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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初

所屬書籍: 長安十二時辰

    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著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墨字一行行躍入眼帘。

    剛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這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能點著的可真不少。徐賓循著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佔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製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發大面積火災的最佳手段。它易於隱蔽運輸、長於流動、易燃,而且火力兇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陞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僕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邊的硯台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徐賓怔怔地注視著地面,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僕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僕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但沒去撿硯台,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賓的嘴唇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調閱方便。沒一會兒,僕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匆匆瀏覽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後是驚訝,到後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裡,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頭也沒抬:「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許打的什麼主意。」徐賓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這句話終於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于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張小敬彷彿有感應似的,「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著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張小敬身邊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複三次,不至於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以開元二十年之後孫愐所修《唐韻》為底,以卷、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複雜一點的事;如果更複雜的東西,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後,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面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裡,忙問怎麼回事,石脂是什麼。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岩縫裡流出來,表面浮著一層黑油,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面這層浮脂搜集起來,用來點火照明,極為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著?」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製,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著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麼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兇猛的燃料。所以軍中稱之為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凄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麼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麼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了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於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檔。於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拚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傢伙,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嘆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迹?」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範。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乾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麼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於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裡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裡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裡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麼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麼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麼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麼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傢伙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願。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麼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裡,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穀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裡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里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雲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著這些全無聯繫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說到這裡,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傢伙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麼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麼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裡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里報到。」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迹,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麼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傢伙,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鬆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牆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鑽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麼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里多路,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它只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鑽進死胡同,對著高牆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當他們好不容易追到一處坊門時,獵犬停住了,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圈,沮喪地嗚了幾聲。

    味道在這裡消失了,獵犬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經足夠。

    張小敬連忙給它重新套上牽繩,還把它長長的前頜用細繩纏上,萬一這裡真是狼衛的藏身之處,狗叫說不定會驚動他們。

    張小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著「昌明坊」三字。牆根檻前隨處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少,可見住戶不多,荒涼寂靜。這個坊里,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望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密的北部諸坊,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這意味著,萬一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法及時通知外界。

    張小敬想了想,不記得這坊里有什麼特別的建築——如果徐賓在就好了,那傢伙什麼都記得。他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去。坊門附近一個護衛都沒有,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節了。昌明坊現在處於完全的開放狀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這可真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張小敬進了坊後,左手把牽繩半松,約束著獵犬朝前一點點走,同時眼睛左右觀察,右手扣住寸弩,隨時可以射擊。

    如果狼衛真把石脂存放在這裡,那麼他現在應該已進入敵人的哨探圈了。不過張小敬並不太擔心,萬一真有異常,一枚煙丸擲出去,便可以標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來不及運走。

    沒了石脂,突厥狼衛不過是群窮途末路的惡徒罷了。

    張小敬的前方是一處十字街。若在北部,這裡將是最熱鬧的地段,沿街必然滿是商鋪。不過昌明坊的這處十字街,只有零星幾處土屋,被一大片光禿禿的槐木林掩住。林間有一些遊動小商販,馱馬和推車橫七豎八,賣貨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側有一處土坡,坡頂有個小院,門前懸著個大葫蘆。

    與其說這裡是長安城內的住坊,倒不如說是遠郊野外。

    這麼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應該會很醒目才對。張小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他獨目一凜,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張小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身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個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里,面黃肌瘦。

    這一臉菜色,非得數月不食肉才能養成,斷然不是臨時偽裝。於是張小敬雙肩略微放鬆,不過手還是緊扣著弩機。這些乞兒盯著張小敬,也不靠近,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步的距離,緊緊跟隨。

    張小敬冷哼一聲,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根餅的攤前,買了個餅,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望。張小敬給小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牆巷子。

    那些乞兒緊隨其後,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條拖著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裡了?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灰粉猝然撲面,迫使其整個人眯起眼睛。這時候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後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小敬剛才買蕨根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蕨根生吃會得腹瑕,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根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對付這些宵小,還用不著動弩或鋼刀。

    後面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張小敬俯身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後腦勺,兩人先後仆倒在地。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衣袖。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動手裡的竹竿。

    張小敬走過去,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彷彿在等待什麼。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

    張小敬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著花羅夾襆頭的乞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只是受人之託,與閣下並無仇怨。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身阻止。

    張小敬當過九年不良帥,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線遍布全城,消息靈通,甚至有時官府都找他們打探。今天他無緣無故被乞兒綴上,必然有人在幕後主使。只要逼出這些人的首領,事情就好辦多了。

    張小敬沒有撤走刀勢,也不說話,只是用獨眼冷冷盯著那人。賈十七臉色微微一變,這位一望裝束便知是公門中人,可尋常公差只要聽說有「回報」,便不會糾纏,怎麼這位上來就是要命的架勢?

    他本想多說一句,忽然覺得來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邊那個乾涸眼窩,透著森森的殺氣。賈十七心裡轉了一圈,陡然想起一個人名來。

    「你是……萬年縣的張閻羅?」

    昌明坊在長安西南,隸屬長安縣,可乞丐們的耳目可不會這麼局限。萬年縣的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這獨眼龍,是盡量要避開的狠角色。

    「誰讓你們跟蹤我的?」張小敬淡淡道。

    賈十七心中急轉,風聞這人已經下了死牢,可見傳聞不實。他雙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張帥,我們哪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攤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是誰?」

    賈十七強笑道:「您懂的,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規矩。」

    張小敬倒轉障刀,往下一插。隨著一聲慘叫,刀尖刺入一個乞兒大腿又拔出來,血花直冒。賈十七嘴角一抽,臉色轉沉:「這三條爛命,您若能放過,全長安的乞兒,都會念您的好。」

    反過來聽這句話,如果他不放過,全長安的乞丐都會成為敵人。

    撲哧一聲,第二刀乾淨利落地刺入身體。張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威脅。他也不吭聲,只是一刀一刀地戳著那幾個倒霉的乞兒,慘叫聲起伏不斷,構成了無形的巨大壓力。

    偏偏那三個倒霉鬼一個都沒死,一個個扯著嗓子號得正歡。張閻王是故意手下留情,為了讓林外的其他乞兒聽見。

    這讓賈十七十分為難。乞兒之間,最看重抱團,可以瘐死凍死被富戶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賈十七若見死不救,只怕以後會人心喪盡。這個張閻王看似蠻橫,實則深諳乞兒內情。

    沒用多少掙扎,賈十七便做出了抉擇。區區一個銀酒壺的代價,還不值得讓乞兒豁出命去保密。何況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手弩掛在張閻羅腰間,這是軍中才用的武具,背後恐怕還有更厲害的勢力。

    「好,好,我說!」

    賈十七不再隱瞞,舉著手從林子里走過來。他告訴張小敬,說有個胡人給了一個銀酒壺,讓他們在坊門看著,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對,就在本坊的東南角。貞觀年間有個日南王來朝,在這裡起了一片大宅子,後來他回國,宅子遂荒,不過佔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處的要求:偏僻,寬闊,而且有足夠的房間。張小敬又問了幾句來人相貌穿著,賈十七索性盡數吐露,與曹破延高度符合。張小敬聽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帶路。

