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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屬於她的成功,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時間中,向前每邁一步的微小幸福

所屬書籍: 裝腔啟示錄

  「所以,你的王玉玊姐的男朋友是學界大佬?」許子詮笑。
  「對啊。」唐影點頭,「沒想到吧?」
  她又想起那天看見的王玉玊與嚴呂寧,他們本來樣貌出眾,從她的角度看去,這對男女在一眾人流中格外顯眼。唐影沒見過那樣的王玉玊,當然距離太遠,她看不清她的臉。
  但遠處那個高挑的人影,因為距離而模糊的五官與表情,慣常凌厲的氣場也溢出溫柔。
  「我那天一臉姨母笑看了他們好久。」唐影轉過臉對許子詮說,「想起來玉姐曾經為了抗拒獨居生活而養了三隻……現在,加上嚴教授,算不算是第四隻?」
  許子詮笑起來,摸了摸唐影的頭:「也未必。也許她也會變成嚴教授的一隻貓。」
  戀人相遇,就像小王子與玫瑰,彼此馴養,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
  今天難得不忙。唐影剛剛完結了手頭項目,許子詮出差回來,恰逢舊項目完結且新項目尚未開啟的間隙,是日常忙碌生活中的偶爾喘息。下班後,他來她寫字樓下接她一起回家,兩個人都索性不背電腦。白領難得能在下班時刻捉到夏日黃昏快要散去的晚霞,但凡有哪一個工作日發現心無掛礙,手機可以放在口袋不怕客戶來襲——偷閑就像是過節。

  他們牽手走在馬路邊,下午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濕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燈,踩著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車輛紅黃色夜燈收尾連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紅珠子,路邊走著的大部分是背著雙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他們牽手走在馬路邊,下午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濕漉漉,北京傍晚升起稀稀疏疏的霓虹燈,踩著潮亮的水前行地面都是CBD的倒影。車輛紅黃色夜燈收尾連接,被高峰期堵城一串血色紅珠子,路邊走著的大部分是背著雙肩包或托特手袋的上班族,行色匆匆。
  唐影忽然感嘆:「標準的社畜其實更像烏龜,電腦就是背上的殼,二十四小時都得馱著,哪天卸下了,才覺得自己是自己。」
  和許子詮住在一起以後,家離律所更近,步行能到達的距離。她開始上班只穿運動鞋或者「踢不爛」,這會兒肆無忌憚踩踏路邊一汪汪水窪只覺得開心。
  前兩天她將買的昂貴鞋子珍惜護理然後全部整整齊齊塞進鞋盒裡,珍惜供起,她也沒有問王玉玊要那家高仿淘寶店——畢竟現在的她,年紀輕輕,閱歷資歷在那裡,無論穿真的還是假的,路人都會投來幾分質疑。
  所以還是穿耐克好了。看起來踏實精幹,搭配時刻不離身的thinkpad筆記本電腦,任勞任怨的女律師形象也能躍然紙上。
  許子詮順著她的邏輯提問:「那背著電腦的時候你是什麼?」
  「唐律師。乙方。客戶與老闆忠誠的狗腿子。」她答地流暢。
  「狗腿子?」許子詮輕聲重複了一句,抬手摸摸她的頭安慰:「不過你說得也對。你以為是給每個員工配一台電腦,其實是給每台電腦配一名員工,人是機器的工具,這是2020年的賽博朋克。」
  「是啊。」唐影一手牽著他,另一手指著國貿高樓的小小玻璃窗說:「我剛來A所實習的時候,每天下班,都會仰著頭看這幾棟大樓里的玻璃窗,你知道的,律所的窗戶是身份的象徵。那時候我總在問自己,要奮鬥多少年,才可以在這裡擁有屬於我的一扇窗戶?」
  摩天大樓的窗戶是佔據這個城市的一雙雙眼睛,擁有的眼睛越多,從這個城市能看到的風景就越多。可更多時候,這些眼睛們或睜著或閉著,安靜注視的不過是穿梭在鋼精水泥都市森林之間的車輛,與一無所有又步履匆匆的螻蟻。
  「後來呢?」
  「後來啊,我工作了兩年,發現這個目標好難。」
  電視與小說看得太多,觀眾講究變化而編劇們喜歡人物弧光——故事開始懷揣夢想進入大城市闖蕩的少女會在二十集的時長里飛躍成部門主管人上人,她們有奇遇有艷遇,遇上的男人也是貴人。好像一杯酒、一雙大腿,再畫個濃妝,都可以變成名利場上的敲門磚。保持天真,堅持底線,還能好運收穫愛情。
  可惜電視里的「成功」只是開了金手指的個例,電視之外,二十集的時長過去,曾經懷揣夢想的廢柴少女,大多是丟了夢想,不再少女,只剩下廢柴。
