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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爱恨转头已成空

所属书籍: 一个刑警的日子1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看过去,才发现什么爱啊恨啊,全都成了一场空。
她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没了动静,电话那头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又追着喊了两句“姐”,但没人回应,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我姐一直患有白血病,一流血就停不下来。她刚才虚弱到那种程度,肯定是出了问题!
李昱刚看出我脸色很差,问我怎么了,我说家里可能出事儿了。“啥!刘哥,那你赶紧走吧,什么情况啊?”
“我也不清楚。”我实在是没心思继续审杨教授儿子了,一时间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片,愣了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
夏新亮推了我一把,“刘哥你先走,我们这儿都能弄得过来!等弄完了我们就去找你!”
我赶紧就从审讯室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打120。120出车快。一接通我就报了地址跟情况,情况照实说,我说我姐姐在家受了伤,她有白血病,大出血,120那边回复说这就出车。之后我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妈一听姐姐那边大出血,挂了电话就往我姐那边去了。
这我还是不放心,又给一个朋友—三哥打了过去。我姐住海淀,跟我爸妈在相邻的两个小区,三哥是那片儿混的,因为一个案子我们认识的,后来挺熟,他认得我们家,我说你替我跑一趟,快上我姐那儿帮我瞧瞧,救护车我都叫了。
三哥为人仗义,我又帮过他的忙,他说老弟你放心吧,我这就过去,你甭着急。我嘱咐他,屋里估计没人能给你开门,你找人带上家伙,直接把锁撬开!
上了车我就照猛了开。正往我姐家狂奔呢,电话来了,我直接开了车载蓝牙,是三哥打来的。
一大老爷们,也是混社会的大哥,这会儿跟电话里声音直打哆嗦。因为我姐大出血了,人整个苍白的,从厨房水池子到客厅,从沙发垫到地上,满屋都是血。
我一听都傻了。真傻了。我傻了但不能慌,这还等着我拿主意呢。我说你们第一个别动她,能喝水给她点儿水喝,不能喝水别动她,把人给我看好就成。又问120到了没有,三哥说还没到,他们先到的,我姐已经醒过来了,但是特别虚弱,估计刚才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是晕了过去。但她非说不坐120,她害怕这个东西,觉得它不吉利。我说等着我这就到,120要是先来了,她不坐也得坐!
我整个人都是蒙的,蒙到闯了个红灯,差点儿撞上一骑车的。那骂声如雷贯耳却也只是一瞬,我车速太快了,远远甩开了他。
车开到我姐家楼下,我远远就瞧见了停在楼门口的120,停下,他们正倒车驶离。我赶紧跳下车挥手,车没停,我妈叫我了:“子承,你快跟上,我带着点点呢,我走不开,妮子还没回来,补习去了!”
等于我刚下车,又蹿了上去,一个猛打轮,车斜着就出去了。紧跟120,我把电话给三哥拨了过去,三哥说他们都在车上,我姐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120联系了好几家医院,血库都告急,你快想想辙儿吧!
我问我姐醒着呢吗,三哥说醒着呢,睁着眼呢。
我说你把电话放我姐耳边。三哥说着好好好,放过去了。我就对着眼前延伸出去的夜路与120的车尾灯喊:“姐,你记住了,一定能活,你死不了,绝对死不了!睁着眼不许睡觉!不许睡觉,必须睁着眼!”
我听见我姐气若游丝地说:“你小子.....我说了不坐120......晦气......”“瞎说八道!说什么封建迷信!”
“上来……就说……哪儿哪儿…….都没血……闹血荒……”“别人有没有你甭管,你的我管够!”