    賈十七知道抗議也沒用,只好讓那三個倒霉乞兒互相攙扶著先回藥局,然後自己帶著張小敬和獵犬朝日南王廢園走去。

    昌明坊里著實荒僻,內街兩側房屋寥寥,多是坑坑窪窪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麼幾塊莊稼地和水池。正因為地不值錢,它的佔地面積,起碼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雖然是在坊內行走,也頗費腳程。

    走到半路,張小敬忽然問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馬車入坊?」

    「您說笑了,這裡鳥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輛。」賈十七看他臉色又開始不對,趕緊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門那裡有什麼動靜,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線。」

    張小敬眉頭一蹙,沒再說什麼。

    兩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才到了日南王的廢園前。這裡斷垣殘壁,荒草叢生。不過內院大門的大模樣尚在,兩扇黑漆剝落的門板緊緊閉著,門楣上的牡丹石雕紋路精細,依稀可見往日豪奢氣象。

    賈十七說,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發現坊外有可疑之人進來,儘快前來這裡通報。不必敲門,直接推門直入便是。

    張小敬閃身藏在門旁,牽住細犬,拽出手弩。賈十七壯著膽子站到院門前,按事先的約定雙手去推門板。門上沒鎖,輕輕便能推開,隨即只聽得「啪嗒」一聲,似乎門內有什麼東西落地。賈十七還沒顧上看,一道黃煙已騰空而起。

    張小敬大驚,一把拽開賈十七,先闖了進去。他一低頭,看到一個煙丸在地上兀自冒著濃煙,上頭還拴著一截細繩。他急忙把煙丸丟到附近一處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黃煙已飄飄搖搖飄上天際,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張小敬回過頭厲聲問道:「他回日南王廢園,是你親眼見到,還是他自己說的?」賈十七說那人親自去藥局發的委託,然後就離開了,並未親見其返回廢園。

    張小敬「嘿」了一聲,這些狼衛,果然狡黠!曹破延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兒,他故意報了一個假地址,這樣一來,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裡,也只會被乞兒引導到錯誤的方向去。

    那一枚煙丸,應該是突厥人從張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綁在了門板背後,一經推開,便自行發煙。這樣一來,躲在真正藏身之處的狼衛,能立刻得到警告,爭取到撤離時間。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鳥,既誤導了靖安司,又向狼衛示警。曹破延把這個煙丸,真是用到了極致。

    現在黃煙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經開始準備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隊,還遲遲收攏不起來。張小敬狠狠抓住賈十七雙肩,急聲道:「這坊里哪裡還有大園子或者大宅?要離日南王廢園最遠的。」

    賈十七略作思忖:「這裡是東南角,距離最遠的,是西北角一處磚瓦窯,不過停工已久。」張小敬獨眼厲芒一閃,讓他大略勾畫了一下路線,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你現在馬上回到坊門口,見到有公差或旅賁軍過來,把他們截住,指去磚瓦窯!」

    賈十七抄手笑道:「張帥,皇上不差餓……」話未說完,張小敬冷笑道:「讓你們放風的是突厥人,他們要在長安作亂。」

    一聽見這句話,賈十七臉色「唰」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禍事。一個「里通外賊」的罪名砸下來,昌明坊的乞兒一個也別想活。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都不會認真調查是不是冤枉,他們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交代」。

    他抓著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張小敬看了他一眼,嘆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然後又低聲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開,牽著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襆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張小敬這麼說,是願意替他圓這個謊,至於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著遠方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襆頭隨意扣在頭上,撒腿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把牽狗的繩索鬆開了。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脫韁一般沖了出去,直直衝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尤以西北為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內坊,遙遙可看到遠處豎著一根磚制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誌。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牆擋住了去路,牆磚隱隱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徵。

    這裡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不成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裡如果囤積石脂的話,守衛一定不少,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著朝前又移動了幾步,大半個身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按道理,這裡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動作了。可圍牆那邊毫無動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根本不會僱用乞兒放風,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麼機關。他們如此處心積慮,恰好暴露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幹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幹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數字,至少是混入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麼大一個窯場,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獨自去闖一闖。此舉至少能打亂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先找到聞染。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昵地揉了揉它的頸毛,再度站起身來。在西域錘鍊出的兇悍殺氣,自他身上猛烈地勃發。張小敬輓起袖子,最後檢查了一下手弩。他左邊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筆觸拙樸而剛硬。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女兒哪。」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嘆息,又像祈禱。那一隻獨眼,光芒愈盛。他從腰間兜袋裡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丟了出去。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只有三十餘步的曲牆內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望去。那裡有數縷黃煙,尚未被北風吹散。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入昌明坊了。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像中還要慢一點。他已把這個情況通知貨棧裡面,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後將那把繳獲的手弩拿出來,用食指沿著弩槽邊緣捋了一遍。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武器,既陰險又小氣,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動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這雙手,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牆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註定只能死守在這裡,用生命為貨棧爭取時間。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項鏈,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牆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弩箭正中人頭,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以寡敵眾,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為之不安的兇徒,終於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制太嚴格,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鬥的只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面前,不可能有重裝的餘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他手裡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優勢在這邊。

    張小敬用的是大唐軍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游鬥起來。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為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後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製貨棧,大門緊閉,外頭懸著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夥拖延時間撤退!」

    張小敬一念及此,手裡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無論怎麼移動都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角度。

    於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後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並非致命傷,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著的是崔器,他親自扛著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劃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後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鏈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繫繩斷開,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聽見「撲哧」一聲,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可曹破延的動作並未停頓。他仍奮力擺動著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他頭顱一揚,口中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突厥音節,似乎是什麼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明白。

    曹破延就這麼頂著障刀,慢慢垂下頭去。

    張小敬一驚,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來,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湊近耳邊急切喝道:「你們抓來的女人,在哪裡?」可對方全無回應。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衛的頭頂被削去了一片頭髮,露出頭皮。

    突厥習俗,被削去頂發的人,等於被提前收走魂魄。難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張小敬憤怒地搖晃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喚醒,可狼衛的身子軟軟地向下癱倒。

    在兩人身旁,大批旅賁軍士兵衝過去,直奔貨棧而去。

    「破門!」

    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子里響起。崔器此時已經恢復了精神,在他看來,曹破延只是個小嘍啰,生死無所謂,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貨棧里。

    這個貨棧是用磚瓦窯的庫房改裝的,門戶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沒辦法據險而守。十幾名旅賁軍飛速撲過去,帶頭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門,發現門從裡面被閂住了,外頭還有鎖。他們根本不等抬來撞門木,手起刀落,順著門縫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勢猛烈,先劈斷了鎖頭,又把門內橫架的木門閂斬斷了一多半,但這把百鍊鋼刀也被硬生生崩斷。

