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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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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谢歆再见到王烨,发现王烨已经全然不记得她是谁了。新人介绍仪式上,谢歆夹杂在一大群新人中间,齐整整的一排,千篇一律的新人职业装,笨拙傻气。在这个时刻,各个新人也想借这样的场合炫耀一番,自我介绍时,中英双语基本数见不鲜,会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的倒能跳脱出来一点,但不管一个人再如何舌灿莲花,在这些于职场中摸爬滚打数年乃至更久的同事看来,他们都不过像新生婴儿一样,羸弱娇小,不值一提。

谢歆没有表现出非同凡响的一面,姜楠竟也没有,这让谢歆有些意外不已,但她看向姜楠的眼神很快就收了回来,尽量平视前方。她只用了非常简单的中英双语介绍自己,然后就退到了队伍后面。和大多数新人一样,面对黑压压的一众人(在谢歆看来就像是观众),她的脸上还有一种学生见到老师的诚惶诚恐,甚至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姜楠虽然气定神闲,但也没有比谢歆好到哪里去,像是原本打好的腹稿通通没有用上,在前几位出彩的介绍下,唯恐多说一句都相形见绌,索性简明扼要。但这不是她本来的样子,谢歆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姜楠明明有在洗手间里化妆,出来的时候,也是带妆的模样,但现在却一下子面色寡淡,连她什么时候卸的妆,谢歆也不知道。

谢歆注意到站在人群中的王烨,心里复杂得很,一方面想要被注意到,一方面又觉得还是不要太招人耳比较好,然而王烨似乎并没有看向她,还是让她感到一些失落。如果说让谢歆决定留在这个公司的主要原因,能分到了王烨的组里则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尽管许多人和姜楠当时的想法一样,认为像王烨这样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谢歆第一眼看见她,就感觉到她浑身上下不同凡响的一面。

李欧主持完迎新仪式之后,新人们各自散了,谢歆和姜楠被杨曦然带到王烨组里,王烨只是和她们点头问好,随后让她们先跟着厉如花整理材料,顺道学习一下公司的办公系统。谢歆看着王烨并不动容的表情,想来她是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你不要那么在乎Kelly啦,她一向这样的,不冷不热,倒不是不喜欢你们,只是她只把时间放在最有效的事情上。于工作而言,这是好事,也是你们应该学习的地方。”厉如花私下安慰道。

“花姐,我想打听个事儿……”姜楠趁机提问道。

“别叫我花姐,叫我Linda。”厉如花立马制止道,挑眉斜瞅了姜楠一眼。“OK,Linda,我想知道王SV进公司几年了?”

厉如花对这小妮子生了几分厌烦的情绪:“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王SV年纪轻轻就能坐上supervisor的位子,真的很厉害啊,她就是我们这些新人的标杆啊,我们肯定得迎头赶上,所以才冒昧地问起。”

听完姜楠的解释,厉如花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个新人,有野心是应当的,谁进职场,不是图点名图点利,但表露得太过明显,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厉如花敷衍地回答道:“你们王SV的晋升速度不是随便谁都能赶上的,不过你好好做事,明眼人肯定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姜楠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看出了厉如花脸上的几分愠色,不敢再多问,倒是谢歆趁着这个机会接问道:“王SV会直接指导我们吗?”

“指导?”对于这个词,厉如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进入职场的新人来说,只有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而“指导”这个词,太过暧昧,厉如花轻呵道:“只有学生和老师才有这样的关系,小姑娘,你已经毕业了。”

谢歆发现自己说错话,一下子急红了脸,平时说话也是三思而行的人,怎么今天这样乱了阵脚,后来谢歆才渐渐发现,不管是谁,即使在大学里再如何耀武扬威,进入职场,便迅速被这年岁渐长经验丰富的同事压制得喘不过气,说什

么好像都是错,做什么好像都有问题,原本的自信此刻全无,时时刻刻都变得战战兢兢。

那一整个上午,谢歆和王烨真正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午饭的时候,谢歆听到其他组的新人都说起自己组SV的各种风趣、成熟、无微不至,真正感受到组织的关怀,唯独谢歆和姜楠两个人沉默寡言。

回头上洗手间,姜楠一边挤按洗手液,一边阴阳怪气地轻笑道:“我就和你说,年轻的领导没什么带新人的经验,你不信,自己瞧瞧,我们好歹是BMC,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们一眼。”

谢歆也觉得惆怅,但还是安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这并不代表什么。”

“你倒是被她吃得死死的,那天怕是给你下蛊了。”

“那你现在生气有什么用?你要么去和人事申请换组,要么也只能忍气吞声先做着。”谢歆也气到了,她不喜欢姜楠总是用攻击人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姜楠见谢歆动怒了,也不再说下去,将水龙头的水流调到最大,三两下冲洗完了,摔门出去。

谢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略微出神,这时身后的隔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女生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出来,仿佛刚才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谢歆认得她,她是和自己一起培训的新人,叫聂朱丹,整个培训过程中,她们都没有说过什么话。聂朱丹过来洗手,整个头往下垂,差一点就要把脸贴到面盆上了,她像是故意把水龙头的水调得小小的,谢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旁边站太久,准备离开,聂朱丹却突然开了口,说:“我听说,她可是个狠角色。”

“谁?”谢歆不料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聂朱丹哼唧一笑,“还有谁,你们SV啊,别看她小小的,能干着呢!”说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侧身从谢歆身边走了出去。

谢歆不知道聂朱丹口中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总归不是坏事,谢歆再回头一想,刚刚低落的情绪一时间又得到了缓解,姜楠这么不喜欢王烨,那就让她自己申请调走好了,正巧不用再和她捆绑在一起,这么一想,谢歆又开心了些。

整个下午的会议上,谢歆都有些出神,她没想到,一个例会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参加,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黛青色的群山,高高低低的脑袋仿佛延绵相接的峰头,同事之间中日英三语的无缝对接听得她有些发愣,彻底像是置身在茫茫无边的丛林中找不到方向。她回头去看姜楠,后者昏昏欲睡,毫不忌讳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了,谢歆也觉得有点无聊,原本想好好做一下会议记录,却无奈专业的东西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撬边什么套结什么余量,真是完完全全不明白,只见几位同事拿着衣服裤子在会议桌上仔细讲着问题,突然蹦出一两个英文单词,间而又是日语,混杂在一起,像是听天书。

谢歆有点小孩子气地索性在笔记本上画起画来,结果偏偏被厉如花看见,瞪了她一眼,她慌慌张张收起笔,又假模假样听其他人的发言。

这时坐在会议室正中间的于飞虹突然止住了接下来要发言的人的讲话,说:“我们还剩下15分钟的时间,有件事要和大家说一下。”于飞虹动了动手上的遥控器,她的电脑屏幕瞬间投射到了白墙的投影屏上。那是一张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格,谢歆能看出那是一些品类的价格。

“周一的电视会议上,总部针对BUNK、H&R、Indite三个品牌的数据进行比较,发现虽然我们品牌一直位于全球服装快消品牌前三,但始终无法越过H&R和Indite,其根本原因是在物流上。特别是Indite,能够常年位于榜首,除了他们的品牌设计感强以外,更重要的是他们配全SKU(即Stock KeepingUnit,意思是最小存货单位。比如一件同样花纹的衣服有5个颜色,4个尺寸,那它的SKU就是20)的速度比我们要快十倍。据说他们有自己的直升机,就是为了随时补货,而我们的日常船运抵达货仓时间实在太长,补货也比较麻烦,所以总部希望我们能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提升物流货运的速度。”

在场的各位窃窃私语起来,对于Indite有直升机的传闻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可BUNK不可能拿出闲钱来做这种事情,提升物流速度,说来也不过像是一句口号。

“下面这张表格是我们公司各个部门的原价率表……”于飞虹突然顿了顿,“有哪位UMC知道什么是原价率吗?”

谢歆听到“UMC”立马正襟危坐,原价率是什么?她没有听过,但是光从这个词来看,应该是与成本有关。根据她之前大学《经济法》里对市场经济的了解,她猜测所谓的原价率应该是指成本价除以销售价格所得的百分比。这时一个其他组的男生举了手,站起来说:“应该是指成本吧。”

于飞虹略微点了下头,接着问:“那你可知道一件衣服的成本由什么组成?”“这……面料、加工费、运输……”男生摸摸头,背在身后扳着手指归纳着。

“好,你坐下吧。”于飞虹站起身来,看向投影幕布,对所有人说,“目前我们商品的原价率基本都维持在45%左右,但如果要提高物流速度,势必要将原价率压到更低才行,像外套、多袋裤这样的生产指数(即指生产过程中的难易程度的数值,以1为基准,高于1为难度商品,人工成本高,低于1为简易商品,人工成本低)高的商品往往没法降低原价率,但是像衬衫、牛仔裤这样的常规商品,我们完全是有办法做到的,所以……”

幕布上的45%在一瞬间变成了30%,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瞠目结舌,其中几个日本人MD的讨论声渐渐大了起来。于飞虹接着说:“事实上,当我拿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是和大家一样吓了一跳,可是你们也知道公司的宗旨—Nothing is impossible,所以,18年第三季和第四季的产品,各位MD要费心 了。”

“简直太难了。”说话的是和已经离开的藤原一起进公司的山崎,大概因为在一众MD里他最年轻,所以说话也最不计较,“从45%降到30%,几乎是砍掉了一大半的费用,最后落到面料源头上,就只能用更次的面料,商品的品质肯定会受影响的。”

山崎的话也是大家心中的担忧,BUNK之所以在消费者中深入人心,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它区别于另外两个品牌的质量。BUNK的款式虽然远远比不过另外两个品牌,可是质量绝对是顶好的,如果按照目前总部给出的原价率进行压缩,那品质是肯定不能再保证了。

于飞虹正要说什么,突然间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所有人纷纷回过头去,只见高娜一身朱雀红的呢子大衣,套着一件黑色蕾丝边的内衣,红光满面,唇色不是鲜艳夺目的大红,而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玫红,踏着宝石蓝的高跟鞋姿态妖娆地走过来,这番光景,和那日王烨所见判若两人。

“30%就把侬给吓到啦?那我看这个MD还是不要做了。”高娜毫不顾忌地甩了一把脸色给山崎,一手撑在会议桌上,和山崎对视。山崎倒是愣住了,不清楚这进来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于飞虹走到高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和年轻人斗什么气?”高娜咧嘴露出一抹鄙夷的笑,“噢,看我失礼失成什么样子了,大概这办公室里都以为我是什么走错门的人,专程来搅局的。”

“这是我们的高娜MD,接下来全权接手藤原MD的所有业务。”于飞虹向所有人介绍道。

于飞虹语毕,刚刚还闹哄哄的会议室顷刻噤了声,谢歆注意到此刻每个人的表情,像是古人惧怕天狗却又终于见到了其真面目,虽未与想象中一样面目可憎,但也忐忑得不敢靠近,这众人之中,唯独王烨站在那里,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注视着台上的一出戏,像是看见了月亮一点点被吞噬,由明变暗,又慢慢露出丝丝生气,由暗变明,明暗交替,却并不惊奇。

高娜笑道:“虽然说我也是从上海部调出去的,但现在换了身份回来,也可以算作新人吧,大家这么愣愣地看着我,连一声欢迎的鼓掌都没有,我是长得多不讨人喜欢啊?”