我说得志在必得,可我开着车特迷茫。我去哪儿找血,我不知道。
通过所有的朋友打电话问,协和医院、同仁医院、朝阳医院,所有的医院都问了,没有血。来这儿没问题,互助,你献多少,给输多少。最多互助400CC,她那个失血量至少需要1000CC到2000CC,这不是开玩笑吗?哪儿都没血。
北京闹血荒,哪个医院都没血,没有血她就活不成了,她大出血,出血还止不住、不凝血。也就是说2000CC还得翻倍,一倍、两倍、三倍,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能凝住血。
实在是走投无路,我给路子很野的一个朋友,轻易不爱找的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有一个急事儿,帮我一个忙,现在哪儿哪儿都没有血,我需要血,现在就需要!她说你别管了,等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吧。
过了两分钟,这两分钟比一个世纪还漫长。你慌乱时间反倒过得快,你什么都做不了你走投无路时间就像静止不动了。
电话响了,我整个人都有种燃烧的感觉,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说:你去301吧,找他们后勤处许处长要。
大夜里11点多了,我打头阵,120跟着,把我姐送到了301。一开到301,血就准备好了,需要什么型的你说吧,我说O型的,她说没问题,血小板都给准备好了,到那儿就进行输血。
哎哟,给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由于三哥去的时候我姐已经身浸血海了,他也闹不清是哪儿出血,怎么出的血。到医院我算知道了,是经期出血,出血就停不住。
301医院在抢救我姐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麻烦。问题出在止不住血,我姐是白血病,血小板低。血小板是干吗的?凝血的。血小板怎么来?抽完血之后,在一定温度下,摇那个血血小板才能出来。没有血不行,没有血小板也不行,血小板输进去,这个血凝不住,就全流出来了,等于是老输老流。
最后301医院的大夫跟我说这情况,我问有没有办法,他说真没办法。我说那不行,您再帮着想想,钱不是问题,花多少钱都行,我姐不能死,说什么也不能死!
我姐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死也不能让她死,不行您抽我的血,我的血我负责!
大夫说那哪儿行啊,不是这么回事。我急他也急,最后他说,有一个办法,打蝮蛋清。
我问那是啥,他说就是蝮蛇蛇毒里面摇出来那个蛋清,有可能让血凝住,你敢不敢使?
我说使啊,有什么不敢使的,现在不使的话只有一个结果,使上!大夫一脸为难,说:我得跟你说清楚,用这个,有风险。
我急眼了:“有什么能比人活着更要紧嘛!”“那咱就使!”大夫也下定了决心。
这个蝮蛇蛋清使上,开始有好转迹象了,这个血渐渐凝住了,情况慢慢就稳定了。我松了口气,大夫也松了口气。人一放松,憋着的劲儿全泄了。刚才一直等着的时候,我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全是我跟我姐小时候,她怎么护着我,怎么
帮我扯谎骗爸妈,怎么把好吃好喝的让给我,怎么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全是这些然后就是她婚姻怎么不幸,我姐夫怎么由一个成功商人沦落到人人唾弃的瘾君子,
她怎么家破人亡,又是怎么背负着这些拉扯我外甥女,如今又拉扯我儿子,给我那没了娘的儿子当妈。
呼啦,眼泪就涌出来了。根本控制不住。
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这个生命中最疼爱我的女人。鼻涕眼泪交织,不停地往下流,连避着人都不知道了。
三哥一直拍我的肩,大夫也好言好语地安慰我,可我就是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太压抑了,这些天来,这些种种,生活的磨难,妻子的出走,至亲的病危,这些情绪汇总到一块儿,我感觉自己真的到了临界点。为了杨教授的案子,我不知道熬了几个通宵,神经已经被折磨到了极致。一根弦绷得太紧,特别容易断裂。
我姐给安排进了ICU,那是无菌环境,不让进,我就在过道站着。护士特别好,给我从护士站搬来一张椅子,又给倒了水。我坐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低着头,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其间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也给俩徒弟发了微信报平安。可我知道,我的内心一点儿都不平安。乱极了,烦极了,满脑子都是事儿。不知过了多久,三哥来了,来了到我身边没说话,递过来一个报纸包着的方块。“老弟,不多,就两万,你先拿着,不够咱再想办法。”
“没事,不用。”
“你客气什么啊!这回头缴费少不了,你拿着,应急,用不上你再给我,听话拿着,谁家没点儿急事儿啊。”
我看着他,用力说了声谢谢,把钱放进了手包里。
“那我先走了,人家也不让待。你明天,咳,今天,早上大姐什么情况醒了怎么样你跟我打个电话,我好放心。”
三哥走了。我坐在椅子上,也是困极了累极了,迷迷瞪瞪就睡了过去。
这天早上我是被护士拍醒的,她笑呵呵地看着我说:“警察同志,我叫了您十来声儿,这是多久没睡觉了?得注意休息啊!”