    另外一名士兵上腳猛踹,「咣當」一聲,硬是把大門生生踹開。兩人一組,並肩持弩突進,十幾個人魚貫進入貨棧。

    一進去,氣息極其嗆鼻,能把人熏一個跟頭。士兵們先定一下心神,才觀察裡面的動靜。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寬敞庫房,中央擺著兩口大瓮,瓮頂壓著石蓋,底下用石塊和柴薪架起簡單的燒灶,火勢正旺。瓮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漬,地面上還有許多細碎竹屑。

    在庫房的盡頭,是另外兩扇敞開的大門,門口是一個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貨平台,空蕩蕩的空無一人。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臉狐疑,手裡的弩機保持平端,謹慎地朝前挪動腳步。

    院外拴著的獵犬突然沒來由地大叫起來,張小敬聳了聳鼻子,連忙放開曹破延的屍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來!快!」崔器莫名其妙:「張都尉,莫急,我看這次……」

    話音未落,貨棧里忽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震耳欲聾。這屋子在一瞬間突然膨脹了一下,熾灼的火焰從大門與窗口咆哮而出,霎時熱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煉丹爐。貨棧外頭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紛紛被震翻在地,遠處的人也感覺面孔隱隱有灼傷之感,痛苦不堪。

    整個院子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炸蒙了,足足十個彈指,竟沒人做出反應,大家都像木俑一樣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崔器近乎絕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響起,眾人才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去救傷員。

    崔器惶然看向張小敬,爆炸前他喊過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臉色像是被漠北朔風吹過,嘴唇顫抖著吐出三個字:

    「猛火雷。」

    早在高宗朝時,大唐的煉丹道士們便發現,把硝石、硫黃與皂角子燒成的黑炭混雜在一起,可起亮焰,謂之「猛火」。在西域的艱苦戰事中,唐軍中的某位工匠別出心裁,將石脂用特別的秘法調製後,與碎木屑、白磷攪拌,加熱後灌入一個密封陶罐,封口處捏制一團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過的干藤順罐口引到外側。

    使用時,先把干藤點燃,燒至陶罐口便會引出猛火。猛火極熾熱,與摻了易燃物的調製石脂一碰,勢成龍虎相鬥之勢,威力驚人。因為它爆裂時聲若驚雷,因此得名「猛火雷」。

    尋常石脂,根本沒法引爆,非得是這秘法調製後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這種調製手藝的匠師極少,工藝太複雜,而且猛火雷又極易誤炸,因此西域唐軍用得也不多。誰又能想到,只知弓馬的草原蠻子,不知從哪裡找來會猛火的匠師,居然在長安城的腹心造出這等危險的東西。

    幸虧張小敬在西域經驗豐富,一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黃味,立刻反應,否則傷亡會更慘烈。

    看這爆炸的聲勢,貨棧里的猛火雷存量著實不小。他們應該早算準了會被靖安司偷襲,預備了這一個殺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開始就是為猛火雷當幌子的犧牲品。

    在靖安司眾目睽睽之下,整個貨棧瘋狂地燃燒起來,就像一支冒著濃煙的明亮火炬。它的結構暫時還沒垮塌,順著窗口和敞開的大門往裡看,可以看到貨棧內已成業火地獄。那十幾個先沖入屋子的旅賁軍士兵,下場之凄慘不必多說。

    這副景象太過有衝擊力,饒是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頭轉過去,個個面色凄然。崔器鐵青著臉,顫聲問道:「難道……這是一個誘我們入伏的圈套?!」

    張小敬搖搖頭:「不是,殺傷我們沒有意義。他們搞這個,是為了阻止我們追擊,方便他們儘快轉移加工好的猛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涼氣,兩枚猛火雷就已經有偌大威力,若是這樣的東西有個幾十枚……他急道:「可我們入坊之後,就直奔這裡,並沒看到他們的蹤跡啊!」

    張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燒的貨棧盡頭,濃煙瀰漫,但可以隱約看到對面有另外一個出口,連卸貨平台的輪廓都能看到。

    這裡本是磚瓦窯,生產量大,車子進出頻繁。走昌明坊坊門的話,極不便當,所以窯主應該奏請過虞部,破例從正對著窯場的坊牆上直開一道門,這樣運貨車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馬車進出,都是通過那裡,昌明坊的乞兒自然看不到。

    先前張小敬問過賈十七,後者表示今天沒看到有大量馬車入坊,當時他就懷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想。

    這不能怪任何人。磚瓦窯倒閉很久了,哪裡還會有人記得這些陳年細節。

    突厥狼衛讓曹破延擋在前頭,然後從這裡偷偷溜了出去。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徹底熄滅之前誰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讓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這玩意一旦在長安炸起來,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頭了。

    「不,還有機會!」張小敬的獨眼中銳光一閃,「猛火雷這種東西,無法提前製備,必須現加熱現用——他們肯定剛走沒多遠!運送石脂的馬車,速度不會很快,現在追,應該還追得上。」

    崔器一聽這話,眼底又恢復了一點生氣,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去通知望樓,發九關鼓!」

    「嗯,這裡交給你了!」

    張小敬轉過頭去,朝附近的坊牆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幹什麼。張小敬眼到了牆根下,輕舒猿臂,交替踩著幾處土垣,乾淨利落地翻上坊牆的牆頭,然後回過頭來喊道:

    「通知李司丞,讓周遭所有隊伍,看我煙號行事!」

    交代完這句,張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時,牆外街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至,張小敬翻身躍下,穩穩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頓,一抖韁繩,飛快地朝前馳去。姚汝能騎著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後。

    原來張小敬剛才讓賈十七給姚汝能帶了一句話,讓他牽著兩匹馬沿牆根外側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貴重,沒時間從坊門繞行,翻牆而出最快不過。

    此時街上已經有點亂套了。進城的民眾越來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煙,都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騾馬車駱駝人都擠在一處,議論紛紛。張小敬策馬猛衝,幾次險些衝撞到客商。有個駝隊夥計罵罵咧咧,不肯讓路,張小敬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樑,疼得那人原地跳起來。周圍的人這才嚇得往兩邊躲。

    他們追擊到敦義歸義——即東敦義坊、西歸義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來。張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蹤跡。他焦躁地扯動韁繩,馬匹因遲遲不走而不耐煩地打著響鼻。

    時間在一彈一彈地過去,逃遁的突厥人卻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樣。這些傢伙現在帶著極度危險的猛火雷,又可能挾持了王韞秀,無論去哪裡都是大麻煩。

    這時姚汝能一指地上:「張都尉!看這裡!」張小敬低頭去看,看到黃土地面上有幾滴如墨黑點。姚汝能已翻身下馬,蹲下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昂頭道:「這墨點並非垂滴渾圓,圓頭向西,帚尾向東,應當是車子向西疾馳時,頂風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離得比較倉促,顧不得重新密封,這些石脂滴落下來,成了最好的指示。