高娜这么一说,大家鼓掌也不是,不鼓掌也不是,更是顿在那里,无所适从。于飞虹赶紧打了圆场,连忙笑道:“压低成本这件事把大家都吓到了,一时半

会儿没回过神来,场面上热热闹闹都强不过打心眼里欢迎,本来新人也是新,

你也是新,你说不想麻烦,我想想,还是把迎新会准备好了,你就不要计较了吧。”

于飞虹这么说,高娜也就不再跋扈了,原本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却也都不说了,只是像钉子一样的眼睛尖锐得让人不敢直视,好像谁多看一眼,就会立马被戳伤。高娜慢慢走下台,四下看了看,像是锁定了一个角落,谢歆注意到王烨正站在那里,表情凝重,高娜施施然移步过去,站在王烨旁边,似乎在试探王烨的反应,王烨朝着高娜大方点头示好,高娜则翻了一个白眼,没有回礼,从王烨身边走过,在一群日本人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然而谢歆很快发现,高娜从一开始留意的并不是王烨,而是站在王烨附近不远的一个男人,那个小男人从高娜出现的时候就表现得极其不自然,两掌相握,十指不停地反复搓揉着。

于飞虹见高娜坐定,才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关于降低原价率的具体通知,总部之后会有详细邮件发到各位邮箱里,各位MD及SV请特别注意,如果负责的工厂出现在降低原价率的名单上,希望全力以赴。”

余下的时间,于飞虹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强调了一遍迎新会将于近日举行,希望大家届时参加。

散会之后,走廊里的日本人还在小声嘀咕着,高娜挺着她的大胸脯,趾高气扬地走在后面,没有人靠近,像是她周围包裹着一圈结界,凭空把流散的人群从中阻断。高娜渐渐放慢脚步,突然唤声道:“李乐平……”

刚刚在会议室里搓揉十指的那个小男人突然站住了脚,双肩瑟瑟发抖,人群继续向前流动,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高娜刻薄地笑道:“怎么,我现在不做你领导了,招呼也懒得打了是吧?”

李乐平的脸像是沾了香灰,煞白煞白的,抽着嘴角解释道:“没,我……我是怕娜姐忙,担心耽误娜姐的时间。”

“少给我说些风凉话!”高娜的一声怒吼一下止住了大部分人的脚步,高娜轻哼了一声,“风水轮流转,你也是想不到我有一天会回来,听说你这两年趁我不在,过得松活,级别噌噌往上追哪。”

“娜姐,当初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高娜轻缓地走到李乐平的身边,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有心的,接下来的时间还长,你倒是证明给我看看。”

四年前,高娜趁着郭靖带着林丹出差不在上海,杀林丹一个回马枪,当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就此打倒林丹,却不料最终被手下这个李乐平给出卖,反将自己逼出了上海,这件事,高娜一直耿耿于怀,眼下得以回归,势必要让李乐平知道自己的厉害。

高娜穿过李乐平往电梯方向走去,李乐平呆呆地站在那里,后颈留下一滴冷汗。

2

幽幽的碧蓝色窗帘是最近才换上的,窗台上除了往常的绿植,最近又多添了一炉香,香是打扫办公室卫生的阿姨送的,说是从普陀山买来的好香,于飞虹一开始不好意思收,说付钱给阿姨,阿姨偏偏不收,擅自给于飞虹点上了,于飞虹知道阿姨图的是什么,还是希望能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工作的机会,但这件事于飞虹和阿姨说得很清楚,她没办法擅作主张,阿姨倒凸显出几分百折不挠的架势,嘴上说着“没关系,你用着”,却像是时时让于飞虹记得她的付出。

最近于飞虹时常头疼,那点香确实让她精神舒缓不少,她坐在办公椅上,一手支在桌上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百叶窗外出神。她起身,拉开窗帘,点燃了夹在手指间的一根烟,静静吸了一口。空气净化器开到最大,扑哧扑哧的风扇声响让于飞虹陷入沉思。

两年前,郭靖还在任时,被公司革职的前CEO田晓明加入竞品公司,私下找到于飞虹。田晓明说手里攥着于飞虹的秘密,BUNK长期使用的RT679面料含有不可消减的有害物质,而RT679的供应商正是于飞虹的丈夫。田晓明以此威

胁,希望于飞虹私下透露BUNK机密给他。当时正值上升期的于飞虹受此要

挟,束手束脚,而田晓明坦露,他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正是高娜临走海外时专程去提醒他的,而高娜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于飞虹再清楚不过。

那时和林丹的争斗,高娜已是强弩之末,而当她深夜拨来电话求助时,于飞虹并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怨恨的种子就此播下。高娜告诉于飞虹,她不在了,林丹依旧不会放过任何人,以及任何上位的机会,于飞虹迟早会成为下一个被扳倒的目标,不信就等着瞧。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娜所言非虚。那时候于飞虹身在海外,认为自己早已与上海公司内部争斗再无相关,一方面不想卷入任何争斗,另一方面,她的内心也萌发了一丝希望高娜被踢出局的念头,那种单纯的自私,只是因为自己多年的努力仿佛在渐渐化为泡影,她希望高娜也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之后,风水轮流转,于飞虹回到上海,到如今一步一步坐上CEO的位置,实属不易,而如今高娜回来,要说心中一点顾忌没有,也只是自欺欺人,说实话,她拿不准高娜心里真实的想法。

她扶着额头,吸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经常设想郭靖坐在这个座位的情景,端着同一杯咖啡,对着同一台电脑,查看同样无趣又繁复的邮件,甚至有时候于飞虹觉得自己不过只是郭靖的一个替身,用自己的躯壳在延续他未完成的工作。与此同时,她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AI,执行上级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却并不尽然是自己的本意。那些忐忑、惶恐、畏惧—担心自己随时像郭靖一样成为牺牲品被踢出局的不良情绪,是她还能感受到自己真实活着的唯一要素,除此之外,尽是傀儡般的麻木。

这时有人敲门,于飞虹下意识地关掉了邮箱的视窗,切换为白雪茫茫的电脑桌面,低声让对方进来。王烨大方推开门,于飞虹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王烨没有坐,而是递了一份报告上来,说:“这是菲英琦交上来的自检报告,不良率在0.1%,他们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对他们恢复现货现结,不然工厂怕是撑不下去。”于飞虹拿着报告略微扫了一眼,说:“他们应该也知道,仅凭这么一个数字,不能改变什么,对BUNK而言,自检与不检没有区别,除非他们愿意自费聘请第三方检品公司对未出货商品全检,但那笔钱,菲英琦一样不会觉得便宜。”

王烨点点头,在进办公室之前,她已经预想到这个结果,不,应该说,她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徐总这个方案并不可行,但在没想到更好的说辞安慰菲英琦之前,接受他们的报告不过是权宜之计。王烨根本没想要把这份报告递上来,但还是敲门而入,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于飞虹从散会后到现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足足将近一个小时,如果她不来打破什么,外人总要起点疑心了。

于飞虹注意到王烨并没有要立马退出去的意思,顿然明白了她的来意,她微微一笑,换下了刚才有些疲惫的面容,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王烨与于飞虹静静地对视了两秒,两人都心疼彼此般地笑了笑。王烨盯着烟灰缸里的烟头说:“开开窗可能更能神清气爽一些。”于飞虹顺着王烨的眼神看过去,掩饰般地解释道:“抽烟对我来说,大概是让我觉得自己还年轻的一种方式。”王烨耸耸肩,不置可否,于飞虹切了话题,问道:“对了,今天的事,说说你的看法。”

“于总是说原价率还是说……”“都说说看。”

“30%,说实话,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很难。说句不好听的,MD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最后都会摊到SV身上,SV再逼迫工厂,一环追一环,其实大家都很无奈,但是人人都不能喊苦,冲着所谓的企业理念耗尽大家的激情,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说的我何尝不懂,上层领导电视会议的时候就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很快就被驳回了,如果不是新田在医院无法重新回来胜任,公司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

去年冬天的东京会议上,BUNK有史以来最大的内部矛盾瞬间爆发。王烨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略有耳闻。当时因为“RT679面料有毒事件”的爆发,

BUNK股市受挫,郭靖引咎辞职,旗舰店店长丁善正、SV林丹及田晓明三人为了报复公司的不公平待遇,趁机买入大量股票,成为股东,趁机将CEO郭靖踢出局,会议最后也以新田发病而告终,就在公司秩序紊乱的时候,董事会的菊池任命于飞虹代替郭靖出任CEO,林丹也顺势调往纽约,趁着新田社长一病不起,菊池立马掌管了所有事务。

王烨也能感受到,自从社长新田住院之后,公司上层的纷争就越发明显了,新田社长的儿子新田川完全不懂公司运营,几乎全部仰仗老董事菊池,负责欧美市场的Chari直接越过新田川和菊池对峙,但欧美市场过小,始终无法与菊池分庭抗礼,菊池要的是所有人的臣服。菊池的意见总是极端又不留余地,每每对下提出过分的要求,从来不会反思物极必反带来的后果。可笑的是,在这糟糕的指挥下,全球营业额确实又创下新高,接连两年在天猫双十一当日拿下销量第一的排名,可这只会让昏庸的上层认为自己指导正确,而明理人早就看出这不过是揠苗助长罢了,表面的繁荣最容易昙花一现。

可于飞虹还是时常安慰几个SV说:“不管怎样,大家也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我还在上面撑着,放心好了。”一开始大家也真相信,可是近些日子,不仅王烨,想必其他人也慢慢感受到了于飞虹的力不从心。

于飞虹主动跳开了话题,关于原价率的反应,显然不是她刚刚问题的重点,“说说别的。”她两只手自然地摊在办公桌上,两手合十,对着王烨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王烨知道于飞虹想要听听她对高娜的意见,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稍稍主观一点,或许都会造成对方觉得自己心胸狭窄的印象,事实上,对于高娜,王烨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局促和不安。她定定地看着于飞虹,说:“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于飞虹对这样的回答是满意的:“关于成本和原价率的事情,其实总部已经有了对应的方案,他们打算将工匠老爷爷划分到组,跟着SV和MD一起对工厂效率进行改善,从而加大量产数,再一起跟着面料工厂研发成本更低、舒适度更高的面料,尽可能降低原价率。”

于飞虹提到的老爷爷,是总部在日本召集的近三十位老匠人,他们都是以服装缝制和面料开发出身的专家,在行业内有丰富的经验,只是他们来到中国之后,公司也一直没有真正地用到他们,日常只是帮忙看看报告,给出一些改善意见,几乎没有真正到过现场。这一次公司决定动用他们,看来是铁定要跟原价率耗上了,然而这些事于飞虹在会议上却只字未提,并不像是忽视遗漏,更像是她故意为之。

“对于菲英琦,我倒是有个想法。”于飞虹不急不慢地说,“我想让吉田老爷爷跟着你去工厂,以效率改善为由,借机查明菲英琦商品的问题,当然,我要的不是真正的问题,而是给总部一个安心的答复,这样结款方式才有可能重新恢复到现货现结,你能明白吗?”