我特别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您姐姐醒啦,快看看去吧。”
我“噌”就蹿起来了,小护士一把拉住了我,“别急,我带您过去。”让人家领着,我去了住院部,我姐躺在床上,身边站着大夫。
“姐!”
我姐看向我,我激动得不行,她脸上有血色了,红润起来了。凑到她跟前,我发现她伸手拉我抓了个空。抓了几次才抓住我的手。
我看向大夫,大夫朝我点了点头。
跟我姐寒暄了两句,我随大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跟我说,我姐情况稳定了,可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后遗症。大概能看清轮廊,视力下降特别严重,以后能不能恢复不好说,但希望不大。
也算是五雷轰顶了。但大夫说的对,人救回来了,咱们慢慢看慢慢治疗。我说无论如何谢谢您李大夫,他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感谢您理解体谅,咱们都是为了病人好。后续治疗你也不要着急,别一听白血病就世界末日,白血病有许多种,你姐姐的情况不差,咱们现在血液病方面进步多了,能定位到基因里,靶向性治疗,只要遵医嘱,好好看病,跟正常人寿命一样的,白血病、艾滋病都不再是恐惧对象了,咱们虽然无法痊愈,但咱们可以维持,保持好的状态。
李大夫跟我交代完,小护士说您去缴费吧,单子我都给您整理好了。
我谢过她,接过单子往划价缴费处走,浑浑噩噩排到队尾,忽然一激灵。我的手包呢!
包、卡、钱都没了,全没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没的。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下愣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人在这会儿就到极限了,万念俱灰的感觉。给我姐看病的钱,都在我那手包里。卡里一部分,现金一部分。我姐在ICU花销特别庞大,再加上输血等等,不把钱准备足是不行的。
现在钱都没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到了临界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眼前忽然出现了张风雨的脸。
我仿佛听到他在对我说:“刘警官,你还能撑多久?这条路你还能走多久?”
怔怔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中邪了一样,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赶走了他。可是即便如此,我的内心也完全被绝望、痛苦所填满,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跌落悬崖的不幸之人,一只手紧紧扣着边缘,稍一松气就会坠落下去。
我当了半辈子刑警,破了无数案子,抓了数不清的犯人。可这座城市的罪人还是那么多,就像是你抓了一个,就会再生出来一个,无穷无尽。或许这世上的罪恶是恒量的,永恒不变,我的所作所为压根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为了这个职业贡献了我的一切,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是无怨无悔的。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后悔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刑警,是否婷婷就不会和我离婚,点点也不会没有了妈妈?
想到婷婷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点了一把火。
一个想法就像是无根的野火,就那么在我脑海中烧了起来,而且越烧越旺,完全停不下来。它吞噬着我和婷婷的每一个回忆,像是恶魔一样驱使着我。
你毁了我的生活,我也要毁了你的!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动了杀掉婷婷的心思。我甚至想到车上有刀了,想到我怎么开车过去,怎么闯过门卫,怎么直达她办公室,怎么破门而入,怎么一刀攮死她。把她弄死之后,我也跳楼不活了,她办公室在五楼,可以跳。还活什么呀?不活了!我一直自以为我懂得罪犯行凶的心理,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之前的自己都是自作聪明。每一个犯罪的人都说自己是走投无路,而这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我此时此刻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没法控制自己,我满脑子都是和婷婷玉石俱焚的想法。其他的什么都不想,绝望彻底变成了愤怒。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拜谁所赐?家不成家,房子还被人卖了,我父亲常病不起,姐姐九死一生!而在这种时候,救命钱居然还被人偷走了!
