完全不懂得在这些细节上保护自己。她无话可说。
挂断电话后,小河两眉紧皱,攥起拳头,心里充满了牢骚,怨怒,却又无从发泄。
小河电话联系于时,正要将刚刚的不快一股脑儿讲出来,却被于时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到办公室见面再说吧。”
小河最近越发觉得,能够见于时一面、单独跟他说说话,怎么变得这么难?一如既往,于时的会议排满全天。
往日总是昂着头、小兽一般风风火火、斗志昂扬的江小河,今天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在于时的办公室前转悠了几圈,仍旧是得不到进门的机会。
好不容易挨到客人离开的空当儿,小河推开于时办公室的门,想跟于时商量这棘手的一切如何处理。
小河打了声招呼,于时却并不抬头,一边快速翻页看BP文件,一边漫不经心敷衍:“那篇文章我看了。就算别人知道是世纪资本又怎样?知道是我于时,或者是你江小河又怎样?佳品这个烂摊子,我们世纪资本拿回了全部的本金,还有不错的收益,这就是最佳结果。”
于时下评语,“别看这些人现在喷口水,把自己当正义使者喷我们唯利是图,但凡长脑子的人都明白这才是资本的应有之道。那些脑子转不灵光的人,就别来淌投资的水!”
于时抬眼扫了一眼面前这头萎靡的小兽,“你看看你自己这个状态,最近不要出去看项目了,手边几个在跟进的都转给唐若。文化娱乐行业最近有几个大动作,这个领域越来越有意思了,你研究一下,一个月后跟我过。我还有个电话会,有什么异常再电话我。出去吧。”
噼里啪啦,五分钟,于时没给小河说半句话的机会。
小河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曾经带着自己横穿北京看项目,并肩作战过多少个项目,而现在他居然不愿意跟她多讲一句话。他变得越来越陌生。
小河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于时,见于时完全不想再理会自己,扭身快步出了门。
自己算于时什么人呢?若干个员工之一,好用一点儿而已。再想想风生水起的唐若,嗯,现在还不是最能干、最听话的那个。
于时看着小河蹬蹬蹬快步离开的背影,摇头敛眉。他揉揉眉心,江小河让他恼怒之处在于,自己本对她利落大气、爽利皮实的性格有几分欣赏之意,也以为与她之间应该存在一种默契,却在这件事情上如此不分轻重主次。世纪资本的新基金融资正是关键时刻,要储备新项目、找新的行业方向去说服这些LP,而江小河却陷在这个芝麻粒儿里跳不出来。
“不懂事!”
在于时心中,女人首要的品德是“懂事”,要懂得成就男人的“大事”。
于时并不想跟小河解释任何事情,作为世纪资本的老板,他要保证自己绝对的权威。员工必须有绝对的执行力,不允许对自己有任何质疑,身边的人都必须
理解自己、服从自己。
她江小河即使有些许特别,怎可例外?
从创业初期至今,他的成就伴随着小河的成长,刚才他是刻意不细看小河的样子,恼怒是一方面,也是不愿多看她受伤的眼神。于时的字典里没有这种黏黏腻腻的心软。
于时一路开车回家,看着高架下万家灯火逐渐燃起,想起自己之前跟员工说过,决定世纪资本能不能走的更远,就在未来12个月。
他在心里将这个期限又缩短了两个月。“保持饥饿”,这是十年前,于时入行的第一天开始就时刻提醒自己的。
回到家,于时打开音响。
全屋渐渐流淌起小提琴的曲调—塔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奏鸣曲》。
同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的快乐颂。于时喜欢这首奏鸣曲。这首奏鸣曲来自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一天夜里,作曲家在梦里遇到魔鬼,魔鬼教他用奇妙的方法演奏了一首乐曲。这首曲子就好似作曲家在与魔鬼对话,气势雄浑、高难度的颤音让于时百听不厌。
于时想,其实人的身心就是一个复杂的乐器,演奏什么曲调完全要靠自己。
于时却总觉他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巨大的成就感,分分钟会被剥夺。他带领世纪资本披荆斩棘的这几年来,经历了太多的输赢,早已经在感觉上“疲”了“淡”了。世纪资本于他的意义,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影响力的延伸,是自己“一个人”的影响力的延伸。
今年资本市场来势向好,于时本想乘胜追击。自年初开始募集一只新的基金,目前融资没有预想的顺利,原本北京市属一只规模较大的政府引导基金已经走完申请流程,现在又拖拖拉拉,步步艰辛。
于时打开电脑,邮箱里面已经躺着一封小河发给他的邮件—《基金募资进展情况表》。
世纪资本并没有专门的IR(投资者关系)负责人,对外联系LP都是于时亲自负责,后续的联系事务等工作,以往都是小河在配合着于时跟进。小河每周末会有一封的沟通跟进邮件,让他了解流程进展。
