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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所屬書籍: 永安調

前兩句並不難理解,可這後兩句,卻包含著諸多利害關係。

安撫幾個皇孫,指得是我和李成器、李隆基之間的糾葛,我若不死此結難解;安撫太子,指得是他們推波助瀾此事,我若不死他們恐會日夜難安;安撫叔父,應該說的就是安撫武家人,我若被賜死恐會牽連甚廣;安撫太平……或許,只是她身為一個母親,難以拒絕女兒難得的懇求。

我沉吟片刻,才道:「永安想不到。」

「你不是想不到,是不敢說,」皇祖母笑著看我,「怕因為你的話,連累了什麼人?」我搖頭:「永安的確想不到。」她深看我:「為何你不怕?」我苦笑:「怕,但無能為力。」她嘆了口氣:「你在隆基身邊這麼多年,始終唯有子嗣,如今看來倒是福氣了,永安,告訴皇祖母,你真是有意如此嗎?」

我搖頭,道:「並非如皇祖母想的,我也曾想過,為他留下些血脈,可這麼多年眼見著皇權紛爭的慘烈,永安不願自己的孩子陷入這樣的輪迴,如此而已。」

她盯著我,似是想辨清此話的真假,到最後終是合了眼,重重地嘆了口氣:「朕給你的是死詔,會讓你離開臨淄王府,以安撫太原王氏,」她聲音帶了些疲累,終是做了決定,「所謂死詔,是因為朕不能,也不願成全你,因為隆基和成器都看你極重,就當是朕的私心,把你當做太子和太平的一枚棋,留在宮中長住吧。」

這話中每個字都極為沉緩有力,我望著她的臉,竟有一瞬的恍惚,驚愕、心酸、釋然如潮而過,到最後只剩了滿眼淚水,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永安叩謝皇姑祖母聖恩。」

這一叩首,於面前天子而言,不過是『皇祖母』和『皇姑祖母』的差別,可就是這一字之差,那困住我七年的賜婚,終是過去了。

聖旨是如何到的臨淄王府,李隆基究竟是何反應,我都毫不知情,除卻夏至與冬陽入宮隨侍,臨淄王府似乎再和我沒半點關係。無論是婉兒,還是其它人都像是被封了口,隻字不提他的事。

像是我從未出過宮,只是當初那個武家貴女。

我遵照旨意,留在宮中繼續抄經。如今義凈大師已遷出宮,在洛陽城中寺院譯經,雁塔更是冷清了不少,其實當初義凈大師在的時候,雁塔也很清靜,但我每抄的累了,總能上七樓與大師閑聊兩句,如今倒只剩了我自己。

夏至與冬陽起初還不大習慣,尤其是冬陽,終日眼睛哭得紅腫,只覺得我這輩子再不能回臨淄王府,算是斷了女人一生的幸福。可日子久了也就漸漸好了些,反而因為跟著我自在,於這宮中玩耍的不亦樂乎。

這日我抄得腰酸背疼,才驚覺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正是餓得飢腸轆轆時,冬陽已經端了飯來,意外的添了些魚。

我詫異看她:「怎麼會有新鮮的魚?」

皇姑祖母復開屠禁,這洛陽城中可是一魚難求,除卻皇姑祖母偶有賞賜,宮中無人能有幸吃到新鮮的水物。今日皇姑祖母並不在宮中,怎會有魚?

冬陽眨了眨眼:「郡王送來的。」我愣了下,看她笑得開心,立刻明白她說的是李隆基,心中難免有了些愧疚,只執筷吃了小半口:「我不大愛吃魚,你和夏至一起吃吧。」冬陽神色暗了下:「郡王的心意,奴婢不敢吃。」

她終究是李隆基身邊的人,雖然跟著我,卻仍是心向著他。我不忍說什麼,只說胃口不好,便隨口吃了幾樣別的,放了筷繼續抄經。

夏至見此,立刻讓冬陽都收了下去。冬陽很是不快,直到端了茶上來,才終是忍不住道:「郡王三天兩頭遣人送東西,夫人難道就不挂念郡王嗎?」我手頓了頓,沒抬頭:「這話也就是在我面前說,日後不許再提了。」她立刻紅了眼:「郡王……」

我放下筆,認真看她:「當日入宮,我就對你二人說過聖上的旨意,我與郡王已再無可能,你若想要回王府,我可以放你回去——」話未說完,她就已經噗通跪了下來,眼淚汪汪道:「奴婢當初對郡王發過誓,此生誓死隨著夫人,自跟了夫人,也絕不敢有什麼二心,只是奴婢不忍見郡王如此……」

