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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超光速粒子戰爭

所屬書籍: 餘生皆假期

雄大在等紅燈。那是一條有隔離帶的寬敞車道,在雄大面前延伸的人行道自然也很長。他剛從學校出來那會兒,還興奮地跟同學談論今天跟四年級學生踢的足球比賽,整個人激動得不得了。但當他在上一個十字路口與同學道別,走到這個十字路口來的路上,腳步卻漸漸沉重起來。
  “雄大。”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頭一看,是三年級曾經跟他同班的同學。他拍拍雄大的書包,說了聲“再見”,然後跑走了。雖然並沒有惡意,但雄大還是感到背部一陣疼痛。
  雄大卸下書包,將其拿在手上。他很想知道背部是個什麼狀況,但就算扭著脖子也看不到,伸長了手也夠不著。
  此時,背部突然一涼。秋天舒適的風輕撫過皮膚。
  “啊,你這是被揍了吧?”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呃……”雄大慌忙回過頭去。
  有個成年男子蹲了下來,掀開雄大的上衣,開始檢查他的背部。
  “我說,你這是被揍過的痕迹吧?都淤青了。是最近才弄上的對不對?”男人站起來,雄大看到一張滿是胡碴兒的臉。這個中年男子,嘴雖然是笑著的,眼睛裡卻滿是怒意。
  男子跟父親上班時一樣,穿著一套西服,但不知為何,雄大並不覺得這人是在公司上班的人。那人背後還有個年輕男子,黑頭髮,下顎緊繃著,胸肌十分明顯。
  “溝口先生,你在對小學生幹什麼呢?隨便掀人家衣服,這樣不太好吧。”
  “岡田,這個我很懂的,因為我小時候也經常被老爸痛扁。小孩子身上的淤青一般只有三種可能:一種是淘氣碰的,一種是被小朋友欺負的,最後一種就是家長虐待的。不會有其他了。”
  “哦,是嗎?”被叫作岡田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原來溝口先生也有那樣的童年啊。”
  “可是,再怎麼淘氣也不太可能弄得背部淤青。來,你看這個。”溝口不但沒放下雄大的衣服,反而讓岡田也來看。雄大感覺自己的背被他們當成遊戲機屏幕了。別這樣,他想說卻說不出來。“這應該是用什麼東西抽的吧,看上去不像拳頭的痕迹,倒像是鞭痕。”
  很痛,雄大掙扎著。
  “抱歉,很痛吧。不會有錯了,肯定是被他老爸揍的,所謂的‘家法’。”
  “家法?這個稱呼也太老了吧。是責罰嗎?”
  二人完全不顧雄大的想法,對雄大的背部品頭論足。
  “哼,所謂的責罰從來都是施罰者隨心所欲。孩子沒有錯,就算有,也沒有錯到要被揍成這樣的程度。”
  “溝口先生,你有這麼喜歡小孩子嗎?”
  “我沒那麼喜歡小孩子,只是看到這孩子被揍成這樣,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原來如此。”
  雄大不知所措,動都不敢動一下,岡田也在他身邊蹲了下來。他看著雄大背部的淤青,像評論手工麵包烘焙的火候一樣說:“嗯,應該很痛吧?”
  他們在管什麼閑事啊,雄大越來越氣憤。他扭動身體,離開兩個男人,然後慌忙背上書包。
  “不過溝口先生,要是這孩子真的受到了虐待,我們不用幫他嗎?”岡田說。
  溝口張大嘴,像聽到了因為過於無聊反而可笑的笑話,嗤笑一般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滿心愉快,唾沫四濺地說:“我為什麼要幫他啊?”
  “因為溝口先生過去也遭遇過同樣的事情不是嗎?那應該會對這個小孩子產生某種同情或同病相憐的感覺吧?”
  “我才沒有交響樂。”溝口說了句意義不明的話,“岡田,我跟你說,一個父親會如此暴力,肯定是因為有病。就算你跟他說不要這樣,他這個病也治不好的。我老爸就是這樣。我家,簡直是遠近聞名的虐待型家庭啊,最後還有人報警了。當然,警察來了,把我老爸教訓了一頓,但他根本沒有反省。只要堅稱那是管教,警察也拿他沒辦法,又不能派個人一天到晚監視著我和老爸。就算他當場對警察說‘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做了’。之後我還是會挨揍。就是這個道理。”
  “那我們該拿這孩子怎麼辦?”
  “唉,你只能忍耐再忍耐,一定要活下去。”
  雄大說了句“那個……”,但後面就沒再說什麼了。
  “然後,你要長成像我這樣優秀的男人,因為你只有這條路可以走。”溝口挺胸道。
  雄大覺得他一點都不優秀。
  “那啥,溝口先生,不好意思,你這優秀之說……”岡田也說。
  “岡田,你說要怎樣做才能成為優秀的大人呢?”溝口突然換上認真的語氣。
  “要是真有標準答案,就沒有人會煩惱了。”
  “我還從來沒認真把一件事從頭做到尾呢。”
  “那你不如試試看書吧,雖然我對那些也不太清楚。”
  “不如看看《骷髏十三》吧。”
  “那不是漫畫嗎?”
  “嗯,不過已經發行了超過一百本哦。等我全都看完了,說不定就是個優秀的大人了。”
  岡田苦笑著說:“祝你成功。”
  “那個,”雄大再次開口,“我現在要怎麼做?”
  “要怎麼做?嗯,你只能加油了。”
  “溝口先生,你別這樣,不如給人家小朋友一點建議吧。”
  “沒有建議。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只會引來無數煩惱,絕沒好事。”
  “不如我去把他老爸直接教訓一頓吧。”
  “沒用的。那種老爸都是嚴重的自我中心主義,除了自己,別人的話他是不會聽的。”
  岡田點頭。
  “我好像明白了。我母親也一樣,堅信只有她自己是最正確、最偉大的。我一失敗,她就會憤怒地逼問我為什麼會搞砸。”
  “你學習好嗎?”
  “其實上小學的時候成績還是很好的,還去上課外補習班呢。”
  “還去課外補習嗎!真厲害啊。我也要加油把《骷髏十三》都讀完才行。”
  “這是哪門子的比賽啊。”
  溝口和岡田兀自談笑著。
  此時人行道的綠燈亮了,通行的信號音響起。
  溝口先走了過去,岡田緊隨其後,雄大也跟在後面。
  溝口回過頭說:“喂,岡田,那個倒閉的超市在哪邊?”
  岡田指了指右前方,雄大也知道,那邊的確有家倒閉的大型超市。現在應該只剩下一個沒有燈光、空蕩蕩的店面了吧。
  “還有啊,岡田,阿權應該也在吧,阿權。”
  “阿權阿權……”岡田用拳頭敲著腦袋,試圖喚醒記憶,“啊,就是那個,最近撞車的那個。”
  “沒錯,就是撞凹了我們家的賓士車,嚇得半死的五十幾歲的老男人。叫權藤,是吧?那啥,我們差不多該聯繫聯繫阿權,要他賠錢了吧?”