邮件中列明了每一家LP沟通的进展,文件准备的情况,最近的会议安排,各家LP最近参投了哪些其他的基金,小河还会整理出几句简洁的注意事项提示于时。
即便最近遇到这么多风波,而且小河跟于时之间已经有隔阂,但是工作上,小河还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专业。这让于时略感欣慰。
这一封提示的注意事项是:“北京西部高新区管委会的文件反馈已经超时两周。”
于时犹豫片刻,拨电话给小河。
最近的周末,小河前所未有的“闲”。
自从佳品智能出事以来,小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工作,以往周末都响个不停的手机,现在除了广告短信,就只有迈克零星的几条微信。打探消息的同事、心怀不轨的同行、推销案子的FA,大家都像商量好似的,同时从江小河的生活中“蒸发”了。尽管小河努力维持着“正常”,每天翻看大量的案
子,想让自己忙起来,但奈何这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约得成一
这种多年未有的“闲”,让小河心里发慌,她得找点儿什么事让自己转起来,重回轨道。
电话响起的时候,小河正拎着一条绝望的鱼往油锅里放。手机冷不丁地炸响,把小河吓了一跳,鱼脱手掉进油锅里,溅起的油花甩到了胳膊上。
电话里传来于时的声音,毫无客套,单刀直入,“高新管委会的文件反馈延迟是怎么回事?”
小河早习惯于时的风格,也公事公办,“不清楚,钱主任安排来跟我对接具体事务的小王说,钱主任在出差,所以管委会内部的审批文件没有那么快。我约了小王见面,她也没应下准确时间。”小河顿了一下,“小王问了很多'佳品智能'的事情……”
“你怎么解释的?”
“没有解释细节,只是说世纪资本退出佳品智能是很早之前就做出的决定,而并非是媒体传的“金蝉脱壳”。我还告诉她,细节上你跟钱主任交流得应当很充分。我不想让她揪住我没完没了,而且,我想一”
“嗯?”
“关于怎么去跟潜在LP解释佳品的事情,你早有答案,我不会给你添乱。”于时在电话这边沉默。
小河最近遭遇这么大的风波,但是工作还是有章法、有分寸,又职业又认真。他感到一团温热涌到胸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住了追问。
小河等了会儿于时的回复,淡淡说,“我在做饭,先挂了。”于时脱口而出,“别挂!”
居然有女人主动挂自己的电话?!于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着嗓子眼儿,痒痒的。
小河听得到于时的喘息声,她静静等待于时的下文。却没有了下文。两人沉默。
于时捏住手机,不知从何说起。跟她解释自己在佳品智能的“安排”都是为了世纪资本?跟她解释张宏达是咎由自取?跟她解释要她懂事理解自己?
话在嘴边,但倨傲如于时,他不习惯跟任何人解释,尤其是面对这个比自己更硬朗的江小河。
就这样,两端沉默良久。于时结束沉默,挂断手机。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小河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光荣负伤的胳膊,摇头:新手受伤是必然,该来的尽管来,我江小河照单全收。
于时放下电话,音乐旋律进入低音合奏,如泣如诉流淌在耳旁,江小河认真思考问题时微皱眉头抿紧嘴唇,当想到解决方案,轻盈地连带三个响指的俏皮样子就晃在眼前。
回国后,于时身边相傍来往的都是长腿细腰的女孩儿,她们是玩伴儿,新鲜刺激,相处时男欢女爱玩到疯,相互厌倦就好聚好散,分手还是朋友,生意场再遇也不觉尴尬。无羁无绊无责任,这是于时习惯的男女相处模式。
过往数年,身旁的这个不起眼的“杂工”助理江小河日益成长起来,一颦一笑居
然不时令他揪心。他知道自己很多次莫名其妙地想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用手抚平她微皱的眉头,阻止她无意识地咬指甲。于时自然没有让这些想法变成行动,反而开始刻意疏远江小河。以前带着江小河做的项目也被他分给其他同事,就是为了减少跟江小河相处的机会。
于时不会让任何女人拴住自己。对一个女人承担责任,还没列入他的人生计划表。
数日后,于时约到了北京西部高新区管委会钱主任。
对于私募基金来说,融资渠道就是政府引导基金、社会化母基金、社会高净值人士、上市公司等企业资金。这半年以来,在中央的政策倡导下,各地政府引导基金全面开花,给的条件比较有优势,而且拿这类政府引导基金的钱相对容易。
此前京西高新区已经承诺了出资,而且也已到了最后批准阶段。这个时候如果出了问题,会有连带反应。于时赌不起。
管委会办公室地处北京西部,于时沿着长长的台阶往门口走,耳畔响起小河清脆飞快的提问,“于时,你知道政府办公楼和商务写字楼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回头却没见小河,自己居然出现了幻听?
