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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烽火

1

2017年12月24日,大概是BUNK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平安夜。公司第一次没有在大堂的接待处放置圣诞树,往年都会悬挂的圣诞系列海报这一次也没有张贴出来,人事部只是非常低调地在每个人的座位上放上了一颗包装好的苹果,然后贴上一张桃心贴纸,笨拙地写上“Merry Christmas”。

于飞虹办公室的百叶窗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拉起来了,紧锁的门外是堆积成山的文件,有人帮忙分门别类整理好,还擦拭了上面沉积的灰,尽管如此,那扇不开的门还是透露出一阵悲凉感。

王烨下班后还是照常前往医院,那个姓吴的警察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平安夜也照常在那里。他嘱咐王烨一旦于飞虹醒过来就立马通知他,起初王烨以为是和于飞虹酒驾有关,但后来发觉有些不对,但也不方便多问什么。

王烨进门的时候,于飞虹的儿子正坐在她旁边,额头上绑着绷带,脸上那种悔恨的表情已经停留了好几天,不管王烨和他说什么话,他都木木的不回答。王烨把原本带来的苹果递给他,他只是低着头,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虽然我不信平安夜吃苹果会平安这种事,但是在这个时候,还是希望有点好兆头,对吧?”王烨坐在于飞虹床铺的另一侧,望着她儿子说。

“你说我妈会一直这样睡着吗?我昨晚查了下百度,说有些人就这样躺了一辈子。”

“百度都是骗人的,一点小病都会给你夸大成癌症。”王烨其实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只能这么告诉孩子。

“我爸打电话来了吗?”

王烨摇了摇头,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话多,倾诉出来总归会好受一点。

“我同学说像我爸这种情况,基本上就是不会再回来了,虽然我嘴上说不信,但心里其实已经默认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回来或许是好事。”

王烨想不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会想这么多,不过在这件事上,王烨也没有打算说出什么安慰他的话,只是拿起刀,削起那个苹果来。

“医生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上课?”“下周。”

“嗯,你上网的时候应该也查了,像你妈妈这种情况也是会听见你说什么的,知道吧?”

“嗯。”他点点头,“放心吧,我会去上课的。”他顿了顿,接着说:“要是那天我不打架,我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王烨把削好的苹果分成块,装进碗里,放到他旁边,说:“要是不经历这次的变故,你也不会想清楚那么多事情,不是吗?”

“阿姨,为什么你每天都来?”

“因为我是你妈妈的朋友。”虽然“阿姨”这个称呼有点刺耳,不过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叫倒也无可厚非。

“可妈妈的其他朋友也不会每天都来。”“朋友也分很多种。”

王烨起身到开水房去打水,正好碰到那个姓吴的警察,他朝着王烨打量了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烨提着水壶从他旁边经过,他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呃,方便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王烨停下脚步,“请说。”

“借一步说话。”

两人移步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上,王烨把水壶放在隔板上,此刻天已经黑透了,不远处的高楼灯光变成了星海。王烨看着夜色下的他,脸庞看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但眼神刁钻老成得像个中年人,夜灯灯光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鬓角和唇上的胡茬都清理得非常干净,看得出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

姓吴的警察兀自开口:“抱歉,耽误你时间了,我叫吴勇。”“王烨。”

“你好,我看你最近每天都会过来,应该是病者很亲近的人吧?”“我是她的下属。”

“那关于她的日常,我想你应该知道不少。”

“工作之外其实我们很少有交集,这个是我个人的习惯,我不是一个太喜欢亲近别人的人。”

“嗯,那你知道她平日有和公司里的谁结仇吗?或者说,最近有没有和谁起过争执或者冲突?”

王烨皱眉,“为什么这么问?”“我就是随口一问。”

认真说来,办公室里不喜欢于飞虹的人确实不少,明理暗里都有人希望她栽跟头,但是那种不怀好意不值得一提。如果这个问题是被警察提出来的,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我想没有,于总对人对事都非常成熟,她是情商很高的女人,基本上不会得罪任何人。”

“OK,我明白了。王小姐,我刚刚和你聊天的内容希望你能保密。”“所以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照例询问一下而已。”

她和吴勇在走廊口分别,临走时,吴勇对王烨说了一声“圣诞快乐”,王烨点头道谢,回到安静的走廊上,她还在思考刚刚吴勇问自己的那个问题,这时护士提醒已经过了亲属探病的时间,她表示知道了,将水壶交给护士,然后和小孩告别离开了。

刚下楼,倪赟就打来了视频电话。

“你又在医院吗?”视频里的倪赟还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托着电话一手拿着筷子吃着盒饭。

“已经出来了,你那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还好,不是什么大事,平安夜的前一天被通知飞到青岛,没办法和你过节,想想就生气。”

“节日这种东西就忘了吧,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还是处理正事要紧。”“嗯,于总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我今天听到传闻,说要是于总再不醒过来,你们公司就打算调人来顶替她了。”

“嗯,我知道。”王烨每天经过茶水间都会听到这样的传闻,于飞虹昏迷的这段时间,确实耽误了公司太多的进程,出于人道主义,总部暂时还不会公布换人的消息,但照目前的情况下去,换人是迟早的事情。

“最近BUNK内部不安定,你自己要多注意。”

其实这段时间让王烨最意外的是高娜,王烨原本以为高娜会趁着这段时间在公司作威作福,但和王烨预料完全相反的是,高娜最近变得低调而安分,虽然她始终带着几分飞扬跋扈,但却没有在这个人人焦虑的时期做出什么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

高娜一共看过于飞虹两次,一次是跟着公司大部分同事来的,还有一次是她自己一个人,王烨没有碰到,是于飞虹的儿子告诉她的。据说,高娜单独来的那次,像日常聊天一样和于飞虹说了很多话,具体是什么,她儿子也不太清楚,高娜很礼貌地让她儿子在外面等候,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从病房离开了,走的时候,高娜的眼角残有泪痕,她还专门到护士台吩咐护士照顾好于飞虹,她会盯着她们,恶狠狠地吓了几个小姑娘一跳。

于飞虹昏迷的这段时间,总部继续强调原价率的事情,这场战役终于打响了。各个MD为了自己的KPI(关键业绩指标)开始疯狂砍杀合作工厂的原价,许多小工厂迫于压力接受了BUNK的霸王条款,而德鲁和菲律宾分部Antil确实如倪赟之前说的那样,坚持了不降价的原则,与BUNK处于僵持的状态,BUNK直接减少了对德鲁和Antil—半多的订单,合约到期之后,估计BUNK会直接撤单。但倪赟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倪赟说,除非BUNK收购他的两家工厂,否则他不会同意降价这件事。

转眼就到了2017年的年尾,公司上上下下死气沉沉,大部分的人都打算趁着这个空当去国外跨年。倪赟却被公事缠住,在青岛没办法回上海陪王烨跨年。对王烨而言,最近一切都显得太过混乱,恰逢今晚,Shadow和Eric出去约会了,她也想不通过了25岁的人还愿意和一堆年轻人到外滩那人挤人的地方看烟火。不过王烨正巧也想趁机休息一下,她关上了手机,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打算挑一部喜欢的电影,安安静静地在家度过这糟糕一年的最后一夜。