  雖然不知詳情,但光是聽到這幾句對話,雄大就能感受到某種詭異的氣氛,跟他最近在動畫片上看到的壞人的對話太像了。最好不要跟這種人扯上關係,他刻意拉開了距離。
  然後雄大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隨著離家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他凝視著斑馬線的紋路,只踩著白色部分向前走。因為間隔比較遠,走起來是一蹦一跳的。他邊走邊許願,只要一直走到最後都不踏偏,今天就不會被父親責罵。
  他又想,要是爸爸晚點兒回來就好了。
  在斑馬線盡頭,雄大猛地看到岡田站住不動了。因為雄大一直看著地面,差點兒撞了上去,把他嚇了一跳。
  “你叫什麼?”岡田問雄大。
  “別管那小屁孩了。”溝口嫌麻煩地說。
  “運動速度越快,時間的流動就越慢。正如愛因斯坦所說,相對於靜止的物體,運動的物體的時間過得更慢。”
  男人坐在咖啡廳里看報紙,坐在旁邊桌子邊的兩個人中,年長的那個突然說了起來。白髮男人披著深綠色的夾克,坐在他對面的西裝男很年輕。
  男人的工作是在外面跑業務,下午一般都會到這家店來坐坐。獃獃地什麼都不想,或看看報紙、翻翻漫畫雜誌,有時也會為了發泄心中的鬱憤而擺弄手機,在網上發表一些辱罵之詞。但他很少能因此發泄掉壓力,所以之後他都會給妻子發簡訊,強迫她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事情,甚至直接臭罵她一頓。
  今天上午也是,在公司他被上司批評。“你都三十一歲了,就不能有點威信嗎?!”他氣得不行,正考慮要如何發泄呢,因此也沒注意聽旁邊的客人到底在說什麼。
  “教授,依照這個理論,人就有可能製造出時間機器,對嗎?”年輕人說。
  男人想,原來那位穿著不起眼外套的老頭是大學教授啊。
  不過“時間機器”這個詞聽起來還真夠可笑的。男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暗中觀察著那兩個人。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雖然只是在聊天,但二人的語氣很平和,所聊的話題明顯是課本講義中的一部分。
  “速度越快,時間就流動得越慢。假設一下,如果我們製造出接近光速的火箭,你坐在火箭上,到宇宙外面轉了一圈再回來,結果會如何呢?”
  “嗯?”
  “假設你是一年後回來的,那麼,地球上其實已經過了兩年。也就是說,你只花了一年的時間,卻到了兩年後的世界。這也算是一種時間機器。而且,時間還會受重力的影響。重力越大,時間的流動也會越慢。所以,當你在一個重力很大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再回到我們的世界,就會發現時間發生了跳躍。”
  “重力很大的地方是什麼地方啊?”
  年輕人很快回應了長者的理論,讓男人不禁覺得那是精心安排過的戲劇台詞。
  “例如中子星,那裡的重力是地球上的一千億倍。不過就算真的到了那種地方,人也會被壓扁。但從純理論的角度來看,的確算是時間機器的一種。”
  穿西裝的年輕人點點頭,但馬上又搖搖頭。“可是,那和我想像的時間機器有點不同啊。”
  “嗯,因為這些機器上面都沒有撥號盤,不能輸入自己想去的西元紀年。不過至少我們可以肯定,時間機器並不是全無可能的白日做夢。”
  “也能回到過去嗎?”
  長者煞有介事地搖搖頭。“回到過去的時間跳轉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不是單靠高速移動和重力裝置能夠實現的。”
  “可是教授,我聽說只要超越光速,時間就會倒退啊。”
  “但根據相對論,光速是無法被超越的。”
  “啊,是嗎……”年輕人看起來並沒有很失望。
  在旁邊聽的男人開始對這兩個優哉游哉的人感到煩躁不已。關於光速和時間機器的議論與現實社會和自己頭上的壓力毫無關係,這種對話有什麼意義啊?!他真想衝上去痛扁那兩個人。
  “那麼,回到過去改變自己的人生,這種事情也只會在電影或小說里出現,對嗎?”
  “我要告訴你,”長者語調輕快地說,“科學家裡也有捏造事實的,就主張有能夠超越光速的物質存在,還管那叫快子。”
  “啊,可是根據相對論,應該不存在超越光速的物質。”
  “正確來說,是無法加速至超越光速的。”
  “那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不能一直加速,直到超過光速。這是相對論的原則。可是,有的科學家卻這樣想——肯定存在一種無須加速,本身速度就大於光速的物質。”
  “那只是假說嗎?”
  “沒錯,那就是所謂的超光速粒子,也就是快子。”
  “但那只是假設性的存在。”
  男人在旁邊聽著,實在無法理解將不存在的東西拿出來談論是種什麼感覺。科學家搞不好都是腳不沾塵的仙人吧。是些不知人世艱辛的紈絝子弟,他煩躁地想。
  “雖然只是假設,但在理論上卻是存在的。如果快子真的存在,而且速度大於光速,那我們就能利用它回到過去。”
  “真的嗎?”
  “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我實在無法回答。不過,理論上是行得通的。”
  理論上說,消滅全世界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阻止學校和公司的一切欺凌行為不也都是行得通的嗎?男人很想反駁他們。
  “還有一種非常有名的時間旅行方式,就是蟲洞。”
  “這個我聽說過。就是類似黑洞,像個長形洞穴的東西。”
  “嗯,不過現實中我們尚未發現這種東西。只是,我問你,”那個被稱為教授的長者向年輕人提問,“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你想回到什麼時候?”
  “這個啊。”年輕男人說完,故意賣了個挺長的關子,眨了好幾下眼睛,刻意展示自己長長的睫毛,做了個風騷的動作後說,“我想回到跟教授相識之前。”然後又說:“想回到自己的這種感情出現之前。”
  男人條件反射地凝視著二人,那裡似乎存在著超越了教授與學生,甚至超越了年齡和性別之差的、禁斷的愛情苦惱。他感到一陣嫌惡,腿抖得愈發厲害了。
  “你好啊。”權藤看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不由得感覺胃部一陣抽痛。雖然他前幾天打電話來說“過幾天會去拜訪”,但權藤萬萬沒想到,他會跑到自己店裡來。因為被他們搶走過駕照,所以他早有覺悟會曝露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只不過原本預想他們只是勒索金錢的小混混兒,應該不會對他有更多的興趣,看來自己是太天真了。
  “不好意思,我正在工作。”
  “權藤先生,這真是個好店啊。”男人姿態優美,肌肉結實,外表像個運動員。但無論身上那件印著錦鯉圖案的襯衫,還是自來熟的態度,都給人一種不踏實感,彷彿一靠近就會陷入危險。這人好像叫岡田。
  “其實我很喜歡文具店哦,因為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商品,卻不是那種大開大合的生意。我就喜歡全是生活日用品,一點一點賣出去的感覺。誠懇,踏實。”
  “呵呵。”權藤做了個曖昧的回應,同時在心中揣測,他這種親切的話語背後究竟潛藏著怎樣的危機呢?