我默看著她,不知如何說才好。

她又接著道:「如今那道聖旨已有數月,可郡王卻至今沒有寫下休書,郡王的心思,難道夫人不明白嗎?」

我仍舊沒回答,於她而言,這些都是情深意重。

可對我來說,卻是重重負累。

到最後,還是夏至將她拉起來,搖了搖頭,帶著她出了房門。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寒冬的日頭,想起那夜婉兒見我安然而出時,所說的那句話:「永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那雙眼睛裡有太多的東西,或許是說給我聽,或許也是她給自己的信心。

很多事,或許真的會好起來。

當初狄公為了屠禁令,不惜在重重危機下向皇姑祖母進言,希望可以取消這禁令,讓江南的百姓繼續捕魚,維持生計。彼時他在殿上說那番話的時候,我何嘗不是一身冷汗,為他和李成器憂心忡忡?

而如今斯人已去,屠禁令也已解除,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坐了良久,終難再靜心抄書。索性就走下樓,一路到湖邊散心,轉眼已是深冬,湖邊的樹都只剩了灰突突的枯枝,沒了什麼景緻,我走了大半圈,才挑了個地方坐下,盯著湖面上薄薄的一層冰發獃。

正是手腳冰涼,準備起身而回時,卻聽見身後有小孩子的哭聲。

下意識回頭,才看到李隆基在不遠處,一身紫色錦袍,外罩著件玄色袍帔,更襯得臉色蒼白,而那雙眼就如此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像是看了很久。

嗣直被劉氏抱著,就在不遠處大哭,像是受了什麼驚嚇。

我錯開視線,走過去行禮:「臨淄郡王。」

他仍舊盯著我,不肯說一句話。

自那日入宮,已是由深夏至初冬,數月未見。這數月他私下遞來了十幾封書信,我都是分毫未動地放在書案上,那些他想說的我都清楚,而我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他也明白。曾被婚約桎梏,也曾試著去接受那太過強烈的深情,然而終是過去了。

劉氏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是不快。我見他始終不說話,也不想再待下去,索性又行禮道:「永安告退了。」說完便轉身,豈料才走了兩步就被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永安。」我停下看他,他猶豫著看我,相對沉默了片刻,我才先開了口:「湖邊太冷,還是帶嗣直回去吧。」

他眼睛有些發紅,終是開了口:「我很想你。」我笑了笑:「隆基,當初皇姑祖母的賜婚,造就了一場不得已的緣分,如今也是皇姑祖母的一道聖旨,讓你我各歸其位。多謝你過去兩年用心待我,少年情分我不會忘,但我的心思你明白,這一生我心裡只裝得下一個人,無論是否能相守,也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他手攥的很緊,我對他搖了搖頭,抿唇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他才終於放開手:「這麼多年,我在你眼裡,都不過是個錯字,」他轉過身,大步走向劉氏,將嗣直緊緊抱在了懷裡,「永安,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包括那紙休書。昨日我已經遵旨,休書已在你父王手中,希望這次我沒有做錯。」

他說完,再沒看我一眼,大步離開了湖邊。

我看著他的背影,終是鬆了口氣,他不過十八歲的年紀,日後還會有很多女人和子嗣,還有他想要奪下的江山。總會忘記的。

我又獨自站了會兒,才慢悠悠地走回了燕塔。

上到三層時,意外沒有聽到冬陽嘰嘰喳喳的聲音,不禁有些奇怪,左右打量了幾眼,這小丫頭又去哪裡折騰了?門是敞開的,我回過頭正要邁入時,卻猛地停了下來。

李成器就站在窗邊,隨手翻著我抄的經書,眼中浮著一層很淺的笑意。過了會兒,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側過頭看我,目光暖如春日。我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只這麼出神地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他也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直到有風吹入,亂了那桌上的紙,他才伸手把那些紙一一理好,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才恍惚著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理好最後一張紙,轉過身,很溫柔地看著我,向我伸出了兩隻手。

我怔怔看著他,心跳得越來越慢,不過是三四步的距離,卻像是隔著千萬年。那個懷抱究竟有多麼溫暖,我早已記不起來,或是從來都不敢去回憶,那些在天牢、在曲江、甚至是初遇時在韶華閣外,他是如何堅定地擁我入懷……