这个问题还是几年前跟小河同去拜访一家政府机关的时候,小河考自己的,当时于时想了想,摇头。小河就像个小麻雀,得意地告诉他自己的发现,“政府办公楼一般都有长长的台阶通向大门,而商务写字楼则恰恰相反,一般都没有台阶儿。”
于时不禁有些走神,回忆着跟江小河一起工作的一幕幕,脚下惯性拾阶而上。于时在会议室坐定。
人到中年满脸富态的钱主任端着泡着养生茶的保温杯走进会议室,他面容和善,眼神中却透着傲慢和精明,与于时亲切握手,两人对面而坐。
“于总,最近管委会这边对于给你这只新的基金投资,有了一些新考虑,所以今天正好我们见面再聊聊一些新的安排。”
于时听钱主任语气不妙,不敢怠慢,尽力藏起锋芒,压住不快,向前探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恭顺样子,如刚刚毕业的学生听师长训话。
钱主任推了推脸上的无框水晶眼镜,慢条斯理地喝一口茶,这才开始讲“引子”。
“于总,去年下半年以来,国家通过成立各类各地的政府引导基金参投私募基金,从而支持新兴产业发展的力度很大。这个时候呢,我们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些社会化的私募基金在融资材料中作假,或者在投资时候的投向上没有严格按照当时申请引导基金的材料等。”
于时听着话锋不妙:“钱主任提醒的对。所以我们世纪资本一定严格按照申请资料上的投向来投资。您是了解我的,未来也特别希望您多参与我们基金的运营,多提意见,帮我们纠偏把关。”
钱主任面色缓和了些,显然对于时的诚恳态度是满意的。他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出了这些问题之后,主管的副区长和我都很重视。国家的钱,要起到应有的产业引导作用,我们是守门人,压力也很大啊。”
“钱主任您说的是,您跟管委会一直对世纪资本支持力度非常大,我们一定不
负众望。”于时恰到好处地点头附和。
“你了解就好。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这人你也比较清楚,对你、对世纪资本,一直很重视也很认可。但是—”钱主任话锋一转,向前凑近身,表示亲近,“但是现在出现一个新情况,区里接到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世纪资本在投资项目的投后管理上做得很差,你知道,最近佳品智能创始人跳楼的事情,搞得满城风雨的。”
“举报信?”
“是啊”,钱主任加重语气,“是实名举报,而且是业内很大的集团公司。这个呢,就给我们的审批带来很大压力。”
于时面色凝重起来,听这意思,世纪资本的申请怕是要歇菜。
钱主任又喝了一口茶,瞧见于时面上难看,改了称呼,“于总啊,你也不要灰心,今年接下来我们还要做几只新的引导基金,这只投资不上不要紧。后面还会有机会。苦练内功最重要。”
钱主任把话都递到,语气也缓和起来,“我的苦衷你要理解啊。”于时苦笑一下,点点头,“钱主任,我懂。”
在送于时出门时,钱主任拍拍于时的肩膀,递来个亲近的眼神,“老弟啊,举报人的信息我不方便直接告诉你,不过,佳品智能的事情上,你是得罪了人家的。”
于时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一边啃着汉堡,一边想着在因佳品智能得罪了的人,想来想去,唯有资金全打了水漂的元申股份。能把阴谋搞成阳谋,在于时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的政府引导基金审批上横插一脚的,只有深谙官场这一套的元申股份副总裁-周维。
于时用牙撕扯下一块鸡肉:“周维,你给我来这手!”
于时顾不上愤愤不平,在这个圈子里,谁摆谁一道都不是稀罕事,你来我往而已,重要的是如何挽回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