    張小敬沖他做了個讚許的手勢,這年頭肯細緻觀察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誇讚,雙頰浮起兩片淡淡的紅暈,可心裡一想兩人之前的齟齬,頓時興奮勁就淡了幾分。

    「走!」

    張小敬並不關心姚汝能那點小心思,掉轉馬頭,疾馳而去。姚汝能也連忙上馬跟上去,當前要務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他們跑過一個路口,姚汝能再檢查了一下石脂遺灑,發現突厥人在永安通規這個路口轉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後,張小敬和姚汝能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門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從這裡一路向北,沿途兩排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壽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處。而延壽坊西側的對街,則是「天下寶貨匯聚之處」的西市。

    這裡平時就人滿為患,今天又是上元燈會首日。申時已到,日頭西移,不知會有多少燈輪、燈樹、燈架正被挑起,多少民眾和商販正在聚集。

    區區兩瓮石脂,就已經讓旅賁軍損失慘重。倘若讓狼衛帶著更多猛火雷闖入這個區域,恐怕整個長安西城的菁華都要毀於一旦。

    情況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不容片刻猶豫。

    張小敬一勒韁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咬了咬牙,從懷裡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大殿之內,文書交錯,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幹什麼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檀棋把象徵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了然。

    李泌從檀棋手裡搶過月桿,在精緻的黏土沙盤上划了一條深深的線,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裡,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幹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只有四里遠近,得儘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現在設卡,只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麼叮囑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裡呢!」

    李泌聽著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他默念道家清凈訣,先把心定下,然後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裡設卡。」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後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說完以後,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著沒把頭垂下去。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

    徐賓這個建議,等於是讓張小敬來接管整個靖安司,成為第二個中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剛立了個小功,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徐賓鼓起勇氣道:「望樓傳至總司,總司再傳至張都尉,周轉時間太長。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從權啊!」

    「你對張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賓急切道:「這傢伙是我見過最執著也最值得信賴的人,假節給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這話本來說得氣壯山河,可被結巴打斷了氣勢。李泌縱然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會用他。只是假節一事,非同兒戲,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您在賀監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徐賓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太孟浪了,額頭沁出汗水來,連忙收斂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張都尉就在現場,他對局勢的判斷,總比躲在殿里看文書的我們要準確些。」

    李泌心道,難怪這人一輩子不能轉官,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他揮手讓徐賓退下,回過頭盯著沙盤:「張小敬、崔器在什麼位置?」

    檀棋連忙接過月桿,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擱在南邊昌明坊,把張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規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兩端,緊隨在突厥狼衛身後的,只有一個張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盤中,看起來無比重要,卻又無比孤獨。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發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樓,給我盯住附近車馬,三十息一回報!」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先報給張小敬,現在一切消息,確保他最先知道。」

    周圍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壓根沒打算解釋。

    徐賓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姚汝能一路追著張小敬向北疾馳,忽然聽見不遠處的望樓有鼓聲響起,是定式傳文!他緊抓韁繩,在馬上側耳傾聽。這個定式太罕見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憶起冊子里對應的暗號。

    「假節望樓?!」姚汝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讓這個死囚犯瞬間變成全長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擱,連忙驅動坐騎和張小敬並排,把這個新任命說給他聽。張小敬臉上毫無興奮,只是單單地評論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現在就跟望樓說,讓他們盯牢寬尾的馬車!」

    這些突厥人搶的是蘇記車馬行的馬車,這些車是用來長途運貨,車尾的木軫寬厚耐用,而在長安城內行走的車子,尾軫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車馬行外的人,一般還真不知道。

    讓望樓上的武侯分辨這麼細微的差別,有點強人所難,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衛馬車的辦法。

    姚汝能從馬背上挺起身子,手執兩面紅、黃小旗,略帶滑稽地開始比畫。等到他把命令傳出去,兩人已過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這條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過節的氣氛越發濃烈起來。在街坊兩側,許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著用竹竿挑起一盞盞彩燈,上元春絹一條條垂下來。下面東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樹下,一邊仰頭觀瞧,一邊指指點點。耍繩子的西域藝人在唱唱跳跳,賣蒸餅、石榴水的小販行走其間,各處食肆也紛紛出攤賣起魚酢、羊酪和烤駱駝蹄子。甚至還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塵土飛揚,每入一球,幾個旁觀的羯鼓手就拍動鼓點,比天子打球還神氣。

    這一派昇平熱鬧的景象,看在張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卻是格外沉重。如果不儘快抓到突厥狼衛,這一切都將墜入地獄。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這些人擠得只剩中間一條狹窄的路,騎馬而過尚且不易,更別說車馬了。突厥狼衛只要繼續向北,只會越來越堵,別想把速度提起來。

    這時一陣低沉的蜥皮鼓聲響起,穿過這一片喧鬧聲,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兩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飛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東側望樓看去。

    「前方崇賢坊南,馬車兩輛!北行!」

    這時就體現出假節的好處了。若等望樓傳回靖安司,再傳過來,目標早就移動到不知哪裡去了。

    姚汝能大聲喊著「靖安司辦事,讓開讓開!」,兩人一抖韁繩,撞開幾個跳參軍戲的俳優,置一路叱罵和尖叫於不顧,迅速沖了過去。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那兩輛馬車,正不徐不疾地走著。姚汝能有心表現,一馬當先擋在前頭,喝令車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這是一個來自洛陽的小樂隊,馬車上堆的全是樂器和舞衣,是為了某家貴人的生辰表演而來。

    就在這時,另外一通傳文進入:「長壽待賢,寬尾車三輛,西行。」

    長壽坊和待賢坊在朱雀門街西第四街,按說不在他們預估的第三街路線上。姚汝能這次不敢擅專,看向張小敬。

    張小敬一揮手:「追過去看看!」

    現在第三街非常擁堵。突厥狼衛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繞一下,再從懷遠坊折回來。兩人扔下驚慌的戲班子,橫著向西狂奔而去。

    東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對暢通一點。馬蹄翻飛,在大路上留下一長串匆忙的蹄印。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長壽待賢街口,附近望樓及時地把最新動態通報過來:三車剛轉向北邊。

    這和張小敬的估計完全一樣。他面色一凜,抄出手弩,讓姚汝能把煙丸握在手裡。他們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個!」

    在不遠處的街口,有三輛馬車正停在路口,馬頭斜斜向東。它們都是一樣造型,輪輻長大,尾軫寬厚,車廂里裝著幾個大桶,上頭用草帘子苫住。他們沒有前進,因為一隊從北邊過來的廂車,正在笨拙地東轉。

    街口太小,若是兩隊馬車對向而來,轉向同一個方向,必須依次通過。這隊廂車四角掛著六角鑾鈴,彩板紗幕,旁邊還有幾個高頭大馬的護衛,想必是幾家貴胄女眷結伴在西市買完東西,回返東城。