眼前轉瞬模糊成了一片,竟已是淚滿面,那漆黑溫柔的眼,依舊是專註地看著我。

直到我撲到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哽咽出聲時,他才緊緊回抱住我,很低很低地說了句:「永安,我一直在等你。」

他對我說……永安,我一直在等你。

過了很久,我才敢仰頭去看他。

那雙眼睛太熟悉,竟蒙了層很淡的水光,微微泛著紅。相識十年,除卻他母妃下落不明那日,即便是在天牢之內,他亦是平靜淡然。而現在……我只覺得心頭髮脹,張口想要說什麼,他已經伸手替我擦去了臉上的淚:「對你來說,現在最好的選擇是遠離爭鬥,最好挑個時機與你父王遠離皇權。」

我驟然沉了心,反握住他的手,剛想說話,又被他止住:「我明白你要說的,聽我說完。」我定定看著他,生怕他說出什麼放我遠離的話,正是心痛漸起時,他卻忽然低下頭,就如此淬不及防地抵上我的唇,很溫柔,卻並未有任何的猶豫。

太過久遠的感覺,卻輕易就掀起了最心底的柔軟。

我合上眼,任由著自己的心,迎了上去。

他摟住我的腰,很慢,很慢地停了下來。

仍是留戀著,輕吻著我的臉,像是對孩童一般的耐心和寵愛。

然後,他才在我耳邊輕嘆了一聲,很輕地說了句話:「若稱帝,江山與共,若落敗,生死不棄。」簡單的話,短短一十二個字,他總是如此簡單地給我許諾……從當初那十六個字,到如今越來越少,卻越來越重。

我盯著他,一時是哭,一時又是笑,過了很久才喘著氣看他:「李成器,你是有意留到最後說嗎?」剛才他那句最好的選擇,連同那突如其來的擁吻都像是最後的訣別,讓我幾乎陷入絕望,可現在……我瞪著他,直到他笑出聲,才又道:「你是故意的!」

他一把抱起我,坐到了塌上,這才低頭看我,微微笑著說:「我的確是故意的,只不過想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讓你離開這裡。」我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竟然也有些亂,過了會兒才低聲道:「可你根本沒給我說話的機會。」他道:「是,因為我後悔了。」

他就在這裡,抱著我,隔絕了初冬的所有冷寒,擁著我坐著:「這麼多年你如何想,如何做,沒人比我更清楚。抱歉,永安,那些話並非是我本心。」我嗯了聲,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慢,這遲來的幸福,太讓人不敢置信:「你這些話,很像是當年狄公辭世前所說的,他也勸我不要再去插手。」

他神色有些黯下來,略帶苦笑:「狄公那夜的話,我也記得。」我明白他值得是那句當年瓊花之恩,想起他那夜眼中閃過的絕望,還有那句不敢忘,心沒來由地刺痛著,緩緩坐直了身子看他:「我好像從沒對你說過什麼,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你想聽嗎?」他笑著看我:「洗耳恭聽。」

從始至終,都是他在說。

從龍門上的那場大雪起,都是他先開口,留我驚慌失措的應對。或是更早些,從狄公拜相宴起,是他的那句詩讓我無以為對,一步步走下來……我摟住他的脖頸,伏在他肩上,臉很燙很燙,似乎只有這樣避開他的眼睛,我才敢說出那麼多年想說的話。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你,」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可似乎還是有些發澀,「先生總提起永平郡王的大名,你的字,你的才氣,還有你擅通音律,在皇姑祖母登基時的那首笛曲。一個少年能獲得如此多的讚譽,我很好奇,究竟你是什麼模樣?可真如先生所說的一樣,眉目如畫,讓人過目不忘?」

他似乎是在笑,我越發不好意思,可仍是繼續說了下去:「只是沒想到,竟是在那樣的地方見到你,還……還看到了那樣的情景。」水波瀲灧的湖邊,滿是春色的景象,我就這樣被他緊壓在胸前,捂著嘴,現在想想還真是有趣。

他語音帶笑:「那夜我本也是路過,你的確太過莽撞了。」我不好意思地嗯了聲:「其實,我就是一時念起,沒想到能撞上這麼尷尬的事。」他笑著把我從肩上拉下來,垂頭看我:「永安,看著我說。」