我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到了这种时候,我只想宣泄心中的愤怒,我要毁了她!毁了她!
她叫婷婷,曾经是我的妻子,可也是这个人,她毁了我的家庭,卖了我的房子,和一个小白脸把我逼上了绝路!
绝路!
啪,有人捅了我一下。啪啪,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仍在自己创造的幻想之中,可就在我即将坠落深渊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努力伸直脖子往上面看去,是点点,是他用小手抓住了我紧紧扒着悬崖峭壁的手。
“刘哥!刘哥!您魂儿呢?”是李昱刚。
“没事儿吧您,刘哥你别吓唬我啊!”是夏新亮。
我的耳朵听见了两个徒弟的声音,幻想之中,除了点点之外,也出现了更多人,拉着我。
没错,婷婷的确害了我,但我曾经爱过她,她也是点点的母亲。我记得她的善解人意,记得每一次当我的职业和家庭出了矛盾的时候,都是她最先让步。
我还想起了我查过的好多案子,除了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之外,更多的还是令人唏嘘的人性。而人性之所以令人唏噓,其本质还是源于善良。
卖淫供子女读书的母亲,因为心中姑娘而向警方坦白交代的毒贩子,独自抚养女儿以及女儿肚里孩子的母亲……
他们比我绝望,也比我更愤怒。
于是有人催生了罪恶,有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想到这些之后,我终于恢复了理智。
我也能看见了,眼前不再是一片雪花了。俩徒弟紧张兮兮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瞳孔中。
“您怎么啦?我来看看您看看姐姐,左右找不见人,还是护士跟我说您缴费来了。”哦,我醒过来了。醒过来还在回味我的假想,儿子的房没了,外甥女的房也没了,可我还有我儿子呢,我还有外甥女呢,我得想办法,我得想办法,现在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瞬间,我觉得俩徒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他俩捅那一下救了我。
没那一下儿,我可能接下来就上车直奔安全局了。再看见我的时候,就是在社会新闻上了……
“我手包丢了。”我舌头有点儿伸不直。“啥?”李昱刚一愣。
“我来缴费,才发现我手包没了,钱、卡全在里面儿。”
“靠!别急,刘哥你别急。让人偷了是吧?我这就去查!”李昱刚风风火火地就冲着医院监控室那边跑去了。
夏新亮没有过去,他只是问我:“您先告诉我,需要多少钱,咱先把钱缴上,小偷跑不了,天南地北我俩都给您抓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
哗啦,夏新亮从我手上抽走了单子。一边看一边掏出了手机:“喂,我。你在忙吗?忙也先放放,我在301医院呢,我师父手包叫人偷了,需要钱,你回家一趟,我存折在写字台抽屉里,有俩…..”
我被夏新亮扶着坐到了医院的长椅上,听着他打电话,打了好几个。其中还包括打给银行帮我挂失借记卡、信用卡。
过了半个来小时不到一个小时吧,李昱刚回来了,步履匆匆。夏新亮跟他交代了几句,走了。
有李昱刚坐在我旁边儿陪我说话,时间过得快了起来。又过了一个钟头,夏新亮回来了,背了一大包钱就来了。
李昱刚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夏新亮的额头都被汗打湿了,“嗨,我跑了好几个ATM,银行不让取大额,说要预约,谁跟他们闹事儿啊,我就自助吧,一个卡一个卡取的,一个卡最多取两万,取了五个卡。
我心里又燃起了一团火,但不是怒火,而像是冰冷夜晚烧起来的篝火,人瞬间暖乎乎的了。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亲情,有友情,有哥们儿这种情义、义气。
到底什么是重要的?我不停在琢磨这个问题。你不受到打击,就不会思考这种问题。
“靠,你小子真是个款爷啊?”