  “對了,這家店能做名牌嗎?真好啊,我也想弄一個掛在公寓外面。”
  權藤所管理的這家店,是一家佔地很大的辦公用品店,除了出售一些文具和電腦附件,還接受門牌和明信片的製作訂單。
  “那個,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權藤疑惑地小聲問道。
  店裡的兼職店員們明顯都在往這邊瞅,他們大概認為有一個態度惡劣的年輕客人正在為難店長吧。為了讓他們一直保持這個想法,他決定態度強硬一些。
  “就上回,你不是一下子撞上了我們的賓士車嘛。保險杠撞凹了,後車廂也變形了。”
  “我後來仔細想了想,當時我還以為你們沒有踩剎車,因為剎車燈沒亮。”
  剛追尾的時候,權藤的腦子很混亂,人也不夠冷靜。而且好像剛好在想事情,錯過了最佳的剎車時機,多少有點心虛。加上被跑過來的他們施加壓力,還沒來得及細想就交出了駕照,甚至答應支付修理費用。但現在回頭想想,那輛賓士的行駛情況本來就很奇怪,速度慢,急剎的時候剎車燈也沒亮起來。
  岡田猛地把臉湊過去,在權藤耳邊說:“阿權,你就別找借口了。我是無所謂啦,但溝口先生可是個心思單純的神經質,要是被扣上個什麼帽子,連我都不敢保證他會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候他有可能哭著說:‘你簡直把我們當成碰瓷的了。’然後給你夫人打電話說,‘阿權他帶著一個身上沒什麼布料的女人出去兜風’之類的話呢。”語調沒有起伏,也沒有用上一般小混混威脅人時的小動作。可是,正因為這話說得太平淡,反而讓權藤印象尤其深刻。
  你這不就是來碰瓷的嗎?!權藤欲言又止。雖然不清楚是一時起意,還是早有計劃,但可以肯定的是,誘導他引發事故的絕對是眼前這個人。但正如岡田所說,他的確帶了個不能讓妻子知道的女人,意圖進行一些妻子不知道的娛樂,因此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你跑到我店裡來,到底想要我幹什麼?”
  “你別說得好像我在威脅你好不好,權藤先生。我就是來領賓士的修理費,還有你害我被溝口先生教訓了一頓的醫療費啊。”
  權藤的呼吸越來越粗重,但無法反駁。
  “你說要多少,我去準備。”
  岡田高興地眯起了眼睛。“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我真是鬆了一口氣。我還是覺得,人生最可悲的事情就是與人發生糾紛啊。”
  你們這幫碰瓷的不就是靠糾紛吃飯的嗎?權藤差點兒又脫口而出。
  “難得權藤先生這麼爽快,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求你。”
  權藤看看周圍,壓低聲音問:“什麼?”
  “我現在還只有一個大概的計劃,細節還沒決定好呢。”
  “你說什麼呢?”
  “能讓我拍幾張你被我揍的相片嗎?”
  權藤瞪大了雙眼,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地說了句“反對暴力”。
  “沒什麼,就是裝裝樣子,拍個照而已。”
  “你要傳出去嗎?”他想像眼前這個人將自己可悲的樣子到處張貼,使得家人、同事一齊恥笑他的光景,不禁怒從心起。
  “不會的,你放心吧。權藤先生只是個演員而已,我很期待你的演技哦。”
  岡田看著少年的背部,忍不住說:“唉,這又是怎麼搞的啊?”
  三天前,在人行橫道前,被溝口掀起衣服,得到“這是被老爸虐待的”之鑒定的,也是這個少年。因為當時是放學時間,只要再在同樣的時間守在同樣的地點,應該還能見到他。雖然想法單純,但真的又見到了。
  少年因為無法掌握所處的狀況,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岡田知道這少年名叫“坂本雄大”,便對雄大撒謊道:“我是醫生,能讓我看看你的傷勢嗎?”並把他拉到了路邊。然後,趁少年還處在混亂中,掀起了他的襯衫。
  三天前溝口看到的傷痕還在,只是那上面又多了一道傾斜的淤青。
  “這是新傷吧?”岡田盡量與少年保持一段距離。他並不擅長向他人表達不必要的同情或同感,因為經驗告訴他,凡那樣做都不會有好結果,他從孩童時代就知道。每當他準備為別人排憂解難,都會被責罵說:“別做多餘的事情。”尤其是母親,會罵得更厲害。母親經常說:“你少管別人,先保證自己的成功再說。”
  輕輕一碰,少年就做出吃痛的反應。“你沒有媽媽嗎?她沒辦法阻止你爸做這種事嗎?”
  “要是阻止了,被揍的就是媽媽。”
  “是嗎……”岡田說,“原來你在保護媽媽啊,真厲害。”
  少年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誇獎,撇著嘴角,就像遭到了偷襲一樣。他在拚命阻止感情外露。
  “你爸為什麼要對你做這種事?這樣對你很久了嗎?還是他最近失業了,才這樣做?”
  “爸爸有工作,他還說是個好公司。”
  “好公司嗎?真羨慕他啊。他幾歲了?”
  “應該是三十一歲。”
  “那可真是個年輕的老爸啊。”有個十歲的孩子,應該是二十齣頭就結婚了。
  少年點頭。
  岡田又問了幾個問題,想弄清他父親施暴的原因,但少年不太願意回答。應該是對岡田這個陌生人,而且是看起來明顯很可疑的陌生人存在抵抗情緒吧。更重要的是,少年並沒有意識到父親的行為有多麼惡劣。
  首先是用來毆打少年的工具,岡田問出是用打結的細繩製成的手工道具。
  “那是牢頭對犯人用的東西吧。”岡田小聲說,但雄大似乎沒聽懂。
  然後他又得知,父親理所當然地把暴力說成指導或管教,以此來欺騙少年。
  雄大小心翼翼地說,父親打我是因為我做錯事了。岡田具體打聽了那些所謂的“錯事”,卻根本不覺得其中有什麼“錯”,因此感到萬分無奈。
  “你這個後背,我要拍張照哦。”
  “啊。”
  岡田不由分說地從口袋裡掏出數碼相機,給少年的背部拍了照。由於逆光,還換了好幾個角度拍。
  “等等,你在幹什麼?”少年開始害怕了。
  “這個傷痕範圍很大,一看就很清楚了。”岡田說,“你身上有比較明顯的痣或者傷疤嗎?”他又問。
  “痣?”少年小聲說,“這邊有。”他指了指右肩部位。“應該在這附近。”
  岡田扯開他的衣服,那裡確實有個一角硬幣大小的黑痣。
  “這個足夠了。你爸爸知道你有這個痣嗎?”