  所謂奮鬥的歲月里,大多數人在一兩年內值得稱道的成功,不過是擁有一份愛情、變瘦、再變美一點點,銀行卡里五位數的存款往上走走,負責的項目變多一些,給客戶處理完文件能夠不經過上級律師審閱而直接發送,炫耀每年年底工資增加15%。就連端午節收到客戶指明寄來的一箱粽子或獎勵的額外紅包,都是值得銘記的事業線上的高光時刻……她不得不承認,屬於她的成功,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時間中,向前每邁一步的微小幸福。
  「我以前總害怕自己成不了大氣候,自命不凡,但後來想通——這個世界也就這麼大嘛,哪裡容得下那麼多的『大氣候』?」
  他們此刻站在建國門外大街最高的那幾座樓下,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潮。唐影擺了擺下巴示意許子詮,接著說,「每年有那麼多的畢業生,新入職的員工無數,但你看,這些樓在這裡立了幾十年,可窗子,卻一直只有那麼多。許子詮,你有沒有想過,剩下那些擠不進窗子里的人,都去了哪裡?」
  許子詮怔了怔,倒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回老家?辭職?換一個城市?」
  也許早就放棄,被生活打倒。也許仍在努力,堅持排望不到盡頭的隊伍。
  唐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工作了兩年,我才明白,成功與英雄夢想只屬於少數的人,大多數人擁有的只不過是疲憊生活。比起獲得成功,普通人遇到的最大挑戰,應該是接受平凡。」
  「那你接受平凡了嗎?」許子詮低頭看她。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這倒是還沒有。」唐影側過腦袋看他:「但我想通了:平凡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失敗也沒有那麼可怕。沒有腔調當然也沒有那麼可怕。很多我曾經迫切想要的東西忽然就能看開,許多我害怕失去的東西,也忽然不再擔憂失去。以前我擰巴又昂然,但現在,我好像佛系了許多——喂,許子詮,我是不是老了啊?」
  「唔,可能吧……」他笑了笑,「但更可能的是,因為你擁有的越來越多了。」
  頓了頓,又得意補充一句:「變得像我。」
  她和許子詮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時間被慢慢拉長。天剛入秋,北京雨變多,一場秋雨一場寒,唐影記得有一天夜晚她在家加班,眼前裝著黑色的玻璃窗被雨一點點打濕,夜色低沉,從窗戶望出去,一半是熒光屏幕前倒影的自己,而另一半是濕溶溶的夜,浮著一團團緩緩移動紅燈,低空中一排排晶黃小燈,筆直劃割黑暗。混沌雨珠的籠罩下,如果你有一盞燈,北京也會偶爾溫柔。

  但生活從不處處溫柔。住在一起才知道,許子詮的工作比她想像中忙上許多。唐影說他像鴨子,看起來悠閑,背地裡是奮力撲騰。
  他瞪她:「哪有男人喜歡被形容成鴨子?」
  他又說,我只是看起來忙,其實完全遊刃有餘。
  唐影笑笑,將腦袋拱進他懷裡:「你怎麼有時候比我還愛裝?」
  但他也有不裝的時候——比如醉了。
  投行前台多應酬,他除了出差,應酬不斷,大多數時候陪吃飯陪喝酒。遲回家的夜晚,整個人變愣,卻喜氣洋洋散發著酒氣。
  每個人的故事裡都有老闆不公、同事甩鍋以及客戶傻逼,酒精剝去人的偽裝,許子詮喝醉的時候話會變多。大著舌頭拉著她嘰里呱啦一通說。
  唐影輕輕拍他頭說:「不容易啊。」
  他點點頭說:「是啊。」他伸手將唐影攬在懷裡,又說:「但確實,人生嘛,本來就是負重前行。要是一帆風順,也真沒有意思了。」
  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伴隨著他的呼吸與說話聲,她聞到淡淡酒氣。想到什麼,忽然側過頭來:「許子詮,你喝醉的時候是不是不太會撒謊?」
  他一愣。反應慢半拍。
  唐影換了個姿勢逼近他,忽然問:「許子詮,你談過幾段戀愛啊?」
  「啊?」
  她盡量用無害的眼神望著他,誘導:「說說唄。」
  他摸了摸她頭,想了想,試著念出來:「……段?一段是我愛的人不愛我,一段是愛我的人我不愛。幸好還有最後一段,是正好愛我的人,我也愛。」換了熟練深情眼眸注視她。
  唐影一愣。
  許子詮又問:「你是不是還想知道,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誰?」
  她被噎住。
  他深情款款繼續回答:「當然是,陪我共度餘生的那個女人。」
  唐影白眼翻上天:「你喝的到底的是酒還是油?」
  他像是惡作劇成功,哈哈哈大笑起來,掐她臉,「我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醉。」