    按照《儀制令》的交通規矩,賤避貴、去避來。那三輛馬車什麼旗都沒掛,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讓行。

    張小敬抽打馬臀提速,迅速接近。這三輛馬車是斜向而停,所以從後方能看清車夫的側影,獨眼裡很快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正是這個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後挾持著聞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應似的,張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兩人恰好三目相對。麻格兒先是陷入一瞬間的驚愕,旋即大喊一聲。三輛車裡鑽出五六個狼衛,用水瓢和木盆潑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後一個人把松枝火把丟下去,地面登時燃燒起來,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牆。

    看來他們對靖安司可能的追擊,已經有了準備。

    張小敬並不畏懼,可是馬匹卻發出一聲驚恐的叫聲,前蹄高抬,怎麼也不肯躍過去。趁著這個當,三輛馬車猛然啟動,不顧前方廂車還在轉向,惡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面撞擊脆弱的側面,廂車立刻被轟隆一聲撞翻在地。一時間,車內女眷的尖叫和轅馬嘶鳴混雜在一起。周圍的護衛全蒙了,長安城裡何曾見過這等窮凶極惡的車夫?

    有護衛還要扯住韁繩理論,麻格兒殺性大發,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護衛和一個女眷,然後讓馬車後退幾步,朝前再頂。

    張小敬一看坐騎已不堪用,翻身下馬,雙手護住臉部沖火牆穿了過去。身後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敵蹤,毫不猶豫地扔出煙丸,然後抽刀撲了上去。黑色和黃色的煙霧糾纏一處,直上天際。

    張小敬穿過火牆後,眉毛頭髮都被燎著了,皮膚生疼。他顧不得拍滅,勉強睜開獨眼,看到麻格兒那輛車已經頂開了側翻的廂車,向東邊移動。後面兩輛車也相繼加速,準備逃離。

    他緊跑兩步,跳上那輛側翻的廂車頂上。車內的女眷正要從裡面鑽出來,卻被張小敬一腳踏到腦袋上,慘號一聲又縮回去了。護衛們紛紛發出怒吼,可有前車之鑒,都不敢過來。張小敬站在車廂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躍起,恰好落到第三輛車的車尾處。那寬大的尾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落腳之處。

    車上的一個狼衛探出頭來,用一根短木矛沖他捅過來。張小敬用腋窩一夾矛桿,左手發弩頂著他太陽穴發射,直接射了個腦漿四濺。這時另外一個狼衛也撲過來,張小敬把弩扔開,俯身把停車時用來固定的三角軔石抱起來,狠狠楔入他的眼窩裡。那狼衛慘叫一聲,被他一腳踢下飛馳的馬車。

    張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車廂狹窄的邊緣,手扶著那幾個大桶朝車前挪去。前方的車夫感覺大事不妙,回頭正要反抗,一把鋒利的障刀已經從後面划過,幾乎切開了他半個脖頸。

    這一連串動作,如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張小敬掃了一眼,發現車上沒別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轅馬的繩索全部斬斷,然後跳上馬背,去追第二輛車。

    這輛車沒了動力,緩緩停了下來。後面姚汝能趕到,可又不敢離開。車上裝了好幾桶猛火雷,隨時可能爆發。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煙丸,呼叫崔器的部隊及時跟上,然後朝前方看去,看到張小敬已經和第二輛車平齊了,高抬胳膊,蹺起大拇指。

    這不是稱讚,而是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張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懷遠街口拉起封鎖線,疏散民眾。事到如今,張小敬沒辦法保證截下每一輛馬車,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馬匹畢竟比馬車要快許多,張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輛車側面。狼衛們這次沒用長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潑澆。黑色黏稠的液體從馬車上飛灑而下,這玩意只要扔個火把就會出事。張小敬不敢太過靠近,只能緊隨不舍。

    可以看到,馬車上裝著五桶猛火雷,佔了車板一半面積。這五桶若是爆開,只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兩輛發狂的馬車毫無減速的意思,前方傳來一連串的民眾驚呼,攤販和行人被紛紛撞翻在地。他們已經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離李泌划出的那條死線不遠了。

    張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馬背,轅馬一聲悲鳴,朝前一躍。

    第二輛車的狼衛立刻又拚命潑石脂過來,卻發現那馬匹突然側橫,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原來張小敬拚命把馬頭撥轉,自己憑藉高明騎術迅速吊在另外一側,用巨大的馬身為盾牌擋住了石脂。藉助敵人這一瞬間的失神,張小敬身手矯健地翻過馬背,朝馬車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上一次幸運了,尾軫上正好站了一個狼衛,兩人重重撞在一起,身體一起倒向車廂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幾個大木桶東倒西歪。車夫看來經驗豐富,立刻讓轅馬向左邊來了一個急轉。張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著朝外倒下去。其他兩個狼衛撲過來,對著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車的一瞬間,張小敬急中生智,手裡一抖,一條如蛇長影飛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縛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盜用的裝備。老資格的不良人,扔出縛索如臂使指,連龜茲雜耍都自嘆弗如。張小敬身為不良帥,手藝自然更是高明。

    這縛索平時纏在右手手腕,需要時,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飛出。張小敬落地的瞬間,縛索那頭已經死死纏在了馬車側面的吊柱。馬車依然賓士著,他抓緊這邊的索柄,死死不鬆手,整個人背部貼地,被馬車硬生生拖著往前跑去,留下一長條觸目驚心的拖痕。

    車上的狼衛掏出匕首,拚命要割斷縛索,可惜這繩索太過柔韌,一時半會兒根本切不斷。

    車上的人甩不開他,但他也沒辦法再次爬上馬車。拖出去三四十步,張小敬衣衫背部已經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隻手在地上一撈,抓住了半塊青磚,順著去勢勾手一砸。那磚頭划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正中前方右側轅馬的眼睛。

    那馬猝然受驚,拚命向右邊靠去,帶著另外一匹也跟著躁動起來。車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個車子不自願地向右偏轉。

    此時他們正在懷遠坊和西市南牆之間的橫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側坐落著一個巨大的燈輪。燈輪高達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鎮石木台,上部是一個呈輪輻狀的碩大竹架,外麵糊著綉紙和春勝圖案。幾個皂衣小廝攀在上頭,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燈籠挑上去。

    這輛馬車收不住勢,以極高的速度一頭撞到燈輪的底部。這一下去勢極為猛烈,兩匹轅馬撞得腦漿迸裂。區區木製燈輪哪裡支撐得住這種力度,只聽得嘩啦一聲,整個架子轟然倒下來,上頭的小廝和十來個碩大的魚龍燈、福壽燈、七寶燈噼里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馬車上。

    車上的幾個狼衛就這樣被燈輪架子死死壓住,動彈不得。在劇烈的衝撞下,車後的幾個大木桶嘰里咕嚕,全都滾了出來。

    張小敬在馬車碰撞之前,就及時鬆開了手,沒被馬車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鑽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來,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入鼻中。