我啞然看他,只覺得指尖都有些發燙了,低聲喃喃道:「看著你,我說不出。」他低頭碰了碰我的額頭:「這些話我會牢記一輩子,不光是每個字,包括你的臉你的眼睛,我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我窘得說不出話,今日的他太不一樣,還是我從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的他?腦中不禁閃過那日在酒樓中的畫面,溫婉的妻,嬌俏的妾,不知不覺間,我們之間已經有了那麼多人。

我猶豫著,終是問了出來:「你平日……也是如此和你那些妻妾說話的嗎?」

他搖頭,握著我的手,一雙眼像是望進了心底,不留任何的餘地:「她們都來得太晚,我縱有萬般心思,也只能給一個人,」他湊近我的耳朵,柔聲道,「吾妻,永安。」耳邊的溫熱,他的話,融成了一片水光。

我眼前再看不清任何,臉上又是溫熱地,被淚染了滿面。

究竟是怎麼了,今天明明是該開心的。

可流的淚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止也止不住,越是想要控制,越是哽咽出了聲。他似乎有些心疼地摟緊我,低聲哄著,很多很多話灌入耳中,卻更是催出了眼淚,到最後他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永安,你讓我很挫敗。」

我不解看他,他這才笑著說:「每次我試著勸你,都是徒勞無功,反而讓你越哭越厲害,」他頓了頓,又接著道,「還好這裡沒有外人,否則堂堂一個李家皇孫竟然如此懼內,豈不讓人笑話。」

我臉熱了下,窘得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說:「我話還沒說完呢。」他笑:「你是要把日後數十年的話,都放在今天說嗎?」我心虛地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他很淡地嗯了聲,若有所思道:「說到哪裡了?那夜我抱你?」我哭笑不得:「你聽還是不聽?」他這才點頭:「聽。」我暗鬆口氣,認真想了想:「然後是狄公拜相宴,我看到你,嚇了一跳,才知道原來你就是永平郡王。」他介面道:「如果不是我,你以為是誰?」

我想起那夜輾轉反側的猜想,不禁笑了聲:「你生的那麼好看,我以為你是……皇姑祖母的……」這回倒換他哭笑不得了,搖頭長嘆:「那時候我才不過十五歲的年紀,你倒真敢去想。」我臉熱了下,倒有了些疑問:「你為什麼會對我說那句話?」

他佯裝不懂,柔聲問:「什麼話?」

我氣得掙了下,想起身,他卻輕易就箍住我:「我當時在想,這樣個武家小縣主,先是偷看皇祖母,又很大膽地隨我離席,究竟是想做什麼呢?」他眼中儘是細碎的光,還帶著幾分調笑,我低聲嘟囔著:「不過是想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罷了。」

這樣的午後,這樣的相處。

這麼多年,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似乎從與他相識起,就看著他一路起伏到今日,屢屢深陷危機,卻又都逢凶化吉。對他,我只想著『平安』二字,習慣了不奢求,不強求……因為窗戶開著,四處有些涼,我自然地往他懷裡又擠了一下。

他摟緊我:「永安,現在我雖與姑姑有了些往來,皇祖母也已默認了你我的關係,只是他們都知道,你是我的心結,所以絕不會輕易放你出宮。」我嗯了聲:「我知道,皇姑祖母在下旨時,就說的很清楚,她不會成全你和我。不過這幾個月我早就想通了,比起當初任人宰割,你已能讓太平為你入宮面聖,一切都在好轉,不是嗎?」

他眉頭似乎輕蹙了下,卻在看我時,又漸漸舒展開:「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要回長安了。」我詫異看他:「回長安?」他頷首:「很快,昨日皇祖母已賜宅於長安興慶坊,讓我們先一步回長安。」我有些恍惚,長安呵,很多年沒有回去了。

直到他替我將一縷發捋到耳後,我才想起來問:「那我呢?」他微微一笑:「你也回去。」我心中一喜,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真的?」他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說:「眼下太子已定,李家尚未穩拿天下前,李姓皇族都還是一家人。他們既認定你能拴住我,何不讓他們徹底安了心?」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追問道:「你想如何做?」

他攬住我的腰,忽然就壓倒在塌上,很近地看著我眼睛。我被他嚇了一跳,只能按著他的手,輕喘口氣:「你怎麼又……」話說到一半,竟不知如何往下說,心跳的幾乎要破腔而出,他倒是不急,貼著我耳邊道:「你不是想問我怎麼做嗎?」

明明是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隔得很遠,我眼前只剩了他,彷彿聽到他在低聲說著醉卧溫柔鄉,然後,就徹底湮滅在了那雙溫柔的眼中,再也聽不到了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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