2017终于要过去了,这个漫长而又提不起精神的一年。

王烨拿出冰箱里没有喝完的那瓶雷司令,给自己倒上一杯,窝在公寓的沙发上,电影很快开始了。她喜欢早期的斯嘉丽·约翰逊,那个时候她的一颦一笑都还没有变得模式化,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女人。伍迪·艾伦的《赛末点》是王烨的爱情启蒙电影,大概是命题太过绝望,以至于她对爱情一直有所怀疑。此刻的窗外很安静,大概所有的人都往黄浦江两岸奔去了,电影已经快要进行到结尾了,乔纳森饰演的男主刚刚枪杀了深爱他的斯嘉丽,虽然这部片王烨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每次到这场戏的时候都会感到震撼。

王烨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微醺的状态正好,她应该要错过倪赟午夜那通跨年电话了,还有一对朋友的跨年祝福,不过这些热闹在她看来倒真是可有可无,好好休息,以最好的状态睁开眼迎接2018的第一天,大概是比憧憬祝福更有效的事情。当然,在外面疯狂到筋疲力尽,和一群年轻人抢出租车,回到家直接昏睡过去,错过2018年的第一天也未必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只是这个选择对王烨来说已经有些过时了。

她收拾好了一切,正准备洗澡入睡,门铃却突然响了起来。王烨看看时间,距离跨年还有两个小时,不像是Shadow该回来的时候。王烨通过猫眼看了看外面,门口站着的是王烨根本没想到的人。

“吴警官?”

吴勇站在门口,对于王烨还记得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王小姐还记得我。”“吴警官找我有事?”

“不好意思,深夜造访,打扰了,但觉得白天去王小姐公司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才决定晚上亲自拜访。”

“没事,是关于于总的事情吗?”

“嗯,这次可能需要请王小姐跟我回警局一趟。”吴勇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严肃。

“我可以不去吗?”

“可以,但我觉得你会想去知道一些事情。”

王烨诧异地看着吴勇,但吴勇似乎没有打算做出更多的解释。王烨不知道与此同时,她关掉的手机正在疯狂地涌入信息,那些信息像是压缩在纸箱中的粉状火药,等待在打开的那一刹那,砰然而起,发出炸裂刺耳的声响。

2

姜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吴勇那张脸。不出意外,吴勇私下应该找公司里的人都谈了一遍话。其实从于飞虹出车祸的当天晚上开始,姜楠就已经开始忐忑不安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自己划破车胎的那辆路虎是于飞虹的车,原本也只是一时气愤的恶作剧,可没想到因为爆胎导致了这场大型车祸。她只能反复安慰自己,于飞虹是因为酒驾的原因才被调查的,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种自我安慰等同于自欺欺人的麻醉—那天夜里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个死角刚好也没有摄像头,所以,警察是不会来调查她的,一定不会。

吴勇是个很聪明的男人,至少在姜楠看来是这样。他应该注意她很久了,不然不会知道每周三下班之后她会单独行动,到新天地附近的酒吧喝酒。其实姜楠已经有些日子没去了,自从和小武闹崩之后,她很担心在那里碰到他,可是这天她偏偏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次,一去就遇到了吴勇。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询问她关于车祸的事情,一丁点相关的内容都没有提到,像是再普通不过的聊天,询问姜楠大学的专业,进入BUNK之后的感受,但他越是冷静,越是让人惶恐。姜楠的眼睛总是不太敢直视吴勇,但是她在美剧里看到过那些FBI分析的犯罪心理,所以她尽量表现得自然得体,伪装出一种少女般的羞赧,直到等姜楠彻底放松下来,吴勇的一句话突然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公司里最近有谁和于总起过冲突吗?”“冲突?你是指什么冲突?”

“我的意思是,在公司里总有一些不太服从领导或者并不喜欢领导的人,你们公司会有吗?”

“是和于总这次的意外有关吗?”姜楠的内心不自觉地开始串联吴勇和自己对话的那些线索。

“那倒没有,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一个女人能做到CEO这个位置并不容易。”

“于总为人很温和,下面的人也都挺服她的,出现意见分歧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我觉得应该都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说?”

姜楠突然欲言又止,表现出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吴勇却也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好奇,淡然道:“没关系,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前段时间,我们SV王烨确实和于总有过争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写字楼底层的大堂那里,我也是正好撞见,其实她们到底为什么争吵我不清楚,不过她们俩最近的关系确实有些紧张,好像在一些主张上有些意见相左。”

“是吗?但我听说王小姐是于总非常欣赏的人。”

“在我们公司,只有求生欲强的人才能活下来,这是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别的同事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吴警官有没有看过北野武的《大逃杀》,其实在BUNK差不多就是那样子,虽然我进公司时间并不长,但据说在我进公司前,公司内的争斗就没有停歇过,这是大公司常见的丛林法则。”

“那在你看来,王小姐是想往上爬的那个人?”“谁不是呢。”

吴勇将信将疑地看了姜楠一眼,姜楠端起酒杯,仰头饮下,刚巧避过他的眼神,吴勇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说:“那我知道了,今天和你聊天很开心。”

吴勇走后,姜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愿刚才她的表现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如果此刻,让吴勇把重心放到王烨身上,对她来说会不会轻松一点。那一瞬间,她莫名感到有些兴奋,这种使坏同时让她获得了片刻的欢愉。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姜楠并没有过得多轻松,特别是当她在办公室看到王烨的时候,会做贼心虚似的低下头,甚至在茶水间听到那些八卦的同事聊天,都会猜测他们会不会在吴勇面前说了什么和自己口径不一的话,她最害怕的还是那天在度假村有谁恰巧看到她划车胎的那一刻,比起这些,更可怕的,还是在姜楠脑海里吴勇那张挥之不去的脸。

这两天她一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不知道是谁,但总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应该靠一些别的什么事来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偏偏这个时候,连一个主动联系她的人也没有。

小武彻底失联了,而后姜楠去往他们之前常去的酒吧又约会了几个有钱帅哥,当他们知道她是BUNK的员工时,最初还是会很满意地称赞一番,那些愿意请她喝酒的男人们自然也愿意花点钱在她身上,但这并不是姜楠想得到的,那些流动的感情都不过是一时新鲜。

大学时期姜楠就明白,在上海奋斗的女人,大多数还是靠男人活下来的。留在上海,对女人而言,抓住男人的机会比抓住事业的机会要多更多,所以当她看到王烨和倪赟在一起的那一刻,更是相信了这个道理。她不会告诉谢歆,当她看到谢歆对王烨表露出仰慕并认真刻苦工作的时候,自己在心底只会一味嘲笑,那些相信天道酬勤的人到底有多傻。

姜楠早就想好了,她不会在BUNK待太久,何况就现在这样的情况,公司内部问题重重,高楼倾塌很多时候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自从于飞虹出事之后,陆陆续续已经开始有一些人在做寻找下家的打算了。姜楠大可跟着这一批潮流离开,逃得远远的,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她此刻却因为一些原因无法离开。

跨年的这一夜,姜楠从一个穿Fendi外套的男生手里抢了一支烟,坐在他旁边的吧台上,叼着烟朝男生笑道:“待会儿去外滩看烟火吗?”男生凑近姜楠的脸,轻轻挑了挑她的下巴,说:“你邀请我吗?”姜楠打掉男生的手,做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我邀请你,你女朋友会吃醋吧。”男生咧嘴笑了笑,“你看着我像有女朋友的人吗?”