王烨当然是听懂了于飞虹的意思,在上层眼里,不管他们一行人如何费尽唇舌解释,都抵不过老爷爷的三言两语。而在那一群老爷爷里,吉田是与于飞虹走得最近的一位,所以于飞虹对吉田有信心。只是,高娜真的会袖手旁观吗?这才是王烨担心的问题。

“所以……”王烨知道于飞虹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的担心,“高娜那边,就要拜托你了。”

果不其然!王烨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这件事根本不是简单地帮菲英琦解围,而是于飞虹要借王烨之手给高娜一个下马威。表面上于飞虹当然不会和高娜起正面冲突,甚至要保持着客客气气的状态,但于飞虹也绝不会纵容高娜就这样嚣张下去,所以王烨就是于飞虹手上最重要的那张牌,不,应该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菲英琦能不能渡过难关,说实话,还得靠你才行。”

于飞虹起身在王烨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虽然很轻,但她却能感受到千钧的压

力,她一时的迷糊,不知道到底是在帮菲英琦,帮于飞虹,还是在帮自己。

下班后,王烨带着厉如花一起下楼,顺道在星巴克买杯咖啡。出来的时候,正巧撞上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谢歆,戴着耳机正在听音乐的她,突然吓得愣在了那里,一只耳机从左边耳朵里掉落下来,看着王烨吞吞吐吐叫了声:“SV好。”王烨点点头,没说什么,和厉如花往地铁方向走去,厉如花回头望了一眼,谢歆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在目送她们。

眼见拐了弯,彻底看不见谢歆了,厉如花才开口说:“那个叫谢歆的小姑娘还挺老实的,好学踏实,倒是和她一起过来的那个姜楠……”最后厉如花啧啧啧地咂了几下嘴。王烨看着厉如花一脸挑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你们上海女人啊,就是喜欢打量人。”厉如花不服气地努努嘴,说:“是了是了,不挑肥拣瘦一下,怎么拎得到好东西,你别总是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那可都是你的手下,你的。”厉如花特意强调了一下,王烨“嗯”了一声,紧接着说道:“是啦是啦,谢谢你的好意,可是组里来人还不是你们几个想要的,我可从来没有。”王烨说的是实话,厉如花倒无力反驳,但连同厉如花在内的几个人,明明想要的都是帅气可人的小鲜肉,才不是这样的小姑娘。

旁边的店铺传来换季打折的广播,厉如花突然来了兴奋劲儿,一把拉住王烨说:“去看看?”王烨想了想,还是不去了。

这时候,手机突然跳出几条信息,微微在手心震动了两下。王烨抬起手机,注意到是陈彤发来的信息,原本一身的烦恼和疲乏都消散而尽。陈彤问:晚上有空吗,正巧在附近,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王烨立马回复了一句:好啊。虽然两人早已视对方为灵魂战友,但王烨对陈彤的语气里却终带着几分类似对偶像的迷恋。

和厉如花匆匆告别之后,王烨便折返从另一个门出去,没想到,那个叫谢歆的女孩子一直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谢歆因为突然被发现而有些惊慌失措,但好像忘记逃跑一般站在商场的灯光下颇显狼狈。王烨缓缓走过去,微微挑眉,问道:“找我有事?”

“没……没有,只是……”只是,谢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跟上来,为什么不走开,为什么一见到王烨自己就小得像尘埃,那些平常独处时的小心思、自信、傲气,丝毫不见。

“你是也要去搭地铁对吧?”王烨指了指她和厉如花原本去往的方向,“对吧?”像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谢歆感激似的猛点头,王烨被她那可爱的样子逗笑了,舒了一口气,“不用那么紧张,现在下班了,若非有公事,你不用在意我是谁。”王烨的话让谢歆真切感受到舒服。

王烨轻轻拍了拍谢歆的肩膀,然后反向而去,留下呆呆的谢歆站在那里。又是一拨人从电梯里走出来,像流动的液体冲撞在谢歆身上,等谢歆定睛去寻找王烨身影时,王烨已经消失在旋转门后了。

王烨在约定的地点与陈彤碰面,不知不觉,两人也有近半年没有见过了,大城市真正让人感觉到渺小的,是人与人见面的机会不多,明明就在一个城市,要真正坐下来吃个饭可能一年也就两三次。

平日生活中,王烨没有什么私交的朋友,陈彤算是特别的一个。作为国内知名设计师的陈彤,原本是倪赟父亲倪向东的秘书,后来去国外深造成为独立设计师后,名震世界,王烨对服装最早的了解几乎都是从杂志上对陈彤的采访而来,只是没想到,世界这么小,最后自己竟与年少时的偶像成了灵魂之友。

餐厅是陈彤选的,人民广场附近,靠近南京西路的一家西餐厅,装潢是王烨喜欢的,宁静的淡蓝色,服务员看起来也都很有素养。陈彤让服务员多加了一份菜单,递给王烨。王烨仔细看着菜单,要了一碟沙拉和一碟蘑菇意面,待王烨点餐结束,陈彤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王烨,轻轻开口说:“这是这一季巴黎时装周的邀请函,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帮我去看看吧。”

王烨突然愣了一下,“陈老师怎么不亲自去呢?”

“早些年,我觉得大秀的现场会给我一些灵感,但实际上毫无收获,这几年我渐渐明白,会心一击的那种感觉往往来自于生活的细节,而非去参考别人的东西。所以,基本就不再去了。”

王烨点点头,笑道:“虽然我也很想去,但最近确实一堆事情缠身,不如,你让倪赟去吧,我看他每天都挺闲的。”

“可能更没时间吧,他最近不都在香港为大倪总成立分公司的事情跑腿吗?”陈彤笑着看向王烨,才发现王烨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但陈彤没有拆穿这一丝情绪,保持着微笑接着说,“年轻人啊,一忙起来就什么都给忘了。”

王烨浅浅地笑了下,她仔细想来,在倪赟家吃饭之后,他们确实有好几天没见面了,而这期间,倪赟什么时候飞去的香港她也不知道。她伸手去看手机里那些没有点开的消息,原来在某天深夜倪赟确实有发来一条语音,但是她太困忘记点开。一时间,她有些自责,原来要做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谈恋爱,已经尽可能地敞开心扉,然而怎么都显得有些笨拙。她做不到倪赟对她那样的体贴,也没有办法常常站在倪赟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最重要的是,生活中即使倪赟不常出现在自己身边,王烨也没有感受到奇怪或异常,所以,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在乎倪赟,还是不够爱呢?

服务员上餐打断了王烨的沉思,陈彤趁着这个时候新启一个话题,“对了,你和郭靖郭总可还有联系?”

王烨微怔,“很少。”

“是吗?前段时间我陪大倪总去北京出差还和郭总吃了一顿饭,当时我们还聊到了你。”

“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聊的。”王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前段时间登门拜访,至今觉得有些冒昧,另一个方面,王烨实在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饭桌上的谈资。

“你值得被大家提起。”陈彤毫不忌讳地夸赞了一句。“郭靖创业的事情,你知道吗?”陈彤在自己的汤里撒了点胡椒面儿。

王烨摇了摇头。

“哦,没事。来,先吃东西。”陈彤原本暗下去的眼神又刻意亮起来,像是在避讳什么。

王烨直视着陈彤,“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陈彤手上的刀叉顿了一下,叉了一小块鸡肉放进嘴里,王烨知道按陈彤的性子,不是在背后嚼舌根的那种人,可陈彤咽下鸡肉后,还是开口吐出简短的一句“不太好”,便没有再细说了。

陈彤的话让王烨很容易联想到那天下午,她在华贸公寓看见郭靖落魄的样子,所以果然如她所料,郭靖是遇到困难了,但以郭靖那自命不凡的性格,必然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倾诉什么。即使郭靖的精神状态再不好,但从他和王烨细说对策的过程中,王烨依旧能感受到他眼神中从前信仰的某些希望并没有破灭,更多的可能是一些迷茫。

王烨是想多追问点什么,可多问只觉唐突,她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翻篇,陈彤却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你最近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和他叙叙旧,他在上海。”

他在上海?王烨还是把这个问句吞了下去,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又不是别人去哪儿都要告诉你,可从陈彤欲盖弥彰的话语中,王烨确实能读到一些暗示性的东西。

陈彤突然伸出漂亮的右手托着下巴,像是欣赏一尊雕像一样看着王烨,眼神中像是在窥探什么似的,嘴角轻轻上扬地问了一句:“恋爱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对王烨来说始料未及,或许是话题转得太快,她刚刚还有些略微焦虑的额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仿佛听了一个玩笑,又稍作认真地思考了下说:“呃……没见过大海之前,听到海水吞噬人的传闻,心中有阴影,可还是心存向往。真正见到大海的时候发现海水也并不都是一直凶猛,也有温和的时候,你会兴奋地扑过去,要靠近的时候又变得小心翼翼。当双脚第一次接触到海水的时候,除了发觉有些冰凉,还感觉到有沙砾混在其中,磨得双脚不舒服,可站在那里的时候,依旧愿意享受海水簇拥而来的时刻,好像是这样一种感觉。”

陈彤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王烨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形容让我想到天蓝色的雪纺,很梦幻,很年轻,但并不贴身,穿起来也不舒服,可是大部分女生一旦穿上雪纺站在镜子前,都不是那么愿意脱下。”接着陈彤让服务员开了一瓶波尔多干白,给王烨倒上,然后举起杯子,说:“Good luck,希望你能让这样的感觉持续久一点。”

王烨大方地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上去。这家餐厅的音乐放的是SarahMcLachlan的《Angel》,让王烨有些沉醉其中,她此刻的脑子里没有工作,没有烦恼,没有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甚至把倪赟、郭靖这些男人也都抛到一边,彻底享受两个女人之间的时光,自从闺蜜Shadow和自己双双升职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吃过一顿饭了。王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一旦和她坐下,聊的都是工作,只有陈彤会问她生活。王烨突然有些怀念刚刚工作的时候自由自在的状态,那家她和Shadow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听现场乐队的爵士酒吧,细细一想,她们已经快一年没去过了。

临别时陈彤说:“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复制粘贴,你不用那么介怀,看得出你最近有心事,心可以敞开一点。”王烨再次感激地点点头。

和陈彤分别之后,王烨在附近的书店逛了一会儿才回去。在出租车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给郭靖发个信息,说得知他来上海了,可以见一见,从陈彤的话看来,他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刚刚打出一段字,王烨又删掉了,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提起,那自己就不要多此一举盲目关心,说不定只会给对方添堵。

下了车,正往家走,不觉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把她抱住,王烨警惕地一把推开对方,准备攻击对方要害,刚要踢立马听到对方喊:“好了好了,别打,是我。”王烨听着这熟悉的声调,轻吐了一口气,放下脚,略有生气地说:“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倪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嘟着嘴看着王烨,像孩子认错一般,王烨又被逗得有些想笑了。倪赟笑着说:“你看看谁来了?”