  “嗯。他經常說那東西長得像人的眼球,很噁心,還總為這個生氣。”
  “這也太扯淡了吧。”
  “扯淡?”
  聽到少年不知詞意,只是學舌的蹩腳發音,岡田苦笑道:“你父親做得太過分了。”
  少年沒有回答。
  “你可能沒見過別人的老爸是怎樣的,所以我來告訴你吧,這種行為明顯太過分了。雖然我老爸老媽也不是什麼好人,但你老爸更過分啊。你老爸打你可能有特殊的理由,但你根本沒有錯啊。”
  “可是……”
  “唉,不過溝口先生也說,想阻止這種家庭暴力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只能努力忍耐,直到長大。當然你也可以逃走。”
  “可以逃走?”
  “哪怕是在你爸快要揍你的時候逃開也行啊。不是叫你反抗你爸,也不是叫你憎恨他。打個比方,你跟一條狗再怎麼親近,那傢伙要咬你的時候,你也會躲的吧。下雨要打傘,黃蜂來叮你,你肯定要跑。道理是一樣的。無論再怎麼愛自己的雙親,要是他過來揍你,你也要跑。要是他罵你,你就說‘我很喜歡爸爸,但我不喜歡痛’,就好了。老爸跟暴力要分開看待。”
  “分開?”
  “沒錯,使用暴力是最壞的事,但並不代表那個人是壞人。”
  “那樣就沒問題了?”少年用迫切的目光看著岡田,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嗯,也不是沒問題了,那只是像緊急措施一樣的東西。反正我也會幫你教訓他一頓的。”
  “你要打爸爸嗎?”
  “你希望我揍他嗎?”
  少年不斷搖頭。
  “真乖。你放心吧,我不打算對他施展暴力。而且那種人就算被人揍一頓,也只會更加生氣而已。溝口先生也說過,必須在他心中種下‘你敢虐待兒子就別想好過’的想法。聽好了,那種老爸一心以為自己是最完美的,覺得自己是最正確的,就像我老媽一樣。我們必須利用他的這種心理。”
  “要怎麼做?”
  “到時候應該會要你幫忙做很多事情。”岡田從手上的紙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那是個只裝了一張DVD光碟的輕薄盒子,“你在家能看這個嗎?懂得怎麼操作嗎?”
  “嗯。”少年點頭。
  “你爸爸會看這樣的電影嗎?”
  那是電影《終結者》的光碟。
  “爸爸經常看電影,應該很喜歡看。”
  “那你能在爸爸在家的時候放這張光碟嗎?不用勉強哦,如果可以的話,你就跟他一起看。這是跟來自未來的男人戰鬥的故事。”
  “啊……”
  “一開始會出現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未來穿越過來的場景。他乘坐時間機器出現的時候身上沒穿衣服,光溜溜的。”
  “我好像看過!”
  “你爸爸可能也看過,要是他不願意看這張DVD,你也不要在意。只是如果能讓他看最好。如果真有那樣的機會,你一定要問爸爸:‘為什麼電影里會有個光著身子的人呢?’”
  “爸爸知道為什麼嗎?”
  “應該不知道吧,因為根本沒有答案。目的只是在你爸爸腦中留下裸體男人的印象。”
  少年雖然面帶疑惑,但還是答應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很好。”岡田面露笑容,輕輕拍了拍少年的書包,“對了,你有爸爸的照片嗎?我跟你一起回家去,你仔細找找。最好別讓媽媽知道了。還有,你能把爸爸平時回家的時間告訴我嗎?”
  “你還真是愛管閑事。”溝口一邊擺弄著自動販賣機的零錢口一邊說。他與岡田一起來到倒閉的超市門口。因為他們接到店主的委託,說沒時間處理店裡的東西,叫他們把能換錢的都賣了,實在賣不出去的就帶走,不要的東西想辦法處理掉。上回他們來看了一次,當時捲簾門打不開,只能先回去了。
  “你去管上回那小鬼的家事,能得到什麼好處嗎?”
  “是沒什麼好處,但我閑著也是閑著。”岡田並沒有用開玩笑的語氣,而是面不改色地說。
  “啊,這個,弄好了。”
  溝口想起接到的委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駕照,交給了岡田。那是一張假證。
  “謝謝。”岡田接過,像判斷紙幣真偽一樣,把駕照放到陽光下,小聲說,“跟真的一樣啊。”
  “這是那啥,仿造上次阿權的那張駕照做的。現在的假證輕易就能做出這樣的效果。對了,這名字是誰的啊?不是阿權的嘛。真有這個人嗎?”
  “真有這個人。”岡田說完又“啊”了一聲。只見他面帶歉意地交回那張駕照,“溝口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再出一次錢,你能幫我再搞一張嗎?”
  “再搞一張?”
  “這上面的更新期限錯了。我當初是想弄成不是‘平成’的漢字。”
  “搞什麼啊。我看上面有幾個不認識的漢字,還以為是你寫錯了呢。害我還專門請人家幫你糾正過來。根本不存在那種年號吧。”
  “呵呵。”
  “你呵呵啥啊?”
  “還有,我當時還說要把假證弄得比真駕照小一圈。”
  “嗯,你好像說過。不過,那不一下就露餡了嗎?”
  “就是要有點差別才好。我再付一次錢,拜託了。”
  “不用不用。”溝口擺擺手,“是我沒有弄清楚你的要求。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既然你需要,我幫你弄就是了。做這玩意兒的人欠我好幾個人情,這點小改動根本不用給錢。”
  “那真是謝謝了。”岡田道。
  溝口不禁在心中感慨,這真是個認真的男人。雖然在做非法的生意,利用他人的不幸和失敗來獲得報酬,但那也只是他照著吩咐去做的。總有一天,溝口突然想,總有一天,他很可能會突然從我面前消失。搞不好就像結束了青春期,又度過了叛逆期的兒子突然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想,差不多該一個人出去生活了。”他也會淡淡地說:“其實我覺得,我不太適合這樣的工作了。”到時候自己該作何反應呢?他現在無法想像,但轉念又想,必須先設想好那一步的對策才行。
  溝口走向店鋪的玻璃窗,說:“那我們進去吧。”
  岡田問:“話說,捲簾門要怎麼打開啊?”