姜楠伸出手,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说道:“我突然又不想去了,你带我去玩吧。”

“好啊,我叫Bruce。”对方礼貌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夜姜楠还是没有和外滩那些男男女女去挤,而是被那个叫作Bruce的男孩带到了一个无人的天台。

Bruce趴在栏杆上,迎着风笑道:“只有在上海才能有我们这样的相遇啊。”姜楠突然笑了笑,问:“你是上海人吗?”她坐在天台上,打开一瓶啤酒。

“重要吗?” “重要啊。” “可惜我不是。”

“好吧。”姜楠耸耸肩,一口喝了半罐啤酒,然后放到一边,“那我要走了。”“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上海人,刚刚那番话可能稍微不会显得那么土。”姜楠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酒醒了,想到刚刚一路上这个男生只会讲一些无聊没趣的故事,他说他是在淘宝卖衣服的,姜楠不觉对他身上那件Fendi也失去了兴趣。

那个男生一把拉住她,“嘿,你什么意思啊?”“就是你听懂的那个意思啊。”

Bruce的脸变得异常愤怒,伸手给了姜楠一耳光,“你以为你是谁啊,小太妹。”姜楠把头发甩到一边,呼了口气,双目注视着Bruce。

“你要干吗?”

姜楠一巴掌甩了过去,回敬了他,然后一脚踢中他的要害,看着捂着裆部的男生,姜楠一句话也没说,扭头转身离开了天台。

姜楠失落地走在深夜的大道上,好像每一个人都在等待2018年到来的那一刻,她找了把椅子坐下,点开手机,没有她期待的那条信息,也没有她期待的那个人的来电。男男女女们都很开心,上海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世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姜楠懒散地推开门,发现谢歆还没睡,她走进卫生间卸了妆,埋头浇水的时候,突然感到后背袭来的那双眼神,她猛地抬头,发现谢歆正站在后面,吓了一跳。

“你干吗?吓死我了。”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姜楠,问道:“你看手机了吗?”

姜楠没有太当回事地摇了摇头,姜楠拿起手机,才注意到波浪式的邮件一封封快速跳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司刚刚发布了明年对全球社员的外派计划,你去看看邮箱,我们组有一个外派的名额,指定了是我和你其中一个。”

“外派去哪儿?” “雅加达。”

“What!”姜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印尼?”

姜楠用纸巾擦干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猛地吸了一口,望着谢歆说,“如果被派去雅加达,你会辞职吗?”

“如果被派去雅加达,工资是现在的三倍,你会辞职吗?”谢歆很认真地问了姜楠一句。

“公司真的疯了。”

“姜楠……”谢歆突然叫了她一声。“怎么了?”姜楠挑眉看着谢歆。

“没什么……”谢歆合上电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离开了卫生间的门口,姜楠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怪怪的,但是到底哪里怪,又有点说不上来。

她看了下手机,原来不知不觉间,2018已经悄然到来了,她回想起刚刚身后那冰凉的眼神,又吸了两口,摁灭烟头,脱掉衣服,朝莲蓬头走去。

3

王烨在电视剧里见过审问室,一盏明亮的灯,照得坐在方桌两侧的人脸煞白吓人,周围漆黑的一片,让对谈更加严肃而正式。实际上,王烨并没有被请到这样压抑的封闭空间里,他们坐在一间面积不大的会议室里,亮晃晃的日光灯分散了王烨的视线焦点,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吴勇给她倒了一杯白水,然后在王烨对面坐下。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这种感觉我确实不太喜欢,吴警官是不是有必要交代一下原因?”

“王小姐请先不要着急,我们只是照章办事,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请你来,只是想找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地方,和你聊聊天。”吴勇言语中始终带着几分老成,让你无法相信他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警务人员。“我记得那天事故发生的时候,王小姐正巧也在现场。”

“没错,我在。”

“嗯,当时王小姐为什么没有留在金鸡湖的度假村,而是出现在事故现场?”“我看见于总的车开得很急,当时恰好经过我身边,担心有什么事,所以跟了上去。”

“嗯,出于关心。”吴勇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接着问道,“对于于总家里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们很少过问领导背后的私事。”

“于女士最近可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吗?”“具体指哪方面?”

“精神状况,心情,或者说对人对事的态度上,我听说你们最近有过争执,是吗?”

“我们最近确实在一些事情上有些不同意见,但我觉得那是工作中常见的小问题。”

“嗯,有件事,我大概得说一下。”吴勇新翻了一页,捏着笔,说,“这次车祸不是单纯的酒驾,我们检查了于女士废掉的那辆车,发现右边车胎是被人故意划破的,所以在她加速行驶的时候才会出现意外。”

“你是说…….有人陷害?”这是王烨没有想到的,不过谁会这么做?于飞虹在公司不至于得罪人到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还是单纯的恶作剧?王烨转念一想,看着吴勇盯着自己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吴警官怀疑我?”

“我没有这么说过,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只是照章办事,因为这件事有些复杂,加上于女士至今没有醒过来,我也只是简单调查。”

“好吧,如果你真要怀疑我,我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中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绕湖夜跑,确实没有人能给我做证。”

“这件事倒没有王小姐想得这么严重。”吴勇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听说在公司,王小姐和于女士的关系是非常不一般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非常欣赏你,你也对她怀有敬意,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这和这次的事故有关吗?”

“王小姐知道于女士近半年来一直有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吗?”“心理医生?”

“嗯,不仅如此,她已经服用了半年的抗抑郁药物。”

王烨突然挺直了脊背,神经紧绷,当吴勇一句一句揭开这些她所不知道的背后故事时,她原本的怒气瞬间都消失了,她没办法像一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去听一段八卦一样询问更多,相比之下,她更希望得到“这不过是一句引诱你招供的假话”这样的回答。

吴勇接着说:“根据调查我们知道于女士的丈夫现在负债累累,而她投保的意外险保额其实有相当大的一笔款额,她很可能这个时候需要一大笔钱来填补这个空缺,所以……”

王烨没有让吴勇说下去,即刻打断了他,“她不会这么做的。她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就目前来看,我们因为没有更多的线索去证明这到底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所以才请来王小姐协助调查,于女士因为服药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失控,从而做出我们无法预料的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吴警官,如果这件事不是他人为之,而是按照你猜测的那样,是不是你们警察就可以置身事外,不用再继续调查下去了?”王烨非常生气地质问了吴勇一句,然后轻笑了一声。

“我完全不是在推卸责任,或者说为我们警方找借口,只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查清楚这次事件真实的原因。”吴勇似乎并没有被王烨激怒,依旧面不改色地回答王烨的疑问。

“我有点累了。”王烨扶了扶额头,这时有人敲响了会议室的门,一个年龄比吴勇略小一些的警察走了进来,和吴勇说了些什么,吴勇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起

身对王烨说:“不好意思,王小姐,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还有会要开,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王烨拿起自己的包,朝门外走去,临走时,她回头看了吴勇一眼,“往常遇到类似的事件,你们也会这么事无巨细地调查吗?”

吴勇笑了笑,没有回答,王烨知道这就是他的答案,开门走了出去。

王烨刚刚走出派出所,便看到一辆奔驰停在那里,王烨原本无意多看一眼,直到对方降下车窗,王烨才看清坐在车上的是郭靖。

“你怎么在这儿?” “先上车再说吧。”

郭靖的车缓缓地开了一段路后,才慢慢开口:“于飞虹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派出所。”

“那你怎么会到派出所?”