这时不远处有个黑影慢慢走过来,步履轻盈地停在两人面前,王烨定睛一看,竟然是郭靖。

“想不到吧,我刚好和客户吃完饭下楼,恰巧郭靖在那家酒店前台结账,你说是不是特别巧?”

郭靖冲着王烨礼貌性地笑了笑,和过去以往毫无差别的笑,就像是明明刚刚已经下班了,结果出去吃个饭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老板,老板投来的那种客套的表情,礼貌而不失礼节,却让人觉得有十足的距离感。虽然他确实是老板,但对于王烨却已经是过去式了。

王烨有些生气,谈不上是生自己的,还是郭靖的。前一秒钟她还在担心眼前这个男人处于怎样的风暴之中,下一秒钟对方就像你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一般出现在你面前谈笑风生,怎么看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只是看着郭靖,甚至不愿意勉强挤一个笑容出来。

倪赟拉住王烨的手,说:“走,去我家吧,你也好久没见郭靖了,叙叙旧。”但王烨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说:“我有点累了,你们去吧。”

倪赟朝郭靖递了个眼色,郭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一丁点微妙的变化,看不出失落也没有要劝说的意思。王烨要向前走,郭靖才开口道:“不必勉强。”

这句话才是让王烨真真气闷,不必勉强?不管什么时候,郭靖都还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王烨不管不顾走了两步,却又慢慢停下来,转身看向郭靖,与之对视两秒之后,这时一只流浪猫从两人之间灰溜溜地爬过,王烨收起了刚才严肃的表情,洒脱地将包扔给了倪赟,说:“既然郭总都来上海了,多少给个面子。”说着,跨步越过两人向前走去,倪赟像是没有读懂两人之间的通关密语,一脸莫名地跟在王烨后面:“嘿,我现在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的脾气。”郭靖目视着两人慢慢走远,才露出一个稍显轻松的微笑,一手插进裤袋,跟了上去。

3

入夜后的上海始终有些凉,王烨站在阳台上搓了搓左右臂膀,倪赟那间公寓的阳台不宽不窄,靠左的位置放着一张金属支架的大理石圆桌,不多不少恰好有三把椅子像是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

王烨扶在栏杆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透着零星灯光的梧桐树,楼下不时传来小儿啼哭的声响和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这时,倪赟拿着红酒和三个杯子走了过来,一阵马桶抽水的声音后,郭靖也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郭靖快来,这是从我爸那儿偷拿的两瓶好酒,你一定要尝一下。”

郭靖在王烨的斜对面坐下,看着红酒入杯,倪赟倒好酒递给他,又帮自己和王烨各倒了一杯。

“郭靖,你真的很不够意思,去了北京之后就跟消失了一样,北京有上海好吗?又干又燥又塞车,我真的想不到你会去北京。”

郭靖举杯喝了一口,说:“我没什么牵挂,在哪儿都没什么区别,换个环境是为了让头脑更清醒一点。”

王烨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没说话,倪赟突然起身说忘了冰桶,立刻朝厨房奔去。阳台上又只剩下王烨和郭靖两个人,其实王烨也不知道其中的气氛哪里不对,但总觉得不太想对他开口。楼上应该刚刚晾了新洗的衣服,水滴顺着衣角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刚好击打在栏杆上。她其实真正正眼端视他的机会不多,但每一次都会被他凛冽的神情震撼到,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倪赟便拿着冰桶回来了。

“听我爸说你现在自己做老板了。”倪赟给郭靖加了些冰,“生意还好吗?”

郭靖很平常地说了一声“还行”,然后看着王烨问:“你们呢,还好吗?”郭靖的语气终于不再像是摆出老板姿态,而像是和亲近朋友攀谈,王烨才稍稍缓解了下心中的怒气,其实她倒是很想好好和郭靖说说于飞虹的事情,因为这些事说给倪赟听,他也不会理解,但最后王烨还是忍住了,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荒唐事一大堆,不过哪家公司不是这样。”王烨说话始终很谨慎,不提原价率的事情,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事关商业机密,她连倪赟也只字未提。

后来多喝了几杯,大家的防备就彻底放下了,倪赟开玩笑说其实当时郭靖根本不用去北京,直接到他的公司来上班,给他CEO的位置,双方都省事。郭靖只是笑,没有恭维和拒绝。

王烨心里明白,郭靖肯定不愿意,从甲方跳到乙方,继续和前东家打交道,换了谁,都有些尴尬,她也清楚倪赟是好意,只好插嘴打断倪赟说:“你就是想自己偷懒吧。”

倪赟双颊霞飞,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当然我也佩服你另起炉灶的勇气。我让王烨来帮我,她拒绝,想让你来,你直接消失,我就只能想,是不是我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让你们觉得不靠谱?唉,郭靖,你说说。”

倪赟这话一出口,现场气氛彻底冷了下来,王烨就知道他真的醉了,她侧脸去

看郭靖,却始终面不改色,似乎没把倪赟的话当回事儿,倪赟还想说,王烨便拉住了他的手,紧了紧,倪赟笑着轻轻拍了下王烨的手,举起酒杯,“我开玩笑的,你们还当真啊!来来来,走一个。”

王烨不禁想起那次在马尼拉与郭靖的相遇,当时他刚刚离开公司,从欧洲回来,倪赟当时刚刚在菲律宾站稳脚,三人也是这样,坐在桌上吃饭喝酒聊天,当时他们达成一致的目标,同仇敌忾,要拯救BUNK于危难之中。有时候王烨会怀疑相似的事情接连发生是不是时间产生了折叠效应,有些感觉会莫名相通,好像在梦里出现过,实际上,今晚三人之间的感觉和那一夜彻底不同了,应该说是当时拧着他们的那根绳断了。

王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在生郭靖的气,气什么,她自己真的不清楚,同时她也知道,倪赟平日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可偏偏今晚,弄得彼此都有些难堪,反倒是郭靖,他越是波澜不惊,王烨越是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平静。

倪赟说还要去拿两瓶酒来,结果直接抱着酒瓶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王烨起身想要扶他回床上,郭靖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单独和我说的?”王烨有些诧异,被郭靖这样一问,她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许是今晚从一开始那些不自然的表情就被郭靖捕捉到了,郭靖又把话接了过去:“没关系,我最近会留在上海很长一段时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时“啪”的一声,倪赟的脚踢倒了茶几上的一只高脚杯,玻璃碎了一地,王烨蹲下身准备去收拾,郭靖却抓住了她的手,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郭靖骤然开口道:“我来吧。”说完便拿来旁边的垃圾桶,拾起大块的玻璃碎片放了进去。王烨到厨房找来了扫把和吸尘器,郭靖伸手接过来,让王烨到阳台上坐着等。王烨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耳边突然响起于飞虹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抽烟不是为了真的抽烟,而是不知所措的时候可以给自己几分钟喘息的时间。可惜她不会抽烟,所以只能望着外面发呆。

后来的事情,王烨总觉得迷迷糊糊像是一场梦,她只记得两人出去,电梯出口的那条通道昏昏暗暗的,郭靖一直走在她旁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路灯坏掉了,两人都走得有点慢。王烨感觉到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头发。她一回头,看见郭靖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两人相距非常近,时间在那一瞬间停止。郭靖轻轻地拥抱着王烨,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王烨沉溺在一种真空隔离的安全感中,郭靖的鼻息离她越来越近。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推开了郭靖,有些尴尬地背过身,郭靖叫住了她:“抱歉,我喝多了。”郭靖扶着额头,王烨不敢直视他,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我先回去了。”郭靖说自己叫车送她回去吧,夜深了,但王烨婉拒了,说想走走路,醒醒酒,过了马路就是自己家,没多远。郭靖也就不坚持了,把外套脱下来,递给王烨,“晚上冷,你穿着回去。”王烨没有接过来,只留了个背影给郭靖,说:“你身体未必比我好,先照顾好自己吧。”紧接着郭靖就真的消失了,连同他叫的那辆车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王烨拖着那双高跟鞋走了一段路,后来起风了,王烨也没有觉得冷,一开始还感到奇怪,后来发现郭靖的外套原来一直披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披上的?王烨记得自己根本没有接,大概她是真的有点醉了,外套上还有郭靖平常惯有的Armani的香水气息,王烨不敢多想什么,越过高架桥底的斑马线快速进了小区,可是王烨越是刻意逃避,刚刚那个拥抱的温度就越发明显地浮现在脑海中。此时,手机的震动震醒了王烨,像是把她从云里雾里的世界里拯救了出来。

厉如花发了一条急促又紧张的语音:“过两天高娜要跟着我们去菲英琦,这件事你知道吗?”

高娜回来必然有所动作,这对王烨来说并不奇怪,王烨还没来得及回复,厉如花又一条信息接踵而至:“而且她要带着福田老爷爷去,这不明显是要找碴吗?”

王烨突然顿了顿,福田?不是吉田吗?按照于飞虹之前所说的,应该是她在高娜前去菲英琦的时候,让吉田老爷爷来做挡箭牌,可现在吉田换成福田,事情就不一样了,福田是上个月刚刚从日本调来的老爷爷,对上海这边的事务还不熟悉,去往工厂但凡发现什么漏洞,一定会第一时间和总部汇报,还不用经过于飞虹,到时候怕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中了高娜下怀。

王烨回信息让厉如花先不要急,她先找于飞虹问清楚,再看看接下来怎么应对。事情一来,王烨的酒全醒了,掏钥匙开门,想着Shadow已经睡了。进了屋,把外套和高跟鞋脱下来,本想把外套扔到一边,又突然止住了,规整地叠好,突然听见背后有声响,让她哆嗦了一下,原来是Shadow口渴出来倒水。“回来啦?”

“嗯。”

“看来最近感情很好,回来越来越晚了。”Shadow一边嗤笑一边灌了两口水进了屋,她没有注意到王烨手上那件外套,可即使看见了,应该也不会知道那是郭靖的吧。王烨松了口气,把衣服放进衣柜里,简单洗漱,便上了床。

第二天一大早,王烨直接找到于飞虹办公室,奇怪的是,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等到打卡后半小时,于飞虹也没有出现。王烨给于飞虹发了几条信息统统没有得到回复,转念一想,直接到人事部问了杨曦然,才知道于飞虹今天请假了,具体原因也不清楚,想来也是,像于飞虹这样的高层,没有人会去真正追问她请假的原因。

她刚刚回到座位上,就看见厉如花怄气一般在用力敲打键盘,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怎么了?”