    不好!張小敬面色大變,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廝往外拖,一邊拚命對聚攏過來的老百姓大喊:「退開!退開!退開!」

    猛火併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幾個木桶經過剛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來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麼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隨時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幾個大桶,比剛才那貨棧里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圍著看熱鬧。張小敬見警告無效,情急之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煙丸,狠狠朝人群里丟過去。煙丸一爆,可讓那些民眾炸了窩,眾人不知是什麼妖邪作祟,驚呼著朝後頭避去。

    張小敬耳聽得身後似有動靜,立刻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從身後傳來,熱風大起。不過這轟鳴不似在貨棧里那樣炸裂,反而接近於火上澆油後火苗子上躥的呼呼聲。

    張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過頭去,看到眼前五個大桶變成了五團耀眼的火團,五道熊熊烈焰舔舐著碩大的燈輪,紙燈籠和紙皮最先化為飛灰,然後整個大竹架子、馬車和附近的幾根榆樹也開始燃燒起來,不時有噼噼啪啪的竹子爆裂聲,像是新年驅邪的爆竹。那冒著黑煙的火焰直躥上天,比坊牆還高,牆外一側已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黑色。

    至於壓在燈輪下的人,除了被他奮力拖出來的一個小廝外,其他肯定是沒救了。

    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猛火雷的一個大問題是,即使有猛火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舊不高。更多時候,不是引發石脂爆炸,而是簡單地把它點燃。狼衛放在車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為密封不夠好——所以才會一路滴滴答答地灑落——居然一個都沒爆開,全都成了自行燃燒。

    這樣一來,雖然火勢依舊兇猛,但呈現的是蔓延之勢,威力大減,否則張小敬和這半條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開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剛才那一番追擊雖然短暫,可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最後一輛麻格兒的馬車越跑越遠,肯定是追趕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靖安司在前方及時布下封鎖線了。

    火勢如此之大,很快就驚動了懷遠坊的武侯鋪。二十幾個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手持濺筒和麻搭,還有人扛著水囊。今天上元燈會,諸坊武侯鋪都接到命令,隨時要應付火警,準備萬全。

    可這些兵卒一看火勢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撲滅,只能先划出一條隔離帶,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滅。

    其中幾個人看到躺在火勢邊緣的張小敬和小廝,七手八腳拽起來,嘴裡罵罵咧咧,顯然把他們當成縱火元兇。張小敬的腰牌遺失後,一直還沒顧上補,沒法證明身份。幸虧這時姚汝能從後面趕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眾人,把張小敬攙扶到牆角坐定。

    張小敬問旁邊賣水的小販討來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姚汝能注意到,張小敬在逃離爆炸區域時,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識的皂衣小廝。

    一個出賣同僚換取情報的卑劣之徒、一個經驗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帥、一個放言保護微不足道的民眾的聖人、一個對朝廷不滿卻又拚命辦事的幹員。種種彼此矛盾的形象,讓姚汝能陷入認知混亂中。

    他想起張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詢問一下張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麼?可是眼下這場合有點唐突,姚汝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閉上了。

    現實沒有給他留後悔的機會。下一個瞬間,望樓的鼓聲又一次咚咚響起,鼓聲急促,同時遠處起碼有十道黃煙騰空而起。這代表有極其重大的變故發生,所有靖安司的屬員,必須放下手中的一切,趕去集合。

    張小敬在第一聲鼓聲響起後,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黃煙騰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懷遠……」

    光德懷遠,是李泌親自劃定的死線,絕對不容向北逾越。什麼樣的事態,能讓這個敏感之地連連升起十道黃煙?那輛滿載猛火雷的漏網馬車,到底怎麼樣了?

    姚汝能有點擔心地說:「張都尉您負傷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張小敬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裡一壓,整個人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

    「一起走。」他啞著嗓子說,姚汝能也只得從命。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的大路,距離街口不過兩里多遠。張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東邊趕去。跑出去幾步,張小敬忽然停下腳步,扯過一個正在滅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搶下來。

    火浣布經火不壞,是救火的利器。張小敬這麼干,說明他已認定前方將會有絕大的危險。姚汝能遲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強迫地徵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他們一路跑到路口,遙遙看到旅賁軍的士兵正在把數道荊棘籬笆拖過來,橫在路中間。許多百姓和達官貴人都被堵在一邊,人聲鼎沸。

    封鎖道路——尤其是封鎖這麼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採取的行動。李泌既然下達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讓旅賁軍的士兵讓開一條路,讓兩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街口四邊,已經嚴嚴實實地被拒馬和荊棘籬笆攔住了,南、東、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賁軍,北面則站滿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屬,而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

    光德坊北是延壽坊,延壽坊斜向東北,與皇城、宮城只有一街之隔。狼衛已衝到了這麼近的距離,南衙十六衛就是再遲鈍,也該有反應了,豹騎是最先集結而來的。

    不過軍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會不好過了。

    此時的光德懷遠路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糊到一半的燈架矗立在街側,一輛雙轅馬車停在街心。苫布已經被扯掉,露出裡面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兒站在木桶之間,手裡高舉著一隻燃燒的火炬。在馬車不遠處,三具屍體俯卧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著數十支羽箭。

    很顯然,麻格兒駕馭馬車衝到了街口,正好被嚴陣以待的靖安司攔住。一番交戰之後,其他狼衛全數陣亡,但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麻格兒點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懾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讓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兒一臉猙獰,把火炬擱在距離桶口只有數寸的位置,徐徐讓轅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籌莫展,誰能保證能一箭將此獠斃命?誰又能保證他死後,這火炬不會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處高亭,死死盯著街口。大火燒到家門口,他也沒辦法在殿內安坐。

    麻格兒是最後一個狼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是毫無懼色。這麼多唐人為之陪葬,這是多難得的際遇!他哈哈大笑,用一隻手握緊火炬,另外一隻手輕輕抖著韁繩。轅馬不知氣氛緊張,只低著頭朝前走去。他們的方向依然是朝著北方,朝著最繁盛最熱鬧的街區。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訴李司丞,猛火雷點燃了,可未必會炸!」張小敬卻攔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裡是長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險。」

    姚汝能急道:「這怎麼辦?就這麼乾瞪眼看著他往北去?」張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獨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緊了些。

    街口的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簡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隨時爆炸。麻格兒的馬車旁若無人地緩緩移動著,最終抵達了北邊的封鎖線邊緣。轅馬撞開荊棘牆,兩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

    周圍的士兵明明一擊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衛幹掉,可誰也不能動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無常。在這種奇妙的對峙中,豹騎精銳不斷後退、分散,生生被馬車擠開一條路。帶頭的將領陰沉著臉,不敢輕舉妄動。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閉上了雙眼。一過死線,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全變了,必須得有個決斷。他沉聲道:「備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銳弓手登上高台,旁邊二十名輔兵將事先準備好的圓棉箭頭蘸上松脂油,點燃,遞給弓手。隨著隊正一聲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圓,對準了坊外那輛馬車。