“我……”鸡同鸭讲,得知问不出结果,王烨便也不再多问,安安静静的车内,两个人突然沉默下来,空气里充斥着让人为难的尴尬。

片刻,王烨看了看车载导航上的时间,“原来已经是2018年了。”“嗯,刚过了三分钟。”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你还记得吧?”“记得。”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都没想到在上海已经待了六年了。”“确实很快,你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王烨完全没有接郭靖的话,像是自顾自地说:“我记得第一年的年末,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BUNK,当时是你的一番话让我留了下来,但没想到,后来先走的那个人反而是你。”

“我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毕业没多久,做事总犯冲的小姑娘会坚持到现在,最后还成为独当一面的SV。”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郭靖试图从口袋里找出什么东西来,伸手摸了摸,然后递给王烨一支笔。

“这是?”

“当我离开公司的时候,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呵,说起来也是很好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人生突然失去方向,当时我就把这支笔带在身上,你知道很多时候,脑子里想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只有笔可以把这些东西留下来,所以我就暗自决定,要用这支笔理清自己接下来的路,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王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支笔,笑了笑,“你给我了,自己怎么办?”“我只是觉得你更需要它。”

“谢谢。”王烨把笔插在了车窗前的小熊玩偶的手上,“我并不相信这些。”郭靖似乎也没有要说更多的话,只是默默地继续开着车。

王烨也不知道郭靖的车开了多久,外滩跨年的那帮年轻人聚集在人民广场附近的各大便利店里,不停在路边招手的男男女女却无法让任何一辆车停下来。

2018年的开场,注定是无数人的不眠夜,拥堵的车辆像流火一般倾泻在高架上。郭靖的车就这样被裹挟其中,王烨还是没有抵住疲倦睡了过去。

郭靖拿起手机,看着一堆工作信息,草草地浏览了一遍。在那静止的十来分钟里,郭靖看着熟睡的王烨,没有要打扰她的意思,在郭靖看来,这是最好的时刻。

跨年夜的当晚,他只想开着车静静地游荡在上海的街头,不知道怎么就开到了王烨家的楼下,他就像此刻一样没有想要打扰的意思,只是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位置,等待十二点的来临。如果不是吴勇出现把王烨带走,郭靖也不会突兀地出现在派出所门口,不了解情况的他只是担心王烨的安全,直到看到她平安无事地走出来,他的心才安稳下来。

他静静地注视着王烨熟睡的样子,露出难得的微笑。这时,对行的车辆因为不耐烦而鸣笛,刺耳的声音还是把王烨给吵醒了。郭靖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关注的目光,生硬地将脸转过去。

“还没到吗?”王烨揉了揉太阳穴,迷糊着双眼看着前方。“呃,应该快了,在这儿堵了好一会儿了。”

王烨从口袋里找出手机,既然原本想要清净的一夜彻底被毁,那还是好好面对现实吧,刚刚开机,手机就像跨年礼花一样片刻不停地震动作响。王烨打开邮箱,看着那些在同一主题上来回的邮件,默默读完了最初那封的内容,郭靖看着她并不轻松的表情,问:“怎么了?”

“上面终于决定要动于总的位置了。”“嗯。”

“你冷漠的态度真像是一个局外人。”

“一家公司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耽误自己的前程。”

“你现在可真云淡风轻啊。”王烨其实有些不满意郭靖这种冷漠的样子。“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坏事。”王烨看着手机,淡淡地说,“位高权重,换来的是累累负荷,其实大多时候只是自讨苦吃,比起这个,我倒希望她能快点醒过来。”

“如果她醒过来知道这件事,或许是致命的打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吗?”

郭靖清了清喉咙,“王烨,如果于飞虹和你一样年轻,再大的打击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一个月的餐风饮露,无伤大雅。但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家庭和事业双双崩溃,我并不认为在这个时候是好事,到这个时候你还觉得不是坏事,那我只能说你有些自私了。”

“对,我一直很自私,不否认,同样我也希望别人能自私一点,是,按你说的,在于总这个年龄遇到这些问题,对她无疑是致命打击,但你怎么知道,坐在原本的位置,顶着原本的压力,非要为公司创造出所谓的成绩,对她来说就不是致命的呢?”

郭靖没有回答,沉吟了一声,这时拥堵的车流终于有了前进的趋势。“你在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来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郭靖从侧面下了高架,找到靠边的位置停下来,王烨果断地走下车,礼貌地和郭靖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慢慢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郭靖没有挽留,也没有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深夜光影的缘故,郭靖突然觉得王烨的身影瞬间又高大了许多,那种异于常人并行走在自我道路上的姿态,让人不觉着迷却又担心。

4

林丹意识到手机总是比人能先一步调整时差,当她走到行李提取处打开手机时,发现国内时间竟然和自己上飞机的时间重合,从黑夜到黑夜,好像中间的那一块时间直接被删除了一样。这次回来,林丹暂时不想见任何人,所以她和新田中建申请暂时不要发全员邮件。她想先去看一看于飞虹,这是她上飞机前就想好的事。

从机场出来,林丹看着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当她听到司机用上海话问她去哪儿的时候,林丹可以无缝对接地用上海话回答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不管在别人眼里纽约多么繁华,但在林丹看来,那里一定是她见过最脏乱的城市,即使是她走在曼哈顿的街道上,也时常怀念干净整洁的上海小巷,那些林林立立伴随着水泥路的梧桐,即使在中央公园也找不到这样的浪漫。要在纽约找到一家好吃的中国菜馆简直和在沙漠里找到绿洲一样难,她想起第一次到上海咬破生煎包流下的那些烫嘴的汤汁,竟变成了身处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恍然而起的乡愁。林丹也想不到,望着窗外流景的瞬间让她忍不住落了泪。

2018年的第一天,街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但医院并不冷清。林丹戴着墨镜,拖着行李箱堂而皇之地走进医院,询问过于飞虹所在的病房后,并没有径直走进去。她站在病房外,通过小窗看着安静地躺在那里的于飞虹,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滴地坠入到于飞虹的血管里。林丹望得有些出神,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失去肚子里孩子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问过她怎么样了,手机里的邮件和信息还是接连不断地涌出来,每个人都在让她确认,确认,再确认,她真切体会到“冰冷”二字是何种感受。那天她生气地摔坏了手机,在冷静下来之后,又一边扯着输液的管子,一边俯下身去捡那支已经碎屏的手机,屏幕里的字体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她还必须一封一封地看完,用手指在已经布满裂痕的手机屏上回复。

林丹来到病房走廊的露台上,从包里掏出一包爱喜,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于飞虹最喜欢抽的一款烟。自从去了纽约之后,林丹也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吞云吐雾之间,她会想起很多关于于飞虹的回忆,那是她进公司的第二年,林丹作为新人被高娜安排在伊藤忠仓库等待迟迟没有到仓的新货,于飞虹正好因为一件商品的质量问题亲自到伊藤忠仓库去开箱检品,两人就是这样相遇的。