  “我問過了,說這樣就行。”溝口說完,撿起路邊一塊拳頭大的石塊,砸碎了窗玻璃。一聲巨響,玻璃紛紛散落。溝口又把殘留在窗框上的碎塊認真地取了下來。因為不想受傷,他又小心翼翼地扶著窗格,發出“嘿”的一聲跳進店裡。
  “這樣真的好嗎?”岡田跟在後面。
  店裡一片昏暗,有股潮濕的氣味。
  貨架上殘留著一些商品,給人感覺就像整理到一半突然停下了。雖然看上去不像正在營業,但也遠遠不到破產的程度。真要說的話,就像正在裝修。
  “我也搞不清楚具體的狀況,似乎我們要在這裡搞些破壞,那邊才能多得一些保險。”
  “真的嗎?”
  “其實我也是半信半疑。不過那邊確實跟我們說要搞搞破壞,估計他也有他的原因吧。”溝口先生把手邊的泡麵山推倒,造成了一場小小的雪崩。
  岡田也模仿溝口,將旁邊的商品一一推落到了地上。
  二人默默地在店內破壞了一會兒。
  “你閑著沒事要去助人為樂,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偽造駕照什麼的,不是挺花錢的嘛。”
  “其實也不算助人為樂。反正我的錢也沒別的地方花,乾脆就花得好玩一些。而且阿權似乎也挺上心的。”
  他想起前幾天撞上他們的賓士後嚇得面色刷白的文具店職員。雖然只有五十幾歲,看上去卻像已經退休的老人,還是個毫不通融的頑固分子。或許因為平時就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遇到行為野蠻的溝口二人反而怕得不行,對他們唯命是從。跟他同乘一輛車的女人也並非對其懷有愛意,只是習慣跟他待在一起,讓溝口不禁想,這兩個人雖然在偷情,但看起來也沒啥活力。這樣的權藤,居然還有事情讓他十分上心,真是讓人驚訝不已。
  “岡田啊,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是個愛管閑事的男人。”溝口歡快地說。
  岡田聳聳肩,其實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我小時候還真挺愛管閑事的。”
  “騙人,你這種傢伙小時候肯定也是個悶罐子。”
  “岡田先生,我弄好了,你看怎麼樣,很不錯吧?”
  面前的權藤向他出示了一張紙。權藤長著一張四方臉,帶著一副眼鏡。頭一次見面,以及之後在店裡見到他時,都覺得他像個走在人生下坡路上、毫無生氣的男人。而現在,他卻像個為去游泳而興奮不已的小學生一樣,眼睛熠熠生光。
  他們在岡田的公寓里。這裡四壁都是裸露的水泥牆,幾乎沒什麼傢具,甚至連桌子都沒有。牆邊放著一張床,剩下的,就是角落裡的一堆鞋盒了。
  權藤在冰冷的床上,不用岡田吩咐,已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
  岡田看了一眼權藤遞過來的紙片。一張是A4紙黑白印刷,上面用蹩腳的小作坊風格字體寫著“關於早前的爆炸聲及可疑人員”這個標題。大小正是岡田指明的能夾進鎮內傳閱板里的那種。
  紙上的內容如下:
  三天前的深夜,從已經關閉的超市(宮田)店中傳出小規模的爆炸聲。原因不明。事後檢查店內的損壞情況,確認店中發生了一場小型爆炸,在爆炸聲響起的同時,附近居民還目擊到一名全裸的男性。該名裸男的行蹤目前尚不明,也未發現有群眾受傷。現在警方已經介入調查,希望鎮內居民外出時提高警戒。
  “不過,把這種東西夾到傳閱板里,那位父親真的會看嗎?”權藤疑惑地問。其實他挺擔心自己的傑作會就此埋沒。
  “雄大說過,他老爸看傳閱板似乎挺積極的。當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次都會看。”
  “虐待自己兒子的人,會那麼認真地閱讀鎮上的傳閱板嗎?”權藤更加懷疑了,“他不是才三十齣頭嘛,怎麼會對鎮里的居民協會那麼關心。”
  “不,其實正相反。”岡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正因為對自己的虐待行為十分敏感,所以才會關注鎮上的風聲吧。”
  “什麼意思?”
  “街坊鄰居家有沒有被揭發出虐待行為啊,政府和兒童救助機構有沒有發出新的通知啊,老婆兒子有沒有到外面亂說啊,之類的。他應該很關心這些。”
  “真的嗎?”
  “嗯,其實就算他沒看到也無所謂。雖然那樣很對不起這麼努力的權藤先生,但我的目的就是利用各種方式把他引到一個方向上去。”
  “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啊。”
  權藤從包里掏出的另外一張紙,是一份報紙。正確來說,是一份偽造得十分逼真的報紙。權藤店裡的機器好像能做出這種東西來。
  “不錯啊,像真報紙一樣。”
  “這份報紙的做工可不賴哦。”權藤驕傲地鼻孔都撐了起來,“我掃描了今早的報紙,然後換掉了一篇報道,再印刷出來的。”
  拜託權藤捏造的報道內容如下,是一整版“加速器發現超光速粒子”的報道。這樣寫道:
  高速粒子研究機構(茨城縣筑波市)等國際共同研究團體“GOND”五日在美國高能量物理學國際會議上發表聲明,稱已發現疑似由四個夸克(組成自然界物質的粒子)構成的超光速粒子,亦即快子。夸克無法單獨存在,三個夸克可以組成質子和中子,兩個夸克可以組成介子。研究團體去年就發現了很可能由四個夸克組成的粒子,而在最近的研究中,這種發現連續出現,因此一種名為超光速粒子的物質存在新形態變得愈發明確了。從理論上講,還能利用快子構成超越光速的物質,在十年內實現時間穿越也不無可能。
  這是岡田編造的文章,但也是有依據的。他在網路上搜索“新粒子發現”,找到了二〇〇八年八月五日,刊載在《共同通信》上、名為“加速器發現三種由四個夸克組成的粒子”的文章,然後略加改動,弄成了這篇報道。當然,動筆修改的岡田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寫什麼東西,他只是將文章中的各種關鍵詞機械地置換成“超光速粒子”而已。恐怕多數人看到這些文字會一頭霧水吧,但岡田認為,最重要的不是具體的內容,而是像模像樣。至於團體名稱,他只是從“權藤”裡面抽出了“GOND”這幾個字母而已。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權藤只是按照岡田的吩咐偽造了這份報紙,他自己也看不太懂那篇文章的意思。
  “唉,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岡田老實地回答,“不過我覺得,越是難懂越好。只要讓他覺得,一幫看起來很深奧的學者發現了一種叫快子的玩意兒,這樣就可以了。”
  “快子到底是什麼啊?”