    再坐視狼衛接近皇城與宮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當回事。兩害相權,李泌寧可讓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臉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邊是弓弦絞緊的咯吱咯吱聲,他知道,只要自己嘴唇里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結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離不可能偏離目標,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能聽天由命了。

    「公子,這裡太危險,還是先……那是什麼?」檀棋本來想勸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異動,不由得驚呼起來。

    所有人都順著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沖向馬車,義無反顧。他身上披一塊顏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鎖線上,一時未曾發現。身影趁機躍上車廂,手中的長索一抖,纏住了麻格兒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賓這個近視眼最先認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聽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幾個時辰里,屢次創造奇蹟。無論多絕望的局面,他總能頑強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無不心悅誠服。

    張小敬在這時悍然出手,讓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於完美。若不是恪於禮法,他們簡直要歡呼起來。只有李泌不動聲色,負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舊對準了馬車。

    張小敬可顧不上去關心靖安司什麼反應,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這個突厥悍匪身上。只要稍有閃失,整輛馬車就有可能會被炸上天。

    他剛才披著斗篷,在圍觀人群遮蔽下,不動聲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剛才封鎖陣內的一個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壓力,手中長矛舉高了一分,這暫時吸引了麻格兒的注意。他抓住這個稍現即逝的機會,狂奔二十步,敏銳地振足一衝,從後面跳上馬車。

    麻格兒立刻認出了這個屢次給他們找麻煩的人,他用突厥語吼了一句:「早該殺了你!」張小敬冷冷一笑,什麼都沒說,但那孤狼一般的兇悍獨眼,讓麻格兒一陣心悸。

    兩個人在馬車上不要命地鬥起來。張小敬只要把麻格兒拉開半尺,就足以讓其他士兵上來助陣;麻格兒只要能爭取半個彈指的時間,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兩個人就像是站在一條深崖之間的繩子上,一點點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這次交鋒,只經過了短短的幾個瞬間。先是張小敬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麻格兒的右眼上,指縫裡夾的碎鐵片直接扎瞎了狼衛的眼睛,然後麻格兒用額頭撞向張小敬的鼻樑,致其鮮血迸流。兩個人打得全無章法,卻又無比兇狠,如同兩隻嗜血的傷狼。

    麻格兒的手腕被縛索纏住,行動受限,張小敬趁機猛攻他的頭部。不料麻格兒不閃不避,強忍著頭部被重擊的劇痛,伸出手指摳在了張小敬腋下的傷口。這個傷口,恰恰是麻格兒在修政坊給張小敬留下的。這一下,疼得張小敬眼前一黑,動作為之一僵。

    麻格兒沒有乘勝追擊,這毫無意義。他飛快地拿起火炬,掃了一眼從四面爬上來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語,然後把火炬丟進木桶。張小敬大叫一聲,撲過去把麻格兒一腳砸下車去,可這一切已經太晚了。

    桶口迅速冒出硫黃味道,輕煙裊裊。

    本來像螞蟻一樣攀上來的士兵,又嚇得紛紛潮水般退開。高台上的李泌沮喪地閉上眼睛,終究還是不成嗎?

    「公子,快看!」檀棋驚道。李泌「唰」地又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他失態地朝前走了兩步,差點從高台上掉下去。

    只見張小敬跳到車夫的位子上,抽打轅馬,還向前方士兵拚命做手勢讓開,向北駛去。

    「張都尉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個主事叫道。

    「莫非他想要把馬車趕到安全地帶?這哪裡來得及?」

    「就算來得及,方向也不對,這還是向北啊!」

    「那和突厥人要乾的事不是一樣嗎?」

    張小敬現在如果選擇退開,沒有人會指責他。可他卻冒著被烈焰吞噬的危險,把馬車向北方趕去——那邊皆是繁華之地,可沒有任何能讓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

    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奇怪的猜想浮現在大家心中。這個人,可是曾經公然表示對朝廷不滿,他不會是想順水推舟,駕著馬車去宮城實施報復吧?

    弓箭隊的隊正忍不住叫了一聲:「李司丞,馬車就快離開射程了!」李泌眼神閃動,終於發出了一個命令:「撤箭。」隊正瞪圓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李泌又重複了一次:「撤箭。」語氣不容置疑。

    二十名弓手只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們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貫以大膽決斷而著稱,可這一次未免太大膽了。

    此時李泌的內心也在激烈地交戰著。他想起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在這個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乾脆就一賭到底。

    他相信張小敬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聰明,也想不出這一局該如何破解。

    張小敬駕著馬車,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間的寬闊街道瘋狂賓士。身後木桶正冒出黑煙。猛火雷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響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火頭已起,石脂起燃,隨時有可能爆發出來。

    張小敬忽然彎下腰,用縛索抽了一下轅馬的左耳,整個馬車開始向左偏移、轉向。

    「輪距!」李泌突然反應過來,隨即徐賓也叫起來:「輪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說了兩個字:「西市,輪距!」

    西市一共有兩個出入口,一東一西,分別設置了一道過龍檻。過龍檻是橫在門下的一道石制門檻,門檻上有兩個槽口,兩槽之間相距五尺三寸。換句話說,只有輪距五尺三寸的馬車,才能進入西市。過寬,過窄,都進不去。而長安城其他諸坊的過龍檻,兩個缺口之間相距則只有四尺,只容窄車通行。

    這樣一來,運送大宗貨物的寬距馬車,只能進入東、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長安城內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車,可以在諸坊之間通行無阻,卻唯獨進不得兩市。大車小車、貨客分流,既避免擁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

    蘇記車馬行一向只運送大宗貨物,自然也會按照五尺三寸的標準來製備車輛。張小敬如果想讓馬車儘快脫離主街,進入西市是唯一的選擇。

    西市的東門,此時恰好位於馬車左前方大約六十步,以馬車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長安重鎮,裡面商家無數、貨貲山積,還有各國雲集而來的豪商使者。若在那裡面炸了,一樣損失慘重。

    張小敬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沒什麼可以做的,只能用目光跟隨那死囚犯,一條路走到黑。

    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小敬展現出了極高明的馭車之術。他以縛索替代馬鞭,讓轅馬向西一點點地轉向,車輪在黃土路上壓出兩條近乎完美的弧線。當車身向西完全掉轉過來時,兩匹轅馬的蹄子恰好越過西市東門的過龍檻。

    那兩個飛轉的木車輪,準確地切入過龍檻上的兩個槽口,嚴絲合縫。整輛馬車的速度,絲毫未因轉向而受到影響,呼嘯而入西市。

    他一進西市,並沒有沿著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頭扎進旁邊的民居院子里。先「嘩啦」一聲撞開十幾個堆疊一處的燒酒大瓮,然後又踏倒數道籬笆和半座木屋,順著一個傾斜的土坡一頭直衝而下。