厉如花撇着嘴,压低声,凑到王烨旁边说:“刚刚你不在,那肥婆颐指气使地让我给她订高铁票,缺西(上海方言,贬义词)!当我是谁,伊有什么资格。”

王烨完全能想象出高娜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厉如花的肩膀,说:“她就等着你发火,她好去于总那里挑剔你呢,你傻不傻?”

厉如花也知道,在职场这么多年,什么小人没见过,倒不是说真要和她一般见识,只是看不惯她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见人就指挥的样子,且不说她不是自己的领导,即使是,对待她这样还要长两岁的阿姐至少该有起码的尊重吧。她突然回过头来问王烨:“福田老头儿真要和我们一起去?”

王烨思忖了下,说:“这样,你先不要订票,如果高娜过来催你,你就让她发一封邮件抄送相关人员,委婉地告诉她工厂也需要知道我们公司哪些人过去,目的是什么,方便安排,提高效率,没有邮件的话,万一有个变动,到时候安排不周就麻烦了。在这期间,我会向于总确认一下。”

于飞虹突然请假这件事,王烨始终有些耿耿于怀,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换作之前,于飞虹有事都会事先给全员发一封邮件,告知自己缺席的原因,并留下联络信息,这样的无缘无故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可很快,王烨便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按理说,不应该去揣测领导的想法。王烨点亮手机再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得到回复。

王烨抬头,发现昨天下午下班时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正站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地问:“SV,现在能打扰你一下吗?”王烨点点头,谢歆接着说:“我想问一下,我们新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跟着你们一起出差呢?”王烨注意到坐在角落那个叫姜楠的小姑娘时不时看过来一眼,这问题显然不是谢歆自己的疑惑。王烨挑挑眉,轻笑道:“你们想出差?”

“基本的章程我们都学习过了,也想实际到现场去实践一下。”

王烨肯许地点了点头,对厉如花说:“Linda,你帮她们俩分配一下吧,让谢歆跟着晓蓓去莲台,让姜楠跟着我们去菲英琦,这周的票帮她们也订上吧。”

郭晓蓓立马朝王烨投来一个怨怒的眼神,表示她一点也不想带新人,厉如花则没懂为什么王烨要把姜楠带在身边,而不是乖乖听话的谢歆。王烨这话一出,谢歆也有些失望,但依旧笑着和王烨说了声谢谢。

等谢歆回到座位上,厉如花才用电脑微信给王烨发信息问:“Kelly,您真厉害。”

王烨简单回了一句话:“我自有安排。”

午间休息的时候,倪赟发信息来问王烨自己昨晚怎么睡着了,没发什么酒疯吧?王烨转手把昨夜拍下的他躺在沙发上酣睡的窘相转发给他,然后说,仅此

而已。倪赟沉默了三分钟,发来三个字—好可爱。这种调皮又自恋的话也只

有他能说得出口,由此看来,确实是酒醒了。倪赟说周末下班等他,他接她一起去老爸家里聚餐。

王烨正想回复,刚走到休息间,打算泡杯茶,冤家路窄,房间里没有别人,高娜披着一件高定的呢子风衣端着咖啡在不远处望着她,似乎伺机已久,王烨还没走过去,高娜便扬起尖细的嗓音质问道:“王烨,你来得正巧,刚刚我在走廊碰到你们组的那个厉如花,她说福田老师的车票还没订,让我写一封邮件抄送相关人员,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呵,原来你知道,总不会是你让她这么做的吧?”高娜双手交叉抱胸,全然一副进攻的姿态。

“确实是我让她这么做的。”王烨回答不缓不急,没有丝毫害怕高娜的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高娜的脸上始终带着似是而非的蔑笑。

“只是照章办事。”

高娜慢慢走近王烨,收起刚刚伪善的笑,冷冷地指着王烨说:“你要知道,在公司,连你都没有资格来指导我做事,更何况是她?”

高娜的指尖差一点就触到王烨的鼻尖,两人目光相对,不分伯仲,突然身后响起一阵敲门声,才让高娜略微收敛了下,王烨回头看,见是谢歆有些紧张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王烨轻声道:“我等下就来,你们先去吧。”原本是来拿饭盒的谢歆只好应声点头退出去,王烨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算是解围,她才深深地松了口气。可她站在门口舍不得走,刚刚那一幕怎么想来都觉得触目惊心,于是又折回靠在门边,凑耳去听屋里说话。

王烨放松地说:“没有谁能命令谁做事,工作说到底就是各司其职各尽本分,你那副凶狠的样子在公司已经不流行了,你比我清楚,在公司,人被尊重从来不是看谁说话声音大气势强,比的……”说着指了指脑袋,“还是这里。”

高娜窃笑,仿佛完全不把王烨的话当回事:“我回来第一天就提醒过你的话,最好别忘了。那些总是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人,往往笑不到最后。”

王烨却是真笑了,坚定地看着高娜说:“我从来不觉得这世上只有BUNK一家公司,但或许对于你来说,就不一定了。”

“让福田去,是领导的安排,订不订票你们自己看着办,王烨,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不要去做第二个林丹。”

说完,高娜将那杯冷掉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背身而去。谢歆眼见高娜要出来,赶紧躲到了旁边的洗手间里。

谢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厕所里出来,休息室已经空了,王烨也不在里面,风吹拂着灰蓝色的窗帘,一切静得好像刚刚的纷争从未发生过一样,突然身后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让谢歆打了个寒战,转头看去,是保洁阿姨。阿姨轻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监督的表情,却扬着笑带着酥酥软软的声音说:“小姑娘今朝看上去老空的哦,事体伐多咯?”谢歆不好意思红着脸,虽没太懂阿姨的话,大概明白是在说她偷懒,速速和阿姨行礼,从旁边绕道逃跑,结果阿姨拉了她一把,问一句:“莫急,阿姨问侬打听下,像侬这般年轻人一般工资多伐?”

“啊?”谢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

“那是那是,哎,要是阿姨家小毛和你们一样多好。”谢歆赶紧找了要开会的借口,才摆脱掉阿姨。

整整一个下午,谢歆也没怎么见到王烨,突然郭晓蓓走过来,递了一沓资料给她:“去莲台之前先看完哦,不懂再问我。”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似乎都不太待见她们这样的新人。那厚厚的一沓资料差不多跟半本字典一样,无论如何,好歹有些事做,相比之下,姜楠坐在旁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手机里微信开开关关,一直在和各种人聊天。

眼看谢歆有工作,姜楠才过来小声搭话,“唉,你说她为什么要挑我跟她去啊?”

“不知道。”谢歆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资料,并没有想要去认真回答姜楠,王烨选择姜楠而没有选择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给了她一些打击。能被SV亲自带在身边,接触的和感受的自然是不一样,可谢歆也不埋怨,至少王烨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拒绝她的要求,这么想来,也并非不重视她。

“我倒是想和你换一换的。”姜楠窃窃地说。

“为什么?之前不是你说她不重视我们吗?现在点名要你,你还要和我换?”谢歆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是因为点名要我才觉得害怕,她到现在都没正眼看过我,可能连名字都不记得吧,怎么会突然让我跟在她身边?那可不是要照顾我的感觉,你懂吧?”“会不会是你自己想太多?”

“是不是我想多,这两天出差就知道了,倒是你,没有被她点名,心里在埋怨我吧?”

姜楠一语点破她的想法,谢歆的脸立马红了,赶紧抢白:“怎么会?你在想什么?”

“你埋怨我也是很正常的啊,我不会计较的。”说完,姜楠的脸上扬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得意微笑,又解锁手机开始继续聊起天来。

谢歆不懂姜楠所说的话,她不会计较,但也没有真正打算跟自己换的意思,那么她这一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埋怨其实是为降低谢歆对王烨的好感,谢歆看了姜楠一眼,不再理会,开始认真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安静的样衣间内,王烨把耳机绕过后脑勺塞到耳朵里,将笔记本的屏幕调整到自己目及舒服的位置,开始认真起草邮件。下午这个时间点,样衣间是最不会有人来打搅的地方,这个时候,王烨突然体会到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的重要性。在确认无法联系到于飞虹之后,王烨觉得有必要事先告诉工厂接下来的一些安排。当邮件写到一半的时候,王烨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不应该由她来通知工厂这件事,于是删掉了所有的内容,重新写了一封给高娜的邮件。

高MD:

刚刚与之当面会谈的内容已了解,以防信息传达失误,关于本周您与福田先生一同前往菲英琦的相关事宜和前往目的,希望您能够亲自共享给相关人员,以方便正式会议时双方更有效率,也便于工厂及相关人员更积极地配合。

王烨

王烨知道高娜看到这封邮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更何况是在抄送全员的情况下,虽然王烨语气柔和,但就高娜看来,这分明就是一种命令。尽管有些冒犯,但这是唯一的方法,让于飞虹知道高娜临时换了人,即使现在联系不上,事后通过邮件来往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王烨没有等来高娜的回复,反而等来了于飞虹的电话。王烨看着屏幕上“于飞虹”三个字,立马接了起来。

“于总,您没事吧?”

“王烨,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我也就是半天不在公司而已,你们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你那封邮件发出去是什么意思?是要做给我看还是做给工厂看?”

王烨没想到刚接起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你想看到高娜卑躬屈膝地回复你的邮件,然后沾沾自喜占了上风,还是想在工厂面前引起一场骂战,让所有人看笑话?”

王烨沉默不语,只听见于飞虹接着说:“现在这种简单的事情都非要闹到台面上来吗?她不过是让你订张票而已,你平常那些沉着冷静都去哪儿了?”

王烨始终一言不发,听着于飞虹的教训,于飞虹顿了顿,调节了下自己的情绪,叹了口气,低沉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真等着让高娜当着这么多人面回你一封计划邮件?”

发出去的邮件已经过了可撤回的时间,想必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了,王烨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在键盘上轻轻敲打,“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你打算怎么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闯的祸,我自己来收场。”

和于飞虹结束完对话,王烨全身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上电脑,站直身体,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十分钟后,王烨走到高娜桌前,高娜正在和电话那头的某个人说笑,她斜眼瞥见王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倒说笑得更欢快了些。王烨站在旁边也不急,就静静地听她用上海话聊天。高娜拿起电话起身绕过王烨朝窗户边上走去,完全无视王烨的存在,所有人都低头窃语,王烨纹丝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娜,看她何时打完电话。 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高娜才勉强收线,笑盈盈地走向王烨,说:“怎么?王大SV有什么事还要亲自跑一趟?”

王烨将打印出来的行程单和订好的高铁票信息放在高娜桌上,说:“福田老师的,我已经给他了,明天八点,高铁站见。”

高娜揶揄道:“好像刚才有封邮件需要我回来着?”