  她有些失望,撇撇嘴:「我以為能遇到一個酒後吐真言的你。」
  許子詮彎彎嘴角,「才沒有酒後吐真言,但倒是有酒壯慫人膽。男人狡猾,就喜歡借著酒演戲。酒也不過是人的偽裝與面具。想聽實話,清醒時候的我就能告訴你,當然,現在也行。」
  「比如呢?」
  許子詮認真看著她說:「比如,我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唯一、有天造地設。兩個人之所以能在一起,不過是局限於自己視野、經歷、能力範圍的偶然相遇。這個世界有七十億人,可能同時存在著幾萬個在靈魂、性格都與你百分百匹配的人。當然,他們其中一部分在歐洲、在美國、在日本,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也許我們一輩子也無法遇到他們。但至少也有幾百個這樣的人在北京,我們還沒遇到他們,或者已經遇到,但還沒有機會了解他們。比如,你於我,只是其中一個,而我於你,也只是其中之一。」
  他停了幾秒,看向唐影,見唐影嘴角沉了下去。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要聽實話嗎?」
  以為會是浪漫告白,唐影沒想到他真能說出這一串大實話,否認唯一就像是否認愛情,想到他暗示自己在北京還有幾百個潛在天作之合的小姑娘就來氣。拍開他手,乾乾扯了扯嘴角說:「你接著說。」
  許子詮卻忽然不說了,側了頭看她:「你生氣了?」
  「沒有。好著呢!」
  他彎彎嘴角,「你要是生氣了、不高興了,你應該告訴我。」
  唐影不吭聲。
  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大,左手拉著她的右手,十指交錯,疊放在一起的是一對卡地亞戒指,曾經的友誼之戒。
  「除了那些實話,還有別的實話。比如,其實我第一次給姑娘買戒指。」頓了頓,又看周圍,「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讓一個姑娘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 很奇怪是不是? 」
  唐影看了他一眼,許子詮的酒勁來得快去的也快,他的腦袋變清醒,臉上依然有兩坨紅暈,眼眸亮閃閃的。他當初就是這幅神情,拉自己去卡地亞店裡,要死要活買了戒指。戒指是約束,而指尖連心,從此將他們栓在一起。
  她皺了皺鼻子嫌棄:「我看你刷卡熟練,以為家裡已經早就收藏了幾百個友誼之戒了。」
  「第一次。」他微微牽起嘴角看著她,「和你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第一次。」
  他接著說:「儘管現實是,這個世界同時存在著幾千上萬個人都是上天給我們的天造地設,他們都有可能與我們廝守終生。但浪漫卻是,我只遇到了你,而你也只遇見了我。」
  唐影卻搖了搖頭,「可還有一個現實:雖然我們現在相遇,但以後的時光還有很長,我們要走很遠的路,去很多地方,這個城市的人那麼多,如果哪一天,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天造地設,那麼辦?」
  他說這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儘管我們的相遇是巧合、儘管在相遇的剎那我們只是彼此的萬分之一,但我們一起經歷過的那麼多事情,彼此的了解,彼此改變,在一點一滴中,才將我們變成了彼此的唯一。」 他扣住她的雙手告訴她:

  唐影,相遇從來不是浪漫的,浪漫的是我們。
  而愛上你,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雨夜漫過星光,窗外的雨珠被稀稀疏疏拍打在玻璃窗上。他們一起窩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周圍只點著一盞落地燈,許子詮的眼睛裡裝著她,心裡也是她。
  他看了唐影許久,忽然問:「你現在是不是不生氣了?」
  唐影擺出撲克臉否認:「不,我一直沒有生氣。」
  他點點頭,說:「我有沒有說過?特別喜歡你的一點就是,你……特愛裝。」他笑起來。
  因為能裝,所以表面上永遠鎮定,因為好強,所以咬死絕不認輸。 她像一株勁草,總有辦法讓看起來弱小的自己屹立不倒。
  「裝」這個字眼,在世俗的語境里從來不代表褒義。字典里解釋地清楚:「裝腔」,是指以獲取虛榮心的自我滿足甚至欺騙性質的行為,向別人表現出自己所不具備的氣質。
  唐影瞥了瞥嘴問,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榮?