    那五個木桶是什麼狀況,張小敬不用回頭也知道。經過這麼多次碰撞,那硫黃味越發濃郁,已經無限接近極限。事實上,猛火雷能堅持到現在沒炸,已經是滿天神佛保佑的奇蹟了。

    死亡臨近,可他的獨眼裡並沒顯出驚慌或絕望,只有沉靜,那種如石般的沉靜。

    土坡的底部,是一條寬約六丈的水渠,渠面結著一層厚厚的冰。這條叫作廣通渠,從金光門入城,沿居德、群賢二坊流入西市。為了方便秦嶺木材的漕運,廣通渠在天寶二載剛剛被拓寬過一次,渠深水寬,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個時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這裡跳河,甩脫追捕。冰面上尚還有一片開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迹。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把斗篷裹緊,最後一次用力抽打轅馬。那道斜坡帶來的去勢,加上轅馬負痛瘋狂地奔跑,讓馬車達到了一個極高的速度。它唰地掠過黃土夯成的梯狀渠堤,義無反顧地朝寬闊的冰面落去。

    沉重的馬車在半空飛過,重重砸向薄冰。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冰面毫無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為無數只手把馬車拽入深深的水底。與此同時,車廂中的猛火雷終於爆裂開來,一連串火雲半在水面,半在水下,發出悶響,圈圈漣漪向外面急速擴展。

    廣通渠如同一條受了驚的巨蛇,陡然瘋狂地翻滾起來。水花與火花同時綻放,無數細碎的冰塊高高濺起,伴隨著濃煙直衝天際。若此時讓遊走於京城的詩人們站在岸邊看到這一奇景,一定會吟出不少名句吧。

    爆炸過後沒多久,靖安司和右驍衛的大批精銳衝到渠堤兩岸。此時這一段的冰面已全部崩碎,水面上只浮著半個殘缺不全的車輪,通體焦黑。

    整件事情從這裡的冰面開始,也從這裡的水下結束,彷彿是佛家的輪迴具現。

    經過初步清點,這一帶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水門歪斜,臨渠的一個城隍小廟被震塌了半邊,還有一些臨近的岸邊樹木與小舟被毀,幾個扛夫斷了腿——這就是全部損失。

    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幾個,已經無可查證。但有一點很清楚,如果沒有張小敬把馬車送入廣通渠里以水克火,無論它們在哪裡引爆,損失都將是現在的幾十倍。

    危機終於順利解除,所有人心裡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到現在,他們才明白張小敬的用心——在那種危急情況之下,西市的廣通渠是唯一的解決之道,真難為他能想到這個辦法,更難為他竟敢去親身實行。

    靖安司的人陸陸續續趕到,準備著手清理現場。徐賓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馬當先衝到渠旁,焦慮地望向河面,努力尋找好友的蹤跡。他來回搜尋了幾遍沒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是他把張小敬引薦到靖安司來的,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輩子了。

    徐賓急得一把抓住旁邊姚汝能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准,找到他了沒有?對了,西市署在廣通渠內配有六隻蚱蜢舟,趕緊調過來去河心找找!」

    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這位死囚犯已經讓他徹底折服。原來張小敬沒有吹牛,他真的為了這座城市出生入死。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殺小乙之外,張小敬在這幾個時辰內的作為真是無可指摘。姚汝能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懷疑這樣一位英雄。

    不過他認為,在那麼劇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會有倖存者。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訴徐賓這個判斷,於是一直站在河邊保持著沉默,凝目肅立。

    如果張小敬就這麼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經歷,將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回頭一看,發現李司丞也親自趕來了,遠遠站在土坡上觀望,看不清表情。那個美貌侍女就站在旁邊,鵝黃色的錦襖分外醒目。姚汝能心想,當初李司丞力排眾議任用張小敬,甚至為此和賀監鬧翻,不知他現在面對這個結局,會是什麼心情。

    就在這時,河渠對面的岸上,有不良人揮舞著手,激動地大叫起來。姚汝能連忙收起思緒,和徐賓同時朝那邊看去。

    他們看到,幾個不良人正攙扶著一個身影從河邊往岸上走。那身影披著一件斗篷,看起來十分虛弱,但至少還能動。在他們身後,是一尊高大的蓮瓣九層石經幢。

    大唐信佛蔚然成風,廣通渠這樣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經幢,請菩薩伽藍加持,兼有測定渠水深淺的功效。剛才那身影應該正好躺倒在石經幢下面,所以才沒被第一拔搜尋的人發現。

    徐賓激動地跳起來,差點想直接游過去了。他催促姚汝能,連聲問是不是張小敬。姚汝能強抑住狂跳的心臟,極目遠眺。他的目力極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斗篷,上頭有好幾個漆黑的大洞。

    沒錯,那是火浣布斗篷。

    這麼說,張小敬還活著?!

    估計他是趕在爆炸前的一瞬間主動跳了車,就是被爆炸的衝擊波拋到石經幢這邊。斗篷讓他避開了烈焰的第一波燒灼,而石經幢的八棱造型適合攀抓,讓他不至於沉入水底。這還真是神佛保佑!

    徐賓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喜色溢於言表。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這樣的結局,再完滿不過了。他在心裡開始構思一會兒見面的說辭,是先祝賀他赦免死刑好呢,還是再道一次歉更好。

    張小敬並不知道河對岸有兩個人為他的生還歡呼。他現在頭還是暈的,身子虛弱得很,被攙著走了幾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剛才雖然極其幸運地避開了爆炸,可先被火燒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斷指、腋下和背部的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

    幾個不良人殷勤地為他把濕漉漉的破斗篷和外袍拿開,給他披了一件乾燥的厚襖。「張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個不良人討好地說道,遞過去一條布巾。

    張小敬接過布巾,將眼窩裡的水漬擦了擦,交還給不良人,臉色卻絲毫沒有大事底定的輕鬆。

    狼衛確實是死光了,可他總覺得整件事還沒結束。猛火雷的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區區十五桶,最多炸掉幾個坊,距離焚盡長安還遠遠不夠。突厥人寄予厚望的「闕勒霍多」,真的會這麼簡單嗎?

    真這麼簡單,直接駕車衝撞便是,要什麼坊圖指引啊。

    更何況聞染的下落目前還是不明,無論是貨棧還是剛才那三輛馬車裡,都沒見到任何女子的蹤跡。

    這件事的疑問太多。張小敬正想著如何跟李泌說這事,忽然聽到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抬眼一看,原來是崔器。崔器負責河渠這邊的搜索,所以最先趕到。

    「崔旅帥,事情還沒結束,立刻帶我去見李司丞。」張小敬高聲說道。

    可是崔器卻僵著一張臉,殊無笑意。他走到張小敬面前,一抬手,兩個旅賁軍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去,死死按住了張小敬的雙臂。

    「帶走。」崔器壓根不去接觸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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