当时是十二月的深冬,林丹戴着一顶从老家带来的绒线帽,站在瑟瑟发抖的寒风里,打电话给物流,但是根本得不到回应。那批必须马上投店的商品因为高娜自己填错了运输时间,全部推到林丹身上,让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保证在规定时间内让迟到的五十箱货抵达仓库。于飞虹看着当时还是女孩的林丹,简单询问了她的状况,然后抢过电话来,非常生气地把物流负责人骂了一顿,事情终于很快就解决了。当时于飞虹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爱喜,问她抽吗,她不好意思地摇头,于飞虹说以后可以叫她虹姐,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林丹便记住了。

在跟随高娜的那些日子里,林丹从于飞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特别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努力,所以林丹是同期入行进步最猛、升职最快的那个,不到两年时间就爬到了和高娜平起平坐的位置,就此与高娜分庭抗礼,成了高娜不得不除掉的眼中钉,可林丹从来没把高娜放在眼里。原本以为可以继续扶摇直上的她,才发现原来真正挡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自己一直当作榜样的于飞虹。

林丹点燃爱喜,愣愣地看着空旷的城市,上海冬季的天空总是给人一种惨白的印象,倒是很切合她此刻的心情。她在纽约的时候,会想起于飞虹也曾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在伦敦度过的那些孤独日子。一根烟抽完,林丹直接拖着行李进了电梯,没有再回头去看于飞虹一眼。

一周之后的例会上,林丹回归的消息正式通过邮件公布,销售运营部正式独立出来,“BUNK中国”就此一分为二,一边是全权负责商品运营销售的“BUNK商贸”,新办公楼设在徐家汇港汇,林丹任CEO;另一边原本负责企划到生产的部分正式改名“BUNK技术”,继续负责商品前期从策划到生产运输的所有项目。与此同时,代替于飞虹上任的山崎润二也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

消息公布当天,高娜像是如愿以偿地笑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非常主动地去了山崎润二的办公室,成为第一个进山崎办公室打招呼的人。王烨很难想象这样的高娜是在前段时间坐在于飞虹床头哭诉的那个人,但她清楚,这是高娜最外在的样子。

用钱思思的话来形容山崎润二,就是日本神社里敲钟的和尚,圆圆的脑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的肥肉会压着鼻子。虽然很多人还是为躺在医院的于飞虹打抱不平,但始终无法改变事实,只能接受这个临时的空降兵。

王烨和一众SV分别被叫到山崎润二的办公室里谈心,似乎这个中年男人已经做好了接手CEO的准备,但几乎每个人都能从对话中听出,他对服装了解甚微,山崎润二对每个人问出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怎么看待自己的KPI”。这个问题直接暴露了山崎润二对生产部门的不了解,但大家还是和他泛泛而谈,说起自己的目标期望和一些假正经的话,从办公室出来的每个人都笑着说“公司多半完了”。

当王烨被问到同样问题的时候,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公司待多久,希望不被开除吧,这就是我的KPI了。”王烨说完这句话之后,山崎润二像是吃了苍蝇一样说不出话来。其实在进办公室之前,王烨已经做好了随时辞职的准备,对于BUNK,她早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特别是知道于飞虹背后的故事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目前唯一让她放不下的,是钱思思、郭晓蓓和厉如花。

王烨总感觉林丹会来找她,但林丹却迟迟没有出现。

午饭时,杨曦然悄悄告诉王烨,李欧可能要跳槽了,对于这个消息,王烨似乎也并不惊讶,面对如此大的人事变动,作为老员工的李欧也明白,他熟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往年临近春节前夕,李欧总是头痛那些回老家的员工可能就不回来了,今年他终于不用再为这件事烦心了。王烨问杨曦然,那李欧走了她怎么办,杨曦然说她可能要回老家结婚了。杨曦然握着王烨的手说:“我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留在上海,但是现在想想,大概是留不住了,时间多快,我们俩进公司都已经六年了。”

当一个人真切感受到物是人非这件事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真老了,但对物是人非已经不再感慨的时候,绝对不再年轻了。

虽然每年春节前夕,大家对工作就开始意兴阑珊,但今年,对于王烨来说,更大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山崎润二变本加厉地削减原价,王烨一行SV必须成为说客,让工厂答应所有

MD的低价要求,然而这场会议刚结束没多久,日本旗舰店就发来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客诉,没多久,中国各大店铺也陆续发来客诉,一款千鸟格的羊绒短裤出现了占比约为30%的投诉原因—穿了不到几天后档开裂,投诉品退回到物流部堆积如山,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林丹发送了一封全员邮件弹劾山崎润二,声称负责生产的某些人并没有真正执行公司“品质优先”的理念。山崎润二怒火中烧,根本没想到自己刚刚上任就要接手这堆烂摊子,而且还被林丹当面摆一刀,他决定把一肚子气出在这一款商品的负责人身上,结果一查,不是别人,正是王烨。

其实在收到客诉邮件的那一刻,王烨就知道这次一定会成为山崎润二新官上任后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相比于在旁边气呼呼的厉如花,王烨反倒安静得多。“Kelly,我和你说,这次菲英琦和我们都死定了,山崎肯定要拿我们开刀,菲英琦肯定不保了,于总不在,也没人给我们撑腰。不过不要紧,大不了阿拉跟他拼了,但日本人真的很阴险,你猜不到他要使什么招,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王烨定神看着那些邮件,其实出事前早有征兆,完全不是始料未及的意外,当时高娜逼迫菲英琦降低原价的同时还催促交期,在这种情况下不粗制滥造才奇怪了,按照公司现在这样的方针下去,不仅是这个款,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商品被爆出质量问题,不幸的是王烨恰好首当其冲而已。

那天下午,王烨和厉如花突然被叫到办公室,走得匆忙,组里的几个人都有些忐忑不安,唯独姜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慢慢整理好资料,外派的名单最近就要公布了,她和谢歆必然会走一个,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了,只是名单是由王烨亲自决定的,让谁去都得看她。钱思思和郭晓蓓正好打算一起下楼买杯咖啡压压惊,组里就只剩下她和谢歆两个人,姜楠捅了捅谢歆的手肘,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我俩谁会被派去?”

谢歆后背一紧,“你知道了?”

“当然不知道,但是那儿……”姜楠努努嘴,够向王烨办公桌的方向,“名单肯定在SV电脑里,你信不信?”

“你想做什么?”

姜楠径直走过去,晃动王烨电脑的鼠标,意外地没有被锁屏,她朝谢歆递了个眼神,谢歆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周围。王烨的电脑整理得非常井然有序,桌面上只有简洁的三个文件夹—重要文件,紧急事件,非紧急事件。姜楠正准备打开重要文件,就看见右上角跳出两条倪赟的信息提示,她一下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点开了王烨和倪赟的微信聊天窗口,窗口里基本上是倪赟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但却显得可爱有趣,姜楠顺手将倪赟的名片推给了自己,然后删掉了这条聊天记录。

“她们快回来了。”

姜楠这才反应过来,打开重要文件的文件夹,她一眼看到那个海外派遣信息填写列表,正准备打开,不远处的玻璃门被厉如花推开了,姜楠一下子扣上电脑,蹲在地上假装捡东西,谢歆也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厉如花倒没有在意到姜楠的异常,拿起王烨桌上的电脑又折返了回去。姜楠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缓过神来。

姜楠坐回自己座位,谢歆看着她,“看到了吗?”