  他哼了一聲,伸手不輕不重拍了她的臉一下,像是懲罰:「我知道你試圖傍過大款。」
  唐影斂住笑,有些緊張地解釋:「那個不是傍,我就是追他你知道嗎?提供情緒價值,跟個捧哏似地哄著他。比當乙方還累。而且我一點都不是喜歡他。我當初就是被財迷了心竅!所以你也不要吃醋……」
  許子詮不想聽她再提起別人,伸出兩隻手分別掐住她的左右臉,不讓她說話。
  一本正經打斷她:「我沒有吃醋,我當時只是覺得你特別笨。」
  「為、為什麼?」嘴被掐住,唐影的聲音也被他拉地扁扁。
  許子詮白了她一眼,似乎回想起來更來氣:「錢多了不起嗎?年紀大了不起嗎?我就是想不通那個老男人特么有什麼好啊——這種大款你都傍?!我去,也就你,我和你說,周圍有我這種好貨你竟然還會喜歡他?!」
  他嗤了一聲,聲音變小:「……明明,老子也是個大款。」
  臉被他拉扯,她想笑,只好使勁將笑容憋在心裡,可笑容卻從唐影的眼睛裡汪了出來,她的眼睛笑成彎彎月牙形狀,漫出來的快樂像流星划過,也划進了許子詮的心裡。
  許子詮愣了愣,鬆開手,揉了揉她的臉。
  唐影探過腦袋:
  「喂,所以你很早就喜歡我了?」
  「還行吧。」
  渣男轉過臉,不看她。酒勁不知不覺早已散去,讓腦海混沌發熱的,從來不僅僅是酒精。似乎擔心被她發現心思,又趕緊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我對周圍的女生都挺好的。」
  她皺著鼻子看了他一眼,小聲抱怨,「許子詮,你也超愛裝。」
  他斷然否認:「唔,不如你愛。」
  儘管是否定詞。但在唐影看來,「裝」依然有它的肯定意義。
  不是所有的偽裝都是為了標榜自我,也可能是為了給自己勇氣。
  也不是所有的偽裝都與真誠無關,「設防」本來是陌生人之間的安全線。
  更不是所有的偽裝都煩人又可恨,還是有許多偽裝,可愛地想讓人掐一下它的臉。
  這個世界,我們終歸需要帶著面具過活:不要去期待世間無理由的坦白、誠實與純真。而是事先做好人性本來就是複雜的預設。偽裝、虛榮、隱瞞,從來是人性的一部分,學會接納並包容人性當中的缺點,恰恰體現了人性的閃光點。
  雨還在一直下,夏天就要過去。雨聲似乎更大了一些,噼里啪啦敲打著窗外。唐影與許子詮牽著走到窗邊,一起望著窗外——其實也望不到窗外風景,黑濃如檀香木的夜色作背景,屋子裡有光,他們看到的只有窗玻璃當中反射出來的客廳,以及客廳里的自己。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目光從窗外的紅黃閃爍的城市燈火,轉移到室內,再轉移到反射光影中的自己,看了會兒,他們又看看對方,最後的目光又都回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身上:唐影忽然覺得自己的頭髮有點亂了,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許子詮也覺得自己的頭髮似乎有些長了,拿手攏了攏。
  這麼一番動作,他們不由地都將目光從自己身上落回到了鏡子里的對方,再然後,與對方在鏡子里對視。
  「其實,我們倆都挺愛裝的。」唐影忽然說。
  大概靜了幾秒,許子詮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俯身將她箍進懷裡:
  「所以,我們才般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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