“别叨逼叨了,我陪刘哥缴费,你赶紧,该干吗干吗,给那孙子揪出来,我看看谁这么大胆子,敢偷师父!”
他调了301医院的监控,但采集角度不好,就拍到那个偷了我手包的男的一个侧背影。个儿不高,身形中等,穿了个夹克,下身一条工装裤,脚踩运动鞋。李昱刚执着啊,医院的监控看完,又开始调天网的。我说你别费劲了,卡都挂失了,就是那点儿现金,也怨我自己睡着了。李昱刚瞪眼,不行,别模糊我职业信条,连一个贼都抓不住,我别干了我!
我说你闲得没事儿干了吧?让你别纠结还非纠结!
李昱刚朝我嬉皮笑脸:“您说对了!夏新亮负责结案报告,我闲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
那天在医院被偷了包之后,我在真空状态里发了狂,后来被徒弟们唤醒,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渡了个劫。
真是渡了个劫。那就像个分水岭,我那些愤怒、暴躁、无力、消极、灰心、绝望,全被留在了真空世界里。
醒来后的我,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真切的温暖,干涸的内心瞬间被滋养了。
姐姐还在住院,但病情得到了控制;我爸又进了医院,还是因为帕金森,我妈陪着他,我抽空就过去;儿子没人能帮着照拂,我外甥女自告奋勇,说舅舅你老得去看我妈,弟弟我来接送,我早点起,下学先不参加课外辅导了。我怕俩孩子不成事儿,三哥叫了他一小弟跟着,说子承你放心,我都不叫孩子知道,就让他远远看着,你也放心。
老丈人那儿我也去,前天刚做了个手术,拉屎拉尿我就给他擦,女士干不了,这活儿我全来。他就说,你这么忙,成宿伺候我行吗?我说没问题,咱体力好。他说,干吗不找一个护工啊?我说婷婷曾经哄过我儿子,给我儿子擦屎擦尿,我不会欠她账。
她父亲跟我聊天,他说我闺女都这样了,指着你跟亲儿子一样,我罗锅趴铁道,值了。我说您别说这个,您且活着呢。婷婷来过一回,老丈人当着我们面儿说,我有生之年,不希望看到你们离婚。我说好,没问题。婷婷没吭声。我知道,这婚必须要离,没回转余地了,她把事儿都做绝了,不留后路。但是她父亲既然说了,那咱们该怎么做怎么做,就伪装呗。
那天我送婷婷出来,我没说话,就跟在她身边,让老人家看着也踏实。但我内心的平静不是假装的,是真平静了。所有的不冷静都留在那个真空世界里了。什么我得把儿子的房拿回来,她认账不认账都得拿回来,哪怕这个房子打开之后,我去炸了;什么既然我儿子没妈了,我就去把你砍死。这些荒唐,在那个真空世界里我做了,就当作做过了。做过了,就结束了。我虽一无所有了,但我不会发癔症了。
她爸爸在医院住着,有今天没明天地过着日子,我基本上天天去医院照顾他,我姐那边我都做不到这么准时准点,三四天去一趟,平时就我妈跟我外甥女看着。不为别的,我姐至少还有人管,我老丈人不行,他有个不孝女,卧病在床都不来伺候。老人家对我不错,老太太怎么样不说,老爷子没毛病,也没少为我们俩人的事儿操心,我不能不管。
这期间,婷婷不停催我离婚。她爸当着我俩面儿说的有生之年不希望我们离婚,她根本听不进去。不是我说她,太不像话。闹离婚这阵儿,她把儿子、外甥女的两套房子给卖了,我也看开了,我不怪她了,卖就卖了,无所谓,我还在呢,我再给他们奔去。但是钱归钱,个人利益归个人利益,我什么全给你我认了,但你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啊,她就没给儿子打过一个电话!人性这个东西吧…..我说你可以对我不负责任,我错了,可是你不能对孩子这样。
婷婷不跟我讲道理,不讲理。她找我没别的事儿,就是离婚。必须离,不离不行。我说,你父亲都这样了,你还离婚啊?就得离,那也得离。我说,孩子呢?孩子给你,我不要了。必须离吗?离。那好,你这么着,咱们开个家庭会议,争取一下你妈、你叔伯的意见再说。
这是个缓兵之计,我知道,其实我很明白,任谁,恐怕也拉不住她了。她跟失心疯了没两样,我一天不跟她离婚,她一天疯癫。
跟婷婷家亲属约的是一间酒楼的包房,我迟到了,迟得不多,半小时左右。进去之后,空气里盘旋的都是低气压。
除了我丈母娘,她们家来的是家里的一个亲叔叔,还有一个所谓比较有声望的人。我开门见山,我说我为什么现在不跟你离婚,是因为老人说了有生之年不希望看到咱们离婚,人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跟死人结怨,他一个将死之人,我不会跟他结怨,我答应的事儿一定要办到。
她说那也得离,你离不离都得离,我怀孕了,不跟你离婚,我怎么给我孩子上户口?