“差一点。”但不知为何,姜楠似乎并没有那么想知道名单上的信息了,她拿起手机,点开那张名片,轻轻点了下添加,但在验证信息的时候她的手却停在了那里。

“我刚刚真的快吓死了,要是被人看到,你就死定了。”

姜楠啧啧咂嘴,不觉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说:“你就是什么都怕,伊看到了又

怎么样?”姜楠说完也有些后悔,她注意到谢歆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可她们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这时钱思思和郭晓蓓都回来了,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一

样。姜楠的心思还停留在那条验证信息上,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些自认为有趣的想法,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山崎的办公室里,王烨静静坐在那里等山崎开口,厉如花敲门进来,把电脑递给王烨,王烨打开她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将电脑转向山崎,说:“这是我做过的一份商品成本对比表,山崎先生可以看一下。”

山崎拿过那份对比表格仔细看了看,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这个是…..”王烨细细解释道:“其实从'原价战”正式开始那天,我就预估到商品的品质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所以也算未雨绸缪,将每一批面料、辅料、工期成本以及销售后的回馈做了一次详细的记录,和之前同款商品做了一个比较,就会很快发现,原价下降的同时,其实面料、辅料对商品的影响并不是最直接的,反而是因为价格下降之后,订单数量的膨胀导致工厂人员需求增多,工人的质量技术下降,才最终导致了商品出现大量问题。”

山崎对于王烨及时给到的这份报告非常满意,原本准备的责骂腹稿也都统统吞咽下去:“所以说,其实并不是因为原价降低面料成本导致了商品出现问题,而是工厂工人的技术不足导致的,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王烨点点头,她深知,如果向上级汇报是“原价战”直接影响了品质,新田中建一定会火冒三丈,认为山崎是个蠢货。山崎自己也早就料想到这一点,所以把真正的原因归于工人技术的不足,从而提高工厂对员工的培训来达到品质保障,是给BUNK领导人最合适的一个台阶,证明“原价战”策略本身是没有问题的。王烨这样做,既保全了公司领导颜面,又给了工厂一次自救的机会,只要工厂在人员上重新做出调整,裁掉一部分技术不达标的员工,加强技术员工的培训,至少不会被BUNK直接砍掉。

山崎让王烨把表格直接发给他,他要立马起草邮件发给总部,为自己挽回最基本的面子,厉如花和王烨相视一眼,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厉如花踮着脚跟在王烨后面,唯恐脚步声太大又被山崎叫回去,厉如花压低声音轻轻说:“Kelly,我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你,别人想事情最多想三步,你想事情从来都是十步起,每次我都觉得死定了的时候,你总是告诉我一句“不至于'。”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当年林丹教我的。”王烨看着电梯数字的变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几分沧桑。想到刚入职的时候,林丹确实真心对她,将许多对付上级和处理事件的技巧倾囊相授。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若不是林丹告诉她单枪匹马、横冲直撞不仅对抗不了豺狼虎豹,还可能遍体鳞伤,她现在也不会那么冷静地去思考这么多的问题。

厉如花看着王烨复杂的神情,随即说道:“虽然我对林丹没什么好印象,但有时候我也蛮服伊的。这个世上厉害的女人有两种,一种是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便拼尽全力去拥有,另一种是不管失去多少都可以坚定自己还会找回来,林丹就是属于后一种。”

山崎果然很快就发了一封邮件反击林丹,基本按照王烨汇报的情况,一方面强调“原价战”降低成本这件事本身不影响商品品质,工厂需要的是技术提升,这句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借口,但这封邮件确实缓解了新田的一些怨气。在林丹和山崎之间,新田很明显更偏袒日本人,林丹也非常沉得住气,没有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只是通知山崎,客返商品会悉数退回到生产部,让他们更换后再发往运营店铺。

然而这件事刚刚结束的第二天,山崎就收到通知,现在行业内有一家公司正在全线抵制BUNK的“原价战”,他们以更大的订单数要求工厂维持之前的价格,拒绝BUNK提出的价格方案,山崎还没有摸清对方的情况,更想不到在中国哪家公司会有这样的实力和BUNK竞争,山崎还没和新田汇报,新田的电话就已经打了过来,山崎预感新的警报已经拉响了。

5

常德路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生压了压自己头上那顶不合时宜的太阳帽,小心翼翼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这时,谢歆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看清戴太阳帽的那个女生,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来晚了,我实在没想到咖啡厅会在这么深邃的巷子里。”

“谢歆,不是我说你,就你耽误那点时间,够多少交易在全球账户里跑一圈了。”女生的语气里透露出毫不掩饰的责怪。

谢歆问服务员要了一壶白桃乌龙,赶紧接过话问:“你怎么样啊,我们这一圈也没谁了,就看你朋友圈今天飞香港明天飞纽约,进了投行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过两年该做合伙人了吧?”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容易,累死了好吗!你以为我是在玩啊,那就是在拼命。说实话,在上海,就外人看到那点人模狗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内心安慰一点,自己苦苦就得了,总不能每天在那里怨天尤人吧。倒是你,和我们几个姐妹都联系得少了,平日也不和我们聚聚。”

“哎,你再累好歹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我现在才是迷茫得不行,当初看中这里的薪资待遇,进来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原本打算当个跳板,现在更是进退维谷,不知道何去何从。”

“当初听说你进了服装公司,我还不信。大学那会儿你可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劲儿的,非要在金融行业混出名堂来,结果没想到最先放弃的也是你。不过那时候我就想啊,你准后悔了,我们这个行业,刚进来工资那确实是不及一些大公司,但是后劲儿就跟那长岛冰茶一样大,你说我来公司一年吧,跟对人,项目拿下了,分红结钱可不是光盯着那点死工资能看到的,谢歆,我劝你,趁现在还有回转的余地,赶紧回头。”

“那不也得有公司要我才行啊。”

“你担心这个啊?唉,你还别说,我们公司正好在招人,其他的我不说了,好姐妹肯定挺你啊,回头给我一份简历,我帮你递给人事,他们部门里我有个特别熟的姐们儿,肯定帮你搞定。”

“真的吗?那真的太谢谢了。”

“这有啥,不过谢歆你得想清楚哦,虽然说公司前景很好,但我们公司最麻烦的其实是老板。”

“哪家公司的老板不麻烦?”“你这么说倒也是。”

“如果我没记错,柴佩你是在顺灿吧?”

“是在顺灿,但其实我们背后……”柴佩凑到谢歆耳旁,轻轻说,“我们背后真正的大老板其实是万康。”

“万康?”

“嗯。”柴佩点点头,“所以无论如何公司前景都是好的,我刚刚说那个麻烦的家伙,就是方有信的儿子,方柏诚。”

“他不是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他对外是称在负责另一家科技公司,但你以为万康那么多子公司的钱是从哪儿来?大佬们的资本运作当然不会对外公开了,我也就是看在咱们是这么些年好姐妹的份儿上才悄悄和你说的,我们对外都得保密。”

“他啊…..

柴佩注意到谢歆脸上表情的一系列复杂变化,“怎么?”“噢噢,没什么。他每天都来公司吗?”

“你说方少爷吗?每天来也不至于,但是只要他在公司,就一定要搞点事情出来。哎,基本上他出现那天,就是整个公司的世界末日。不过,最近公司新派来了一个做并购的经理,蛮nice的,他那个部门刚好缺人,我帮你试试。”“男的女的?”