  “那是我看漫畫時看到的。關於時間機器和時間旅行的漫畫,上面說,要是有本身速度就大於光速的快子,就完全有可能穿越到過去。”
  “真的嗎?”
  “嗯,不過那好像只是理論上的說法。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放到理論上就都行得通了。”
  “那妨礙了理論的東西是什麼呢?”
  “會不會是感情啊。”岡田馬上說。
  “要是說‘蟲洞’我倒是聽說過,就像黑洞那樣的東西。”
  “蟲洞有入口和出口,穿過扭曲時空的蟲洞,就能回到過去。漫畫上也是這麼說的。不過那個有點明顯了。”
  “什麼明顯?”
  “明顯是編造的。人們在日常對話中聽到蟲洞這個詞,很可能會聯想到漫畫或電影吧?快子卻不像蟲洞那樣被人熟知。”
  權藤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那麼,快子的事情讓那傢伙聽到了嗎?”他說。
  “大約一周前,在咖啡廳,我安排人在那傢伙旁邊一本正經地提了這個東西。當時我讓兩個人裝成教授和學生,談論了快子和時間機器的事情。我在後面觀察來著,那男人聽得很入神呢。”
  教授和學生都是岡田找熟人幫忙演的。
  溝口和岡田搞的非法工作,有一大半都是一個叫毒島的人給的單子。換句話說,岡田等人只是負責執行的,類似現場作業人員的角色。因此他們也與其餘的現場執行人員有點來往,有時還會彼此協助。雖然正常人少有如此健全的精神,但給活干,完事能領錢,這樣的關係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這次我也是找了那樣兩個熟人,告訴他們‘在咖啡廳進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對話就能拿到報酬’。雖然他們很驚訝,但似乎並不討厭,替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本來那幫人就是靠嚇唬人為生的,這點小把戲根本難不倒他們。
  “那接下來,只要你指定一個報紙發行日期,我就一大早去弄份早報,把這份假報道加進去。只要一份就夠了嗎?”
  “嗯,只要放到雄大家去就好了。”我打算用加工過的假報紙替換掉他們家郵箱里的報紙,為的就是讓雄大老爸讀到“發現快子”的報道。
  “我還想請權藤先生在行動之前再幫我做件事。”
  “啊,我想起來了。今天來就是為了那個吧?”權藤說完,掏出鏡子觀察自己的臉,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張男人的照片,那是從雄大手上弄來的他父親的照片。不過好像是幾年前拍的。
  “權藤先生恰好跟他長得很像,真是太巧了。你們身高差不多,又都戴著眼鏡。”
  岡田幾天前在咖啡廳見過雄大的父親,他中等身材。要是他個子很高,就得把權藤的鞋子加工一下了,不過看來並沒有這個必要。只是權藤先生的眉毛比目標要濃密一些,不過他並沒有反對刮眉毛的提議。“可以啊,反正要做就要徹底嘛。我會徹底變成他的。”然後又說,“只是,我想在開始行動前先看看他本人。”
  “這個主意不錯呢,我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想來,權藤先生要是在他家附近晃來晃去,對你即將要扮演的角色也很有幫助呢。因為那樣就更逼真了,你還可以敲開街坊鄰居的門去訪問哦。”
  “讓本人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氣息嗎?”權藤先生臉上已經露出身負重任的特務般的表情。“很好啊,我感覺自己成了大間諜呢。”
  岡田愣了一下。
  權藤問:“你怎麼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說:“我以前有個同學。”
  “同學?”
  “他父親就是個間諜。”岡田並不打算細說,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膀。
  隨後岡田站在房間中央,盯著三腳架上的相機,拍了拍手。“我們來拍照吧。”說著,他脫掉了襯衫。或許是重新拾回了肌肉訓練時的感覺,他很自然地握緊拳頭,做出擊打沙包的動作。
  “喂,麻煩你溫柔一點兒。”
  “我不會真的對你拳打腳踢,放心吧。只要能拍到好照片就行。”
  “你背上的傷疤可真不錯。”權藤眼尖地發現了岡田背後的新裝飾。
  “這個做得很逼真吧。其實就是條膠帶。”岡田對著牆上的鏡子觀察自己後背。其實能製作這種小道具的人到處都是。
  “右邊的痣也是。”他指了指右肩附近的一顆圓形黑點,“離近了看一下就露餡了,不過在照片上看應該很逼真。”
  “那孩子身上有這種特徵嗎?”
  “嗯,有的。”
  “那最好從能夠看清那道傷疤和黑痣的角度拍照呢。”權藤開始檢查他們的站位。
  “我打算拍一段視頻,然後挑幾個有那種感覺的畫面弄成照片。”
  “你凈說些類似啊、有那種感覺啊的話。”
  “要騙人,講究的不是真相或事實,而是逼真度。”岡田點點頭。他有過無數次坑蒙拐騙的經歷,所以很肯定。
  那天,坂本岳夫一早起床就沒看到老婆跟兒子雄大。他霎時感到怒火傳遍全身,我這個一家之主睡著的時候,他們怎麼敢胡亂外出?但看到餐桌上的留言,他又平靜了。今天雖然是周六,小學卻有活動,學校還鼓勵孩子家長也來參加。他想起來,早在一個月前,妻子就曾找過他。“不如你也來參加吧。”坂本岳夫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休息日本來就該用來舒緩平時工作中積累的疲憊,憑什麼要屁顛屁顛地跑去參加小孩子的活動,浪費能量呢。反正你平時也是在家裡待著,乾脆你去吧。結果那女人竟敢還口,說:“我是肯定要去的,不過如果你也能來,雄大一定會很高興。”氣得他一把抓起床邊的繩子。那是末端打了個結、訓誡用的繩子。他只是拿在手裡,就讓妻子閉上了嘴。於是他又想,果然萬事都離不開調教啊。
  妻子和兒子好像去學校了,早飯已經做好放在桌上。他們一定覺得反正把我叫醒了也只會挨罵吧。的確如此,很聰明。可是,他絕不想承認她聰明。或許等他們回來後,我該把那女人大罵一通,說:“為什麼不把我叫醒?”
