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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属书籍: 战长沙

  目送两人上了山,胡小秋瞥见胡三奶奶和湘湘,咧嘴一笑,凑上来神神秘秘道:“城里姑娘,长沙反正烧了,安安心心回来住算了吧,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刀子斧头,日本鬼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凑一双!”

  “笨!”湘宁坐到胡三奶奶身边,抬头看着天上,唉声叹气道,“日本那么多飞机大炮,随随便便就能把我们村子炸光光,刀子斧头有鬼用!”

  胡小秋摸了摸后脑勺,朝通往外头的道路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恨恨道:“他娘的,老子也去学开飞机打炮弹,一炮接一炮,看哪个敢来!”

  湘宁撇撇嘴道:“你算了吧,我去学还差不多,你认的字都没你打的兔子多!”

  “大爷不让打仗!”一直战战兢兢的秋宝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想起胡大爷的凶狠,悲从中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远处传来水兰的喊声,“小秋,快去挖点蚯蚓给城里孩子钓鱼啊!”

  胡小秋挠挠头,觉得湘宁这个比较还算顺耳,暂且放过自家的笨儿子,吃吃直笑,腰带一系,撒腿就跑,很快就传来王四媳妇的咒骂,“秋大肚子,大奶奶做得这么辛苦,你手下留点情呐,哪里能尽你的肚子来!”

  想起胡小秋一顿吃五大碗的恐怖饭量,大家都笑起来。

  胡三奶奶仔细端详了一会湘宁的脸,眼睛渐渐明亮,颤巍巍伸手,湘宁连忙握住她的手,赔笑道:“奶奶,吃饭去吧?”

  胡三奶奶但笑不语,一手牵着湘湘,一手牵着湘宁下了台阶,径直往隔壁走。两间屋子中间有条小小水渠,是用来引山里的水进塘,上面盖着青石板,胡三奶奶竟还当两人是三岁小童,似乎怕两人摔倒,自己先一步跨过去,提高手臂,小心翼翼地引两人过来。

  明明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十分好笑,却无人笑得出来,大家接二连三跟上来,闷声不吭走进屋子坐下吃饭。

  湘湘收拾一番出来,湘水正往外走,换了身短短的薄袄,脸上红晕尚未褪,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好玩。湘湘戏弄之心顿起,嗷呜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当头扑去,湘水吓了一跳,猛地推开她,等看清楚人又后悔了,赶紧把她扶住,低着头任她把自己的脑袋当冬瓜敲。

  欺负他这个老实头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湘湘叹了口气,揉揉他脑门,轻声道:“你到底找到你哥了没有?”

  湘水直摇头,哭丧着脸道:“好倒霉,回来还挨了爷爷一顿骂,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真可怜!”湘湘强忍着敲他的冲动,兴冲冲道,“你讨好讨好我吧,我回去帮你找!”

  湘水不知哪来的脾气,扭头冷冷道:“你要嫁人了,谁会信你!”

  胡大奶奶出来叫两人吃饭,刚好听到这句,心头一慌,急道:“谁要嫁人,湘湘,这么大的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湘水气哼哼道:“是她姐夫做的主,那小孩比她还小三岁,毛都没长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眼看美梦破灭,胡大奶奶突然有些六神无主,拧住湘水的耳朵骂道,“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沙,你回来屁都不放一个,读书读不进,看铺子有客人就只知道躲,你到底有什么用!”

  湘水泪流满面,打开她的手,飞奔而去。胡大奶奶追了两步,小脚哪里追得上,叉着腰大吼,“你跑,你跑,本事不长长脾气,你跑了就别回来!”

  害他没头没脑挨了一顿骂,湘湘过意不去,循着田埂追,湘水在田间地头跑惯了,她却不行,一路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湘湘,回来,别摔着啊!”随着胡大奶奶的呼喊,许多人都出来看热闹,秋宝发现城里来的姑姑在田埂上简直就是个瘸子,莫名其妙得意起来,感觉终于等到了表现的机会,撒腿就往田埂跑,水兰怕他掉进田边水渠里,抓起一根钓竿就追,准备狠狠揍一顿。

  有他们凑热闹,一时大人笑小孩嗷嗷叫着为秋宝加油,村子里闹翻了天。湘水回头一看,顿成骑虎难下之势,又跑了两步,听到胡小秋憋足了力气的吼声,连忙停下脚步,回头朝她走去。