“大帅哥,岁数嘛,大概三十多了,但是保养得很好,你要能跟着他算你赚到了好吗?哎,你先别问这么多,能不能进去还不一定呢,你回头先把简历给我。”

谢歆并没有那么想离开BUNK,即使是现在最混乱的时期,她清楚自己犹豫和摇摆不定的原因都来自王烨对自己太过轻视的目光,如果王烨能够多重视她一点,她也不会轻易动了离开BUNK的念头。

“噢噢,好。”谢歆掐着手机,犹豫了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最终还是微笑着朝柴佩点了点头。

郭靖看着冬日的夕阳懒散地落在地板上,这是上海这个冬天里难得的晴日,他端起咖啡微微抿了一口,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他起身倒掉了杯子里的咖啡,在窗边站了一小会儿,这个望出去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BUNK在外滩的大楼。郭靖觉得戏谑,拉上了窗,回到了自己座位上,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郭总,材料都准备好了。”“好的。辛苦了。”

盛秘书将打印好的一沓文件放在郭靖桌上,脸红心跳地退出去,自从郭靖到这边入职之后,公司里的女生总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内心,这个姓盛的秘书是老板派来跟着郭靖的,公司里的人都说盛秘书真是祖上积德了。

郭靖回到座位上,看着装订好的那份资料,微微叹了口气。方有信给他下了非常明确的任务指标,让他务必在年前完成与BUNK长期合作的那些大厂的谈判,要求他们维持成本原价的同时给他们足够的订单,订单的来源是万康控股的一个时装品牌—Hailey。

方有信非常有诚信地给了他“共享”项目的天使资金,“共享”项目也如期进行,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郭靖启动的第一个项目—共享单车已经遍布了北上广等一线城市,进一步下沉到二三线城市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郭靖也想不到,在大树庇护下,原来许多事情可以这么简单,但与之置换的条件便是郭靖必须与工厂交涉,狙击BUNK的原价战略。方有信看中郭靖之前在BUNK的背景,所以这份工作交给他最为合适。

方有信为什么要狙击BUNK,郭靖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想通,Hailey这个品牌在整个万康集团中的收益微乎其微,方有信完全犯不着为了提升这个品牌的影响力去做这种耗时耗力又不一定有回报的事。但郭靖没想到前一夜突然又接到方有信的电话,先是对他一阵表扬,除了德费、莲台那几家和BUNK合作十年以上的工厂外,郭靖前往的几家大牌工厂都纷纷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签署了协议,BUNK那边已经洞察到他们的行动,现在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捣乱。方有信让郭靖先沉住气,谈判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让郭靖进入顺灿就是为接下来的并购做准备,他要让那些工厂都变成万康的一部分,BUNK的生意能不能做都得来找他谈。

郭靖听着电话那头方有信言之凿凿的计划,不觉一阵头皮发麻,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方有信的话,另一方面,方有信让郭靖帮忙盯着点他的小儿子方柏诚,最近已经有一些不太好的风声传到了他耳朵里。

“人手不够,就找人来帮忙,这些事情你都不用和我汇报了。”这是方有信挂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事部已经递过来好几份名单了,郭靖却基本上都看不上眼,能选上的基本都是名校出身,但真正轮到面试才发现名不副实。

这些96年、97年的孩子大部分眼高手低,对顺灿这样的公司还心存挑剔,一来便问公司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这样的事情放在几年前大概是不可能遇到的,可现在他们这代人都被手机里那些毒鸡汤荼毒到了“唯我独尊”的地步。郭靖恍惚间想到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爱和他提条件,爱顶撞,爱口无遮拦,但那个时候为什么他总能照单全收,现在却完全不行了,大概还是因为那个人不同,虽然她看起来毫无道理,但绝非眼高手低,做事心中总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和方法,能有这样的下属确实是上级的运气。

郭靖刚要放下手里的简历,突然停下了手,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名叫谢歆的简历上,看着她填入“在职BUNK”的这份履历,让郭靖不觉将其从中挑了出来。郭靖看着照片上这位相貌端正的姑娘,眸子里有着一种不甘心的渴望。

秘书再一次的敲门声唤回了郭靖的注意力,秘书再一次微红着脸说:“郭总,您和方总约了三点,别忘了。”

“好的,麻烦帮我叫辆车。”

“已经叫好了。”秘书甜甜地笑了笑。

郭靖将那份简历塞进了抽屉里,然后点头随身出去。

王烨和厉如花已经喝掉了两壶清酒了,两人的面颊都不觉红了起来,老板娘过来换走了吃空的碟子,又帮她们加了一碟三文鱼,厉如花诧异地看着老板娘说:“唉,我们没点哦,不要乱加,我们可不会付钱的。”老板娘轻笑说:“送你们的,谢谢你们经常来照顾生意。”厉如花听到“送”,立马换了一张毫不尴尬的笑脸,“哎呀,谢谢侬啊,老板娘就是人美心善。”

王烨被厉如花滑稽的样子逗得想笑,眼见老板娘出去,王烨忍不住说:“你们上海人哦,真是势利到不行,前一秒还在质疑别人,下一秒就巴不得贴上去亲一口。”

厉如花立马嚷着说:“这怎么叫势利呢?Kelly,咱这是丑话说在前面,女人在外面喝酒,最怕的是什么,就是醉了之后被别人骗,谁知道老板娘是不是真的要送我一碟三文鱼,没准我这会儿不提,待会儿就算咱们账上了。”厉如花压低了声音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王烨特别佩服厉如花总在别人质疑的时候找出一套自我逻辑来自圆其说,她和厉如花碰了杯,又一杯酒下肚,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说吧,今天找我出来,肯定不止喝酒这么简单吧。”

厉如花拎起酒壶给两人杯里满上,嘻嘻笑了笑,“Kelly,你真是长了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我确实有事和你说。”

“说吧。”

“Kelly,是什么支撑你在BUNK待了这么多年呢?”

支撑自己的是什么呢?要不是厉如花突然问起,王烨甚至没有真正停下来去思考过这个问题。王烨不禁想起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想要逃离BUNK这家公司的,但是兜兜转转这么多次,每一次都好像被一股力量拉回来,从高娜到林丹,从郭靖到于飞虹,每一个人都在王烨的大脑里飞速划过,那些形形色色的片段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回归到问题本身,支撑王烨一直留在BUNK的是什么呢?王烨能想到的,还是对母亲的那份执念,虽然距离母亲去世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但王烨很清楚,当初选择服装行业,或多或少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工作形式上的那点牵连像是母亲唯一存活的一丝气息,到后来,这或许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了,她又从这些遇到的人身上找到了留下的理由,但最后一直坚持下来的根本,还是带着几分“自己是在延续母亲未完成的工作”的念头。

“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呢?”

“我也只是好奇,你说你啊,长得不差,又聪明,说实话,能去的地方太多了,留在BUNK,说不上大材小用。但Kelly你绝非池中物,我是怕你浪费了青春,现在于总也不在了,我听说李欧都准备跳槽了,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消失了,你真的还会想继续留下来吗?”

王烨只是喝酒,没有说话,厉如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Kelly,我其实今天是想和你说,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儿?”