刹那间,我眼前一片黑。原来如此。
这时候我听见我丈母娘说:小刘啊,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扒着我闺女不放了。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这离婚之后家里的东西怎么分吧。
她叔叔,岳父的亲弟弟,说:就是,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们做个见证!
做见证?你家里多少麻烦事都是我摆平的?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卖掉了自己的老房子才换回来的!到了现在,没人跟我说过往的恩情,都只在意自己能获得多少!
那好吧,离!
什么叫人性?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叫人性?谁是恶人啊?杀人犯是恶人吗?陈晨把爹妈杀了,你说他是恶人吗?他是恶人他为什么对罗美华母女那么好?杨教授的儿子把他亲爹杀了,你说他是恶人吗?他是恶人他体恤母亲心疼妹妹并最终走上一条摧毁身心灵的路?恶这个东西,一定要到骨子里面去?
我跟婷婷曾经恩爱11年,我有错误,我肯定有问题,我没说我没有问题,但是孩子没招你惹你。不能说你怀孕了,我儿子就不重要了,他怎么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吧?在我们离婚之前三年,她查出肝上有两个脂肪瘤,儿子那会儿才两三岁。那哪行啊?我告诉你,我怎么都给你治好了,把房子卖了,也给你治这个病,想都不用想,咱俩是夫妻,哪怕肝我给你换了,也得让你活着,这个孩子不能没妈,没爹没事。现在想想,诺言真是没用,可是我觉得我能做到。她也承认,我能做到这个事儿。可有用吗?屁用没有!
我们第二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了,结婚证往回一收,一人手里多了本儿离婚证,压着钢印,透出来一股强硬的力道。结婚证上也有钢印,但刚刚领取到的我们却觉得那是坚强的肯定。肯定我们的爱情,肯定我们将会迎来爱的结晶,肯定未来的生活和和美美风调雨顺。多可笑啊,一个钢印,一模一样的钢印,却因为心境不同而生出截然不同的感觉。
婷婷跟我肩并肩出来,沐浴在阳光下,我感觉到她身上的戾气一扫而空。她的五官面貌又是我所熟悉的了,不再是那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母夜叉。
那可能是我和她今生最后一次……以心交心的谈话。
她轻轻说:“子承,我离开你,我知道我找不到你这样的男人了。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但是他能给我的,你给不了。”
我说:“你离开的不是我,用你的话说,嫁给我之后日子过得和丧偶差不了多少。你离开的是点点。”
她说:“是我对不起点点,可你知道,活在这个世道,太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和你结婚之后,我妈还是不依不饶地给我介绍对象,就算我生了孩子,她也还是这样,我在她眼里就像是商店里的一个货物,卖不出她预想中的好价钱,她就不会罢休。”
我说:“我能理解你,以后我也会让儿子尽量理解你。他已经缺少了亲生母亲的关爱,我不会再让他长大之后满怀着对你的恨意。”
她说:“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不要她…..而且,子承你的家是刑警队,那间破破烂烂的民工房,而不是我在的地方。”
我忽然感觉我俩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她尊重我的职业,也理解我的生活方式。