  “水兰,别追了,让那兔崽子去玩!湘水,赶快接住她,那里水深!”胡小秋话音未落,湘湘分散了注意力,一脚踩到草上,还来不及叫出声,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渠里。

  村里顿时惨呼声一片,纷纷朝田埂上跑,胡大爷刚刚爬上山,看到下面乱成一团,暗道不妙,拉着小满就往山下冲。众人注意力都在田间,没发觉一辆吉普车悄悄开进了村口的晒谷坪,两人跳下车,对田埂中那一群人遥遥相望。

  湘水跳下水,把呛昏过去的湘湘抱起来,水确实很深,已经到了他的胸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大孩子也跳下去,把湘湘接到田埂上。长庚最先冲下来,劈头给了湘水一巴掌,让两个孩子把湘湘扶到自己背上,狂奔而去。

  听到一个孩子的呼喊,胡小秋终于发现晒谷坪里的人,冲回家抄了把弯刀,把闹哄哄的孩子们赶进家里,昂首挺胸迎了上去。几个男人怕他吃亏,各自回家抄家伙,静静跟在他后头,而各家各户的女人发现端倪,拎走孩子,各自拿着菜刀柴刀守在门口,虎视眈眈。

  走到近前,看到为首穿军装那人对自己高高抱拳,胡小秋不禁愣在当场,抓了抓后脑勺,把弯刀别在腰间,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拢高举,又感觉自己学得不像,样子实在难看,自嘲般笑了笑,挥挥手道:“长官,有何贵干啊?”

  那人看看后头的阵仗,笑道:“别紧张,我姓顾,是双胞胎姐夫的朋友,来接他们回去的。”

  众人听得真切,不约而同发出懊恼的叹息,胡小秋没了主意,东瞧瞧西看看,刚跟上来的湘宁拍拍他肩膀,笑道:“秋哥,别为难,他们总是要回去的!”

  看胡小秋怏怏走了,湘宁朝那人强笑道:“长官也看到了,我妹妹刚出了点事,长官能不能等一下?”

  那人刚一皱眉,旁边的小穆压低声音道:“参谋长,反正也没人搭理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湘宁听得真切,赶紧做出请的手势,顾清明微微颔首,跟着他往家里走,不过半道上自作主张,绷着脸径直去了湘湘住的屋子,湘宁气坏了,甩手就走。

  湘湘被女人们接去洗澡救治,小满插不上手,听到一个孩子说村口有大车,赶紧冲过来,和顾清明打个照面,心头一热,老远就招手叫道:“顾大哥,顾大哥!”

  看着小满跑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脸,顾清明眉头一松,朝他淡淡微笑。

  湘湘其实很快就醒了,被老老少少一堆女人围着,又是掐又是闹,大呼小叫声声入耳,有些哭笑不得,扯着嗓子叫小满。小满应声而入,身后竟跟着一个笑微微的顾清明,湘湘突然想起自己几次最狼狈的时候都被他瞧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小满知道她的心思,等所有人一走,凑到她耳边道:“他是来接我们回去的!”

  湘湘惊喜交加,跳下床就要走,小满狠狠敲了她一记,把她塞进被子里,湘湘自知失态,连忙乖乖躺下装死。

  门口的顾清明正看得来劲,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胡大爷正吸着水烟袋上上下下打量他,满脸的皱纹在烟雾中愈发纠结,顾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胡大爷对抢走自己宝贝孙子的人半分客气也不讲,冷哼一声,掉头而去,顾清明哪里遇过这种不讲理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傻眼了。

  小满追出来,嘿嘿笑道:“大爷,我们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胡大爷停住脚步,恨恨道:“回去回去,你还没搞清楚啊,这里才是你的家,长沙那房子是你姐夫的,姓薛,不是姓胡!”

  小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腆着脸笑道:“知道知道,房子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塘也是我的,山也是我的,大爷先帮我看着,等我回来啊!”

  胡大爷终于露出笑脸,敲敲他的头,轻叹道:“你奶奶跟我不来往,我不怪她,你是我胡家人,家业都有你的份,不管别人怎样你总要回来看看。听说湘湘的亲事定了,我也没有办法,你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以后一定要早些立业,不要老靠你姐夫,让亲家看不起,让湘湘听闲话!”