“我老公申请了回日本的工作,我可能要和他一起走了。其实他很早就问过我,我也一直有所犹豫,这一年来我的工作状态起起伏伏也和这件事有关,但是他最后还是说服我了。”

王烨淡淡笑了下:“也挺好的,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厉如花挥了挥手,说:“Kelly,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日本等你,随时欢迎你来。说实话,在BUNK我最开心的就是遇见你,最舍不得的也是你。不过我也是老女人了,我没开玩笑,到底女人还是不比男人,总会更早一些感到疲惫,我老公让我彻底在家做全职太太,给他生个孩子,我都38了,你说我还能生吗?”

“能,怎么不能,Linda,你可以的。”

厉如花微微一震,转而红润的脸上笑开了花,这是王烨极少数时刻当着她面称呼她为“Linda”,厉如花握着王烨的手,说:“Kelly,谢谢你,真的。”

散场的时候,厉如花的丈夫来接她,王烨也是第一次见到厉如花的丈夫,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日本男孩,叫作加藤太一,比厉如花小了足足十一岁。他用蹩脚的中文和王烨聊天,兴奋地说自己刚刚通过了HSK(汉语水平考试)的四级考试,厉如花像妈妈管教儿子那样让他少炫耀自己,王烨在一旁听得想笑。

“我要带厉如花去日本了,你知道吗?”加藤的每一个字都会稍作停顿一下,音调升降还没有把握特别好。厉如花听到他直呼自己名字,生气地踩了下他的脚,对王烨说:“别理他,他就像个神经病。”

“也欢迎你来。”加藤毫不在乎脚下的疼痛,又多说了一句,还做了个鬼脸。

王烨点点头,看着厉如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刚刚厉如花会说要做一个全职太太,想要为丈夫生一个宝宝。

“你们什么时候走?”

厉如花拉过王烨的手,侧过身,把加藤挡在后面,说:“大概下个月,加藤公司就会把他调回日本那边,我会先处理上海这边的事情,前前后后可能还得一个多月的时间,差不多到五月左右吧,在这之前,我还是会好好陪着你的。”厉如花和加藤走后,王烨在饭店附近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二月总是比想象中还要短暂,三月一到,夏天又要来了,厉如花说自己离开的期限设定在五月,基本上也没多少时间了。厉如花的到来,原本是王烨从未想过的事情,而她突然的离开,也和这来往交替的季节一样,有些猝不及防。

短信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王烨打开手机,看到倪赟传来的一张截图,一个昵称名叫“月音”的女生添加他为好友,并在备注中称自己是王烨的下属谢歆。倪赟问,这是谁?王烨想了想回,下属。倪赟发了一个大眼瞪小眼的表情,然后问,她怎么知道我微信的?

王烨没有回复,放下手机,“月音”这个微信和谢歆平时用的不是一个号,显然是新注册的。她仔细回想谢歆平日的表现,似乎不太像这样唐突无礼的人,而且她添加倪赟的微信做什么呢?这时王烨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些不太确定的想法。

突然,她听到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看见郭靖正扶着一个微醺中年男人从居酒屋里走出来。郭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木椅上的王烨,但没有和她打招呼,而是继续往路边停车位走去。王烨想到上一次和郭靖因为于飞虹的事情不欢而散之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再见过了,王烨没有吱声,也是感觉到些许的尴尬。王烨起身想走,却还是忍不住朝郭靖那方看了一眼,却不料,与郭靖对视的瞬间,王烨生生地愣在了那里。

王烨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表情中立刻透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沉默,郭靖打开车门,将方有信扶上车,关上车门朝着王烨走过来,王烨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打算要走,但郭靖还是叫了她一声。

公 “王烨…..

“品.·…”

郭靖走到王烨面前,“好巧。”“上海就这么大,不是吗?”

郭靖听出王烨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生气:“那天我说话是冲动了些。”

“你没说错,是我比较自私。”王烨好像没有打算给郭靖台阶,但这样一说,郭靖也沉默了下去。

王烨望了望停在不远处的车,问:“你现在和万康那边走得很近吗?”“嗯,我现在在万康这边做事。”

王烨冷冷一笑,“真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好了,你快去照顾你的老板吧。”“王烨,你今天说话带刺,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王烨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没有啊。”

这时,口袋里震动的电话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王烨侧过身接了起来。“王小姐吗?”

“是。” “我是吴勇。”

王烨微微捏紧了电话,“什么事?”“于女士醒了。”

王烨突然愣了一秒钟,没有说话,这时,她感觉到郭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微微打了个寒战,并没有回身。

大概过了几秒钟,王烨才转身看向郭靖,郭靖注意到她有些微红的眼眶,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现在得去一趟医院。”“没事吧?”

王烨没有回应郭靖,只是朝路边走去,准备拦车,郭靖快步迎上,问:“是于飞虹有什么事吗?”

王烨依旧没有开口。

郭靖没有再追问,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王烨开门上车,没有看郭靖一眼。

这时,另一辆车上,方有信探出身子叫郭靖过去,郭靖只好作罢,看着王烨离开。

五彩斑斓的夜灯像是突然跑焦了一般,在王烨眼中变成红红绿绿的光斑,一时间陷入了沉思。郭靖在万康做事,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会去?他知道方有信是什么样的为人吗?想着想着,王烨又觉得自己可笑,郭靖的工作和生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刚那一瞬间,她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方有信那张脸上,十几年过去了,除了鬓发沧桑之外,面容却依旧还是当初的模样。

王烨记得那个时候,方有信是当地的厂联主任,所谓厂联,也是在90年代末期互助互援的一个组织。那个时候自主生产服装的工厂生意已经岌岌可危,许多工厂都已经开始放弃自己的品牌,开始接收外资品牌的订单,剩下几家始终不肯转型的工厂联合起来,组成了厂联。方有信是当时的牵头人,他负责继续为工厂开拓销路,因为他的一番口舌,让大家恢复了信心,总觉得还有复苏的景象,但事实上这统统是方有信的一场骗局。

方有信一边对外宣称自己手上的工厂资源,一边骗取大量投资者的资金,工厂完完全全成了他手中的筹码和牺牲品。厂内生产的商品由方有信统一售出,他再按照收益抽取一笔费用,看起来好像订单慢慢回升了,但真正返回到工厂的资金少之又少,工厂也没有获得更多的收益。厂联内部慢慢出现了质疑,但方有信始终画着大饼让大家相信市场很快就会打开了。随着时间的拉长,有几家工厂撑不住了,方有信便用笼络投资的一部分钱遣散了倒闭工厂的员工,工厂便真正被他收入麾下。

王烨的母亲就是这次交易中的直接牺牲品。一方面对于方有信的过度信任,另一方面又孤注一掷的母亲,最后血本无归。当母亲苦苦恳求方有信能挽救工厂的时候,方有信则选择了落井下石的方式。他向王烨母亲提出了收购的方案,但价格远远低于市场估价,王烨母亲终于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矢口拒绝了方有信的建议,也正是因此,最后母亲也没有盘活工厂,在她一手创办的企业中过劳去世。

王烨从那段痛苦的回忆当中抽离出来,当她刚刚听到郭靖加入万康集团的那一刻,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苦楚,这个曾经让她钦佩的男人,最终也因现实而屈服。她的头靠在车窗上,咽下了那声失落的叹息,她望着车窗外前行的道路,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郭靖和方有信的关系,相比之下,她只想第一时间见到于飞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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