我笑着对她说:“你说的没错,我的家的确是刑警队,但家人,是我的命。我可以没有家,但不能没有命。”
无话可说,我取车去了队里,那里还有很多案子等着我。
我开着车耳边回荡着离婚登记处工作人员的话语:这个财产分割协议太简单了吧?还有抚养权,写得是不是草率了些?我说,你俩不是为了买房办理假离婚吧?我跟你们说,这可不行啊,万万不能拿婚姻当儿戏。
呵呵,我多么希望,我们是来办假离婚的。可它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不容置疑的。
我离婚了。基本等于净身出户。唯一的财产,是我五岁的儿子。
这个孩子还是破碎的,因为他妈不要他了。昨天夜里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儿子发了大脾气。起因是换书包。书包破了,我妈也没空出去给他买,就拿了从前婷婷单位发的帆布包让他先对付背背。点点声色俱厉地骂人,又拿剪子去剪书包。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这么长时间婷婷没见过他,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明白自己被母亲抛弃了。他恨。恨极了。而我,作为他的父亲,我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然后他自然会懂得是非黑白。
回到队里之后,迎面就碰上了李昱刚,“刘哥!”
千头万绪中,我听见了李昱刚明亮的声音。我仔细一看,金灿灿的阳光下,小伙子捆着一人进来了。说捆着不为过。皮带绕在他手腕上呢。是他还是她,一时间,我竟有些懵逼。看魁梧的体格,是个男的,可他却穿着裙子顶着大波浪。
“蹲下!”
李昱刚的声音铿锵有力。这位倒是懂规矩,贴着墙根蹲得标准。“你这……啥情况?”
“小偷!医院里偷您手包那个!妈的,还他妈跑!你丫再跑啊!高跟鞋怎么不摔死你!”
我低头看这位的脚,一脚有鞋一脚没有。也是专业,还穿着丝袜呢。“你怎么把他给逮着了?你不是回宿舍睡觉去了吗?”
李昱刚嘿嘿笑着抓头,“我这不是闲不住嘛!再说了,一个小偷都抓不住,我还能干点儿啥啊!”
“嚯,还异装偷盗。”
我点了支烟,好生打量着这位倒霉催的。
“我看了那么久的监控,就是找不见他。他不能上天入地。有来就有走。我是一个讲求科学的人,就开始反复回看。一回看,瞧见这孙子了。”李昱刚说着,看向这倒霉蛋,“你说你,你要杨柳细腰小肩膀,你化装成女的你也就过去了。”他说着,走向蹲着这位,顺手拿起也不知是谁点餐时候留下的筷子,一边敲打他一边说:“这宽肩膀,这发达的小腿,这虎背熊腰。”
“你别打他。”我强忍着笑意。
“我这叫说明案情。”李昱刚扔下筷子拉了张椅子坐下,“装扮得这么不专业,高跟鞋都踩不稳。我一想不对头。就去医院蹲丫挺的了。让我逮了一个正着!又去偷人家了。”我说你缺德不缺德啊?这都是人家的救命钱!”
地上那位抬不起头来。
“不是我说你,你真要遭报应的!”“刚谁说自己科学来着?”
“刘哥!”
我笑,“你接着说。我这儿还等着拍案惊奇呢。”
“他偷了东西,我一看,奔厕所去了。黎明时候厕所没人,他进了女厕所,出来就这副鬼德行,我就给他按了。人赃并获。惯犯。绝对惯犯。”
地上那位一声不吭,头垂得更低了,像是要扎进地里头。“我说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刑警队长的手包都敢偷!”
“你错了。”我打断李昱刚,“他这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得了,你也甭跟他较劲了,移送派出所吧。咱这儿庙小,盛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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