  坂本岳夫今年三十一歲,妻子與他同歲。按理說,他們所處的時代已經有了很深刻的男女平等意識,男人幫忙做家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但坂本岳夫卻一直認為,這種無聊的平等簡直是不成體統。被禁止體罰的教師開始遭到學生的侮蔑;太過溫柔的男人只會遭到女人利用。只有讓別人徹底意識到究竟誰是最強者,才能維持秩序。這是他小時候從父親的一舉一動中學到的道理。
  餐桌上還放著傳閱板。他坐下來,瀏覽了一遍。裡面夾著鎮內清掃的日程表和面向老年人的診療預定。但最吸引他目光的,只有“關於早前的爆炸聲及可疑人員”這一張。坂本岳夫並不知道,附近那家倒閉的超市裡發生了小規模爆炸。但他想起前幾天上班時,發現店裡亂得一塌糊塗。他本來還以為是幾個不良少年半夜溜進去搞破壞,現在想來很可能就是所謂的爆炸殘留。上面還說在事發地附近目擊到一名裸體男子。
  是變態嗎……
  然而,這一刻,坂本岳夫腦中猛地閃過前幾天在家看的電影。兒子雄大戰戰兢兢地走過來說:“我想看這個。”遞過來一張DVD。一開始他本想毫無理由地一口回絕,但兒子罕見地十分執著。坂本岳夫並不討厭看電影,就答應了他。
  那是部科幻電影,一開場就有個男人伴隨著一場類似小型爆炸的動靜從未來穿越而來。還是個沒穿衣服、肌肉發達的男人,全裸著蹲在地上。
  這時剛好有客人來,按響了門鈴。他看看對講器,屏幕上映著一個白髮男子,看起來有五十多歲,戴著眼鏡,低著頭。那人說:“請問坂本岳夫先生在家嗎?”
  應該是上門推銷的吧,坂本岳夫一言不發地掛掉了對講器。門鈴又響了一次,他直接無視了。
  一小時後,坂本岳夫見到了那個男人。
  他吃完早飯,穿上外出服,到院子里準備洗車,結果那男人還站在玄關外,露出一臉笑容,向他走來。
  “哼。”坂本岳夫露骨地表現出心中的不快,正要轉過臉去,那男人卻搶先說:“請你聽我說。”
  “那啥,你在這裡妨礙我做事了,能走開嗎?”坂本岳夫揮揮手。
  可是,那男人卻爽朗地說:“哎呀,真是太讓人懷念了。”
  坂本岳夫吃了一驚,走到男人身邊。
  “懷念?你認識我嗎?”
  “說認識也算是吧。不,我只是很懷念你剛才那個反應。那輛車也很讓我懷念呢。這時候應該還沒壞掉吧。”
  “壞掉?你到底在說什麼?”坂本岳夫氣不打一處來,語氣也變得越來越強硬。
  “那傢伙很快就要被一個新手駕駛員追尾了。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那啥,大叔,你再跟我開玩笑我就報警了。”
  “現在是公元多少年?”聽到男人的問題,坂本岳夫滿心驚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場事故應該會在明年發生吧。在去商場的路上,等紅燈的時候,被後面一輛小車砰地撞上來。雖然人沒受傷,車子卻被拖進了修理廠。”
  “喂,你這老頭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你應該不會相信,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冷靜下來聽我說。”
  “我很冷靜。”
  “我是二十年後的你。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要好好相處哦。”男人說。
  聽到這些意義不明的話,坂本岳夫皺起了眉頭。然後,他想起最近聽說有個男人在附近到處打聽自己的消息。一開始他還以為是什麼機構來調查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暴力行徑,現在想想,搞不好就是這個男人在打聽自己。
  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熒光色的疑似錢包的玩意兒,從裡面抽出一張卡,遞了過來。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駕照。可馬上又產生了“這真是駕照嗎”的疑問。那張卡片確實很像駕照,但總有些奇怪的感覺。不僅大小有些微妙的不同,連色澤也跟自己的駕照不大一樣。他正驚奇的時候,卻見上面赫然寫著“坂本岳夫”的名字,不禁嚇了一跳。再仔細看,照片上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他不僅名字跟自己一樣,連出生年月日也一致,只有地址與自己現在住的地方稍有不同。更奇怪的是,上面註明的更新期限竟然是個他聞所未聞的年號。
  雖然又驚又疑,坂本岳夫卻依舊嗤笑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小孩子的玩具嗎?”幾乎就在同時,那個男人也說:“這是什麼玩意兒,小孩子的玩具嗎?”看他那個樣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這麼說了。
  “剛才我說過了,我就是二十年後的你。”男人說。
  坂本岳夫掃興地想,這下被一個怪人纏住了。他想離得遠遠的,男人卻叫住他。“你最好還是聽我說說,畢竟這是你的未來。”然後又說,“換句話說,跟我也有關係。”
  “我說,你到底在講什麼呢,什麼未來啊?”坂本岳夫惡狠狠地說。可是此時,他猛地想起幾天前的一篇報道。那是佔據了報紙一整個版面的,關於什麼新粒子的報道。上面說,如果這種粒子真的存在,穿越時空就會成為可能。這些線索在他腦中不斷冒泡,再一個接一個地炸裂開來。
  不會吧,他想。
  “我想請你看看這個。只看一眼,不會讓你有損失的。我既不想賣東西給你,也不想勸你加入什麼組織。這只是一個忠告。我是為了我自己才來對你發出忠告的。我不會叫你給錢,你聽聽不會有損失的。應該說,如果你不聽,將來一定會後悔。就像我現在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而後悔一樣。”
  男人說著,拿出來幾張照片。這些照片跟一般的照片不同,尺寸比明信片還要大上一圈。照片上有兩個男人,其中一人裸露著上半身,他瞬間以為是什麼淫穢照片。但仔細一看,站在前面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而且,他正在對另一個男人施暴。雖然身體彎曲著,看不太清楚,但正遭受攻擊的明顯就是坂本岳夫眼前的這個男人。應該是連續攝影拍出來的照片,看著那二十幾張照片,他彷彿覺得一場拳打腳踢的暴力影片在自己眼前放了一遍。
  “這是?”
  “是我正在挨揍。而施加暴力的那個人,你看,能認出來嗎?”男人繃緊面孔,指了指照片上那個年輕人的背。
  坂本岳夫凝神注視,隨後心生疑惑。他從未見過這個男人,想到這裡不禁覺得十分怪異,但心中的一團黑雲里彷彿伸出了一根長鉤,直入腦中,從記憶深處鉤出了一樣東西。“雄大?他是雄大?”他脫口而出。那人的背部右上方有個一角硬幣大小的黑痣,坂本岳夫十分眼熟,再看其背上斜刺的那道傷疤,跟自己用繩子抽兒子時製造的傷痕十分相似。當然,二者的體格和年齡都相差千里。
  “那是二十年後的雄大。”男人推了推眼鏡。不知為何,那副眼鏡看起來似乎極不合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是我在房間里擺上照相機,拍下來的照片。為的是製造證據。當然不是給警察和政府看,而是給我自己看的。給二十年前的我,也就是,你。”
  “怎麼可能!”坂本岳夫露出扭曲的笑容。但他冷靜的頭腦卻將各種模糊的線索集中到了一起。比如倒閉的超市裡一塌糊塗的破壞痕迹、某段從未聽過的科學探討,以及眼前這個男人給自己看的照片。二十年後,自己真的會變成這個男人?變成這個又老又邋遢的男人?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腳彷彿踩在雲彩上。
  “我長期對兒子施加暴力,對妻子也是。這你應該很清楚吧?因為我就是你。”男人皺起眉頭,緊抿著嘴。既像在告白自己的罪狀,又像在炫耀蠻勇。“用繩子抽他們。還以為只要說成管教訓誡,就沒有問題了。不過再過二十年看看,兒子雄大長大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卻從未想過這一點。兒子不會一直維持小孩子的模樣,他會長大,會變強壯,這就是問題所在。現在,換成他每天對我施加暴力了。你看看照片吧。這對我來說就像一日三餐一樣平常。我骨折過,也被燒傷過。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極限?”