王烨浅笑,“邮件已经有人回了。”说完,背过身,脸瞬间沉下来,已经料想到高娜嘴角扬起的得意微笑,心里有再多的不甘心,这一局也是输了,输赢对她来说重要吗,王烨不知道,但她能隐约感觉到,这件事的发生,让她曾经认为坚固的一些关系开始产生了裂痕。

王烨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因为一道题目的正确答案和老师起争执的时候,明明清楚自己没有做错,却被老师强制要求修改成他认可的答案,王烨为了这件事和老师在课堂上大吵了一架,同学们纷纷帮她说话,和老师争辩,怎么看来都好像占了上风,却在课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一下午。后来辩解无用,反倒让其他老师都对她产生了“叛逆学生”的刻板印象,那时候她就明白,世上所谓的“正确答案”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只要你不够强大,你认为的“正确”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高娜点开邮箱,看见那封由厉如花发出来的出访行程,非常满意地笑了。她拎起那两页打印纸,轻轻扫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投进了办公桌旁的碎纸机里。次日出差的高铁上,气压极低,一向口无遮拦的厉如花也保持缄默,王烨知道她在生气,来回胡乱划动手机,就是不看王烨一眼。前面的两座坐着高娜和福田,他们有说有笑地讲着日本趣事,笑声此起彼伏,像是故意闹给后排的王烨和厉如花听的。姜楠独独一人坐在隔着过道的另一端,看似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其实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着所有人的动静。一行人中最平静的反倒是王烨,既没有去安慰厉如花,也没有在意高娜格格不入的尖笑声,她只是拿着伊夫林

·沃的《旧地重游》从容不迫地读着。厉如花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让高娜安静一会儿,王烨顺势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厉如花气得瞪了王烨一眼,咂了咂嘴,便背过身去。

到了菲英琦,徐总亲自开车来接,见到高娜就卑躬屈膝地奉承着“高小姐”,王烨很知趣地把车让给了高娜和福田,带着厉如花和姜楠上了另一辆奔驰。彻底离开高娜,厉如花才终于把肚子里憋着的话一泻而出。

“Kelly,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怕她?还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替她发那封邮件。”

王烨自顾自地看着窗外,没有回答厉如花,厉如花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姜楠,清了清嗓子,说:“反正这车上也没外人,总不至于我们自己组还会窝里斗吧。”王烨回过头,说:“我想我们应该给新人做个榜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

王烨说到这个份上,厉如花再有不服气,也只好作罢。

“Linda,你下午带着姜楠熟悉下现场,福田老师应该会跟着你们一起,让他尽可能看出一些问题,不要让工厂的人耍小聪明。”

突然被王烨提到名字,前排的姜楠不觉一个激灵,厉如花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然后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座位上。

车刚刚开了没多久,徐总的短信就到了。知道那姑奶奶不好伺候,远没想到刚上车就给他一个下马威,欺负徐总听不懂日语,基本就是高娜一个人说了算,一边和福田翻译一边又借福田的口开始对他们工厂产品的质疑,口吻相当严厉,弄得徐总尴尬得说不上话。王烨看着那求救信息也是漠然,这件事看上去是针对徐总,不过是指桑骂槐在说她管理不当,凑巧她不在同一辆车上,高娜更是借此机会趁机抓住她的小辫子。高娜最擅长的公报私仇,王烨见惯不怪了。

王烨给徐总回了简短的一句话:做好你本职工作就行。

王烨自知救火的本领有限,管得了高娜,顾不上现场,让厉如花跟着福田,至少能让她安心一点。

果真一整个下午都被高娜扣在会议室里动弹不得。整个会议室内气氛肃杀,密不透风的封闭空间里,几个做笔录的秘书因为缺氧,脸都变得红彤彤。

“徐总,关于原价率的事情我想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疑问吗?”高娜端着身子站在白板前,白板上是她圈圈画画的各种数字和公式。徐总朝王烨看了一眼,王烨不置可否,高娜很得意地笑了笑,说:“既然没有问题……”没等高娜说完,徐总打断了她,语气有些诚惶诚恐:“高小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关键是订单数啊,你说,一百万的订单让我做到30%,五百万的订单也做到30%,你说我怎么回答?”

高娜像猫一样眯着眼睛盯着眼前这只老狐狸,笑道:“依徐总的话来说,这30%做不做得到,就看我给你多少订单是伐?”

徐总浅笑,“高小姐是明白人。”

高娜缓缓走到徐总的身边,一脸妩媚地说:“那我想问下徐总,你们工厂能吃下多少订单呢?”

“高小姐完全不用质疑我们的能力,这一点王小姐可以保证,对吧,王小姐?”徐总立马把球踢到王烨脚下,王烨猜到这老奸巨猾的男人早把自己算计在内,高娜狐疑地问了一句:“是吗?”转头望了王烨一眼,暗示她住嘴,徐总同时也投以求助的眼神,让她进退维谷。就在这时,王烨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王烨刚拿起来,就听到厉如花在那边大叫:“Kelly,你快来一趟现场!”

王烨扣上电话,说现场可能出了问题,徐总见王烨脸色不对,第一个跳起来说要跟王烨一起去看看,原价率的会议只能暂时中止,高娜收起白板笔,说:“既然有事,那我们就都去看看吧,或许我这个老人,还能帮到点什么呢,是不是,王烨?”

4

王烨抵达现场的时候,基本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工人们全都簇拥而上,纷纷扰扰嚷个不停。徐总带着王烨、高娜靠近人群,只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的中年男人拿着剪刀指着福田,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福田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厉如花见王烨到来,赶紧靠了过去。高娜双手抱胸,目光如炬,静而远观,倒也不说一句话,却又像是在等待一出好戏。

“刘工,这是怎么回事?”徐总随口唤了负责这个车间的车间主任过来询问。

被唤作刘工的人满头大汗地跑到徐总旁边,说:“刚刚老爷爷说袁方的工艺有误,袁方死活没按老爷爷的方式改,后来老爷爷直接把他做好的几件衣服给剪烂了,袁方一火就……”

王烨朝厉如花看了一眼,厉如花表示确实如此地点点头。徐总厉声呵斥道:“袁方,你先把剪刀放下,快放下!”

“我在这儿做了十几年的工了,这个老头儿懂什么,还把我衣服剪烂,你剪啊!”说着,袁方又拿着剪刀逼近了几步,周围的人连忙躲开。

福田捂着心脏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喘气。王烨意识到再下去肯定要出大事,低头靠近徐总低声说:“先想办法把人群疏散。”徐总点头,让刘工吩咐各

组长带领围观的人从各个通道离开,虽然众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略有不舍,但还是服从安排依次回避,整个闹哄哄的场子慢慢安静下来,袁方也慢慢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人群稀散,王烨才闻到袁方身上传来的一阵酒气。

“袁方!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徐总指着袁方,带着怒其不争的口吻。“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是谁!”袁方激动地大叫起来。

“袁方,你有什么话,先把剪刀放下再说。”“我要这日本老头儿给我磕头道歉!”

听到这句话,一直默默躲在后面的姜楠也为之一震,徐总脸色发难,看向王烨,王烨的脸上始终没有波澜,厉如花回头去看站在远处的高娜,注意到她嘴角浮动的那丝饱含蔑意的笑,好像完全没有打算要从中阻止。厉如花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接下来他们彼此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

福田双手撑地,面容苍白,就在众人僵持不前的时刻,姜楠猛地走过去,挡在袁方和福田之间,剪刀的刀尖距离姜楠的胸口只有不到20厘米的距离,厉如花吓得捂上了嘴,袁方顿时乱了方寸,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只见王烨趁着袁方慌乱之际,一脚踢飞袁方手上的剪刀,袁方伸手想去抢那把落在地上的剪刀,徐总立马和刘工将他制住。只见袁方跪在地上,咧嘴哭泣,嘴里不住嘀咕:“怎么就这么欺负人……”厉如花赶紧上前和王烨一起把福田扶了起来,找到旁边凳子坐下。接着几个人将袁方带离了现场,其他人才纷纷松了口气。姜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急促,想到刚刚千钧一发的时刻,后颈冒出涔涔的冷汗。

王烨让刘工给福田倒了一杯水,立马安抚道:“先生、安心してください(老师请安心)。”

“びっくりした(吓死我了)”福田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喘着气说,“全然悪いです(简直太糟糕了)!”

王烨让徐总安排人送福田先回酒店休息,徐总立马照办。王烨走到姜楠身边,轻声道:“你刚才太冒险了,你也去办公室休息一下吧。”姜楠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时高娜才徐徐走来,轻轻地拍了两下手掌,笑道:“徐总,我入行快二十年,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啊。”

“高小姐,今天的事情真是抱歉了,是我管理不周,还请您见谅。看来我可能需要紧急召开一个全厂的会议,刚刚也是让各位都担心了,不如高小姐和王小姐先回酒店休息,我们关于原价率的事情就延缓到明日如何?”

高娜轻轻弹了弹手臂上的线头细屑,说:“好啊,我看徐总当务之急确实应该先好好教育下面的人,至于原价率的会议,明日是否还有必要开,我可能需要先和上级汇报一下今天的情况,才能确定下来了。”高娜转身对王烨说:“你说对吧,王SV?”

高娜从袖子上拈下一小撮纤毛,慢慢走到边上捡起那把剪刀,交到徐总手上,说:“危险品管理都做不好的工厂,要让BUNK继续合作下去,恐怕也是有点难呢。”说完,高娜盯了王烨一眼,“你是要和我一起回酒店,还是留在这里,善善后啊?”还不及王烨回答,高娜又道:“噢,好像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了,我先走一步了。”

高娜走后,徐总和厉如花都站在一旁等她发火,但王烨只是很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有剪刀没被绑起来?”作为BUNK认定的工厂,所有的危险品都必须严格管理,因为剪刀是工人日常必用的工具,所以通常都用绳子把剪刀绑在缝纫机上,留出十厘米的长度,就是防止剪刀伤人的事件,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从王烨接手菲英琦开始,就从未见到过没有捆绑的剪刀。

徐总推了旁边刘工一把,让刘工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工也只是挠头,疑惑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工前我明明都检查过一遍,确实没有疏漏才对啊。”

王烨回到袁方的座位上,看到原本绑住剪刀的绳像是被剪断了,突然脑光一闪,问:“是福田老师剪衣服在先?”

刘工猛地点头,突然说道:“对,噢,我想起来了,是福田老先生先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然后袁方才抢过去的!”

厉如花拉了拉王烨的手,“Kelly,这事……”

王烨自知,和领导说是福田有错在先绝不可能,但将错误全都归结到工厂身上,未免对工厂太不公平,这件事情怎么想来都有些蹊跷,福田作为一名指导工匠,按理说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来,但又不可能是他人指使他这么做,那也完全没必要,这对福田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巧的是,那个叫袁方的中午还喝了酒,这一系列情况都过于巧合了。

王烨仔细思考了片刻,问徐总:“那个袁方,你打算怎么办?”