  小满头点得如鸡啄米,胡大爷知道他归心似箭,怕他厌烦,满腹叮嘱说不出口,叹了又叹。小满也跟着薛君山混了多日,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迅速收敛喜色,满脸凄然道:“大爷,我知道您老人家对我好,我都记得呐,长沙现在乱得很,我回去好好跟奶奶说说,争取把全家人都带回来。”

  听到这句,胡大爷终于心满意足,强忍着笑意指指他身后,小满会意,轻声道:“这是我姐夫的朋友,我们刚好在湘潭碰上,就是他派人把我们送到家的。”他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加了一句,“据说他来头很大,当初我姐夫为了拉拢他,还准备把湘湘嫁给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姐夫这次麻烦大了!”胡大爷话一出口,立刻满脸懊恼地闭嘴。小满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天真道:“我姐夫官很大,谁敢给他麻烦?”

  “大个屁!”胡大爷瞪他一眼,迅速堆出笑脸朝顾清明走去,和他哼哼哈哈一气,把人请到堂屋去喝刚做好的芝麻豆子茶。

  顾清明欣然应允,和小满擦肩而过时向他递个戏谑的眼色,小满老脸一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房间,闷头收拾行李。湘湘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眯眯看他,小满突然想起离开时薛君山凝重的表情,不知怎么来了火气,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滚边的披风往她面前一砸,愤愤道:“你就知道笑,什么事情都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湘湘脸色一僵,慢慢放下头发随手结个辫子,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提着箱子就走,小满连忙去抢,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一阵,小满放了手,低头讷讷道:“我没骂你。”

  湘湘嘴角一弯,挺直了背脊走出他的视线。

  当湘湘再次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到水渠里洗了个澡,这闷声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立刻长大了些,满脸笑容,神态淡定自然,那黯淡的眼眸似乎被什么点亮,黑白分明中有两簇小小的火光,让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湘水又去跪祠堂,湘湘热热闹闹跟大家打过招呼,跟胡大爷讨了人情,进去把他拖了出来。湘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被她轻轻捶打几下算赎了罪,这才进去洗澡换衣裳。

  回到堂屋,湘湘凑到顾清明身边坐下,无比认真地为他服务,顾清明也不阻止,安坐如山,一边听胡大爷不知所云又带着明显讨好的闲扯,一边享受美味的点心和芝麻豆子茶。

  小穆再次出现时,双手大包小包满是东西,身后胡大奶奶还抱着两只鸡在追赶。把东西放门口一放,小穆苦着脸道:“参谋长,这不是我要拿的。”

  顾清明了然地笑,朝他点头示意收下,小穆立刻眉开眼笑,一转身怀里就多出两只鸡,明知有些脏,却抱了一会都没舍得扔。

  看到湘湘低眉顺眼地换上新的茶,顾清明挑了挑眉,对她的耐心生出几分佩服,指指椅子让她坐。湘湘浑身一震,站得更加笔直,神情更为谦恭,不知道的还真会被她骗过去,以为这是哪家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顾清明在心中闷笑连连,也由得她去。

  突然,长庚和朱沛拖死狗一样把小满拖过来,长庚叹道:“爸爸,你跟他讲了什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胡大爷还当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训有效,小家伙终于舍不得走了,笑眯眯起身迎来。小满被朱沛押着跑不掉,满脸通红地闪躲,眸中水光又起,胡大爷只觉心里火辣辣地疼,打开朱沛,把小满拉到身边坐下,要王四媳妇泡茶来。

  大家知道胡大爷疼这个孙子,懒得跟他计较,朱沛忙活这么久,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还挨了胡大爷一下,气哼哼地坐在小矮凳上跟狗玩,听了胡大爷两声温柔可亲的叮咛,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一溜烟跑进山里,正好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委屈的泪。

  长庚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也看出这贵客不同寻常,知晓胡大爷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久,客人只怕半句都没听懂,忙用官话毕恭毕敬道:“长官,您想不想带些野味回去,我们山里的野鸡野兔子味道真是没得说!”

  小穆的眼睛又亮了,把腰带一拨,眼巴巴看定顾清明,顾清明微微一笑,当作没看到他的目光,沉默着摇摇头。

  长庚笑容一僵,只得来个单刀直入,“长官,听说长沙城里火还没熄,回去只怕很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脸色凝重道,“而且长沙城里死了不少人,我让伙计得空在湘江边上打捞尸体,光昨天一天就捞到十来个。”

  顾清明冷冷道:“那你的意思呢?”