  “我覺得活著簡直就是折磨。”男人露出悲哀的表情,坂本岳夫似乎與那種悲哀產生了共鳴,感到胸中一陣苦悶。
  “這麼嚴重嗎?”
  “就是這麼嚴重,所以我才來向你發出忠告。現在還來得及,不要再對家人施暴了,至少收斂一點。照這樣下去,二十年後你肯定會變成我的。因為兒子的暴力,每天如同生活在煉獄之中。”男人說著挽起袖子,向他展示左手腕上的傷疤。“我無數次想去死,但每次都被雄大救了回來。他好像並不打算讓我輕易死掉,因為他的怨恨還沒發泄完。”
  坂本岳夫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男人。他根本無法想像,雄大竟會變成那個樣子。他現在不就是個瘦弱的小學生嗎?可是,一想到兒子將來會變成暴力的化身,他確實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啊,你啊,不對,應該是我。”男人撓撓頭,似乎有些話難以說出口,“你該不會在想,那乾脆比以前更加嚴厲地教訓雄大吧。你肯定這樣想了吧。我明白的,因為我就是你。在自己被反噬前,先把那個潛在的危險火苗給掐滅,之類的。”
  “怎麼可能……”坂本岳夫馬上否定。施加暴力和要了兒子的性命,這根本是兩碼事。只是,被眼前這個男人一說,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無法否認。
  “聽好了,你要是敢這麼做,將來就會面對更加痛苦的地獄。要是你把兒子殺了,二十年後就會變成這個樣子。”男人說著,又拿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與剛才那些不同,看上去髒兮兮的,四個角都有點破損,顏色也褪得厲害。照片的背景是一個不知名的河岸,河邊只有一個衣著襤褸的男人。
  “這是?”
  “這張照片啊,是我二十年前得到的。”
  “從誰那裡?”
  “從我。”男人笑了,“我三十齣頭那年,二十年後的我也來找我了。當時的我就像照片上那樣,又瘦又小,破破爛爛的。”
  “那也是我嗎?”
  “沒錯,那既是你,也是我。那個我對兒子過度施暴,最後把他打死了。雖然本人堅稱只是個意外,但誰知道呢。你應該懂的吧?我們搞的那些暴力,不,管教,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那幾乎都不能稱為意外了。結果,他在人生路上越走越糟,最後變成了照片上的那個樣子。後來因為殺人的嫌疑遭到逮捕,丟掉了工作,家人也離他而去,最後就是這樣。所以,那個我最後也使用了時間機器,回來勸告我要好好對待兒子。”
  “然後呢?”
  “唉,我當時只是半信半疑,現在的你一定也一樣吧?人家說他是從未來過來的,我同樣不可能一下子就全盤接受。不過那個忠告我倒是一直記在了心裡,將暴力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內,時刻注意別要了兒子的性命。多虧了這樣,我才沒有變成那張照片里的我。”緊接著,男人又拿起剛才那些照片,“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個。我現在每天被兒子拳打腳踢,每天都生活在地獄中。我只想說,對家人施暴,根本就是在糟蹋自己的人生。”
  坂本眨了好幾下眼睛。他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反駁,揭穿這種無聊的惡作劇,但卻有一部分自己隱隱約約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在他尋找應對之詞時,眼前的男人又遞過來一張照片。背上有傷疤的年輕人——根據男人的說明,這是未來的雄大——正對這個男人,也就是未來的自己大打出手。“你拿著這個,不要忘了。為了我,也就是為了未來的你自己,從頭開始吧。不能把兒子打死,也不能對他施加你自以為程度有限的暴力。接下來能夠嘗試的,就只有終止暴力了。你只有這個選擇。”
  從頭開始,他這麼說。坂本岳夫感到迷茫不已,只能盯著手上的照片發愣。
  岡田與權藤走進快餐店。
  “權藤先生,你真是太完美了。我在旁邊聽著,都開始覺得你真是來自未來的人了。”岡田說著,摸了摸手邊的收信機。
  權藤從夾克衫的領子里拿出微型麥克風,放在桌子上,也坐了下來。
  “好久沒這麼高興了。不過,你真覺得事情會順利嗎?那個男人真的會終止暴力嗎?”
  “不知道。”岡田十分乾脆地聳聳肩,“我其實也沒太樂觀。不過,既然發生了那麼荒唐無稽的事情,他一定想忘都忘不掉吧?搞不好會在適當的時候收斂自己的行為。畢竟未來的事情,不到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而人生只有一次,如果可以的話,誰都想過得好一些,不是嗎?”
  “我看有關時間旅行的電影時,每次看到一個人回到過去見到自己,都覺得其實是很有問題的。還總有這樣的說法,無論過去怎麼折騰,都無法改變未來。”
  岡田用吸管攪動杯子里的冰塊。“真正的時間旅行可能是那樣的吧,但我們的這個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未來能夠改變嗎?”
  “別說改變不改變了,畢竟現在還不是未來。只是……”
  “只是?”
  “溝口先生說過,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男人只會關心自己,因為他根本看不起別人,所以也聽不進別人的忠告。他只看得起自己,也就是說,他只會聽自己的話。”
  隨後,岡田又對權藤說:“謝謝你幫我搞這出惡作劇,我會跟溝口先生說,讓權藤先生只賠償上次的汽車修理費就好了。”
  “那個,你能對我老婆隱瞞車上那個女人的事情嗎?”
  “沒問題。不過,權藤先生也挺能幹的呢,竟然能找到那麼年輕的女孩子。”
  “那是我用僅有的那點零用錢去酒吧把到的女孩子。不過啊,這次的事情比跟年輕女孩子出去兜風刺激多了。”
  岡田大笑道:“權藤先生真淘氣。”
  “不知為何,我都搞不清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畢竟我不像飲料那樣,貼著草莓味或檸檬味的標籤。”岡田苦笑了一下,又說,“啊,對了,權藤先生……”他咬住吸管,黑色的液體在細長的半透明管子中上升。
  “怎麼了?”
  “剛才你編的那個故事,說被兒子燒傷了,有點誇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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