“出了这种事,人肯定是留不得了,哎,但他也算是菲英琦的老员工,干了十几年,说开就开,同期的老员工肯定也有意见,估计一时间也不是那么容易。”徐总一边叹气,一边不时地用余光瞥王烨一眼。

“徐总,你们这次这件事,可能不光是影响到你们工厂,连我们SV这次可能都要牵连其中,这次真不是我们不帮你……”厉如花在一旁责难道,王烨突然抢过厉如花的话,说:“徐总,我有些累,你派车送我回酒店吧。”

厉如花瞠目结舌地看着王烨,连徐总也有些意外,这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不过没有人多说一句什么,徐总匆匆帮王烨安排了一辆车。上车前,徐总紧握着王烨的手,让她务必想想办法和高小姐沟通一下,王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厉如花跟着徐总去参加一下员工大会,有什么事随时和她沟通。

王烨并没有直接回酒店,她让司机先送她到了办公室,姜楠正坐在那里发呆,见王烨过来,立马起身叫了一声“SV”,王烨望着她,问:“你还好吧?”姜楠点点头,姜楠以为王烨接下来会有一两句关心,没想到王烨直接问道:“刚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楠被王烨这一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只是觉得在那样的情况下需要有人来阻止。”王烨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一个职业人无时无刻要记得,在工作中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而不是牺牲。”姜楠并没有接受王烨这句话的好意,反而问道:“如果那个时候袁方真的刺了下去,这份责任,由SV你来担吗?”王烨完全没有想到姜楠会这样质问自己,她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新人,之前杨曦然说她和自己很像,那么当初自己作为新人的时候,会有勇气挡刀吗?不,她不会。王烨很清楚自己的答案,就像刚才她给予的警告一样,刚才姜楠的举动十分危险,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那个时刻,她的贸然行动很大程度上会刺激到当时神志不清的袁方,而不是解决问题。

“当然是我承担。”王烨坦然道,“不仅福田受伤是我承担,你受伤一样是我承担,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姜楠想要继续说什么,却被王烨打断了:“你贸然行动出于好意,我可以理解,但如果你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靠一时冲动就能解决,那我必须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再休息一会儿吧。”说罢,王烨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姜楠看着王烨离去的背影,双手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

王烨回到酒店之后,从前台取了房卡,并没有直接回房间,她询问了下高娜的房间号码,然后问前台要了一壶咖啡,希望他们半小时之后送到高娜房间。

王烨上楼的时候,刚刚脸上的那丝疲倦瞬间消失,她径直走向高娜房间的门口,按了两下门铃。门很快开了,门后的高娜已经换了一身真丝睡衣,高耸的胸脯若隐若现,她的神情完全不是刚刚在工厂的样子,好像是到了度假山庄的闲散状态,见王烨来,似乎并不惊讶,淡淡说了一句:“进来坐吧。”

王烨徐步走进去,轻轻关上房门。高娜坐在床沿,细细涂刷没有涂完的脚指甲。王烨望了望窗外的景色,背着高娜,冷冷问道:“事情都是你安排的吧?”高娜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没有听懂一般,问:“安排什么?”

“让福田故意惹怒工人,制造混乱,工厂自认理亏,对于上次尺寸出问题的那批订单,他们就必须接受售后再结,照单全收,而这次的30%的原价率,他们也必须毫无理由地接受,否则,今天的事情一旦向公司上层汇报,BUNK一定会结束和菲英琦的合作,一箭双雕,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吧?”王烨毫不避讳地全盘托出。

高娜这才停下手里的指甲刷,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烨,说:“你真该改行去写小说,连我都想不到这么缜密的手段,多谢你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啊,我啊,刚

刚还在想,要是这原价率谈不下来该怎么办呢。”随即,高娜乐呵地笑出了

声,将指甲刷放回到瓶子里,起身走到王烨身边:“我这个人吧,不聪明,考虑问题也不够周全,但是好在身边总有些聪明人喜欢提点我,指导我。”高娜点了点王烨的肩膀,说:“从前的我就太喜欢靠自己的强硬去办事了,后来我发现,何必呢?想要动手的人那么多,把机会留给他们就好了。”

王烨近距离地看着高娜,曾经萦绕在她脸上的那股戾气确实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精明,可这绝不似上海女人本有的那种精明,更像是历经了许多苦难沉淀下来的一种算计。

“牺牲一个菲英琦,就能成为全BUNK第一个谈下30%原价率的MD,对吗?”高娜明快地笑了起来,“牺牲?什么算牺牲,这个社会谁不是在牺牲,一家工厂从签下与BUNK合作条款的那天起,就该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们这些90后,总是想把世界看得美好,光明,积极向上,试图去改变规则,让它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可事实上,你们那点理想主义,不过是害怕受伤,不想付出,不肯让自己吃一点亏的自私行为罢了。”

“那你还真是高看90后了,美好、光明、积极向上,这些都不是我们的理想主义,你说我们想要改变规则,其实我们更多的时候,反而是想和这肮脏的世界脱离关系。”

“呵,夸夸其谈是你最擅长的。”高娜不屑地评价道。

“哎,今天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意外,只是我以为你会用更高明的方式,原来你这么久了还是没变。”

“高明?”高娜觉得讽刺,“再高明的手段,无非要的都是同一个结果,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让我承认这一切吗?但我和你说,就算你告诉于飞虹,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觉得,公司会站在谁的立场说话呢?”

高娜朝王烨一步一步逼近,凶狠的眼光像是用皮鞭在抽打训斥她,突然门铃响了,服务员在外面说咖啡到了,高娜才轻笑一声,“你点的?”王烨走过去开门,高娜接着说:“呵,你倒挺雅致,不是美咖我可不要哦。”

服务员把咖啡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鞠躬然后退出,王烨说:“美咖,没奶没糖,算是庆祝你计划成功。”说完,提着咖啡壶倒了一杯,放在高娜面前,“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王烨,你要记住,你和我,应该站在利益天平的同一侧。”

退出房间后,走在幽暗的过道上,王烨一时间感到心悸和恶心,这是第一次,她真正为这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肮脏举措而难受,她反复咀嚼着高娜的话,无论如何,只有有效地解决问题才是关键。可王烨并不想像高娜说的那样,为了利益就可以无条件牺牲任何人。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振作一般往自己房间走去,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5

最近这段时间,郭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喉咙干涩难耐,脑袋嗡嗡作响,像是充斥车站内部拥挤嘈杂的细碎声响,抬头顺势望去,酒店房间的窗外是阑珊的灯火,深蓝绸缎一样的天空被灯光照得深浅不一。

郭靖起身靠在床头,摸索枕头旁边的手机,尽是布满屏幕的各种APP推送,从上往下滑动,随手点开一条微信,是大倪总倪向东发来的一条语音。郭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吐了口气,点开了那条语音。

“郭靖,你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我会到上海,晚上八点你跟我去文华东方赴宴,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郭靖伸手打了一个“好”,但想到这个时间实在不应惊扰,便又删掉了。

郭靖走到落地窗边,看着那些还有零星灯光的办公楼,不禁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企业还会这样熬更守夜地工作,在凌晨三点的上海,竟让人有些感动。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浇了浇脸,用毛巾擦干,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从不去公司之后,胡茬一天比一天长得快。回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荧光屏在一片漆黑中有些刺痛他的眼睛,他再一次逐字逐句地认真检查了一遍计划书,确认无误之后,点开了播放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歌单里的歌曲就变得越来越单

调,加上之前电脑经过一次大的维修,里面的数据都被清空了,郭靖觉得,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像是重新开始。

放在过去,郭靖是不相信“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的,就像他不相信对着流星许愿会灵验,也不相信左眼跳是有灾难到来。几年前,他在日本遇到一个街边的占卜师,说郭靖命中无桃花,也不宜与朋友联手做生意,三十岁时事业会有大劫,几乎全部命中。事后多年,郭靖想起来,觉得“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基本是一语成谶,哪怕他再不相信,终归都出现在了他的命里。

从BUNK离开的那天,郭靖以为这已经算是人生暴击中的最后一环,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其实是人生滑铁卢的刚开始。

现在当然不是后悔的时候,当时选择去北京,也是刚好联系上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谈到合拍的项目,劝郭靖不如放手一搏,郭靖不怕失败,只是没想到合伙人不仅中途拆伙,卷钱逃跑,最关键的是留下一屁股债等着他去偿还。多年的信任都喂了狗,债主一个个夺命连环call过来,只好另换了部手机,当时想着如果真的出了意外,至少有个紧急联系人可以让警察找到,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存下了王烨的电话。

当时为什么会存王烨,而不是其他人,郭靖也道不清理由,只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想到王烨,觉得很安心。

王烨对他而言,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那样的女生,太冷太硬太不容易接近,但反而是这样的人,不让你束缚她的同时,也不会束缚到你,而当遇到事情的时候,她是能第一时间想出解决方案来应对的那一个。王烨的身影一时间在郭靖脑海中若隐若现,郭靖不敢多想,想起那夜酒后的失礼行为,顿时有些羞愧。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音响里传来Eason淡淡忧伤的声音:曾付出 几多心跳

来换取一堆堆的发票

人值得 命中减少几秒 多买一只表秒速 捉得紧了

而皮肤竟偷偷松了

为何用到尽了 至知哪样紧要劳力是无止境

……

郭靖也有些感伤起来,回头去望刚刚还亮着灯光的对面楼层,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合上了电脑,侧身躺回到床上去,尝试让自己再多睡几分钟,原本以为会难以入眠,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傍晚,郭靖换了正装早早抵达文华东方酒店,刚给倪总发信息,得知倪总已经在房间等候他了。大厅空阔,人并不多,只有几个香港人坐在休息区用粤语聊天,他随即跟着门童进了过道,上了电梯。

郭靖走到倪总房间门口,刚要按门铃,门却先一步开了,倪向东抬头看见郭靖,温和地笑了:“来啦?”郭靖礼貌地点头。“来,进来吧。”房间里洁白清雅,夕阳的微光落在茶几的那一壶茶上,像是沁出几分让人安定的香气。倪总照常西装革履,邀郭靖对坐,为郭靖亲自倒一杯茶,郭靖连忙接过来,说声谢谢。

“融资企划案我已经看过了,做得很严谨,只是我不太明白,按照你的资历,去行业内任何一家别的公司,都不用这么折腾,更是犯不着来找我帮忙,何苦要难为自己?”

“去别家公司不代表就能波澜不惊安稳度日,自己做也未必就是自讨苦吃,倪总不也白手起家,更能明白我的想法。”

“如果再失利呢?”