  长庚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登时愣住了,胡大爷插不上话,把水烟袋往腰带上一别,口口声声去打野兔子,拉着小满就走。

  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轻声道:“湘湘,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沉吟着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赶紧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抖,泼得到处都是。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提着一簸箕红薯悠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打不垮的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有了胡大爷出马,果然收获不小,中午时分,小满兴冲冲地提着两只野兔子回来,看到湘湘的笑容,微微一怔,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心下轻了许多,把两只野兔子拎到她面前,湘湘还在跟他生气,下巴一扬,又搬着矮凳冲到迷迷登登的胡三奶奶面前坐下梳头。

  辫子刚梳好,水兰就叫大家吃饭。灶间女人们开了一桌,饭厅开了两大桌,喝酒的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小满想跟湘湘坐,被胡大爷拉到身边,只得舍命陪君子。那么多好吃的,小满偏生几杯下去就脸红脖子粗地倒下了,含恨退席,在堂屋的躺椅上晕乎。一阵香风吹来,有人重重地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他哭笑不得,倒是再不敢说半个不字。

  擦完脸,湘湘附耳道:“他说姐夫不会有事!”

  小满歪歪头,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笑得口水横流。

  胡大爷自己酿的米酒后劲非常大,吃完饭小满还没怎么醒,胡小秋和朱沛抬着轿子把他送到车上。面对堆积如山的食物,连小穆都犯了难,最后只得用几个麻布袋捆在车子上头,可谓满载而归。

  车子在一片哭声中缓缓离开,进了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面而来,啪嗒对顾清明行了个军礼,压低声音道:“参谋长,今天早上张主席的车来过,带走了警察局长文重孚。还有,杜师长要您赶快去长沙,有人要见您。”

  顾清明朝他点点头,示意小穆赶快走,小满清醒了些许,揉着太阳穴讷讷道:“顾大哥,你怎么会碰上我们,怎么知道我家住哪?”

  顾清明沉默半晌,在两人伸长的脖子缩回去的时候才冷冷开口,“去问你们的姐夫,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同时把对方的手握紧,如同刚刚逃出来那个夜晚。

  回长沙的路今天格外漫长,顾清明自认铁石心肠,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外头,还是不忍心看下去,合上眼帘假寐,不一会就听到后头嘤嘤的低泣,低头看着自己的皮带扣发了一会呆,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回去,只是并未回头。

  手帕没有人接,哭声也停了,顾清明等了一会,把手帕收回来,听到心中有人在幽幽低叹。

  生逢乱世,可惜了这些花朵般美好的女子。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门开了一条小缝,奶奶把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奶奶轻轻扶起,奶奶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诡异的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没想到这一会工夫,奶奶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奶奶,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奶奶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一同搀扶奶奶,一字一顿道:“奶奶,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奶奶,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奶奶顾不得自己满头鲜血,摇摇晃晃往街口跑,小满追上去扶她,却被她推翻在地,小满满腹委屈,正好熬了一天,浑身无力,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湘湘跑过去拉,也被他拽到地上,两人面面相觑,红着眼眶轻笑出声。

  薛君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跟在旁边的湘君也是满脸憔悴。自起火以来,薛君山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到处组织人手救火救人。南城已是一片火海,北城虽然火势不大,但是放火队员还在四处点火,根本不听号令,他凭一己之力哪里能应付,只得找到伤兵管理处处长汪强,和他一起守在南门口的伤兵医院等处救助伤员。

  直至十三日凌晨,薛君山终于接到张主席的手令,辛辛苦苦找齐一队人马,把不听命令的士兵当即处决,这才慢慢控制局势。

  然而,大火冲天,长沙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死伤无数,所有措施都已于事无补,薛君山四处奔走,对所有队员只交代了一句话,“救得一个算一个。”

  席市长终于赶回,组织了三个救火队扑灭余火,薛君山把自己的救火小队交到席市长手里,筋疲力尽,在他面前轰然倒地,席市长派湘雅医院的人送回来,正好碰上湘君。

  等薛君山的担架进了家门,顾清明回头看看地上的两人,眉头拧了拧,一手拉起一个,顺势在小满头上敲了一记,丢下湘湘,拖着小满去卸车上的麻布袋。

  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小穆满脸不甘,做起事来声音惊天动地。顾清明视若无睹,转头对湘湘笑道:“长沙烧了,我没地方去,能不能暂时住你家?”

  小穆立刻眉开眼笑,小满有他保驾,自然乐意,只有湘湘在他面前屡屡出糗,实在难堪,借口去报信,僵着一张脸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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