“这个问题,我想倪总每天都会问自己一遍吧。”倪向东爽朗一笑,“郭总就是郭总。”

“倪总还是叫我郭靖吧,免得总有一种过去和您在谈公事的感觉。”

“称呼叫惯了,一时半会儿不是说改就改的。待会儿跟我去赴宴,都是朋友,不必太拘谨。”

眼看时间差不多,倪向东携郭靖下至餐厅,整个餐厅精心布置,场合隆重。郭靖刚刚进场,水晶灯下,衣香鬓影,都是气质高贵的商界精英。倪向东突然停下,和一个叫金非的股票经纪人稍作寒暄,金非旁站着的是一个梳着背头身着银灰西装的私人牙医,喜笑颜开地给倪总递着名片。这样的场合对于郭靖来说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出入这样的场合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只是自从离开了BUNK,生活就出现了断层,再回到这样的场合中,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从进场开始,倪总就和不同的人在打招呼,顺道问及站在一旁的郭靖,倪总都介绍道他是联纵科技的合伙人。

联纵科技是郭靖和那个卷款逃跑的朋友合开的公司,主要运营线上APP为大众提供共享服务。这个概念刚刚提出的时候,郭靖觉得前景不可估量,随着社会资源的过度使用,“共享”的概念一定会得到大部分民众的认可,不管是共享单车、共享汽车,哪怕只是共享一个充电宝,都必定是大势所趋,利用民众在共享使用上的押金再投资收获红利,是钱生钱最直接的途径。但是在真正开发APP的过程中,实际的困难是两人对技术毫不擅长,投入的资金远远超过了预期,正式上线周期一拖再拖,合伙的朋友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无底洞,在郭靖不知情的情况下迅速套走了剩下的现金流,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无处可寻。郭靖怎么也想不到,熬夜工作累到趴在办公桌上直接睡着,清晨醒来接到的却是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噩耗。手机里几十通未接来电,纷纷将矛头指向郭靖,撤资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关键是这样一来,这个项目就成了“烂尾楼”,找到下家接手更无可能。

“方总,这边这边……”郭靖被倪总浑厚的声音拉回现实,举目望去,沿着人群走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着青灰色府绸西装,内衬的衬衫领口有一颗精细铸金锁扣,异常夺目,略微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带着贵族冷漠气质又带着几分老谋深算的面庞。郭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万康集团的创始人方有信。方有信眼见倪向东,脸上才扯出一丝微笑,倪向东迎面走上去,握住方总的手说:“前几天还听说你在夏威夷度假,没想到今天在这儿把你给碰着了。”

方总咧开嘴,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说:“夏威夷再好,也比不上来见老朋友啊,老倪,你说是不是?”

倪向东也跟着笑起来,“那是,要不是有这么个机会,我们啊,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次面。”

方总首肯,很快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郭靖,“这是……”

倪向东不慌不忙地给郭靖让出些位置,落落大方地介绍道:“郭靖,郭总。我前段时间不是还和你提起嘛,你现在做投资人,他正好在做你感兴趣那一块。”郭靖从容地与方总握手问好,方总虽然始终保持着笑容,眼睛却像鹰隼一样犀利地打量着郭靖,郭靖冷静如初,并没有被这样的审视吓退半步。

方总清了清喉咙,问道:“郭总是哪儿人?”

“老家在无锡,不过家人早些年已经都移民去了加拿大。”

“噢,加拿大是好地方。这么说来,郭总现在是一个人在国内?”“嗯,无依无靠,也就无牵无挂。”

“难得难得,这一点真是让我佩服。”方总终于敞开笑了起来,“之前老倪和我提起的时候,我总有些怀疑,你也知道,现在这些年轻人,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想法,今天说要做个民宿,明天说要拍个电影,好像投资人的钱都不是钱,靠着点花言巧语就能骗去似的。但是今天看到你,我又安心了些,至少给我的感觉是,你稳得住。”

郭靖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夸奖,或者说自己太高冷,但也只能随着笑笑。郭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名片夹,恭敬地递到方总手上,方总笑:“这年头,倒也还有愿意递名片的年轻人,不像那大部分人直接就问,方总,加个微信,这时代啊,科技总是把应有的礼貌都给搅坏了。”

方总轻轻招了招手,后面很快有一名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抽出名片,交到郭靖手上,郭靖看着那张金光闪闪的名片上印着“方有信”。这时方有信举起一杯酒,郭靖也将手里的酒杯举起。方有信表面诚恳地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在上海还要处理一些事,随时约。”说完,碰了郭靖的杯子,一口饮完了杯中酒。郭靖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接下来还要请方总多多关照。”

几轮觥筹交错,郭靖有些微醺,周围嘈杂的声响让郭靖耳鸣,他突然就找不到倪总的位置,周围全都换了陌生的脸孔。他想找个座位稍微休息一下,但整个场子好像就没有设置这个环节一般,所有人都不知疲惫地站着在那里谈笑风生。他扳开了玻璃门的把手,打算到阳台上去吹吹风,或许可以醒醒酒,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停在了把手上。玻璃窗外的露台上,方有信抽着雪茄在和一个高大的男人聊天,火光一闪一闪映照在方有信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郭靖透过反光的玻璃看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背影异常熟悉,他们在说什么,郭靖一句也听不到,直到那个男人点头侧身的瞬间,郭靖才微微一怔。丁善正那张久违的面孔彻底让郭靖的酒醒了。他稍稍退后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倪总正站在他身旁。

“是不是累了?”倪总温和地问道。

郭靖尴尬地笑了下,“想找洗手间却不知道怎么到了露台这里。”

“嗯,差不多也要散场了,我让老张在门口等着了,他负责送你回去,随时要走都行。”

“谢谢倪总,其实我打车就可以了。”“不用和我客气。”

郭靖坐在回程的车上,反复摩挲着方有信的那张名片,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丁善正的那张脸,如果他与方有信是合作关系的话,那接下来自己还应该去找方有信吗?可是经倪总介绍的几个投资人看完郭靖的企划之后,只有方有信是唯一表示有兴趣的。

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郭靖感觉到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那个大窟窿始终需要去补,他有的时间并不多,方有信是他此刻的救命稻草,哪怕草上浑身是刺,也得想法抓住。郭靖将名片好好地放回外套口袋,看了看手表,吩咐司机在前面的路口放他下来。他想走一段路,单纯地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深夜的上海街头,尚未熄灭的路灯与绿色招牌的便利店连成一片。走在灯影憧憧的路上,他拿起手机,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给方有信发一条信息。

6

作为第一个将原价率谈到30%的MD,高娜当之无愧地受到了表扬,那些只是嘴巴上说着困难却没有达成的MD们都只能一边羡慕一边着急。所有的一切归

结在菲英琦最后在突发事件上做出的妥协,连王烨也无话可说,这件事上,她

成了完全没有立场的那个人。在看到高娜站在会议室中间自鸣得意的模样,她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

福田的那场意外果然只字未提,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在了初冬到来的那场大雨中,这大概就是工厂希望的最好的结果。仅此一件事足以让高娜瞬间在公司奠定地位,赢得满门喝彩。

王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几天不见,于飞虹竟消瘦了许多。

“既然高MD给大家做出了表率,我相信接下来大家也都可以攻破难关。”于飞虹还是带着她那知性的微笑,好像在讲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任务。

整个上午来来去去无数人进出于飞虹的办公室,王烨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她汇报这周在工厂的那件事,于飞虹似乎也没有特意要她进去汇报的意思。王烨索性就把手上的工作先安排完了,想着等于飞虹一起下班,和她吃饭时再说也行。

谢歆坐在自己座位上时不时朝王烨看一眼,自从昨天夜里姜楠回到家,将这周工厂的所见所闻告知于她,她就觉得自己这周真是太无聊也太没用了,跟着郭晓蓓去到的莲台工厂虽然又大又气派,但基本上工厂已经有了自己的运作模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跟着晓蓓在流水线上检品无趣到她一直想打哈欠,那些背了一遍又一遍的章程等到真正用在实践上的时候,谢歆感觉不到丝毫的乐趣。加之听闻这周菲英琦那件惊心动魄的大事件,谢歆就恨王烨偏心没有选自己跟着她一起去。一想到这里,谢歆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放弃了原本想要去的那家公司,选择了这里,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被领导重视,确实挺让人伤心的。

王烨很快就捕捉到了谢歆对自己的注视,询问了一句:“有事情?”谢歆连忙摇头。这时坐在旁边的姜楠戳了戳谢歆的手肘,低语道:“你今天千万别去烦她,我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谢歆听着姜楠的话,用余光稍稍瞥了王烨一眼,那么云淡风轻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烦心或忧愁,完全不像姜楠口中所说的那样。

王烨望着百叶窗外的雨,一滴一滴混杂着时针行走的声响,突然觉得这一整天时间慢到不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刚刚进入BUNK的那段时间,每天都盼着快点下班结束工作一样,但今日却稍稍有所不同。王烨在微信上给于飞虹打了一段字,询问她下班后是否有空一起吃饭,然而于飞虹并没有回复她。王烨能够感受到其中微妙的变化,但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

终于等到下班时刻,于飞虹提着包走出办公室,对王烨连问候一声也没有,径直朝电梯走去。王烨思量片刻,起身冲过去,跟着下了电梯。刚到大厅便拦住要走向旋转门的于飞虹,说:“于总,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于飞虹表情淡然地说:“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可是……”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这周工厂的那件事,我有一点看法。”王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一直以来认识并敬重的那个于飞虹。

“王烨,你在说这句话之前,自己到底有没有想清楚要说什么?”于飞虹的脸突然沉下来,“你难道没发现自己最近总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吗?你想我去和高娜说什么?你来告诉我。”于飞虹的神经紧绷,手微微颤抖,眼神中一片慌乱。

王烨没料到于飞虹会勃然大怒,定然站在那里,诚恳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仅仅只是想和你讨论一下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你也不必这么激动。”

“OK,那我知道了。”于飞虹深深吸了口气,换了平缓的语气,她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包,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到高娜身上,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于飞虹说完便推门而出。

王烨看着于飞虹消失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在于飞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肯定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一定发生了。在于飞虹和高娜之间的利害关系上,王烨当然清楚于飞虹在避讳什么,但依照她从前的性格,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处理方式,然而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让她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王烨不得而知。

正从电梯里出来的姜楠恰巧目睹了一切,她悄悄躲在一旁观看,变幻的眼神里捕捉着王烨和于飞虹之间微妙的情绪。

然而就在王烨转身上楼的瞬间,距离写字楼不远处的街道旁,于飞虹静静停下来,回想着王烨想要说却咽下去的话。谁也想不到,半个小时前,她刚刚接到来自东京的一通电话,菊池警告于飞虹如果原价率的目标达不到,她随时要做好被替代的准备。雨突然大了起来,她刚刚撑开雨伞,便觉得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扶住什么,就突然在人群中倒了下去。

在大雨中慢行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窸窸窣窣簇拥上来,团团将于飞虹围住,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在她的身上,漆黑的外套被彻底浸湿了,汩汩流动的雨水将她的头发与皮肤混在一起。

不远之外的BUNK格子间里,每个人都在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窗外楼下那些行人簇拥的情景,初冬的风夹杂着绵绵不停的雨,浸到骨子里泛起一阵阵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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